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傳》如何可信?
——以早期文本對重耳歸晉及城濮之戰(zhàn)的記載為例

張樹國

(杭州師范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浙江 杭州 311121)

《左傳》一書的可信度仍是學(xué)界一直討論的話題?！蹲髠鳌放c春秋時期魯國國史《春秋》相表里,因為是戰(zhàn)國時人所作,不可避免地插入了不少戰(zhàn)國時期的知識、檔案和傳說,這尤其體現(xiàn)在晉文公重耳歸晉及城濮之戰(zhàn)后確立霸主地位這兩件大事上。筆者以重耳歸晉和城濮之戰(zhàn)為例,引用近年來出土的相關(guān)文獻,通過二重證據(jù)來證明哪些出自原始檔案,哪些是戰(zhàn)國作者添加的。重耳在《左傳》人物書寫中最具傳奇性,主要體現(xiàn)在周游列國以及歸晉的征途、登上君位之后在城濮之戰(zhàn)中擊敗強大的楚國、被周襄王確立為侯伯的經(jīng)歷。葛蘭言(Marcel Granet)認為晉文公登上國君寶座之前,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他的奧德賽充滿了史詩的特性”(His Odyssey is full of epic traits)[1](P.26),富有文學(xué)色彩。關(guān)于重耳歸晉及城濮之戰(zhàn)的文獻體現(xiàn)為三種書寫形態(tài):

一是傳世文本形態(tài)。魯國史書《春秋》對城濮之戰(zhàn)有比較簡明的記載;《左傳·僖公二十八年》對城濮之戰(zhàn)的前因、進程、后果的描述與分析,可謂戰(zhàn)爭文學(xué)的經(jīng)典之作。《春秋》經(jīng)傳對重耳歸晉及城濮之戰(zhàn)的時間、地點、事件、人物言行記載非常詳細而豐富。除此之外,《國語·晉語四》側(cè)重記載城濮之戰(zhàn)時晉國君臣言語謀略,《史記》中的《楚世家》《晉世家》也記載了此次戰(zhàn)役。以上文獻,本文稱之為傳世文本。

二是青銅銘文文本形態(tài)。關(guān)于城濮之戰(zhàn)的青銅銘文史料為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子犯編鐘,八枚一組,銘文130字,合為完整一篇,共有兩組十六枚,兩篇文字相同,劉雨、盧巖《近出殷周金文集錄》有著錄。[2](PP.16-36)器主子犯(即狐偃)為晉文公重耳舅父,跟隨重耳流亡十九年,城濮之戰(zhàn)時被任命為晉國上軍副帥,直接參與了戰(zhàn)役的謀劃與指揮,對戰(zhàn)役勝利起了重大作用。編鐘銘文具有重大價值,本文稱之為青銅文本。

三是竹書文本形態(tài)。西晉汲冢出土《竹書紀(jì)年》為戰(zhàn)國時期魏國史書,記錄了重耳歸晉及城濮之戰(zhàn)。清華二《系年》、上博九《成王為城濮之行》(甲乙本)從楚國角度敘述了這場戰(zhàn)爭;清華七《子犯子余》記述秦穆公與重耳陪臣子犯(狐偃)、子余(趙衰)的對話,《晉文公入于晉》記載重耳歸國以后在政治、軍事方面的作為。以上幾篇為竹書文本。

從國別來看,晉、楚、魯三國史籍從不同角度記錄了城濮之戰(zhàn),《左傳》《國語》對此有全景式描述,干支紀(jì)日的時間亦非常明確而翔實,說明其史料來源是可靠的。相對來說,青銅文本和竹書文本記事簡略,時間因素往往缺少,竹書殘編斷簡在所難免,然而在對其訓(xùn)讀過程中,能夠重新喚起研究者的學(xué)術(shù)興趣,不能不說是現(xiàn)代春秋學(xué)研究的盛事。

盡管《春秋》經(jīng)傳對城濮之戰(zhàn)的具體時間有明確記載,但是仍然有若干難解之處?！洞呵铩芳啊蹲髠鳌穼?zhàn)役日期的記載幾乎相同,采用的是同一歷法,但具體是周歷、夏歷還是殷歷,沒有明確說明。學(xué)者習(xí)慣認為《春秋》采用的是周歷,《左傳》采用列國之史,歷法相對復(fù)雜。一般認為子犯編鐘“五月初吉丁未”是城濮之戰(zhàn)之后,晉君向周襄王“獻楚俘”之日,馮時《春秋子犯編鐘紀(jì)年研究——晉重耳歸國考》則認為這是重耳歸晉的時間?！蹲髠鳌酚涗浿囟鷼w晉是在魯僖公二十四年(公元前636年),文中有“二月甲午”,但周歷、夏歷二月均無甲午。馮時力圖解決這一矛盾,認為《左傳》日期“二月”當(dāng)為夏歷“三月”,而子犯編鐘“五月初吉丁未”則是周歷。[3]這一說法存在爭議。美國學(xué)者班大為(David W.Pankenier)《周代的應(yīng)用分野星占學(xué):晉文公與城濮之戰(zhàn)(前632)》)一文對重耳歸國及城濮之戰(zhàn)的歲星紀(jì)年研究提出了富有啟發(fā)性的觀點[4](PP.252-286),但對具體的干支日期沒有得出相應(yīng)的結(jié)論。因此,筆者結(jié)合青銅文本及竹書文本,對重耳歸晉及城濮之戰(zhàn)的時間推定提出自己的見解。時間是編年史的靈魂,是證明上古典籍可信度的重要參照。在這些不同書寫形態(tài)的早期文本中,子犯編鐘銘文無疑具有重大價值。

