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史鐵生是我國當代著名作家,他病痛纏身,身體上的苦難卻沒有讓他意志消沉,而是選擇以寫作的方式來書寫自己的苦難人生,所以他的小說中總是貫穿著大量的苦難書寫??嚯y對他而言是一種獨特的生命體驗,他并沒有屈服于苦難,而是勇敢地面對苦難,直面慘淡的人生,在苦難中復活,并超越苦難,獲得了精神上的自由。本文以史鐵生的小說為研究對象,從苦難書寫的創(chuàng)作動機和價值意蘊兩個方面展開研究。
[關鍵詞] 史鐵生? 苦難書寫? 創(chuàng)作動機? 價值意蘊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27-0065-04
一、史鐵生小說中苦難書寫的創(chuàng)作動機
作家創(chuàng)作的動機主要來源于某種情感或精神的意愿,或是觸景生情、覽物興懷;或是宣泄內心的苦悶、無奈與絕望。史鐵生也不例外,突如其來的身體殘病,特殊的時代創(chuàng)傷,追求精神的自由,宣泄內心的痛苦和絕望是其苦難書寫的主要創(chuàng)作動機。
1.身體的殘病
因雙腿殘疾,曾經意氣風發(fā)的史鐵生余生都被禁錮在輪椅上,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樣來去自如,這種打擊對任何人來說都是難以接受的。雖有朋友的幫助和母親的愛護,仍然無法滿足史鐵生基本的生存和精神需求。因身體的殘病而書寫苦難,是史鐵生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初衷。殘疾使他的生活變得一團糟,使他不得不遭受殘疾和病痛折磨,幾乎每天都生活在“苦難”中。而文學創(chuàng)作使他內心得以平靜,以此來緩解、宣泄心中的憤恨、焦慮和不滿,從而尋找到走出苦難與困境的道路。
小說《原罪》里斷了脊柱而癱瘓的十叔在深夜發(fā)出嚎叫來宣泄內心的傷痛,正是史鐵生自己的真實寫照。史鐵生曾坦言:“就我,從根本上說,殘疾就是寫作的原因?!盵1]史鐵生的苦難書寫來源于切身經歷的殘病,他把創(chuàng)作看成一條自我救贖之路,在精神上獲得救贖,超越苦難而獲得人生意義。身體的殘疾和病痛并不能禁錮史鐵生的思想,他通過創(chuàng)作將精神寄托于文學中,字里行間都是他對殘酷命運的詰問和對生命的思考。在苦難書寫的過程中,他慢慢地釋懷,進而重新構建了生命的意義。
2.特殊的時代創(chuàng)傷
艱苦的生活條件,動蕩的政治環(huán)境為史鐵生的苦難書寫奠定了一定的基礎。史鐵生出生于新中國成立初期,且成長于一個這樣的時代:階級斗爭激烈、革命觀念強烈,“出身”決定命運,“成分”決定人生?!斑@一時期的各種政治運動不僅給當時的人們帶來了嚴重的災難和沖突,也給他們留下了集體性的創(chuàng)傷體驗?!盵2]史鐵生正好也是其中一員。童年時期,史鐵生在時代更迭動蕩不安的社會中艱苦求生,常常處于恐慌且無助的狀態(tài),他原本家境殷實,在階級斗爭的年代,這樣的出身帶給他的卻是災難,“文革”讓他有了嚴重的心理創(chuàng)傷。史鐵生的青年時期處于動蕩不安的時代,政治觀念和階級斗爭影響著每一個人,這些都給史鐵生增加了困頓和憂郁。中年時期,史鐵生的人生閱歷已經相當豐富,性子也慢慢變得平和,開始回憶并反思過去,對以往做了總結。時代與作家創(chuàng)作的關系體現(xiàn)在作品中則是個人思想與時代的矛盾?!笆疯F生在短篇小說中多以諷刺的口吻來表達人性的扭曲與時代的悲劇,如 《盲童》《法學教授及其夫人》?!盵3]他的成長經歷所帶來的創(chuàng)傷奠定了他寫作的基礎,同時也引發(fā)了他對苦難的思考,明確了生命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3.追求精神的自由
