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榜
(北京大學(xué) 歷史學(xué)系 北京 100091)
[內(nèi)容提要]《史記》中所見的“翰海”是漢語詞匯,為湖非山,它是元狩六年之前漢王朝所至的最北邊。漢末以來,“翰海”演變?yōu)椤板!保贿^是為表其“水體”之意而已。之后“瀚?!北挥靡员砗S颉⒈砩衬瓯趧t皆是取其“瀚”之“廣大、遼闊”意,與《史記》之“翰?!睙o關(guān)。《西使記》所見之“瀚?!奔春笫乐紣凵剑敲烧Z“Qangqai(水草豐美的山林)”之譯音,亦無關(guān)霍去病登臨之“翰?!?。
元憲宗九年(1259年),常德奉命西覲旭烈兀,“自和林出兀孫中,西北行二百余里,地漸髙。入站,經(jīng)瀚海?!雹佟苍硠⒂簦骸段魇褂洝?,中華書局,1985年,第1頁。岑仲勉先生曾指出這里的“瀚?!睉?yīng)當是漢代霍去病所登臨的“翰海”,亦即如今的“杭愛山”②岑仲勉:《自漢至唐漠北幾個地名之考訂》,《中外史地考證》,中華書局,1962年,第67~72頁。?!昂埠!薄板!迸c“杭愛”的關(guān)系其實是學(xué)術(shù)界的一樁公案,自岑仲勉先生發(fā)論以來,論者極多,而想要考究清楚《西使記》所見的“瀚?!币脖仨殢氖崂碓摱螌W(xué)術(shù)史入手。
“翰?!边@一名稱首見于《史記·匈奴列傳》,據(jù)載,驃騎將軍霍去病率軍“出代二千余里,與左賢王接戰(zhàn),漢兵得胡首虜凡七萬余級,左賢王將皆遁走。驃騎封于狼居胥山,禪姑衍,臨翰海而還。”③〔西漢〕司馬遷:《史記》卷110《匈奴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2911頁?!缎l(wèi)將軍驃騎列傳》記同一事而為“登臨翰?!雹堋参鳚h〕司馬遷:《史記》卷111《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2936頁。。對此,班固著《漢書》時基本因循不改?!昂埠!本烤篂楹蔚?,司馬遷、班固都沒有明言,后世做注者認為是“北?!雹佟参鳚h〕司馬遷:《史記》卷110《匈奴列傳》“翰?!睏l下:《集解》:如淳曰:“翰海,北海名”;《正義》:按翰海自一大海名,群鳥解羽伏乳于此,因名也(參見《史記》卷111《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2911頁),“翰海”條下:《集解》:張晏曰:登海邊山以望海也?!端麟[》:案崔浩云北海名,群鳥之所解羽,故云翰海。《廣異志》:在沙漠北(第2936頁)?!妒酚洝肪?0《三王世家》有“極臨北?!保妒酚浾x》云此“北?!奔礊椤昂埠!保ǖ?109頁)?!稘h書》卷55《衛(wèi)青霍去病列傳》:“(霍去?。┓饫蔷玉闵剑U于姑衍,登臨翰海?!弊⒃唬簭堦淘唬旱呛_吷揭酝R?。有大功故増山而廣地也。如淳曰:翰海,北海名也。師古曰:積土増山曰封,為壇祭地曰禪也(參見《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第2486頁)?!稘h書》卷94《匈奴列傳》:“票騎封于狼居胥山,禪姑衍,臨翰海而還?!薄坝谑歉∥骱樱^大幕,破窴顏,襲王庭,窮極其地,追奔逐北,封狼居胥山,禪于姑衍,以臨翰海?!弊⒃唬簬煿旁唬悍e土為封而又禪祭也(第3813 頁)?!稘h書》卷100《敘傳》:“飲馬翰海,封狼居山,西規(guī)大河,列郡祁連?!保ǖ?254頁)。20 世紀50 年代末,岑仲勉先生對“翰?!钡牡赝岢隽速|(zhì)疑,認為若“翰?!睘椤昂!眲t“登臨”之說便殊為難解。他在爬梳了大量史料后指出“翰?!狈恰昂!?,應(yīng)當是后世的“杭愛山”,同時借助審音手段將翰海、日月山、杭愛山勘定為一處。