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輝
(杭州師范大學 經(jīng)濟學院,浙江 杭州 311121)
西方世界鑄幣的最早形態(tài)是公元前7世紀晚期呂底亞的琥珀金(electrum),后來在古希臘得到傳播和發(fā)揚?!半m然最早的鑄幣是由呂底亞人制造的,但是希臘人首先在日常生活中廣泛使用這些鑄幣,包括小面值(奧波爾和德拉克馬)和大面值,這種用法源于近東與希臘實踐的結合?!盵1](P.113)借助于重量標準體系和印章?lián)5纫幌盗兄贫?古希臘的鑄幣在城邦的主導下實現(xiàn)了從貴族階層到公民個人、從祭祀禮儀到日常交易的廣泛流通,成為城邦整合社會共同體的重要工具。“在城邦的中心化手段解決互惠危機和動物獻祭的公共性中,我們在梭倫法律中發(fā)現(xiàn)了使用貨幣的最早證據(jù)?!盵1](P.90)鑄幣在其中分別或同時發(fā)揮了獻祭物品、獎品、罰金、雇傭軍工資、公民津貼和小額零錢等多種作用,完成了從專用貨幣向通用貨幣的轉變,支持著城邦共同體的社會交往和經(jīng)濟交換。
在經(jīng)濟史研究領域中長期存在著古代經(jīng)濟研究的“原始主義”與“現(xiàn)代主義”之爭,支持前者的學者強調古代經(jīng)濟并非一個獨立的系統(tǒng),對經(jīng)濟要素的歷史研究要放在具體時代的政治和社會環(huán)境中,我們稱之為“韋伯—波蘭尼—芬利”傳統(tǒng)。馬克斯·韋伯(Max Weber)以“理想型”(ideal type)總結不同時代社會的總體差異和典型特征,在經(jīng)濟史研究方法上有開風氣之先的作用,深受韋伯影響的卡爾·波蘭尼(Karl Polanyi)借助于互惠、再分配和市場交換三種社會整合方式來進行實證經(jīng)濟學分析。韋伯和波蘭尼共同影響了摩西·芬利(Moses Finley),芬利模式至今仍是理解古代經(jīng)濟的主導模式,對經(jīng)濟史研究具有重要的指導價值。我們借鑒這一分析傳統(tǒng),在貨幣制度研究的具體操作層面上,尤其是在古希臘鑄幣的作用和功能上,波蘭尼提供了更為合適的思路框架和分析工具。
波蘭尼將社會整合的不同方式分為基于禮物的互惠、中央權威的再分配和市場的商業(yè)貿易三種?!芭c市場原則相反,波蘭尼確認了兩種更早的交換模式,互惠的(互惠的禮物交換)和再分配的(資源轉移到中心倉庫,以及重新配置),表面上看這一三足鼎立的交換研究方法的多樣和彈性對古希臘歷史學家看起來很有吸引力,但它的應用過程是零散的,并局限于古典時期以前?!盵2](P.169)我們撇開其應用范圍的爭論不談,波蘭尼的劃分為研究貨幣制度的歷史發(fā)展提供了一個十分有用的分析框架。這一框架被約翰·??怂?John R. Hicks)在《經(jīng)濟史理論》中用于分析不同歷史時期的經(jīng)濟發(fā)展模式:習俗經(jīng)濟、指令經(jīng)濟和市場經(jīng)濟[3](P.32);被喬治·多爾頓(George Dalton)用于總結原始貨幣的特征:互惠、再分配和市場交換[4];被邁克爾·赫德森(Michael Hudson)用于分析貨幣的起源:禮物交換和互惠、青銅時代的再分配和供求決定的市場[5](P.110)。波蘭尼的思想深刻影響了學界對古埃及再分配經(jīng)濟的研究思路[6],對古希臘歷史學家也很有影響力。鑄幣在古希臘社會的起源和發(fā)展過程中,其功能對應著這三種社會整合的方式,在希臘荷馬世界的衰落和城邦社會的崛起過程中發(fā)揮了過渡和支撐性作用。從早期作為貴重物品用于貴族獻祭、競技獎品及罰金等具有禮物性質的鑄幣,到國王和城邦進行公共支付的工具——付給雇傭軍和一般公民的鑄幣,再到海外貿易與集市交易中作為交易媒介的鑄幣,其功能多元混融,至少以三種方式發(fā)揮社會整合的作用,支持古希臘城邦的社會運行和國際交往。
