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麥克·莫波格 譯/潘艷梅
第二天,丹尼爾一大早就在我家院門口等我。他也一晚上沒怎么睡,一直在擔(dān)心鳥人和他的大狗“王子”。
此刻,暴風(fēng)雨的力量已經(jīng)耗盡,風(fēng)沒力氣了,但大海還在憤怒地翻騰著。海浪從參孫島滾滾而來,沖進海灣,在接近岸邊時聚集重疊,翻卷著扎進沙子,讓沙子發(fā)出嘶嘶嘶的聲音。海灘上空無一人。王子沒在等我們,沙地上也找不到留言。暴風(fēng)雨卷來了一排漂浮物,高高地堆積在沙丘下方,即便鳥人給我們寫了留言,肯定也被沖走了。
我抬頭望向石楠山上掩映在石楠叢中的小屋,丹尼爾說得沒錯,那地方一片荒蕪。
那一刻,我知道丹尼爾的腦子里在想什么,所以我要先發(fā)制人?!澳抢镱^沒人,丹尼爾?!蔽亿s緊說。突然間,所有對鳥人的恐懼在我內(nèi)心深處膨脹蔓延開來。
“你不想去就在這兒待著?!钡つ釥柌活櫸业姆磳?,說道,“反正我要去看看他在沒在。你怎么回事,格蕾西?他有傷害過你嗎?我們現(xiàn)在明明知道了,他根本就沒瘋對吧?好了,格蕾西,沒事的。”
我很不情愿地跟著他上了山,穿過頭頂那么高的蕨菜和石楠叢,進入我見過的最大、管理得最好的一片菜園,越過一對白色的蜂窩——它們就像哨兵一樣懸掛在小路兩邊。幾只棕色母雞從石楠叢中跑出來,咕咕咕地叫著跑向我們,然后和我們保持一定距離,跟著我們在小路上走。我們剛走到前門時,門砰的一聲在我們眼前關(guān)上了。丹尼爾敲了敲門。沒人開門,他又敲了敲。
“看到了吧,”我說著把他拉了回來,“他沒在,我就說了,我就說他沒在?!钡堑つ釥柌焕頃?。他提起門閂,緊緊抓住我的手,拉著我進了黑漆漆的小屋。
那是一間長長的屋子,一端是壁爐,旁邊有張沒整理的床,另一端有個裝飾華麗的黑色暖爐。暖爐架上立著伍德科克號,我們給他做的那艘亮藍色小船。壁爐后方有一堆熄滅的火灰,風(fēng)從開著的門刮進來,橫掃了整個屋子。丹尼爾關(guān)上身后的門,把母雞關(guān)在外頭。一張長長的擱板桌幾乎把整個屋子都占滿了,上面擺著各種雕刻品——鳥的雕刻品,完成的未完成的都有,每件雕刻品周圍都有一沓鉛筆畫的草圖,用針別在桌子上。有些草圖被風(fēng)撕破、吹走了,有些雕刻品被吹落到地上。地板上鋪了一層木頭刨花和鋸屑,四周靠石墻排列著很多架子,從天花板一直到地面,數(shù)百件雕刻品把架子擺得滿滿的。此刻的我們,正被一群觀眾悄無聲息地凝視著,有海鷗和三趾鷗,海燕和塘鵝,還有灰背隼、海鸚和千鳥。有的在潛水,有的在整理羽毛,但大部分都在架子上怒視著我們,就好像我們打擾了一群謀反者的秘密會議。
唯獨暖爐對面的架子上沒有被鳥塞滿。那四層架子上分別擺著一塊長面包。我注意到底層架子上的面包沒剩多少了。這一刻,我很高興丹尼爾抓著我的手,我可無論如何都不會松開他。
一陣狂風(fēng)突然撼動了小屋,刮得窗戶咯咯作響,嗚咽著下了煙囪,擾動著爐箅里的煙灰。我朝丹尼爾靠了靠,他撿起架子底層那塊吃剩的面包,聞了聞。
“想知道他為何存放四塊面包嗎?”他說。就在這時,排列在架子上的鳥開始沖著我們尖叫,就好像在齊聲回答。我受不了了,拽著丹尼爾朝大門跑去,可我們腳尖剛到,門就嘩的一聲打開了。王子突然出現(xiàn)在腳邊,朝我們跳起來,抖了我們一身水。一個戴兜帽的黑色身影遮住了門廊處的光線,迎面而來的正是鳥人。他右手抱著一些木棍,一只三趾鷗棲息在他肩膀上。而在他頭頂上方,白色的天空中有一群海鷗在尖叫。丹尼爾和我退回暖爐那邊,撞翻了一把椅子。王子跟過來,嗅著丹尼爾手里的面包。