②岑仲勉:《自漢至唐漠北幾個地名之考訂》,《中外史地考證》,中華書局,1962年,第67~72頁。學(xué)術(shù)界也由此開始對“翰?!钡臓幷?,認同此說者不乏其人,反對者也大有人在。隨著研究的深入,學(xué)者們所爭論的焦點也漸從“翰?!笔恰昂边€是“山”的問題上擴展開來,從而又有了“翰?!睘椤吧衬薄吧炒兏瓯凇薄八葚S美的高原土地”等說法。③柴劍虹雖不認同“翰?!迸c日月山有關(guān),但贊同“翰?!睘樯剑瑫r進一步指出“翰?!辈⒎且欢▽V负笫乐昂紣凵健??!昂埠!蹦耸峭回收Z族語言中對險峻山嶺的幽靜處或背陰面的稱呼(hanghalihangharo),此說得到了劉維均的認同。(參見柴劍虹《“瀚?!鞭q》,《敦煌文獻與敦煌學(xué)》,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52~58頁。劉維均《唐代邊塞詩注辨正》,《文學(xué)遺產(chǎn)》1985年第4期,第56~62頁。)胡和溫都爾的意見則與岑仲勉相同,認為“翰?!本褪恰昂紣凵健薄#▍⒁姾蜏囟紶枴逗埠J呛沃?,《內(nèi)蒙古社會科學(xué)(文史哲版)》1990 年第4 期,第50~51 頁。)王廷德對岑仲勉、柴劍虹、劉維均的觀點都進行了批判,認為“杭愛山之稱產(chǎn)生于南宋后,是蒙古族取的名,‘杭愛’是蒙古語的音譯?;羧ゲ〉桥R之‘翰?!呛皇巧?,與今杭愛山無關(guān)。(參見王廷德《“翰?!笨急妗?,《內(nèi)蒙古大學(xué)學(xué)報》1989年第3期,第54~57頁。)王子今對“翰?!笔欠駷椤氨焙!背种斏鲬B(tài)度,但亦認為“翰?!迸c“湖”有關(guān)。(參見王子今《秦漢人世界意識中的“北?!焙汀拔骱!薄?,《史學(xué)月刊》2015年第3期,第161~166頁。)張志坤認為,翰海非“?!保喾恰柏惣訝柡?,乃沙漠之別名。(參見張志坤《漢代匈奴北海之考辨》,《史學(xué)月刊》1994 年第2 期,第9~13 頁。)傅金純、應(yīng)曉琴皆同意“翰?!北净驗樨惣訝柡复?、后衍變?yōu)樯衬?,后者另指出唐代之“瀚海”可指代當時北庭府治附近博格達峰峽谷間的高山湖泊天池。(參見傅金純、紀思《“瀚?!薄袄巧健睉?yīng)何在》,《固原師專學(xué)報》1995年第1期,第28~29頁、第39頁;應(yīng)曉琴《瀚??肌?,《華東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6年第3期,第101~104頁)。李樹輝認為《史記》《漢書》所載之“翰海”又稱作“北?!保鶠榈氐赖臐h語地名,指位于天山北麓今吉木薩爾縣以西境斷續(xù)相連的湖泊沼澤。魏晉以來“瀚海”取代“翰?!蹦耸清肿煮w變化的結(jié)果。而于唐代以后謂其指古金山或荒漠、戈壁、沙磧諸說,均是不諳邊疆史事的揣度,不足為據(jù)。(參見李樹輝《瀚海新考——兼論《辭源》《辭海》相關(guān)詞條的釋義》,《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7年第4期,第46~58頁。)和談和江韻均爬梳了“翰?!薄板!痹诓煌瑫r代的含義,指出先秦兩漢無“瀚”字。“翰?!毕扔凇板!?。和談同意“翰?!北局浮氨焙!?,但指出“瀚?!北緰|部海域?!昂埠!痹跐h朝時是一個明確的地理名詞,且只有一處,并不是“瀚?!薄=嵳J為“翰?!睘樨惣訝柡?,而“翰海”非“瀚?!?,兩漢曹魏二者不可互借?!板!蔽簳x六朝時期指我國東海中一處海域的名稱——隋唐五代時期主要作為蒙古高原大沙漠以北及其迤西今準噶爾盆地一帶廣大地區(qū)的泛稱,宋遼金時期指稱靈州(今寧夏靈武市西南)南一帶沼澤地,明代以后泛指戈壁沙漠等邊疆地區(qū)?!昂!敝玖x一直保留。(參見江韻《“翰海”“瀚?!痹~義考辨》,《文教資料》2013年第35期,第174~176頁;和談《“瀚?!北驹幢孀C》,《蘭臺世界》2012年第12期,第11~12頁。)