呂底亞國王將皇室標記印在貴金屬上形成鑄幣的現(xiàn)實起源,在宗教和貴族的象征中可以找到鑄幣符號的起源,它也是鑄幣和禮物關聯(lián)的起源?!白鳛榉柕呢泿攀状纬霈F(xiàn)在歷史中,宗教的和貴族的象征印在貨幣的第一批樣本上,象征是起源的證據(jù),是一種在鑄幣發(fā)明成為可能的時刻加以思考的神秘方式?!盵7](P.146)從社會功能上看,鑄幣和禮物都可以成為一種代表社會地位和階層的符號,可用以構建社會交往的秩序和規(guī)則?!霸谡魏徒?jīng)濟環(huán)境中給出禮物和付錢的能力是權力、自由和擺脫債務的符號?!盵8](P.219)鑄幣和禮物的這種相似性在古希臘社會早期表現(xiàn)為鑄幣是貴金屬和象征符號的結合,它發(fā)揮的是禮物的功能,無論是獻祭物品還是獎品或嫁妝等。在獻祭遺址或墓葬中往往會發(fā)現(xiàn)被損壞的貴重物品(包括鑄幣等),這是通過破壞貴重物品的經(jīng)濟價值彰顯對神明和祖先的禮敬,祈求獲得護祐。“受到破壞的不只是動物,有時是貴重物品,還有財富的象征?!盵7](P.126)貴重物品物理形態(tài)的破壞是禮物送出的極端形式,以物理的破壞來獲取符號和意義的升華,代表對神明的虔誠和祖先的尊敬。在社會交往中則代表難以回報的禮物,會給禮物送出者帶來極高的社會聲望和地位。禮物送出的價值越高代表給出禮物的人越富有且愿意將其分享給其他人,并通過這種方式獲得受禮者某種程度的敬意和服從,直到受禮者以相同或更高價值的禮物回贈。在這一過程和邏輯中,伴隨社會聲望的此消彼長,參與其中的人擴大和鞏固了與自身相近或更高階層人的社會交往關系,從而確立一種社會秩序,荷馬時代的英雄世界即是如此?!岸Y物會帶來聲望,并會創(chuàng)造和維持有權力的人之間的聯(lián)盟?!盵1](P.23)貴族和英雄通過分發(fā)戰(zhàn)利品,賞賜及提供日常所需物品的方式獲得隨從的支持,通過禮贈和互惠,不同階層的人形成組織和聯(lián)合。“這是一個傳統(tǒng)的主題,在獻祭過程中如果有陌生人到來,也要被邀請并參與其中?!盵1](P.76)可見,不只是共同體內部,禮物用于團結和形成聯(lián)系的功能也適用于外邦人以及敵對關系的化解。因而,“軍事和平和政治穩(wěn)定都有賴于禮物的交換”[8](P.220)。
貴金屬一直是重要的禮物,用于獻祭、禮贈和進貢等,發(fā)揮禮物的主要功能。“根據(jù)公元前5世紀的獻詞文字顯示,若譯文正確則證實這部分的希臘世界用未鑄白銀作私人獻祭的習俗一直延續(xù)到鑄幣時代?!盵9](PP.28-29)鑄幣是貴金屬的延伸,有理由相信鑄幣在獻祭和禮贈儀式中發(fā)揮同樣的禮物功能。反過來講,鑄幣最早的功能可能就是用于禮儀場合,其他支付功能則在其次?!柏泿胖挥性趯ι衩鞯募漓牖颢I祭儀式上才會出現(xiàn),其他的貨幣回報都有特定的意圖,比如支付給孤兒的撫養(yǎng)費等?!盵8](P.98)希臘人最早使用鑄幣的一個主要原因是便利禮拜儀式的開展,這種觀念的一個影響是扔硬幣祈?;蛟S愿的習俗?!跋蛉蚓锶佑矌?將之作為貢品的形式,用于對擁有治愈力的神和英雄的崇拜?!盵7](P.125)
