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西西弗斯

李錦濤

親愛的Gin：

久違了，我的愛人！

攜著您回信的西西弗斯橫跨了整個大洋和一個春天，裊裊地落在了我的窗前。

親愛的Gin，你的信鴿——西西弗斯，就坐在我的對面，應(yīng)著你的意志陪我淋了一場鋪天蓋地的驟雨，仿佛伴我度過一場風(fēng)浪。

冰冷的海水將浸透我尚有余溫的殘骸，送我最后一程的不是甲烷也不是苦澀的鹽水，而是風(fēng)。你的信鴿伴我隨風(fēng)而行，了卻生前未能完的遺愿。

我的旅程結(jié)束了，終于，結(jié)束了。

掌紋相互纏繞，指尖交錯，我曾伸手抓住又錯過許多美好的東西，孤獨(dú)便是最好的佐證。沒有一個人像我這般難以言喻。

我的葬歌是那樣的靈動自由，莫扎特從海頓的軀殼里破土而出。腐殖生物扎根在尸體上向太陽亮出了笑臉，我漆黑的棺木邊布滿了白色的花圈，似乎連死亡都顯得生機(jī)勃勃。

親愛的Gin，出生時，我在哭泣，周圍的人卻在笑。死亡時，我在微笑，周圍的人卻在哭。唯有遇見你時，我又哭又笑。

對不起，我的指尖略顯生澀，對不起，我的思維略顯遲鈍，細(xì)碎的片段在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請允許我清除日漸真實(shí)的幻影，我有些分不清自己是誰了……握住了生銹的鋼筆像握住了一桿陌生的獵槍。稍等，我有些云遮霧繞，稍等，親愛的，我有些顛三倒四，我想。

Gin，親愛的Gin，請您再多一些耐心吧！再多一點(diǎn)，只稍一點(diǎn)點(diǎn)……

稍等、稍等……

你的回信靜靜地落在我的花瓶上，打開它……僵硬，對不起、對不起，我有些艱難、我有些艱難，以至于打不開你的信，或許這是我此生的最后一封信，這么想著，我的四肢都被釘死在了十字架上。深紅色的火漆和金黃色的向日葵交相輝映，浸滿愛意的文字緊緊地貼著荊棘繚繞的冰藍(lán)色玫瑰，它們相互糾纏、相互擁抱，熱吻在一起，仿佛垂死掙扎的戀人……仿佛看到了我和你。

我一度提筆又落筆，提筆又落筆……親愛的Gin，我知道你要說什么，對不起……原諒我的蓄謀已久，原諒我的不辭而別，其實(shí)原不原諒都無所謂。我想，你應(yīng)該為我開心才是。

別哭了，我正笑著呢。

親愛的Gin，我們有多久沒見了？

自從我來到瑞士，完成漫長的排隊、預(yù)約，已過了一月有余。

我以為人們都在爭先恐后地活著，沒想到也有這么多人前赴后繼地去死。

我遇到了一個叫雨果的人，他在十年如一日的工作歲月中頻繁接觸一種致癌物——石棉，他曼妙的雙螺旋在命運(yùn)的惡作劇下漸漸土崩瓦解，再也無法正常編輯代碼。他全身的蛋白質(zhì)一點(diǎn)點(diǎn)失活，成了一塊塊只會呼吸的血肉，殘忍地掠奪他的養(yǎng)分。他一呼吸就會咳血，離開氧氣瓶便無法生存。因疼痛折磨無法入睡，每一天他都要吞咽至少三十粒藥。資本和病魔早已剝奪了他生的全部樂趣，他每日煎熬地計算著自己見上帝的日子。

他已經(jīng)兩次申請安樂死了，這是第三次。而這一次他終于成功了。那一刻，我看到他失聲痛哭……不對，是放聲大笑。也不對，是又哭又笑、喜極而泣。

是啊，他因高興而哭泣，他因死亡而哭泣。他解脫了——現(xiàn)在他終于可以安心去死了。

像他這樣的人有很多很多，他們有一個共同點(diǎn)——生不如死。

他們遭受著巨大的生的折磨，于是向往死的美好。他們?yōu)榱松鴣恚瑸榱松詈蟮母哔F和熱忱而來——為生尋求最后的一絲體面。

我呢？親愛的Gin，你了解我嗎？你真的了解我嗎？

或許，在你看來，我的病痛和他們相比不值一提，我的生活與他們相比美妙太多?？墒?，真的是這樣嗎？我努力把腦海中的幻影擠出去，不、不，我有些痛苦……請原諒我愚蠢的眼淚把紙打濕了。親愛的，我是想說，他們未必就比我更加痛苦。

叔本華說，人生定然是某種形態(tài)的錯誤。因?yàn)槿耸且环N欲望和需求均無法滿足的復(fù)合物，一旦欲望得到了滿足，就陷入了無聊之中。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除此之外，別無所獲。

我想不出，是的，我想不出。

虛無主義是至高無上的真理，因?yàn)槲矣肋h(yuǎn)無法從存在中得到什么。不論上一秒還是下一秒的感知，我都留不住，就連回憶都只是白紙上慢慢消散殆盡的筆跡而已。可是欲望永遠(yuǎn)無法滿足，我只能延長每一刻的感受，追求物質(zhì)的享樂——不管低級的還是高級的。一切所作所為最后都轉(zhuǎn)化為官能的刺激，好以此茍延殘喘。我活在DNA的掌控中并可憐地被自己的感知勒索著，因而在這種變態(tài)的存在主義中麻痹自己，那些我認(rèn)為重要的東西最后往往都被證明一文不值。

