王后的手掌：探訪印度拉賈斯坦邦

陳丹燕

很早以前，有個古印度的小國王，住在沙漠深處的宮殿里。因為正處在金銀寶石成河的古代絲綢之路上，所以他的宮殿里應有盡有。傳說中他的宮殿里有最美麗的王后，連莫臥兒皇帝在宮中的水池倒影里看到她一眼，都無法忘懷。

他宮殿的墻上裝飾著無數(shù)的細密畫，用藏紅花汁畫成的花朵永不褪色，那些細密畫之間鑲嵌著無數(shù)彩色寶石，還有無數(shù)水銀鏡的碎片。當夜晚到來，只要點起一根蠟燭，整個宮殿就會如晴朗的夜空那樣，閃爍出無數(shù)細小明亮的光芒。

傳說中這片橫跨在巴基斯坦和印度西部之間的沙漠中曾有23個古國，它們紅砂石或者黃砂石的要塞大都建在峻峭的山岡上，它們的山腳下是古老的商貿之路。要塞的高大木門上有密密麻麻的粗大鐵釘，那是為了防御敵軍的大象前來破城釘上的，和大象的頭一般高。為防止敵軍大象破門時有足夠的距離助跑，要塞的大門總開在90度急轉彎的道路后面。

這座巨大平坦的城堡建立在80米高的山丘上。當年德里的皇帝為討回被城堡里的人搶走的貨物，曾圍城9年。當破城在即，自我獻祭的儀式在城堡里執(zhí)行，女人們投火自焚，男人們穿上藏紅花色的殉道者長袍，沖下城堡赴死。這座城堡里的人，商業(yè)上的欺詐與英勇的征戰(zhàn)同樣著名。現(xiàn)在它是世界上最瀕危的古堡。

穿過要塞干涸的阿拉伯水池，穿過庭院正中用白色大理石雕刻成的王椅，就是白砂石的后宮。四四方方的院子，白色大理石或者紅色砂石的花格窗出現(xiàn)了。這里的花格子鏤空窗有二百八十多種不同的鈍角、銳角、等邊三角形和梯形，沙漠強烈的陽光透過花格窗，在內宮長而幽暗的走廊里玩著精美的光影游戲。

花格窗內是深宮的走廊。古國的王后和王妃們伏在窗后窺視外面的熱鬧，但外面的人見不到她們。

曾經雪白的大理石如今都已經變成了棕黃色，想必那里留著歷代王后和妃子們的指紋與呼吸，還有她們望到精彩處忍不住發(fā)出贊嘆時的唾液細沫。

我曾細細撫摸過那些變黃了的大理石窗格，從那些凝固在大理石上的沙漠玫瑰花孔洞里向外張望，也曾將自己的手掌覆蓋其上，似乎與她們穿過時間與地理的重重煙霧相逢。

古國的大公總有一個王后和許多王妃，當年女人們就住在各自幽暗的房間里。她們各自有獨立的樓梯和房間，但還有一條只給大公用的走廊，他可以不被打擾地進出任何一間房間。

渥熱干燥的中午，赤腳走進王后的房間，緊閉的窗上裝飾著16世紀時從比利時買來的彩色玻璃，那時它們和寶石一樣貴重。強烈的陽光射穿玻璃而來，因此陰涼安靜的室內充滿一團團五彩的光線，只有印度才有這樣熱烈的夢境。

王后房間的墻上畫滿了各種盛開的鮮花，朱紅色的，其中的一些現(xiàn)實中并不存在，是身處沙漠的工匠們想象出來的植物，那些半個巴掌大小的植物的細密畫，被一層古老的蛋清亮晶晶地保護著，散發(fā)著夢幻的氣氛。

王后的臥室，就好像是一千零一夜故事里描繪的那樣色彩繽紛，溫柔細膩，盡善盡美的細節(jié)鋪天蓋地。王宮里的門卻常常窄小得不可思議，那是為了防止刺客長驅直入。留在屋里那張低矮到幾乎貼住地面了的眠床，保留著征戰(zhàn)時代殘酷的殺戮氣息，因為刺客曾躲藏在床底下。

