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反警浪潮中的新警故事

編譯/陳穎

警察是不少人向往的理想職業(yè)。但在席卷全美的“撤資警察”運動中，面對大幅削減警察預算的呼聲和抗議警察暴力執(zhí)法的浪潮，誰還會把加入美國警隊作為奮斗目標呢？美國新警入職培訓班一群警隊新人給出了答案。

特殊的班級

佛羅里達州圣彼得堡學院開辦的新警入職培訓班每期約6個月，訓練過程是對從警生涯的全面預演。參訓學生分“公費”和“自費”?！肮M生”受警察局或治安官辦公室資助，學費警方承擔，畢業(yè)即入警。“自費生”學費自理，對于佛羅里達州本地學員，收費標準是4000美元。

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后，學院一度暫停新警培訓，2020年9月重啟時，迎來了人數(shù)最多、來源最廣泛的一屆新生。就在這屆新生入學前，非洲裔男子喬治·弗洛伊德遭警察暴力執(zhí)法致死，在全美引發(fā)大規(guī)模反種族歧視、反警察暴力執(zhí)法抗議浪潮，多地發(fā)生騷亂和暴力沖突。特殊形勢賦予這屆新警培訓班特別的意義。

普利策獎得主、美國《坦帕灣時報》記者萊恩·德格雷戈里和搭檔全程記錄了這屆培訓班30名新生的從警初體驗。其中三名新警的故事尤其引人關注。

穆迪，黑人女性，31歲，在班上年齡第二大，有個7歲的兒子。她在班上很快得到“大媽”的外號。穆迪在巴爾的摩城外的犯罪案高發(fā)地區(qū)長大，從小見慣了癮君子和酒鬼。在她的親朋好友眼中，警察只會抓人和生事，從不提供幫助。身邊親友都不理解穆迪從警的選擇，有人甚至嘲問她：“干嗎想當討厭鬼？”但從警是她的夙愿，她父親曾是喬治·華盛頓大學的一名保安，從小她就希望能像父親那樣，身穿帥氣的制服，保護大家的安全?！昂诿F”運動升級后，她反而更加渴望入警。她說：“作為一個黑人男孩的母親，我想從警隊內(nèi)部推動變革。要是我在場處警，弗洛伊德的悲劇也許就不會發(fā)生?！?/p>

梅本，黑人男性，27歲，橄欖球運動員，曾為美國職業(yè)橄欖球大聯(lián)盟球隊田納西泰坦隊陪練球員，月薪18000美元。入學前，他作為職業(yè)選手在德國打了一年比賽。新冠肺炎疫情中斷了他的職業(yè)生涯，他搬到佛羅里達州，在健身房找了份工作。沒想到健身房很快倒閉，他又向監(jiān)獄遞交了求職申請。皮涅拉斯縣治安官辦公室的人碰巧看到他的求職簡歷，向他拋出橄欖枝，承諾如果他順利完成新警培訓，就招他入警。梅本再三考慮后決定接受，但此事他對朋友們只字未提。他那些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個個討厭警察，有的甚至還在獄中服刑。

安哈特，白人女性，25歲，畢業(yè)于中佛羅里達大學刑事司法專業(yè)，擁有私人偵探執(zhí)照，之前的工作是幫助保險公司調(diào)查欺詐行為。但在新冠肺炎疫情沖擊下，偵探事務所被迫關門，她開始居家辦公。她說：“我受夠了天天伏案工作，想干點更有成就感的事，最好每天都有新挑戰(zhàn)?！卑补刂袑W時就萌發(fā)了警察夢，但她壓根不懂怎么給槍上彈匣，從未跟人搏斗，從小到大就沒遇到過什么危險。弗洛伊德案發(fā)生后，她認為，現(xiàn)在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既能沖上一線支援，又能冷靜平息事態(tài)的好警察。當然，警察5萬美元的年薪和干滿20年后的豐厚退休金也極具吸引力。