最可悲的是，沒人能跳出去。因此，叔本華說——最高的道德就是自殺。

親愛的Gin，我不得不承認(rèn)，其實(shí)我從未痊愈過，任何事物都有其局限性，而我也終究觸及了瓶頸?，F(xiàn)在，你知道我為什么選擇安樂死了嗎？

恰如波德萊爾詩中所言，那就是可怕的——倦怠！

存在與虛無割裂，意義與無理并存。我借此來逃避深入骨髓的厭倦，逃避對生命的深惡痛絕。

好以此來宣告我愛世人！

親愛的Gin，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去凡·高藝術(shù)展嗎？

我在一幅畫面前呆呆站立良久，那是凡·高的《星空》，像漩渦一般將我吸入其中。于是在數(shù)以億計的宇宙群星之間，光線起伏，你我驟然消散。

我呆呆地看著他的自畫像。

他沉默寡言，眼睛奇崛深邃，嘴巴緊閉，可我卻仿佛看到……他在對我吶喊，滿臉通紅地怒吼著，兩只手死死地掐著我的脖子，仿佛要從畫里掙脫出來。

我看到了我自己，不，不是我。相似的只是，孤獨(dú)到極致的瘋狂，和……歇斯底里的絕望。

他還在畫里。沉默地，望著我。望了幾千年。

我松了一口氣，下意識地去牽你的手。

什么都沒有，我陡然發(fā)現(xiàn)，你已消失不見，突然我亂了。

星空從中間緩緩裂開，屬于我的世界剎那間分崩離析。宇宙以我為圓心不停旋轉(zhuǎn)，大地發(fā)瘋一樣晃動我。我四處狂奔，卻怎么都走不出去，仿佛被關(guān)在了洞穴里，為何周圍的景色是如此熟悉而陌生，這是哪？是畫里？難道我也被永遠(yuǎn)囚禁在了畫里？

我是黑色？還是白色？抑或是彩色！

是誰，是誰畫下了我？

我突然想起了柏拉圖洞穴里的囚犯。

柏拉圖將不懂哲學(xué)的人比喻為洞穴中的囚犯。這個囚犯只能看著面前的墻壁，不能轉(zhuǎn)頭。他的背后生著一堆火，他只能看到墻上的影子，把影子當(dāng)成全世界。直到有一天，一個囚犯逃離了洞穴，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所見所聞不過是世界的投影，于是他回到洞中，將真相告訴其他人。但是在別的囚犯眼中，他不過是個瘋子。

而現(xiàn)在，我也成為洞穴里的囚犯了。

我偏愛一醉不醒，兩儀不清，三生不應(yīng)，四象不明。五毒不清，六根不凈，七情已生，八風(fēng)凜冽。

你突然從身后抱住了我。

世界陡然如鏡子般破碎了，渾身僵硬的滯塞感驟然消失——我看著你，淚流滿面。

“怎么了？”

“沒什么，親愛的，沒什么?！?/p>

我死死地抱住了你。

從你的瞳孔里，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全世界。

燈光落在泛黃的紙頁上。我終于拆開了你的信。

回憶突然悉數(shù)涌上心頭——那些我原以為早已消失遺忘的細(xì)枝末節(jié)。我一面痛不欲生，一面甘之如飴。一面感受被回憶追襲的痛苦，一面沉默地流淚，直到淚水浸濕了信紙，才恍然驚覺，人間已是春三月，不知江南風(fēng)景如何。

我摩挲著信紙，感受著信紙的紋路和厚度，似乎在這一刻，這薄薄的信紙，就是我的一生了。

我把我的一生燒掉了。

Gin，我不知該怎么說，這一天的到來早就在我的預(yù)料之中。我原以為時間會治愈一切，卻也不過是在冰冷的長河里反復(fù)浮沉。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不斷掙扎、竭力呼救，努力不讓自己沉淪。直到苦澀發(fā)咸的海水灌進(jìn)了我的耳鼻。我不斷將支離破碎的心縫縫補(bǔ)補(bǔ)，對自己的過去閉口不提，總覺得這樣就可以忘記一切。但傷痛與人生已融為一體，不可分離，總在某些時刻想起，疤痕滾燙又翻滾。

我知道那人再也喊不回來了，真相讓我全身冰冷。

現(xiàn)在，我終于要走向夢寐以求的死亡了。不要哭泣，親愛的Gin，我的愛人。請不要把你正看見的這封信當(dāng)作遺書，恰恰相反，對我來說，這是一封快樂的道別信——因?yàn)?，這漫長而煎熬的一生，終于終于終于結(jié)束了。

待到天亮后，大海另一邊的太陽將就此沉眠，它不僅是你面前冉冉升起的旭日，也是我面前緩緩落下的夕陽?？磪?，它就像高貴的真理一樣永恒不變。那最神圣恒久而又日新月異，使我們感到驚奇震撼的兩件東西，是天上的星空和我們心中永恒不變的愛。

我慢慢打開了信鴿的籠，像年邁的老人，目送摯友遠(yuǎn)行。

剎那間我想起木心先生的墓志銘——

“即使到此為止，我和人類已是交淺言深。”

正當(dāng)我無聲啜泣時，西西弗斯突然振動翅膀，繞著我飛了一圈，似乎在向我索要回信。

我朝他揮了揮手。

于是他扇動白色的翅膀，越飛越高、越飛越高……

西西弗斯啊，請你……自由地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