正值青春年華,遭受殘疾和病痛的雙重打擊,史鐵生在生活中處處受到限制,多舛的命運使得他不得不思索為何自己的命運會如此不幸。雖然身體被禁錮在輪椅上,但是思想是自由的,因此,他從自身出發(fā),關注個人命運、探尋個人精神救贖,進而超越整個人類的困境,明確了生命的價值和意義。生病后的史鐵生像變了一個人一樣,無法排解自身的痛苦,也不被別人理解,因此變得脾氣暴躁。史鐵生在進行苦難書寫時,身體的殘疾被精神上的自由所消解,進而接受了自己的殘疾和病痛。堅持苦難寫作,就會在苦難中超越自己,達到精神上的自由。正如周奇沛所說,“《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發(fā)表后,開始接納自己,最大限度地追求認可自己的史鐵生。他完成了從別人眼中的史鐵生到屬于自己的史鐵生的蛻變?!盵4]
4.宣泄內心的痛苦和絕望
當殘酷命運降臨的時候,史鐵生的內心在生與死之間痛苦地掙扎。存在主義哲學家克爾凱郭爾曾指出,真正的絕望有兩種:“一是因不愿做他自己而絕望,二是因要做他自己而絕望?!盵5]史鐵生的絕望則是二者兼而有之,他將這種絕望的精神狀態(tài)淋漓盡致地用于小說創(chuàng)作中:《命若琴弦》里奔波一生的老瞎子尋藥無果時的悵然若失,失去愛情的小瞎子在命運的捉弄面前絕望崩潰;《夏天的玫瑰》中賣風車的殘疾老人用銅牛來表達自己對健康雙腿的渴望。被稱為史鐵生的精神自傳性小說《山頂上的傳說》中,主人公是一位雙腿殘疾的青年,喜歡文學創(chuàng)作,處境和命運與史鐵生極為相似。在小說中,雙腿癱瘓的青年不僅要忍受生理上的病痛,更要承受心靈上的折磨。小說中殘疾青年的精神困境正是史鐵生經歷的精神困境,集中表現(xiàn)了他殘疾后的艱難處境,同時也展示了他苦苦掙扎、尋求精神出路的艱辛歷程。這些小說不僅是史鐵生自身悲劇命運的真實寫照,也是他宣泄內心痛苦和絕望的途徑。
二、史鐵生小說中苦難書寫的價值意蘊
史鐵生小說中的苦難書寫在不同層面產生了重要的價值。在社會層面,史鐵生多重闡發(fā)了殘疾的內涵,展現(xiàn)出一種廣義的殘疾,這不僅能打破社會對殘疾人士固有的狹義理解,還能讓社會對他們有更深刻的認知。通過書寫殘疾的苦難經歷,史鐵生內心積郁已久的絕望得到了宣泄。在個體層面,史鐵生對知青生活的回憶使他獲得了心靈上的救贖,得到了精神上的慰藉。在美學層面,史鐵生在書寫苦難的同時還展現(xiàn)出自己獨有的寫作姿態(tài)。
1.殘疾內涵的多重闡發(fā)
受自身殘疾的影響,史鐵生對殘疾人或殘疾都有別于世俗社會的獨特認知。史鐵生通過書寫殘疾人的苦難生活,給世俗社會提供了多方面了解殘疾人與殘疾的新途徑,為消除對殘疾或殘疾人的偏見起到一定的啟蒙作用。殘疾可以是身體上的,也可以是心理上的,但是世俗社會所認知的殘疾,往往僅指身體的殘疾,對于心理的殘疾反而極少關注。因此,史鐵生認為,世俗社會對“殘疾”的理解相當片面。
史鐵生雖然身體殘疾,但是他并未被殘疾人的思維框架束縛。他不只關注到自身肉體上的殘疾,還關注到普遍存在于人類精神中的“殘疾”。史鐵生對殘疾的認知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即從“殘疾的人”轉變?yōu)椤叭说臍埣病薄S^念上的重大變化,充分地體現(xiàn)在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笆疯F生在作品中多次描繪殘疾人的處境,如《沒有太陽的角落》里描繪了三位殘疾人因為殘疾而無法向愛情跨出一步,《務虛筆記》中的C,《人間》《我之舞》《夏天的玫瑰》等一系列文章都在探討何為真正的殘疾,我們應該追尋什么?!盵6]