岑仲勉先生極用心于中外史地考證,因此可以由“登臨”一詞而將“翰?!迸c后世的“杭愛山”相聯(lián)系。但就其立論而言,證據(jù)還是顯得比較單薄。岑先生之后,柴劍虹先生以唐詩“瀚海闌干百丈冰”一句而認為“翰海(瀚海)”其實就是突厥語族語言Hanghali或Hangharo的譯音,義為“險峻山嶺的幽靜處或背陰面”,所以,“翰海”確實是一座山。④柴劍虹:《“瀚海”辯》,《敦煌文獻與敦煌學(xué)》,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52~58頁。柴先生明顯誤讀了該詩句中的“瀚?!保迫嗽娋渲械摹板!辈簧倥c兩漢的“翰海”并無關(guān)聯(lián)。和談先生指出,唐代在北庭設(shè)有瀚海軍,此處的“瀚海闌干”其實是瀚海軍營外的柵欄,“瀚海闌干百丈冰”所指的乃是柵欄上的冰溜子,并且舉出了實地實景的例證。①此亦使得應(yīng)曉琴所持的“天池”說難以立腳。參見和談《“瀚?!北驹幢孀C》,《蘭臺世界》2012年第12期,第11~12頁。這個論證是很有說服力的。此外,海野一隆先生則指出蒙古語的“Hanggai”意為“適宜游牧的土地”②海野一隆著,辛德勇譯:《釋漢代的瀚?!罚吨袊鴼v史地理論從》1991年第1期,第161~166頁。。其實,現(xiàn)代蒙古語中的“Hangγai”有兩義,一為“空曠、遼闊”,一為“水草豐美的山林”。所謂的“適宜游牧的土地”恐怕只是一種意解。而且,岑仲勉、柴劍虹、海野一隆等三位先生的對音存在著不小的缺陷,他們都只是以今日蒙古語、維吾爾語、漢語的字音機械對照,忽略了“翰?!薄癏anggai”的歷史語音面貌。今日“翰”字的首輔音雖為“h”,但其上古音卻屬匣母,為濁音“?”。若考慮漢語古音,“翰”與現(xiàn)代蒙古語“Hangγai”的第一音節(jié)其實有著較大差異。但是湊巧的是,現(xiàn)代蒙古語中的首輔音“h”很大一部分來源于中古蒙古語中的“q”“k”,《史集》中記為Qankq?。è保涫纵o音即為“q”③《史集》書寫時代,波斯文不分,共用字母的實際讀音為Qangqāī?!膊ㄋ埂忱┨刂骶?,余大鈞、周建奇譯:《史集·第1卷·第2分冊》,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第223頁。;《蒙古黃金史》有“杭愛汗山Qangγai qaγan”,首輔音亦同④羅卜藏丹津著,朱風(fēng)、賈敬顏譯:《漢譯蒙古黃金史綱》,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17頁。。不過,亦鄰真先生認為,中古蒙古語中的“q”輔音雖是一種小舌清音,但其古音當是塞音。⑤漢譯本《世界征服者史》中所記之“杭愛”為“Qanghai”,但蒙元時代的蒙古語詞中只能見到“q”輔音而沒有“h”輔音,亦鄰真先生認為這是“h”輔音在詞中發(fā)生音變的結(jié)果。故文中將蒙元時代的“杭愛”一詞擬寫為“Qangqai”。參見亦鄰真:《亦鄰真蒙古學(xué)文集》,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21頁、第736頁。由此,即便是追溯到秦漢時期北方游牧部族,“Qangqai”與“翰海”也難以對音。