學員被用胡椒噴霧噴灑眼睛后忍痛訓練

“殘酷”的訓練

接下來幾個月的訓練，教官沒有對這群警隊新人手下留情。學員必須接受18次書面考試、6次能力測試和80小時的射擊訓練。他們要背誦執(zhí)法人員道德規(guī)范，掌握28種防衛(wèi)技巧，學會疏散人群、救援隊友、應對校園槍手、自殺者和“癮君子”。他們還將觀摩錄像，了解殺害子女并把尸體裝進桶里的嫌疑人；研究案發(fā)現(xiàn)場照片——擺在架子上的人頭、流血而亡的槍擊案受害人，以及把炸彈放進嘴里引爆的自殺者。

在一堂訓練課中，學員們被用胡椒噴霧直接噴灑眼睛后，必須忍痛按教練口令迅速反應，擺出相應防御姿態(tài)，然后在搭檔引領下跑向訓練場周邊四個點位，每到一處都要演練一種上周學過的防衛(wèi)技能，最后還得強忍眼睛灼痛，準確出槍射擊。

在穆迪、梅本和安哈特三人中，安哈特對胡椒噴霧這項訓練最不適應。安哈特從小配戴隱形眼鏡，所以眼睛更加敏感。在被胡椒噴霧噴射眼睛后，她幾乎全程閉眼完成射擊。她感覺眼睛像被玻璃扎了，臉痛得快要融化?！按髬尅蹦碌媳ё∷?，想安慰她，卻被教官喝止，理由是“以后在大街上可沒人來安慰你”。

盡管經(jīng)過反復沖洗，下課后，安哈特還是沒法睜開眼睛，只好叫未婚夫開車接她回家。當晚她第一次缺課。她是自費生，沒有警局資助，可以自行其是。她哭著問未婚夫：“我在干什么?。繛槭裁次乙@么做？”

第二天，安哈特仍然沒有恢復，她只能搭便車到學校，上課期間不時離開教室，沖洗腫脹的眼睛。正當她在洗手間時，穆迪過來告訴她，克利爾沃特市警察局的人來找她。

陽光總在風雨后，安哈特熬過艱難一課后，迎來了最令她開心的事情。警局一直在關注她，對她訓練中展現(xiàn)的決心、體能上的進步和解決問題的能力感到滿意，承諾如她順利畢業(yè)，將替她償還學費并招她入警。但對她來說，魔鬼訓練剛剛開始，無論射擊移動目標，制服嫌疑人，還是學扎止血帶，樣樣都不容易。

學員參加應急救護培訓

新警培訓班學員與市民交談

身邊的“敵人”

轉(zhuǎn)眼6周過去，新警培訓班已有6名學員離隊，其中有人是因孩子生病，還有人感染了新冠肺炎病毒?！按髬尅蹦碌弦灿瓉砹俗盍钏^痛的一課：跟陌生人說話。

按照教官要求，學員們身著制服，來到與學院一街之隔的超市門外，了解當前市民對警察的看法。每名學員至少得找兩位市民交談，要是遇到對警察有成見的人，學員也需要追問：“我該怎么做才能改變您對警察的印象？”

穆迪不怕在訓練場上摔打，卻把跟陌生人說話視為畏途。教官笑著告訴她，當警察就得天天面對陌生人。她只好硬著頭皮上陣。

她和梅本搭檔，在接連被兩個人拒絕后，才找到一個愿意搭話的黑人大媽?！霸鯓硬拍芘まD(zhuǎn)人們對警察的負面印象？”梅本問。大媽說：“警察得沉入社區(qū)，走近市民，搞清楚自己在為誰服務，還要教育他們尊重市民，不濫用武力?！?/p>

穆迪戴上墨鏡，做好被陌生人拒絕的準備。一位須發(fā)花白的老人路過時朝她點頭，她乘機上前交談：“您好，先生，能不能問問您對警察的看法？”老人答道：“現(xiàn)在情況跟我當警察時太不一樣了。”原來老人曾是華盛頓特區(qū)的一名警察，當了23年警察，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休。老人稱，現(xiàn)在美國警察慣于恃強凌弱，這種風氣亟待訓練糾正，讓警察多做好事、樂于助人，對違法亂紀的警察必須嚴加懲處。