“餓了?你們?”一個聲音從防雨帽里傳來。“面包管夠,隨時管夠。每天都烘一個,存著備用,以防我生病。從最新鮮的到最不新鮮的。你們想吃的話可以吃頂架上的?!蹦侵蝗胡t飛離他的肩膀,笨拙地落到擱板桌上的一堆雕刻品中,碰翻了其中一個。它單腳跳著,另外一只腳似乎蜷縮起來,短了一截,沒法用。鳥人關(guān)上身后的門,脫下防雨帽,擰干了。
“外邊風(fēng)有點狂,我跟你們說?!彼陌l(fā)音有點凌亂,不完整,就好像打著哈欠,從嘴巴上端拋出來的一樣,而不是正常說出來的。他縮著肩膀脫下黑色斗篷,疊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到地板上。他所有的動作都緩慢而僵硬,很費力氣。他吹了聲口哨,王子馬上離開我們,坐到斗篷上,看看鳥人又看看我們,再看看鳥人,好像在等著我們說話,但誰都沒有說話。
我們就那樣相互看著,足足有一分鐘吧。面前的這位老人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我一直以為藏在防雨帽下方的,會是一張獵食者的面孔,像古老的烏鴉一樣。我大錯特錯了。暴露他年齡的,只有那疲倦的駝了背的身軀,以及前臂上松松垮垮、長了斑點的皮膚。他的臉是穿舊了但擦得锃亮的棕色靴子的顏色。皮膚上有褶皺,但仍然潤澤有活力。從那張臉上看不出來太多內(nèi)容,因為大部分被凌亂的白發(fā)白須遮住了。讓他顯得與眾不同的是那雙眼睛,就好像能把你吸引進去,讓你身不由己,挪不開目光。
“所以,我們最終還是見面了?!彼蚱坡L的沉默,說道,“很高興你們能來。我還以為你們永遠不會來呢。因為,我估計,我下海灘去的話,你們一看見我就跑了,對不對?你們不被允許離我太近,對吧?‘保持距離’,他們是這么說的?我也不怪他們。每個人看見我都會躲開。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不想冒那個險,不想對你們冒險。所以我讓王子下去看你們,希望有一天它能把你們帶回家,不過你們從來沒來過。我也想過邀請你們,在沙地上留言叫你們來,不過我覺得可能會把你們嚇跑,再也不會來了?!?/p>
丹尼爾和我仍然沒有說話。桌子上的那只三趾鷗用一只眼睛不懷好意地瞪著我們,隨后又換另一只眼睛瞪著。鳥人搖了搖頭?!斑@里有點亂,是不是?”他說,“我要是知道你們今天來,肯定把這地方整理一下。母親一直都說,沒有比我更邋遢的人了。不過,她死后就沒人來過我這里了,差不多有三十年了。沒有訪客的話,就沒多大必要去整理,對吧?我的意思是,它們又不介意,是不是?”他大笑起來,看著屋子四周架子上的鳥。“看起來,應(yīng)該是風(fēng)又把門吹開了,煙灰吹得到處都是。不過,也沒造成太大損壞。我總想著找那么一天,抽時間把門閂修一修,早就有這個打算了,可總有別的事情要做,白天的時間總不夠用。”
他站在那里看著我們,咧嘴笑了。他的牙齒不多了?!白蛲淼娘L(fēng)可真大,對吧?老實說我真幸運。當(dāng)時我正前往參孫島,剛到半路就起風(fēng)了。比我想象的來得快。正好給趕上了。狗當(dāng)然也跟我一塊去了,隨時都陪著我,對吧孩子?它總喜歡去參孫島。我現(xiàn)在不怎么劃船出去了,只有逼不得已的時候才去參孫島那邊。我不能像以前那樣逆風(fēng)行船了,我老了。我跟往常一樣在那邊過了夜。島上只有一間小屋有頂了,跟以前不一樣了,我跟你們說。我們就在那邊燒了個火,取取暖,對吧,王子?”