再者,岑仲勉先生對“翰?!钡馁|(zhì)疑首發(fā)于“登臨”二字,認為“翰?!比魹椤昂?,則“登臨”一詞便無法解釋。然而,臨者,監(jiān)臨也,本義是從高處往下看。這里的“登臨”一詞所要表達的意思很明顯就是“登山臨水”。王廷德批評岑仲勉先生只看到登而忽視了“臨”,可謂是一針見血。⑥王廷德:《“翰海”考辨》,《內(nèi)蒙古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9年第3期,第54~57頁?!暗桥R”一詞在兩漢典籍中僅于《史記》《漢書》中各有一見,隋之前的文獻里“登臨”一詞雖并不多見,但是其意卻均是“登高臨下”。如《水經(jīng)注》卷三十八“湘水”下“西北有北津城”條記:“縣北有吳芮冢,廣踰六十八丈,登臨寫目,為廛郭之佳憩也?!雹哧悩蝮A:《〈水經(jīng)注〉校正》卷38,中華書局,2007年,第895頁?!端螘肪砹锻蹙春雮鳌份d,其“所居舍亭山林澗環(huán)周,備登臨之美,時人謂之王東山?!雹唷擦骸成蚣s:《宋書》卷66《王敬弘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1732頁。由此可知,所謂的“登臨翰海”即登高處以望“翰?!?。如果“翰?!睘椤吧健?那么此種表述“不可解”。所以古人在作注時才會明言所謂“登臨翰?!奔础暗呛_吷揭酝R病!雹帷参鳚h〕司馬遷:《史記》卷111《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2937頁。登者為山,所臨者為“翰海”。岑仲勉先生望文生義,是以產(chǎn)生了登臨翰海山的錯覺。另外,就《史記》的相關(guān)記述來看,“翰?!迸c“北?!逼鋵嵤窍鄬?yīng)的?!妒酚洝肪砹度跏兰摇分姓f漢武帝在位時,大漢“極臨北海,西湊月氏。”⑩〔西漢〕司馬遷:《史記》卷60《三王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第2109頁?!度跏兰摇分杏性髁辏ü?17年)大司馬霍去病上書言“封三王”之事,漢武帝下御史群臣議論。該篇本來只有太史公的贊卻沒有正文,后來褚少孫取宮中所藏策文進行了補錄,這篇策文便是記載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年)群臣議論的文書。所以,這里的“極臨北海”乃是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年)漢臣對當時漢王朝國勢的描述。案,霍去病登臨翰海而還是在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此后因漢王朝財力、物力的不足而不能遠征。因此到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年)時,漢王朝北去最遠之地無疑就是“翰?!?,漢臣以“北海”代之,正以這兩個名詞所指實際為同一地方。①至于漢人何以將北海與翰海等同,其實是因于兩漢之人的“北海觀”。王子今教授曾論及大約在秦漢之前,人們腦海中的“北?!辈贿^是先民因于其“四海觀”虛構(gòu)出來的一個模糊存在。至于兩漢時期,人們腦海中的北海始得明確為亦真實存在。筆者認為,漢人把虛構(gòu)的北海真實化,其本身就與霍去病之北征密不可分。《博物志》卷1《地理》云:“漢北廣遠,中國人尠有至北海者。漢使驃騎將軍霍去病北伐單于至瀚海而還,有北海明矣?!被羧ゲ≡谌ツ敝埃性耸繉τ诖竽员钡恼J知極其有限。而戰(zhàn)爭往往不僅僅是軍事上的沖突,同時也是信息的流動渠道之一。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霍去病兵臨翰海而還,并帶回了翰海的相關(guān)信息。中原人士遽認為此翰海即為世代相傳之“北?!?。又,“翰?!泵值膩碛桑苍缫驯徽f明,即“群鳥解羽伏乳于此,因名也?!雹凇参鳚h〕司馬遷:《史記》卷60《三王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第2911頁。岑仲勉先生將該條注釋歸咎于后人對《山海經(jīng)》的因循,恐有未洽之處。自然界中的鳥類為適應(yīng)環(huán)境,會在冬季長羽,春季換羽。