回到教室，穆迪和大家交流，轉(zhuǎn)述了老警察的話：“警察要學會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現(xiàn)在很多警察闖下大禍，卻逍遙法外，不能再這樣了，害群之馬就該堅決清除?！逼渌麑W員的經(jīng)歷并不愉快，盡管也有人給警察“點贊”，但很多市民拒絕跟這些警校學員交談。一名護士挖苦警察對黑皮膚的孩子另眼相看，一名教師指責警察不問青紅皂白抓捕自閉癥兒童。有學員被告誡不要濫用武力胡亂開槍，還有女學員遭到仇視警察的人辱罵。毫無疑問，社會上很多人都憎恨警察，對此學員們早已心照不宣。

聽完大家發(fā)言，教練告訴學員們，這一課就是要讓他們更清醒地認識到，在美國，對警察心懷仇恨的大有人在。今后作為警察執(zhí)行任務、追捕嫌疑人時，也必須時刻牢記這一點。

這種保持警惕的理念也體現(xiàn)在日常培訓中。有教練反復向?qū)W員灌輸：把每個人都視為想殺你的人。在軍隊待過的學員對此見慣不怪，但習慣信任他人的學員則需要重塑思維方式。開展模擬處警演練時，教練告訴學員，看似平常的警情可能暗藏危險，過程難以預料，遇到威脅要果斷出槍。有時候，你不開槍就會遭到槍擊。如果嫌疑人朝你沖來，對著他的身體連開七槍，直到威脅解除為止。不過，教官對使用武力的限度也有所要求，比如在練習控制嫌疑人時，教官就強調(diào)，“把膝蓋壓在他們背上，千萬別壓脖子上，不要讓弗洛伊德案的悲劇重演。”

安哈特作為警隊新人參與抓捕

去留的抉擇

在經(jīng)歷了模擬槍戰(zhàn)、徒手搏斗、傷員救助、警車駕駛、指揮交通等一系列高度還原現(xiàn)場情景的訓練，并通過包括體能測試在內(nèi)的一系列考試后，包括穆迪、梅本和安哈特在內(nèi)的一屆新警畢業(yè)進入警隊。

新警員還要接受4個月的在職訓練，從學院順利畢業(yè)的新警將有40%在這一階段遭到淘汰。在此期間，他們跟隨實地訓練教官前往案發(fā)現(xiàn)場，學習用電臺和寫報告等日常工作技能。每天都有高級警官給他們打分，對他們的警容風紀、溝通技巧、解決問題和反應能力等36個方面作出評價。

安哈特發(fā)現(xiàn)，自從穿上警察制服，鄰居們就對她另眼相看，那種感覺并不友好，讓她回家時特別不舒服。她已經(jīng)開始準備搬家。

“大媽”穆迪覺得加入警隊改變了她。她對很多人開始保持戒心。周圍人對她的態(tài)度也變了。在有的街區(qū)，她得到的是感謝和贊美。而在一些街區(qū)，她得到的是謾罵和敵意。她現(xiàn)在的目標是成為一名社區(qū)警察，幫助青年人遠離犯罪，健康成長。

高度還原現(xiàn)場情景的傷員救助訓練

穆迪向兒子展示射擊訓練成績

梅本難以想象自己作為一名黑人警察，竭力控制那些仇視警察的示威人群。他說：“對我來說，這比面對持槍嫌疑人壓力更大?！碑?shù)聡蜿牬騺黼娫捳埶俅渭用藭r，他有些動搖。在他看來，做球員比當警察壓力小、風險少、掙錢多。但他已經(jīng)跟警隊簽了兩年合同，只能兩年后再決定去留。

在這屆新警中，很快就有3人主動離職并退還警隊贊助的4000美元學費。23歲的米凱拉就是其中之一，她18歲立志成為警察，在大學主修犯罪學，畢業(yè)就進了新警培訓班。但身邊的人都告訴她，她太善良了，不適合當警察。她在順利畢業(yè)后如愿進入警隊，卻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喜歡這份工作?！吧頌榫欤車娜硕己弈?，我不想再為這樣的職業(yè)犧牲我的幸福?！彼幌朊鎸ξｋU，也不希望自己變得冷血無情，但美國警察面對的現(xiàn)實異常殘酷。僅2020年，全美就有369名警察被殺，而被警察射殺的人則達1021名。盡管上司一再挽留，她還是堅決離職。她選擇成為一名小學老師，她說，當老師一樣可以幫助別人。但她表示，將來會告訴她的孩子，媽媽曾經(jīng)是一名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