除了獻祭神明,鑄幣同樣也發(fā)揮禮物的構筑政治秩序的作用,表明鑄幣在古代社會從依賴神明崇拜向世俗政治主導轉變中的重要地位?!拌T幣的引入受到制造一個由人類控制的政治支付工具的欲望所驅動,這樣他們不必依賴于神明的不確定性獎勵?!盵8](P.220)鑄幣代表著從神圣向世俗的轉變,成為人類構筑世俗性秩序的主要制度性因素,用于政治、法律和社會等領域。早期請法官解決爭端進行訴訟,需要繳納法庭禮物,在中國用一束箭,取其正“直”之意,在希臘則用貴金屬?!霸诤神R場景中將固定數(shù)量的黃金給法官作為其判決的回報,而克里特的法律規(guī)定支付數(shù)量根據(jù)罰金的數(shù)量計算?!盵10](P.21)法庭禮物都有一定的價值,它的一個作用可能是抬高訴訟的門檻。“文本表明在古風時期之前或早期,共同體生活在平息紛爭時需要一種能在公共場合償付責任的媒介?!盵10](P.21)貨幣禮物也成為法庭禮物中的一種,“法庭上貨幣禮物的作用并不與其他禮物有所區(qū)別”[8](P.201)。作為法庭禮物,鑄幣與法律的關聯(lián)延續(xù)到之后城邦的法律條文和制度規(guī)定。婚姻也是構筑社會關系甚至是政治秩序的重要方式,嫁妝或彩禮是禮物在其中發(fā)揮作用的形式?!盎橐鼋灰自诠诺鋾r期明顯是現(xiàn)金業(yè)務,表明它們涉及從貴金屬到貨幣代幣和鑄幣的轉移支付?!盵11](P.164)這與現(xiàn)代世界的情況非常相似,婚姻的締結伴隨大量禮物的流動和交換,這些禮物有實物形式和貨幣形式?!叭祟悓W的例子表明婚姻交換是一個重要的場合,鑄幣和貴金屬物品易手,給出和接受的數(shù)量都會用貨幣單位仔細地估價?!盵11](P.163)在雅典,一般家庭女兒出嫁的嫁妝大約是500德拉克馬到2塔蘭特[11](P.163),價值不菲的嫁妝是婦女進行投資的重要資金來源之一?!凹迠y不僅用于儲蓄還是積極用于金融活動的資本,在古代雅典現(xiàn)金流通中嫁妝和孤兒的撫恤金起著重要作用?!盵10](P.98)
鑄幣的禮物作用在社會領域表現(xiàn)為獎品的授予,特別是在競技體育中?!氨M管銘文表明雅典大部分高級獎品是裝滿油的雙耳酒罐,而非貨幣,但鑄幣仍然在地方比賽中擁有一席之地?!盵11](P.166)競技體育在古希臘社會文化中具有重要地位,從戰(zhàn)爭到紀念儀式再到審美等都有重要關聯(lián),甚至延續(xù)到現(xiàn)代的奧林匹克運動會?!案偧紙鲋胸泿抛鳛榻o愛人的禮物,涉及競技和勝利,代表交換的正向作用,與勝利者、詩人和觀眾有關。”[8](P.205)早期的獎品獎勵很少從經(jīng)濟價值方面衡量,注重的是聲望和榮譽,即使是鑄幣獎勵也不會從商業(yè)角度去理解。但隨著社會環(huán)境和鑄幣功能的變化,競技體育中獎品獎勵的含義發(fā)生了變化。“希臘化時期,神圣氛圍的體育競技在變化的社會和經(jīng)濟環(huán)境中逐漸失去了其社會層面的含義。”[11](P.167)競技體育的獎品變得商業(yè)化和貨幣化,從貨幣功能和貨幣形態(tài)發(fā)展的角度而言,發(fā)揮禮物功能的一些貴重物品同時也發(fā)揮某種貨幣職能,特別是獎品等。“作為獎品分配的物品,尤其是獎杯、三足鼎、容器和武器等都可歸于‘前貨幣代幣’的行列?!盵7](P.113)以三足鼎為例,它既是一種禮器用于祭祀,又是一種獎品用于體育競技,還可用于特定場景的交易,禮物和貨幣的這兩種功能都可在這種貴重物品的復雜屬性中找到相應的作用?!霸谔囟ㄐ袨榈乃幁h(huán)境中,我們最能理解珍貴物品的模糊性。”[7](P.120)從禮物角度來講,它具有特定的品質和故事,被看作是送出者的一部分,即使被轉手多次,還是會通過故事與最初的或最有名望的送出者存在密切的關聯(lián)。“作為禮物或獎品贈予的寶貴物品通常是個人化的,有時甚至是唯一的,擁有個人歷史或至高品質?!盵1](P.46)