漠北之戰(zhàn),霍去病出兵之日在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春,他到達翰海之時正值棲息北海的鳥類換羽,所以因其景而名此大湖為“翰?!?,這是合乎情理的事情。并且,《史記》中所見的類似命名方式,也并非只有“翰海”一例。《匈奴列傳》記“(李)信教單于益北絕幕”?!都狻窇?yīng)劭曰:“幕,沙幕,匈奴之南界。”③〔西漢〕司馬遷:《史記》卷110《匈奴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2908頁。沙幕即沙漠?!妒酚洝酚靡员硎尽吧衬闭呓杂谩澳弧?,東漢之前的文獻中“漠”并不見有“沙漠”之意?!澳薄澳弧鄙瞎乓艚詮摹澳甭暎瑢倜髂歌I韻,讀作“muak”,蓋“沙漠”一詞晚出,乃是由“沙幕”假借而來。在上曰“幕”,幕或在地,展陳于上。沙漠浩翰,沙子如“幕”,故名沙漠曰“幕”??梢?,因其景而名,其實是常態(tài)。
由上可知,“翰?!焙翢o疑問是一個漢語詞匯,其所指代乃漠北的大湖。兩漢之后,“翰?!币辉~漸被“瀚海”所取代,魏晉南北朝史籍中已經(jīng)不見“翰海”,《博物志》云,“霍去病北伐單于至于瀚海而還”④張華撰,范寧校證:《博物志校證》卷1《地理·水》,中華書局,2014年,第10頁。?!逗鬂h紀》則說漢有“瀚海之事”⑤袁宏著,張烈點校:《后漢紀·孝錄皇帝紀》(中卷第24),中華書局,2002年,第465頁。;乃至《后漢書》《宋書》《魏書》等也都以“瀚海”代“翰?!?。案,“瀚?!笔滓娪凇度龂尽の簳肪砣顿羵鳌罚骸坝帜隙梢缓Gв嗬锩诲??!雹蕖参鲿x〕陳壽:《三國志·魏書》卷65《倭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854頁??芍颂幍摹板!痹钢袊鴸|部海域,非指“北?!薄0?,甲骨文、金文中均無“瀚”字,秦漢典籍唯《淮南鴻烈》有“浩浩瀚瀚”⑦劉文典撰,馮逸、喬華點校:《準南鴻烈集解》卷2《俶真訓(xùn)》,中華書局,1989年,第45頁。一詞,但是,曾經(jīng)為《淮南鴻烈》作注的許慎卻并沒有在《說文解字》中收錄“瀚”字。江韻認為,“瀚”為后起,“翰海”非“瀚?!?,其說甚是。⑧在表示相同詞意時,魏晉南北朝典籍多用“浩汗”一詞而絕少用“浩瀚”,是可以推知《淮南鴻烈》原本或許作“浩浩汗汗”,“翰(瀚)”“汗”并屬匣母元韻,古音同,以“汗”為“瀚”應(yīng)該是假借或后世傳抄之誤。另外,從字源上來講,“瀚”字當屬后起,是“翰”的衍生字,從水,其取義則應(yīng)當是借自“翰?!?,因人們觀念中“北?!敝畯V大而使得“翰?!毖苌觥皬V大”之意,故“瀚”取“翰?!钡摹皬V大”之意,并從水,以指代廣闊之湖泊海洋,東部海域得名“瀚?!奔纫蛴诖肆x。不過,其所持“‘翰?!!~在兩漢曹魏二者不可互借,魏晉六朝指代我國東部某海域”的觀點卻有待商榷。魏晉南北朝史籍除《三國志》明確以“瀚?!敝复鷸|部某海域之外,其他大部分史籍均以“瀚?!贝昂埠!?。也就是說,此時人們可能已經(jīng)放棄使用“翰?!币辉~。這或許是因為作為“北?!钡拇Q,“翰?!钡淖置嬉饬x著實難解,因此取字義相同、字形相近的“瀚海”代之。同時,也就使得“瀚?!庇谠驹~意(即東部某海域)之外又成了“北?!钡拇Q。
總而言之,終魏晉南北朝之世,史籍中所見的“瀚海”不過兩義:一為東部海域;一為霍去病所登臨的“翰海”,并尤以后者居多。但自隋至宋,“瀚?!币辉~的內(nèi)涵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從《晉書》的“飲馬瀚?!雹佟蔡啤撤啃g:《晉書》卷52《阮種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1445頁。、《北史》的“銘功瀚?!