在史鐵生的創(chuàng)作生涯前期,他理解的殘疾主要指身體上的缺陷,這反映在他早期的小說中。例如小說《午餐半小時》中負責記賬的殘疾小伙子,《來到人間》里患有侏儒癥的姑娘,《夏天的玫瑰》里失去了雙腿的老頭。直到1985年,隨著小說《命若琴弦》的發(fā)表,史鐵生迎來了觀念上的重大轉變,對殘疾有了更深層的理解。史鐵生實現(xiàn)了認知上的飛躍,他“從關注個體身體的殘疾,轉而關注到人類普遍意義上的殘疾的局限,”[3]換言之,他注意到了人的局限性。在史鐵生看來,“殘疾即殘缺、限制、阻礙”,它是人無法擺脫的局限?!吧砩系木窒奘菤埣?,心理上的局限也是殘疾,一切的局限都是殘疾?!盵7]
史鐵生的創(chuàng)作生涯后期,他書寫苦難的小說中“殘疾”主要指各種各樣的局限。
第一,指命運的荒誕。在小說《宿命》中,莫非原本是一個幸運的人,作為一名中學教師,有出國留學的機會,擁有錦繡前程。然而,就在他準備出國時,他的命運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突然成了殘疾人。在小說《命若琴弦》中,“老瞎子”用50年時間終于彈斷了一千根琴弦,得到的藥方卻只是一張白紙。
第二,指出身的不幸。如《務虛筆記》中,因為父親身份的問題,WR盡管成績優(yōu)異也無法進入大學,N在愛情中遭到了F父母的堅決反對;《我的丁一之旅》中,面對敵人發(fā)出的死亡恐嚇,姑父不甘愛情無果,不愿就此赴死,因而成為叛徒,受人歧視。對史鐵生而言,命運的束縛、身世的不幸、人性的弱點、靈魂的不完整,這些局限與身體上的殘疾并沒有不同,它們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磨難,都會帶給人各種痛苦。
結合史鐵生對殘疾的多重闡釋不難發(fā)現(xiàn),史鐵生從狹義層面和廣義層面來認知殘疾。狹義的殘疾,專指身體的殘缺和障礙,比如失聰、目盲、腿殘、智障等,都屬于生理范疇。廣義的殘疾,指人的局限性,不僅包括身體上的缺陷,還包括人所受到的限制。史鐵生通過描寫人所面臨的各種局限,對殘疾的內涵進行了多重解讀,提供了認識“殘疾”的新思路。
2.個體精神的自我救贖
殘疾前,史鐵生還是一個意氣風發(fā)且對未來充滿期待的年輕小伙子;殘疾后,他被禁錮在輪椅上,前途一片暗淡。他一時無法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而陷入心靈的絕境,為擺脫這樣的絕境,他曾多次自殺,最后走上了寫作的道路。讓他意外的是,寫作竟安撫了他那顆絕望的心。在對苦難的反復書寫中,史鐵生逐漸擺脫了絕望的情緒,在精神上獲得了自我救贖。
因為雙腿殘疾,史鐵生的心靈也備受摧殘,求治無方更抹殺了僅有的希望,在史鐵生看來,唯有痛苦的現(xiàn)實是真實可感的,而未來似乎與他無關,他既無從把握,也無法想象。被痛苦左右的現(xiàn)在,模糊一片的未來,將史鐵生逼回了過去。通過回憶往昔,他再一次體驗了曾經的美好生活,彌補了現(xiàn)實的缺憾。在他的帶有自傳性質的小說《奶奶的星星》中,史鐵生通過童年視角描述了奶奶一生的苦難遭遇。盡管現(xiàn)實生活充滿磨難與挫折,奶奶也沒有丟棄慈悲和善良。常言道:如果地上有一個人去世,天上就會有一顆星星滅掉。而奶奶卻說:“人死了,就會變成一顆星星,給走夜道兒的人照個亮兒。”[8]在奶奶看來,每一個人都做出了貢獻,他們變成星星為后來者點亮了路途。生活的種種磨難并未擊垮奶奶,反而讓她更加堅守初心,她身上那種愛的力量讓史鐵生備受鼓舞。