禮物因其送出者的威望在一定范圍內具有可接受性、信用性和流通性,與貨幣不同的是它依賴的是聲望和品質,這種流通也是偶然的。例如,“從波斯國王那里來的禮物在他的國民網(wǎng)絡范圍內可以作為信用標記起作用”[12](P.59)。這種相似或替代最早可以在祭祀物品中找到,鑄幣作為祭祀物品,或可看作對形狀類似的圓餅的替代,用貴重物品替代易腐物品作為對神明的禮敬。“從圓餅到一個不腐的替代品再到貨幣,作為鑄幣它是對圓餅的模仿,然后丟掉使用價值只剩交換價值?!盵1](P.78)從起源到功能方面,鑄幣和禮物都存在密切關聯(lián),鑄幣最初以禮物的身份和屬性參與到社會整合的過程?!柏泿藕投Y物的相似性在于都通過提供一個單獨的、易識別的、象征性的范例來溝通社會關系,這種范例依賴于集體信心并通過日常的變遷而延續(xù),給眾多潛在的被控制的交易帶來秩序。”[1](P.8)
貨幣雖然源自禮物并與禮物有諸多相似性,但很快便發(fā)展出不同甚至相反的特性,這表明貴重物品的模糊性在不同的社會場合中可能表現(xiàn)出完全相反的屬性和作用。與禮物性質相反的貨幣更接近于通常理解的貨幣。例如,作為禮物的“護身符的力量來自唯一性,貨幣的力量來自它作為交換商品間絕對抽象等價物具體化的同質性”[1](P.149)。雖然在古希臘城邦社會中商品交換所占的比重及其影響比較小,但貨幣同質性和抹平階層身份的作用開始顯現(xiàn)?!罢谓粨Q嵌入在民主城邦的象征系統(tǒng)中,來自市民階層或其他共同體成員的貨幣或貴重物品與來自地位低的人的貨幣在接受性上是相同的?!盵8](P.117)貨幣的這種同質性以及追求利潤的特質在城邦社會是受到排擠和打壓的,貨幣同質性會沖擊地位等級,同樣,追逐純粹的貨幣也會降低地位和身份。“需要創(chuàng)造利潤的個人,得到比給出的更多,因而會喪失他的自足,喜歡被奴役甚過喜歡自由,將其政治地位降低到僅僅是一個‘形體’的狀態(tài),如同一個妓女?!盵8](P.219)追求貨幣和利潤的人在政治地位和社會聲望上會被貶低,體現(xiàn)了早期社會對貨幣“物化”作用的初步認知,與貨幣的密切關聯(lián)會使人喪失主體屬性和地位,成為沒有社會關系的奴隸或物體。“普魯塔克說在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中,薩姆斯人在雅典戰(zhàn)俘的額頭印上貓頭鷹標記作為懲罰?!盵11](P.174)用雅典鑄幣符號印在額頭作為對戰(zhàn)俘的羞辱和懲罰,是對貨幣“物化”作用的早期應用,代表地位的喪失和秩序的損害,這是與禮物作用正好相反的。