雹凇蔡啤忱钛訅郏骸侗笔贰肪?8《蠕蠕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3263頁。、《南史》的“臨瀚海、濟居延”③〔唐〕李延壽:《南史》卷13《江夏文獻王義恭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371頁。以及《隋書》的“臨瀚海而斬長鯨”“瀚海龍庭”④〔唐〕魏征:《隋書》卷67《虞世基》卷84《室韋傳》,中華書局,1973年,第1572、1884頁。中可見,隋唐史籍中“瀚海”仍大量用來表示表霍去病所至之翰海,并同時因循《三國志·倭傳》所載的“瀚?!薄Kc前代不同的地方在于,唐人又將“瀚?!弊鳛橐弧靶『!?。《一切經(jīng)音義》卷二十“瀚?!睏l引《括地志》云,瀚海為“小海名也。在流砂大磧西北,同羅突屈西北數(shù)百里來,南去長安五千三百里。秦筑長城經(jīng)此海南,東西長亙,匈奴中有數(shù)河水流入此海,獨邏河、悉陵河、金河等泣流入焉。北庭有瀚海鎮(zhèn),取此為名也?!雹葆尰哿眨骸兑磺薪?jīng)音義》卷20,日本元文三年至延亨三年,獅谷白蓮社刻本。唐代在北庭設(shè)置有瀚海都護府及瀚海軍,其名大概便由此而來,故“瀚?!庇诖藭r又常指代官署之名及軍隊的番號。宋人則在因襲前代的基礎(chǔ)上,又以其指代靈州以南地區(qū)的沙磧。但葉凱指出,此處的“瀚海”應(yīng)當是由“旱?!闭`記而來,“旱?!辈攀撬稳似鸪鯇@一地區(qū)的稱呼,或許因為傳抄的關(guān)系,“旱”逐漸被傳寫為“瀚”,“旱?!币簿统闪恕板!?,因此與漢唐時期原本指代湖泊水體的“瀚?!睉?yīng)該沒有關(guān)系⑥江韻以為宋遼金之“瀚?!笨芍复`州南一帶沼澤地。但爬梳史料發(fā)現(xiàn)其所指代者實為戈壁沙磧,固葉說為是。詳可參見江韻《“翰海”“瀚?!痹~義考辨》,《文教資料》2013年第35期,葉凱《北宋“瀚海”新考——兼論唐宋時期靈州地理環(huán)境的變遷》,《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8年第1期,第61~73頁。。其說頗為可取。
“瀚?!币辉~開始被用以指山。元憲宗九年(1259 年),常德奉命西覲旭烈兀,其“自和林出兀孫中,西北行二百余里,地漸髙。入站,經(jīng)瀚海。地極髙寒,雖酷暑雪不消,山石皆松文。西南七日,過瀚海。行三百里地漸下。有河闊數(shù)里,曰昏木輦?!雹摺苍硠⒂簦骸段魇褂洝?,中華書局,1985年,第1頁。劉郁在《西使記》文末評論道:“今之所謂瀚海者即古金山也?!雹唷苍硠⒂簦骸段魇褂洝?,中華書局,1985年,第4頁。岑仲勉先生檢出了《秋澗集》中的兩條信息,一云:“和林乃國家興王地,有峻嶺曰抗海荅班,大川曰也可莫瀾?!币辉疲骸昂土直庇写笏灰部赡獮?,有峻嶺曰杭海荅班?!雹釁⒁娡鯋痢肚餄炯肪?3《總管范君和林遠行圖詩序》、卷51《大元嘉議大夫簽書宣徽院事賈氏丗徳之碑》,四部叢刊景明弘治本。另,頗疑“抗”為“杭”之誤。將“瀚?!迸c“杭海(抗海)”勘同,認為《西使記》所載之“瀚?!奔春笫乐昂紣凵健保紣凵綖榘柼┥椒种?,謂是金山也無甚不合。⑩陳得芝先生指出元代杭愛山與金山分別甚明,未見混淆,此當是常德或劉郁的誤記,但并不否認《西使記》之“瀚海”與“杭愛山”的關(guān)系。參見陳得芝:《劉郁〈(常德)西使記〉校注》,《中華文史論叢》2015年第1期,第67~108頁。同時將此處指代“金山”的“瀚?!迸c霍去病所登臨的“翰?!毕嗦?lián)系,并搜尋出了其在元明清時期的諸稱謂,強調(diào)“翰?!薄板!薄翱岛ⅰ薄昂己!薄般旌!薄昂紣邸薄昂检\”之稱皆為同名異譯。因此古代的“翰?!奔礊楹笫赖摹昂紣凵健?。但是李樹輝在列舉了元明清史籍中以“瀚海”為“古金山”“戈壁”“沙漠”的種種情況后,卻認為唐代以后學(xué)者謂其指古金山或荒漠、戈壁、沙磧諸說,均是不諳邊疆史事的揣度,不足為據(jù)。①李樹輝《瀚海新考——兼論《辭源》《辭?!废嚓P(guān)詞條的釋義》,《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7年第4期,第46~58頁。
