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四

☉楊本芬

一

那年田四四歲多，受了風寒，高燒不退。沒有醫(yī)藥，只能用土辦法來退燒。陳舊泥屋的墻壁，泥磚與泥磚之間因時間長了形成一個個洞穴，黃蜂會在這些洞穴內(nèi)砌窩。黃蜂砌成的窩很整齊，就像用來刨紅薯絲或蘿卜絲的刨子那樣，有著整齊的孔，一般是兩排，疊起，每排有四到五個孔。孔底不連通，是實的。我們從墻洞里小心翼翼地把蜂窩撥出來，把里面的東西——一片黃蜂的翅膀或一具小小的黃蜂尸體倒掉，然后將生姜切成兩根火柴棍并置那么粗，七八厘米長，剛好能插進蜂窩里。將蜂窩連同姜絲放進灶膛里燒紅，用開水沖泡。

我記得我找了五個蜂窩，母親燒了五次蜂窩，泡了五次水喂給田四喝。

到了晚上，田四依然高燒不退，月光從木格窗里照了進來，如同白晝。母親抱著田四一會兒坐著，一會兒站著，一會兒走來走去，嘴里不停地念著：“南無阿彌陀佛，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救救我兒田四……”

深夜，田四開始抽筋，牙關(guān)緊閉，手攥成拳頭，翻著白眼，不省人事，我們怎么叫他，他都不答應(yīng)。母親趕緊按住他的人中，田四慢慢蘇醒過來，輕輕地叫了聲“媽媽”。

沒過多久，田四又抽筋了，一連三次。第三次救過來，母親說，這樣下去怎么得了，田四會死。一家人就像站在刀尖上，分秒難挨。

母親仍在念著“南無阿彌陀佛，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救救我兒田四……”，一直沒停沒歇。

我忽然有了主意：“媽媽，我去請一昌先生來，我們不能看著田四死去。”

一昌先生是個郎中，和我家是世交。

母親說：“不行，深更半夜的，你一個十四歲的細妹子，留著你的命吧，留一條是一條?！?/p>

我卻堅持道：“媽媽，爸爸崴了腳，不能下地走路，賠三比我小八歲，我不去誰去？”

沒等母親回話，我就跑出了家門，健步如飛地走在田間小路上，再走向山路。鋪著沙子的黃泥路，一路走去，輕輕的響聲伴隨，我總感覺有人跟著我。樹林里時不時傳來幾下響聲，不知是什么野物出來覓食，總會讓我的心臟怦怦直跳。我甚至能聽到汗水從臉上淌下來的聲音，但救田四要緊。

終于走完了山路，再走向一條傍田小路。在田的盡頭有一處斜坡，坡上有個小屋場，里面住的是炳娭毑，她是個孤老婆子。

炳娭毑六十多歲，灰白的頭發(fā)，矮矮的個子，干癟的身子，一看就是個可憐人。政府分給她兩丘田，她自己種不了，就包給別人種了。平時靠走東家跑西家替人說媒，賺點兒錢。她經(jīng)常路過我家門前，母親看到她，總會叫她進來歇歇腳，泡一碗豆子芝麻茶給她吃，日久兩個人就成了好朋友。

離炳娭毑的屋場大概四百米，有一口蠻大的水塘，塘沿上青草隨風飄舞。塘旁邊有一棵大人都抱不攏的楓樹，楓樹很老很老，老到連老一輩的人也不知道它有多少歲了。楓樹從蔸部開始朝上有一個樹洞，洞口有六七十厘米長、三四十厘米寬，據(jù)說里面住著一條蛇精。又傳言這塘里不知溺死過多少小孩，算都算不清，晩上落水鬼會從塘里上來坐在塘邊乘涼，經(jīng)過塘邊時能聽到落水鬼撲通撲通地跳進塘里。想起這些我心生恐懼，腳下步子便遲鈍起來。

但想著田四還等著我請一昌先生去救他，我還是硬著頭皮往前走。還有差不多十步就要走到樹底下了，我一會兒盯著有蛇精的楓樹，一會兒又看著有許多落水鬼的塘面，依然走著，輕輕地，想著盡量不要驚動了蛇精和落水鬼。就在這時，一瞬間，就那么一瞬間，天空變得漆黑一團，如一口大鍋罩了下來，我眼前頓時伸手不見五指。

我不能挪步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又是一瞬間，一道長長的閃電劃過天空，照亮了大地，我趁機朝前奔去。馬上要接近楓樹了，一聲炸雷，連著是“嘭”的一聲巨響，如山崩地裂，原來是大楓樹倒了，橫在我的眼前，如一座小山。瓢潑大雨從天而降，打得我睜不開眼睛，雨水從頭上直往脖子里灌。躺倒的楓樹，大葉片被暴雨打得搖來晃去，像無數(shù)招魂旗對著我。我渾身發(fā)抖。