基于禮物贈予的社會秩序的衰落與崩潰并非因為貨幣邏輯的侵蝕,而是隨著人口數(shù)量的增加和社會流動的擴大,這種互惠性的禮物交往和公共祭祀難以繼續(xù)承擔整合社會秩序的重任。城邦的崛起正是在這一歷史背景下實現(xiàn)的,城邦國家作為中央權威,利用分配和再分配的行政手段實現(xiàn)了社會在新的時代背景下的有效整合,鑄幣在其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分配和再分配的傳統(tǒng)起源很早,甚至可能不會晚于禮物的使用?!胺峙湓从诠搏I祭的同樣傳統(tǒng),公共圣所的貴金屬存儲是希臘貨幣發(fā)展的重要因素,這一傳統(tǒng)力量在從祭品分發(fā)到新的財富的存儲和分配中都發(fā)揮作用?!盵1](P.98)祭司與神明的溝通方式是獻祭儀式,儀式結束后所用的祭品由祭司分發(fā)給獻祭儀式的參與人。以此機制為核心,再分配經(jīng)濟的運行可以看作這種儀式功能的拓展和延伸。
在再分配經(jīng)濟中,“提供給人們的食物是經(jīng)濟上的中心化實踐,它確證了食物的收集和分發(fā),這一系統(tǒng)的動力在于神圣需要”[1](P.74)。禮物和再分配往往是同一儀式或事件的一體兩面,禮物用于共同體或個人外部秩序的確立,分配或再分配則更多用于共同體內部的秩序創(chuàng)造和維系。“禮物創(chuàng)造了來自不同團體的個人之間的團結,團體內部的團結則是由分配或(中央的)再分配創(chuàng)造的。”[1](P.24)團體內部的團結除了宗教上的祭祀之外,希臘社會中的一項重要集體活動就是軍事戰(zhàn)爭,需要團體的協(xié)作團結,其中重要的機制是戰(zhàn)利品的分配。“獻祭本質上是集體行為,在規(guī)模上不可避免地是公共的可見事件,而戰(zhàn)利品的分配可以成為一系列個人對個人的交易,發(fā)生在首領和所有人或一些追隨者中,因而相對而言是不可見的。”[1](P.46)在群體中,首領是中央權威,主導集體所獲物品的分配,在更大的共同體中首領是國王或城邦的決策者,以整合群體和社會的組織與團結。正是在城邦興起以后,再分配以法律和法庭等制度化的形式,成為古希臘社會整合的主導方式。“在城邦興起之前,互惠是一種正常的行為,后來被城邦正式的、法律的和制度化的程序所超越,后者同時也改變了儀式的本質?!盵8](P.vii)基于互惠的禮物交往所形成的社會秩序是較為原始和基本的社會組織形式,尚未達到國家政治層面?!盎セ莘绞脚c前政治的社會組織的特定方式相關。物品和服務的互惠式交換是人們相互‘達成協(xié)議’的主導機制?!盵8](P.79)城邦國家出現(xiàn)以后,政治組織和制度程序保證更大規(guī)模的分配和再分配的順利進行,鑄幣作為重要的社會制度參與了這一過程的實現(xiàn)?!扒罢问澜绲幕セ菔蕉Y物交換和血債血償被城邦里由公平和正義的正式規(guī)則管理的法庭和商品交換所取代?!盵8](P.vii)
古希臘社會整合方式的主導權由祭司、英雄和貴族轉向城邦,互惠式禮物交換轉向“中心—外圍”的分配和再分配,鑄幣在其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霸诠搏I祭的中央機制中,在鑄幣引入之前就存在國家對貨幣支付的管理。”[1](P.81)在鑄幣之前,國家采用稱量白銀等計量公共財政的收支,罰金和賠償?shù)纫部梢杂冒足y來支付?!八髠愌诺浜推渌ED城邦的公共財政收支都用貨幣單位計算,而沒有用鑄幣。雖然希臘本土還沒有鑄幣,歸于梭倫的幾條法律規(guī)定了對傷害的貨幣懲罰,是用銀德拉克馬來表示的?!盵10](P.21)鑄幣的引入使國家對貨幣的管理和公共支付更加正式化和便利化?!皺嗤闹行幕刂婆c貨幣的使用相結合,城邦官方在圣所擁有易于收集、存儲、保衛(wèi)和運輸?shù)馁F金屬,這對為復雜的城市慶典提供商品和服務的供應商來說,即使數(shù)量少,也很有吸引力?!盵13](P.52)不只是城市的慶典,城邦的其他公共職能也逐步開始采用這一模式,不僅有彈性,而且有效率。