其實,以地望而言,《西使記》中的“瀚?!币蝗玑倜阆壬?,即后世的“杭愛山”。《西使記》謂常德自和林出兀孫中,西北行二百余里經(jīng)瀚海?!肚餄炯穭t云,“和林北有大水曰也可莫瀾,有峻嶺曰杭海荅班?!雹趨⒁娡鯋痢肚餄炯肪?3總管范君和林遠行圖詩序》、卷51《大元嘉議大夫簽書宣徽院事賈氏丗徳之碑》,四部叢刊景明弘治本。另,頗疑“抗”為“杭”之誤。而所謂的“杭海荅班”其實就是《元史》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杭海嶺”。只不過,“杭海荅班”應(yīng)當是一個畏兀體蒙古文地名③現(xiàn)代蒙古語口語中“嶺”雖讀作tabā,但《蒙古秘史》中卻讀作“荅巴阿泥taba’ani”“荅巴阿惕taba’ad”(前者詞尾“i”表賓格,后者詞尾“d”表復(fù)數(shù))。《華夷譯語》中畏兀體蒙古文“嶺”則寫作“tabaqan”(譯音為“答巴安”或“塔把安”)。中古蒙古語的特點在于第2音節(jié)下的元音清晰,尚未像后世一樣被大量弱化。同時,詞中元音之間的“q”或“γ”雖出現(xiàn)了一定的弱化甚至脫落,但其前后的元音“a”還沒有合并為長元音,所以,當時蒙古語的“嶺taba’an/tabaqan”還保留著明顯的三個音節(jié)特征,而不似近代蒙古語讀作“塔班”或“打八”。實際上,《秋澗集》所見的“daban”是“tabaqan”畏兀體蒙古文。在《華夷譯語·高昌館》中,回鶻文“嶺”的譯音為“塔班”?!锻回收Z大辭典》未見收錄。事實上,突厥語族語言中“d”基本不出現(xiàn)在詞首,以輔音“d”為詞首的詞匯大多為外來借詞?!度A夷譯語》中的譯音雖為“塔班”,但或許是譯者惑于蒙元時代回鶻文t、d不分之故,其實際讀音實為“daban”。如《輟耕錄》“黃河源圖”條記寧河驛“西南五六十里,山曰捉馬關(guān),林麓穹隘,譯言泰石答班”?!疤┦奔赐回收Z族語言ta?(石頭),“答班”即daban,“泰石答班ta? taban”意為“石嶺”??梢姟昂己!彪m為蒙古語之名,而“杭海答班”之名卻當是操古回鶻語之人因“杭海”之名而命。。因此,《西使記》的“瀚?!迸c《秋澗集》的“杭海”所指為一。只不過,這里的“瀚?!迸c霍去病登臨的“翰海”乃至于漢至兩宋的“瀚?!倍紱]有關(guān)聯(lián)。它是蒙古語Qangqai的音譯,意為“水草豐美的山林”④王明珂總結(jié)了理想牧區(qū)所需要的三大自然條件:1.廣大草原,提供充足水、草資源。2.有森林的山區(qū),提供制作生產(chǎn)生活及軍事物品的木材原料。并在冬季提供牲畜過冬避寒的山場。3.臨近村鎮(zhèn)、半有牧區(qū)或重要的貿(mào)易路線,以補充游牧生產(chǎn)。(參見王明珂《游牧者的抉擇》,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150 頁。)因山場、山林的重要,自古以來阿爾泰山地區(qū)就是游牧民族活動的重要場所。13世紀蒙古興起以來,阿爾泰山地區(qū)成了蒙古重要的游牧場所。以Qangγai命名正是蒙古民族游牧身份的體現(xiàn)。。以“瀚海”對譯,只是取其音而已。前言“翰”“瀚”古屬“匣母”,為濁音,但蒙元時期,古漢語濁音已經(jīng)清化,曉匣二母合流,“瀚”歸入“曉母(h)”。盡管此時蒙古語中的“杭愛”讀作“Qangqai”,但因為當時漢語中缺乏對應(yīng)的輔音,因此只能選擇最接近的曉母(h)字進行對譯,這在當時是一種常見的譯寫方式,如海都(Qaidu)、哈喇(Qara)、和林(Qorum)、合罕(Qaqan)等。