我如蝸牛般摸索著到了炳娭毑屋門前，敲開了她的門。那一瞬間，我把炳娭毑嚇到了，她以為是一個落水鬼找上門了。我渾身滴著水，確實像一個落水鬼。

我連忙說：“我是之驊呀！”炳娭毑這才讓我進屋。隨即她拿了一身灰不溜秋打了兩個補丁的衣褲要我換上，又拿了一條如薄板子那么硬的毛巾要我擦干頭發(fā)，然后催我上床睡覺。她嘴里念叨著：“你媽媽真要不得，崽就是人，妹俚就不是人，重男輕女?！?/p>

我百般向炳娭毑解釋，不想她對母親有誤會。我說：“我要回去，不回去媽媽會著急的?！?/p>

炳娭毑說：“怎么回去？路都看不清，公雞還沒叫第一遍，現(xiàn)在還是深更半夜。趕快睡一覺，明天天一亮就回去?！?/p>

這時我才感到困了，我半宿沒合眼呢。我趴在炳娭毑的被窩里，一會兒就睡著了。一覺醒來天已大亮，我抱著濕衣服和炳娭毑打過招呼，就飛快地跑了起來。心想，不知田四怎么樣了？

路面一洼一洼的水，霧氣蒙蒙，樹葉濕瀝瀝的。走到屋門前，我無力舉手推門。我怕，怕田四死了，覺得自己的心要從胸腔里跳出來。我屏住呼吸，貼著門聽屋里的動靜，還好，沒有母親的哭聲。

我推門進去，只見田四枕在母親的右胳膊上，依偎著母親睡著了。我的心這才放進肚子里。望著母親睜不開眼睛的疲憊樣子，我說：“媽媽，快睡，快睡一會兒。我在炳娭毑那里睡了一大覺?！?/p>

我走了出來，屋里墻上掛了一塊破鏡子，我連忙走過去，對著鏡子照起來。還好，我穿著炳娭毑的衣服沒變成炳娭毑的樣子，還是我自己的模樣。我笑了。

后來母親告訴我，我走后，她把近鄰的劉木匠叫來了，他懂點兒醫(yī)術(shù)又是個好人。未等劉木匠坐定，田四第四次抽筋了。劉木匠拿根筷子放進田四嘴里，說防止他咬斷舌頭，然后用一根納鞋底的針把田四的舌頭刺穿了。當時很嚇人，田四舌頭上流出鮮紅的血，糊了一嘴巴。劉木匠說：“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yī)，我也就這點兒本事。”

田四好了，徹底好了，笑起來，眼睛像彎彎的月亮，模樣要多俊有多俊。

二

一九六○年，父親死于饑餓。母親背井離鄉(xiāng)逃到湖北，想把兩個兒子帶大成人。萬萬沒想到從不戲水的田四，十五歲那年溺死在湖北馬口的一條河里，結(jié)束了他短暫的一生。

在清理田四的遺物時，三弟發(fā)現(xiàn)四弟留下的一個厚厚的日記本，十六開大小，本子上密密麻麻地抄寫了一些詩詞、對聯(lián)，什么“縱有千層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什么“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何以如此悲觀厭世？但另外有些詩句和對聯(lián)，意思又完全相反。比如，“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薄吧斪魅私?，死亦為鬼雄”“臨風舞劍欲為岳武穆，把酒吟詩愿作杜拾遺”……三弟楊寬與田四年齡只差兩歲多，兄弟倆從小在一起玩，扒柴割草，看書畫畫，用泥巴捏古代人物塑像……田四被媽媽帶去湖北后，兄弟倆長期書信往來。很多很多年后，我們都老了，一次與三弟談起田四，三弟哽咽地說，他常在夢中夢見田四還活著，被一位打魚的老人救起后帶回家，我們兄弟姐妹后來又團聚了。三弟說這個夢境多次出現(xiàn)，每次一覺醒來，被子濕了一角，看到的是窗外清冷的月光，聽到的是戶外勁厲的山風。

三

母親六十六歲回到湖南，田四已死去經(jīng)年，但母親始終放不下心中的傷痛。她一回來就到處打聽算命的，居然打聽到離家三十多里路的平江有一個算命先生十分了得。母親邀上炳娭毑，一早動身，終于找到了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留著白胡子，清癯，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母親報上田四的生辰八字，先生掐指一算，對母親說：“你老人家要不得，拿個死人的八字讓我算?！?/p>

母親潸然淚下，說：“先生莫怪，實在是因為我思兒心切。怕他在湖南餓死，帶他逃到湖北，一個多好的兒子，從不玩水的他長到十五歲卻淹死了。是不是他非死不可？便一路打聽來請教先生?！?/p>

先生說：“看你如此傷心，我不怪你。他原本不是你的兒子，投錯了胎，四五歲時就應(yīng)該死的，因為你們母子情深，又陪你多活了十年。老人家不要傷心了，你兒子橫豎要死在你前面，留不住的。壽命都是上天安排好的，我們凡夫俗子奈何不了?！?/p>

算命先生又勸慰了幾句，母親謝過，付了錢便和炳娭毑回來了。母親和哥哥談起算命一事，一家人都不得其解。后來還多次提起這件事，依然是一個謎。

（嘉林秀摘自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浮木》一書，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