本來在清理爪子的狗,聽到自己的名字時抬起頭,用濕漉漉的尾巴拍打著我們身后的墻。“我再跟你們說點別的,被沖到卵石灣的可不光是我。那場景我還從來沒見過。整個海灘上都是木材,厚重的大塊松木,我以前還沒見過這么好的木材。又不像是失事的船只殘骸,就是木材?!?/p>
“我們就是因為這個來的,伍德科克先生?!钡つ釥栒f,“我們來看看你和王子好著沒,因為知道你們昨天離開了,去了參孫島。我們看到你劃著船到那邊去了。昨晚那么大的風(fēng)雨,我們還以為……”鳥人背對著我們,似乎在專心點火。紙點燃了,他彎腰去吹,直到火焰從柴堆中躥起,一直躥進煙囪里。他坐回來,凝視著火堆。我輕輕推了推丹尼爾,希望他繼續(xù)往下說,但他搖了搖頭。我用唇語告訴他:“戰(zhàn)爭,跟他說說戰(zhàn)爭。”
丹尼爾點點頭。這時鳥人坐到了床上一角,伸出手,放到火焰前方搓著。“伍德科克先生,”丹尼爾的聲音又提高了一些,確保鳥人能聽見,“我們跟你說過大肚腩先生對吧?他說戰(zhàn)爭很快就要爆發(fā)了,你還記得嗎?真的爆發(fā)了,伍德科克先生,大肚腩說得沒錯。昨天他們發(fā)動戰(zhàn)爭了。不過沒什么的,大家都覺得我們很快就能贏,只是我們要提防船只、潛艇和其他東西,以防被入侵——這是我父親跟我說的。所以我們晚上不允許點燈,必須把窗簾拉下來?!?/p>
鳥人抬起頭,臉上寫滿了聽之任之的無奈。他把雙手放到膝蓋上,撐著站起來,再次俯視著我們?!澳阆胝f什么盡可以說,丹尼爾,但我聽不見,一個字也聽不見。我這雙老掉的耳朵不好使了,我還是個孩子時就不好使。母親說是因為一場熱病導(dǎo)致的,就是我們離開參孫島那天感染的熱病。我只記得耳朵里一直響,風(fēng)無休無止地刮過我的腦袋。那場熱病退去后,我又能聽見了,但從那以后就聽不太清楚了。時間一年年過去,我能聽到的聲音越來越少,最近這兩年,連海鷗的叫聲都聽不見了。唯一能聽到的只有空蕩蕩的沉默。我就跟那些木雕的鳥一樣聾,丹尼爾。不過我能認字——母親教的——你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對吧?所以,你要有事想跟我說,那就寫下來吧,畫下來也行。紙夠夠的——存著畫鳥。”他從床邊那張小桌子的抽屜里取出鉛筆和一張紙,放到我們旁邊的擱板桌上。
“你字寫得好,”丹尼爾說著,把鉛筆遞給我,“你跟他說?!彼晕矣米约鹤詈玫淖舟E寫道:“他們昨天發(fā)動戰(zhàn)爭了?!钡つ釥柊鸭堔D(zhuǎn)了一圈,方便鳥人閱讀。鳥人再度抬起頭時,眼里出現(xiàn)了憤怒。
“這是不對的!”他說,“這是不對的!所有的殺戮都是不對的,我跟你們說。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很清楚。我清楚極了?!本驮谶@時,他好像突然受夠了我們?!澳銈冊撟吡恕N乙ソo山羊擠奶,去喂雞了,你們最好趕緊回家去。那些木材已經(jīng)在海里泡了一段時間了,可能差不多泡了一晚上。海里放久了不好,你們知道的。所以,現(xiàn)在就回家去,讓他們都去卵石灣,盡快去。有幾車呢,我跟你們說,夠蓋十間房子了。讓他們快點,不然就晚了。消息很快就會傳到防范官的耳朵里——向來如此——他們會滿島找過來的。現(xiàn)在就走吧。”
我們快到門口時,他叫住了我們?!昂⒆觽?,”他說,口氣溫和了一些,“我給你們的那只鸕鶿,自己待著肯定會孤單的。我想,或許你們應(yīng)該再帶一只去跟它做伴——也是你們第一次來訪的紀念品。”他從桌子上拿起一件雕刻品,拿到眼前仔細查看。那是一只尖叫著的海鷗,翅膀半開著,腳下的巖石上有一只比目魚。
丹尼爾小心翼翼地從他手里接過海鷗,抬頭看著鳥人,指著自己的嘴唇,用唇語一字一字地緩慢說道:“謝謝?!?/p>
“謝謝?!蔽乙矊W(xué)著丹尼爾說道。
(有刪節(jié))
《鯨魚歸來》臺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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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景山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