在小說《插隊的故事》中,史鐵生發(fā)現(xiàn)了陜北人民身上所具有的頑強的韌性,不被苦難生活打倒的韌性。生活再艱苦,陜北人民也能苦中作樂,唱出快樂的歌謠。再沉重的命運,他們也能勇敢地面對。陜北人民同苦難抗爭的精神力量讓史鐵生獲益良多。正如他在創(chuàng)作談《幾回回夢里回延安》中所說:“剛去陜北插隊的時候,我實在不知道應該接受些什么再教育,離開那兒的時候我明白了,鄉(xiāng)親們就是以那種平凡的語言、勞動、身世,教會了我如何跟命運抗爭?!盵9]通過這幾本小說不難發(fā)現(xiàn),史鐵生之所以反復地沉浸在過去,是因為回憶美好的往事能逐漸擺脫內心的痛苦和絕望,能夠賜予他精神力量,讓他在苦難的現(xiàn)實中生活下去,從而獲得自我救贖。
3.獨特的美學價值
史鐵生有自己的文學態(tài)度,他堅持自己獨特的寫作姿態(tài),始終與時代保持一定的距離。他寫作,有他靜默的堅守和執(zhí)著的追求,不喜歡湊熱鬧,更不愿意隨波逐流。在創(chuàng)作初期,他通過書寫個體化的苦難,實現(xiàn)了對宏大敘事的超越。在當代文學的苦難書寫之中,史鐵生的苦難書寫具有獨特的美學價值。
受新文學傳統(tǒng)下“左翼”話語文學的影響,對于苦難的書寫,多數(shù)作家僅停留在社會政治層面,很少具體深入到個體層面,體現(xiàn)出一定的局限性。史鐵生則不同于新時期的一眾作家,他也書寫歷史性的苦難,但他書寫的重點一直在個體,他的小說側重展現(xiàn)具體的個體性苦難,他始終關注個體的遭遇,而不是集體性的苦難。
在小說《愛情的命運》中,大的歷史背景是“文革”和“上山下鄉(xiāng)”,然而這種歷史性的苦難并不是史鐵生要書寫的核心,他主要書寫的是“我”在愛情上的悲劇命運,將歷史苦難具象化為個體的不幸。小說《奶奶的星星》中,史鐵生選擇以“我”的內心作為敘述的重點,這樣的書寫處理,將“我”置于大的時代背景之下,側重于展現(xiàn)動亂年代“我”的困惑?!拔覠o法理解善良、慈祥的奶奶為何會是一個狡猾的地主,然而‘我也擔心自己遭到牽連而又不得不遠離她?!盵10]
歷史背景之下的“小我”的生活體驗,以及個體生命的感懷才是史鐵生苦難書寫的重中之重。史鐵生書寫苦難,觀照苦難的個人,同時觀照苦難本身,歷史性的苦難則往往被他具體化,并且被賦予了獨立性、合法性兩種特性。這種書寫苦難的方式有兩大優(yōu)勢:其一,個體的際遇被展現(xiàn)和保留;其二,行文過程中處理了人物所遇到的困境與疑惑。因此,小說文本才生動且鮮活。
三、結語
由于史鐵生親身經歷過殘疾和病痛,因此,史鐵生小說中的苦難書寫呈現(xiàn)出獨特的個性,身體的殘病,特殊的時代創(chuàng)傷,追求精神的自由和宣泄內心的痛苦與絕望是其創(chuàng)作的根本動機。史鐵生小說中的苦難書寫具有多方面的意義和價值,史鐵生對殘疾內涵的多重闡發(fā)有助于深化社會對殘疾的認識。通過對知青生活往事的回顧,史鐵生找到了精神上的慰藉,是自我精神上的一種救贖。同時史鐵生的苦難書寫也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種獨特的寫作姿態(tài),具有獨特的美學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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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張瑩,長江大學人文與新媒體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