通過法律和法庭等制度化的規(guī)定和設置,鑄幣成為中央權威進行分配和再分配的有力工具,逐步替代了基于禮物的互惠機制?!拌T幣和法庭是相關聯(lián)的制度,二者共同構成了一個外在的和國家支持的權威,取代了在眾多具體的共時性交易中依據(jù)通用的歷時性標準的互惠?!盵14](P.165)依賴于法庭、法律和貨幣制度,鑄幣能夠更好地為城邦國家的公共支付服務,雖然公共支付并非鑄幣產生和鑄造增加的唯一原因。“古代城邦開始發(fā)行鑄幣的一個重要原因正是用于國家支付。” [15](P.24)無論是用于艦隊的維持,還是雇傭軍的支付,以及公民政治參與的津貼等,鑄幣深度參與了城邦作為中央權威進行再分配的社會整合。城邦運用鑄幣進行公共支付和再分配的過程同時也促進了社會的貨幣化。“分配和進貢的本質結合了通過持久的符號所達到的集體性、標準性和替代性以及大生產,這對早期社會的貨幣化貢獻很大,甚至是一般的貨幣化?!盵1](P.112)這一進程的結果表現(xiàn)為鑄幣用于日常交易,主要是小額鑄幣經(jīng)由公民津貼滲透到公民個人層面,進而參與商業(yè)交易?!皣野l(fā)行鑄幣是為了資助軍隊和公共設施,或用作政治支付和給人們的捐贈,但人們接受它們是用于在市場上買東西。同樣,發(fā)行鑄幣可用于便利稅收和貢賦的支付,人們被迫進入一種貨幣經(jīng)濟以獲取支付手段?!盵14](P.152)
城邦用鑄幣進行再分配的附帶效果是便利了商業(yè)和貿易的發(fā)展,除了為民眾提供了用小額鑄幣和貨幣進行支付的習慣以外,其交換網(wǎng)絡的擴大也可用于商業(yè)和貿易的流通。“交換的社會網(wǎng)絡擴大,大地產制、軍隊和貢賦系統(tǒng)提供了與市場同樣的甚至更重要的環(huán)境,可用于商品和貨幣的流通?!盵10](P.12)在國家主導的運用鑄幣制度進行再分配的社會整合方式中,商業(yè)和貿易得以發(fā)展和擴張,鑄幣在其中的功能從支付方式轉向了交易媒介,這是鑄幣從專用貨幣轉向通用貨幣的關鍵一步。需要注意的是,再分配和商業(yè)貿易長期共存于古希臘,貨幣的職能會隨著場合的不同而不斷變化。商業(yè)交易和市場交換是我們最熟悉的社會整合方式,與貨幣有著天然的契合,或者說完全基于貨幣。當中央權威因為危機或暴力被打散,組織化的社會往往會臨時或永久采用市場交易的方式組織經(jīng)濟和社會,這可能是早期商業(yè)交換發(fā)揮社會整合作用的起始?!爱攲m殿被焚毀,他們廣泛的官僚體系分散開來,將更加需要進行交換?!盵16](P.71)當垂直的中央權威再分配機制被暴力所打破,陌生的組織或個人之間的交換相比于繁瑣的禮物形式更容易采用效率更高的貿易形式,特別是在戰(zhàn)爭或危機的時候。
商業(yè)貿易和禮物交換在物品流通上有諸多類似,但也有明顯的不同。“從貿易角度看禮物交換,二者的不同之處在于貿易中各種價值的等價才是本質?!盵1](P.34)禮物的價值不僅在于經(jīng)濟價值及其計算,也在于其品質、故事和送出人的地位,而且極少有雙方同時互換禮物的情形,回贈禮物的價值往往要更高一些,以表明慷慨之意。禮物往往附著送出人的聲望和故事,是主觀和客觀的統(tǒng)一,這些都不同于商業(yè)交易?!芭c禮物相反,商業(yè)化使得純粹的主觀脫離于純粹的客觀?!盵1](P.38)通過售賣,物品甚至個人從其社會關系中脫離,客觀與主觀分離,而貨幣符號往往成為這種“物化”過程的工具?!岸Y物交換和商業(yè)貿易之間的區(qū)別取決于物品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交換參與者的地位以及物品所要滿足的‘需要’的種類?!盵8](P.219)