如今差不多已被沙丘吞噬了的荒涼地，掩埋著古代印度的十六大城。有個連谷歌地圖都找不到確切線路的古老小城班加爾。當年它的王是齋浦爾王的弟弟，現(xiàn)在它是位居世界上十大鬼城之首的廢城。就在2013年的旱季，還有6個本地人日落后進入班加爾古城，第二天被人發(fā)現(xiàn)死在了那里。

當?shù)卣?，不要在太陽落山后進入班加爾，以保性命無虞。傳說中班加爾王后遭到毒咒，在戰(zhàn)爭中公國覆沒。如今這里只剩下墓地、神廟、市場的殘骸以及倒塌的宮殿。黑面猴子成群結隊地生活在各種廢墟中，細細觀察它們，有的舉止優(yōu)雅，有的面容憂郁，也有的暴躁粗俗，還有的行為恭順，面容卻陰險。

當你經過它們身邊，它們便抬起頭來靜靜目送你。

拉賈斯坦邦的歷史，據(jù)說比這個國家其他地區(qū)的歷史加在一起還要長，充滿了征戰(zhàn)與犧牲。如今偏遠荒野處的小宮殿墻上，還保留著幾千年前印度史詩《羅摩衍那》里的戰(zhàn)爭畫面。從12世紀到19世紀，這塊大地經歷過無數(shù)戰(zhàn)爭和掠奪。亞歷山大大帝遠征來過這里后，十字軍又來了，爾后莫臥兒軍隊來過了，圣戰(zhàn)戰(zhàn)士來過了，英國人來過了?？缮衬心切┮岳仗仳T士傳統(tǒng)為驕傲的小公國，從大公到戰(zhàn)士總是寧死不屈的。

內宮最高的塔樓里總養(yǎng)著信鴿。大公去打仗隨身帶著鴿子。王后就在塔樓上等鴿子回來。要是鴿子帶回來的是打勝仗的消息，王后便傳令準備宴席。要是帶來了壞消息，軍隊回不來了，王后便吩咐人在要塞里燒起熊熊大火，自己跳入火中，自焚殉夫。王后并不是獨自自殺的，王妃們也會隨她一起跳入火中。然后，那些戰(zhàn)死士兵的妻子們也入火而去。這就是拉賈斯坦邦古老的“薩提”，即為亡夫殉葬。

如今要塞門口的城墻上，大都印著些血紅的女人手印子。那是小王國被破國在即，國王的妻子和士兵的妻子跳入火堆殉夫前，在城門前留下的印記。印度古老的婦女殉葬習俗，就開始于這些沙漠中的要塞。

焦特布爾要塞大門口的墻上至今留著15個手印，那是曼·辛格王戰(zhàn)死后，他的王后帶著14個王妃跳入葬禮火堆殉夫前留下的手印，這是拉賈斯坦邦的最后一次王后帶領下的集體殉葬。

有的要塞門口，刻在紅色手印下方的簡短文字已經失傳，所以沒人再了解它們到底要說什么。但如今仍有人常常為它們涂抹上香油，也有人在清晨將一串白紅相間的小花掛在那些從大石頭向外凸起的手印上，作為紀念。

一天，在塵土飛揚的土路上，遇見一個年輕女子。她向我伸出她的手，展示她手上的紋飾：那是五千多年前從阿拉伯傳來的傳統(tǒng)紋飾，新娘手上的紋飾是祝福新娘好運的意思。那上面的花朵，好像花格窗上的花，沙漠玫瑰。她的手四四方方，手指短而平整，令我想起要塞上那些無聲無息的手掌。

在朱納加爾城堡門口，我將自己的手掌覆在一位自焚殉夫的士兵妻子留下的手掌印上，她的手很小，比我的手小多了，她應該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女。

我將自己的手覆在她的手掌印上，想知道她在熊熊大火里是不是很疼。她心甘情愿為丈夫犧牲，是不是能夠安息。

（摘自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近在遠方》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