所以,蒙元時代以“瀚?!睂ψg“Qangqai”是沒有什么問題的,只不過以“瀚?!睂ψg“Qangqai”僅見于此處而已。蒙元以來,“Qangqai”的譯名有很多,以時間順序而言,“瀚?!睙o疑最為早出,“杭愛”“杭?!薄翱购!痹嘟猿霈F(xiàn),“康孩”“沆?!倍g名首見于明代,“杭靄”則首見于清代。探索史籍“Qangqai”諸譯名中,“杭?!迸c“杭愛”為主流譯名?!昂己!痹谠呀?jīng)普遍被應(yīng)用,至明代成為官方主流譯名。⑤明初所修《元史》中,“沆?!眱H一見,其余皆作“杭?!?。清代官方修四庫全書改定了大量北方游牧民族譯名,“杭?!本捅桓淖鳌昂紣邸保⑶页蔀楣俜街髁髯g名。⑥《續(xù)資治通鑒》中部分“杭愛”條下可見:“舊作沆海,今改”“舊作杭海,今改”云云。而至此也可以明確,霍去病登臨的“翰海”與后世的“杭愛山”其實并無聯(lián)系,后者不過是新出的蒙古語地名而已。
明清時期,“瀚?!崩^續(xù)作為魏晉以來的“東部某海域”的代名詞。而作為戈壁、沙漠的“瀚?!眲t有兩處?!睹饕唤y(tǒng)志》卷二十九《外夷》“瀚?!睏l下云:“在柳陳城東。地皆沙磧,若大風(fēng)則行者人馬相失,夷人呼為瀚海?!端问贰吩疲荷成钊?,不育五谷,沙中生草名登,相收之以食?!雹摺裁鳌忱钯t等撰:《明一統(tǒng)志》卷29《外夷》,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此為哈密柳城以東的戈壁沙漠。又《親征朔漠方略》卷九:“三月丁酉諭詳視寧夏黃河船運事宜。將軍郎坦等奏言:臣等自京起行時……今反復(fù)詳視地圖,黃河之流自蘭州城東北而行,過寧夏出邊,近瀚海又折而南行入邊……應(yīng)于黃河北套灣之地或黃河交界喀喇穆冷河地令大兵駐備。南有黃河,北有瀚海,勢與關(guān)隘等既可以俯護墨爾根濟農(nóng)等之眾……”①溫達:《親征朔漠方略》卷9,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可見此處的“瀚海”乃指代河套以北的廣大沙漠,這實際就是兩漢時期匈奴所絕之“幕”。而此時“瀚?!币辉~被用以指代沙漠、戈壁當是取義于該詞本身具有的“廣大、遼闊”之意,與兩漢的“翰?!辈o關(guān)聯(lián)。
語言的背后是有東西的?!叭绻悴幻髁怂麄兊倪^去文化背景,我們簡直推究不出彼此有什么關(guān)系來??墒牵闳糁浪麄兊臍v史,那就不單可以發(fā)現(xiàn)很有趣的語義演變,而且對于文化進展的階段也可以放映出一個很清晰的片影來?!雹诹_常培:《語言與文化》,北京出版社,2011年,第3頁。《史記》中的“翰?!弊?yōu)椤板!辈⒎鞘菃渭兊膫鞒`,這首先反映的是古人對“翰?!闭J知的一個變化。漢晉時期,人們對“翰海”的“水體”認知是很清楚的,但至少從漢末開始,人們已經(jīng)開始搞不懂“翰?!币辉~當做何解釋,故為其加上意符作“瀚?!?。又因“瀚?!钡摹皬V大”使得新出的“瀚”字被賦予了“廣大”之義,《三國志》中所見之“瀚?!?,以及隋唐以來用以表示浩瀚沙漠之“瀚海”皆是取此義。進而往更深處來講,由“翰”到“瀚”的演變也是魏晉以來漢語字詞不斷變化的一個結(jié)果。社會文化的發(fā)展使得現(xiàn)有的漢字數(shù)量已經(jīng)難以滿足日常需要,因此大量的形聲字被創(chuàng)造出來。隨著社會情境之變化使得某些詞匯的本意逐漸被遺忘進而被賦予新的意義,或在本意基礎(chǔ)上又新增了其他延伸意,這極大豐富了詞匯的內(nèi)涵。至于“杭愛hangγai”與“瀚?!敝嬗肿屛覀兠靼琢藵h語古今語音的變化,但如若不了解這種變化就難免會產(chǎn)生牽強附會、張冠李戴的現(xiàn)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