禮物和貿易之間也存在著相似和關聯(lián),物品的交換和流通既可以表現(xiàn)為禮物形式,也可以表現(xiàn)為商業(yè)形式?!笆圪u和禮物交換之間關聯(lián)的可信性由希臘關于售賣的術語所加強。”[2](P.182)從詞源學上可找到古希臘禮物交換和商業(yè)交易的關系,其售賣的含義與現(xiàn)代社會的習慣用法存在很大的差異。“在對‘售賣’的希臘詞匯的有價值研究中,Chartraine(1940)得出的結論是在古典希臘并不存在一個詞匯代表現(xiàn)代意義上的‘售賣’。”[2](P.182)售賣很可能源自禮物交換,但其社會關系的色彩要弱一些,有些詞匯兼具商業(yè)和禮物兩種含義。“盡管所有這些詞匯開始具備買和賣的常規(guī)意義,但是較老的含義至少保留到希羅多德,他同時在兩種意義上使用這些詞匯,正如Gernet評論的,經(jīng)常是在禮物交換的語境中?!盵2](P.182)禮物和售賣密切關聯(lián)更為明確的詞源學上的例子來自柏拉圖,“在柏拉圖《智者篇》中,交換(allaktikē)被認為同時具有兩層含義:禮物(doretikon)和售賣(agorustikon)”[2](P.185)。
售賣和商業(yè)交換開始出現(xiàn)于禮物交換的社會環(huán)境中,人們開始習慣于禮物向商業(yè)的過渡,或者二者的觀念和行為開始交叉和混同?!鞍饔壤纂p重顛覆了荷馬對禮物交換和交易的區(qū)別,首先將禮物送出者稱為商人,其次將禮物價值構建為某種由接受方的需要所決定的東西。”[8](P.115)除了社會關系的依附,禮物和買賣的區(qū)別還在于回報要間隔一段時間或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和場合,回報的價值要略高于收到的禮物等,但這些差異似乎在古希臘的社會發(fā)展和實踐中逐漸被跨越了,禮物交換越來越多地被售賣所取代。“當這回報變成即刻實現(xiàn)的時候,禮物就轉變成售賣了?!盵2](P.184)售賣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在古希臘的日常生活中,商業(yè)交易和禮物交換在社會交往中相混同,但在具體的社會環(huán)境和場合中,還是要選擇合適的交往和交換的方式,禮物和售賣的界線不能隨意跨越?!爸挥挟斠粋€‘人物’違規(guī)地結合友愛、禮物和售賣才會招致批評?!盵2](P.184)
隨著商業(yè)貿易的日漸擴大,它對古希臘社會的影響越來越深入,逐漸成為古希臘社會整合的第三種方式,以雅典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把诺錂嗔Ρ砻髻Q易成為社會發(fā)展進程的一個部分,不是因為它繁榮了雅典的經(jīng)濟,而是它用了一種特定的方式控制人民和自然?!盵8](P.128)雅典貿易以海外貿易為主,公民家庭是主要的參與者。“雅典由自足的家庭之主組成,貿易由家庭所管理,發(fā)生在共同體之間的規(guī)模交易上?!盵8](P.130)通過貿易雅典用其銀礦提供的白銀,建設和維系一支強大的海軍艦隊,這增強了商業(yè)和貨幣在雅典民主社會中的重要性和影響力。“雅典、柯林斯和其他海權國家用寺廟貨幣資助船隊和船員,傳統(tǒng)的陸權國家則認為不能將其用于戰(zhàn)爭?!盵14](P.148)貨幣逐漸成為雅典等海權國家的權力基礎和政治制度的象征,“用金屬重量的貨幣單位計算寺廟所有的財產,在公元前5世紀中期,貨幣成為雅典力量的象征,與斯巴達的脆弱相對,也是民主與海權的特征”[10](P.38)。同時,雅典的民主制度對商業(yè)貿易以及廣場集市等活動也進行了規(guī)定和制約?!把诺涿裰髟趥€人和公共利益之間做了明確的劃分,這些利益破除了禮物交換和商業(yè)之間的區(qū)別?!盵8](P.131)
大約在公元前5世紀到公元前4世紀,雅典逐漸滿足了產生市場交換的條件?!耙驗樯a物品并帶到市場的人沒有時間等待買家,因而必須有人專業(yè)地用錢換商品,用商品換錢,即我們所說的商品交換?!盵17](P.72)逐漸提高的專業(yè)化水平帶來一個永久市場的誕生,能夠連接雅典的農民和眾多的工匠,也連接了國內和國外兩個市場?!案叨鹊乃綄I(yè)化意味著普通的雅典人的交換范圍遠遠地超過了朋友、鄰居和家庭的有限圈子?!盵17](P.80)商業(yè)貿易和禮物交換都被整合進雅典的城邦民主制度,商業(yè)帶來了集市的形成和發(fā)展?!半S著零售的發(fā)展,公共集市(agora)場所成為賣方尋找顧客的地方,到了古典時代,agora一詞既指政治中心又指市場?!盵16](PP.111-112)與現(xiàn)在集市單純的商業(yè)功能不同,雅典的公共集市是商業(yè)與政治功能的結合?!把诺涞墓布?agora)僅僅是部分地被用于買賣,它的其他功能作為政治的、法律的和宗教的活動中心而廣為人知。”[2](P.190)柏拉圖甚至對公共集市商業(yè)交易的交易地點和交易方式等做了全面規(guī)定。例如,他在《法律篇》中寫道:“當一個人與另一個人通過買或賣和另一個人進行交換(allettetai),交換要在公共集市的指定地方手持物品,不能在別的地方,接受當時確定的價格,在賣或買中延期(anabolē)是不被允許的”[2](P.186)。商業(yè)貿易在希臘城邦中的作用和影響逐漸擴大,但也受到政治制度和社會習俗的制約。
從禮物到再分配再到商業(yè)貿易,這三種社會整合的主要方式在古希臘的社會轉型和城邦崛起過程中都得到了體現(xiàn)并發(fā)揮了各自的重要作用。但這不意味著此三者在時代變遷中是線性的接續(xù)和替代關系,而是相互交錯同時并存于各個時期,在不同社會階層和環(huán)境場合分別發(fā)揮作用,這三者之一可能在某個時期的社會組織和整合上發(fā)揮主導性作用。鑄幣與這三種社會整合方式有著密切而直接的關聯(lián),這三者的相互作用為鑄幣在古希臘的起源發(fā)展和功能發(fā)揮提供了豐富多元的制度化背景,從中更能理解鑄幣在古希臘社會中混融模糊的屬性和復雜多變的用途。從貨幣即貨幣所為的生成論角度而言,貨幣的本質取決它在不同時代的不同社會整合方式中的作用和功能,取決和受制于具體的社會習俗與制度。簡單地說,貨幣的本質是一種社會關系或社會制度,具體的屬性與功能則結合這三種不同的社會整合方式得到生成和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