一、對子犯鐘銘“五月初吉丁未”的兩種解釋

城濮之戰(zhàn)爆發(fā)于周襄王二十年(公元前632年),《左傳·僖公二十八年》比較詳細地記載戰(zhàn)爭雙方晉、楚兩大軍事集團的態(tài)勢,晉國一方包括秦、齊、宋等國,楚國一方包括陳、蔡、衛(wèi)、魯?shù)葒?同時也詳細交代了戰(zhàn)役的前因?！蹲髠鳌べ夜辍酚涊d宋襄公與楚成王爭奪諸侯盟主,宋、楚爆發(fā)泓之役,宋國大敗,襄公亦重傷,次年死。宋成公即位,懾于楚國的軍事壓力,與楚講和。但重耳歸晉成為國君以后,晉國逐漸強大起來,于是宋國開始與晉國交好?！蹲髠鳌べ夜辍?“宋以其善于晉侯也,叛楚即晉。冬,楚令尹子玉、司馬子西帥師伐宋,圍緡?！盵5](P.3954)這時,宋之鄰國魯國由于受到齊國侵伐,魯僖公派東門襄仲、臧文仲求救于楚?！蹲髠鳌べ夜辍份d“臧孫見子玉而道之,伐齊、宋,以其不臣也”,子玉即楚國令尹成得臣,于是魯僖公“以楚師伐齊,取谷”。[5](P.3954)《左傳·僖公二十七年》:“冬,楚人、陳侯、蔡侯、鄭伯、許男圍宋?！盵5](P.3954)楚成王圍宋、伐齊、戍谷之事,為城濮之戰(zhàn)的序幕?！蹲髠鳌べ夜吣辍酚涊d宋公孫固如晉告急,晉采納子犯之謀:“楚始得曹而新昏于衛(wèi),若伐曹、衛(wèi),楚必救之,則齊、宋免矣?！盵5](P.3956)晉伐曹、衛(wèi)的原因固然是由于這二國為楚國同盟國,而二國投靠楚國的真實原因,是由于公子重耳出亡之時未受二國國君禮遇,遭受了不少屈辱,等到重耳歸國,奪取政權(quán),準(zhǔn)備建立霸權(quán)之后,二國害怕遭到重耳的報復(fù),就投靠了楚國。

城濮之戰(zhàn)這一重大事件見于近年出土的子犯編鐘,該編鐘無疑是春秋時期青銅器的代表。編鐘順序依據(jù)劉雨、盧巖所定,釋文依據(jù)裘錫圭《也談子犯編鐘》,文云:

(第一鐘)唯王五月初吉丁未,子犯佑晉公左右,來復(fù)其邦。者(諸)楚荊(第二鐘)不圣(聽)令(命)于王所,子犯及晉公率西之六師博(搏)伐楚荊,孔休。(第三鐘)大上楚荊,喪厥師,滅厥瓜(孤)。子犯佑晉公左右,燮諸侯,卑(俾)朝(第四鐘)王,克奠王位。王錫(賜)子犯輅車、四馬、衣、常(裳)、帶、巿、佩,者(諸)侯羞元(第五鐘)金于子犯之所,用為和鐘九堵(第六鐘)孔淑且碩,乃和且鳴,用匽(宴)(第七鐘)用寧,用享用孝,用祈眉壽(第八鐘)萬年無疆,子子孫孫,永寶用樂。[6](PP.83-84)

開頭“子犯佑晉公左右,來復(fù)其邦”,指魯僖公二十四年(周襄王十六年,公元前636年)子犯跟從晉文公重耳由秦歸晉之史事。銘文內(nèi)容主要為重耳歸晉、城濮之戰(zhàn)和踐土之盟,銘文有漫漶之處,如第三鐘“大上楚荊”之“上”依圖版當(dāng)為“工”,劉雨、盧巖釋為“攻”[2](P.19);裘先生釋“滅厥瓜”之“瓜”為“孤”,銘文中的“孤”指楚軍主帥、令尹成得臣而言。[6](P.89)

“唯王五月初吉丁未”表明采用周天子正朔,對這一時間存在兩種不同理解:

一種觀點認為這一時間為城濮之戰(zhàn)結(jié)束后的“獻俘”之日,以李學(xué)勤、裘錫圭等先生為代表。(1)參看李學(xué)勤《補論子犯編鐘》,《中國文物報》,1995年5月28日;裘錫圭《也談子犯編鐘》,《裘錫圭學(xué)術(shù)文集》第3冊,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江林昌《新出子犯編鐘銘文史料價值初探》,《文獻》,1997年第3期等。

晉楚城濮之戰(zhàn)發(fā)生在周襄王二十年(公元前632年),《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記載晉國勝利后的一些活動:

五月丙午,晉侯及鄭伯盟于衡雍。丁未,獻楚俘于王,駟介百乘,徒兵千。鄭伯傅王,用平禮也。[5](P.3962)

五月丁未與子犯編鐘“五月初吉丁未”相合?！俺跫睘榻鹞牧?xí)語,王國維《生霸死霸考》認為商周時期分“一月之日為四分”,“一曰初吉,謂自一日至七八日也;二曰既生霸,謂自八九日以降至十四五日也;三曰既望,謂十五六日以后至二十二三日;四曰既死霸,謂自二十三日以后至于晦也”。[7](P.21)裘錫圭據(jù)王韜《春秋朔閏至日表》及董作賓《〈春秋〉經(jīng)傳史日叢考》論及“僖公二十八年五月朔”當(dāng)以“戊戌”為合理,則“五月丁未”為初十,為“初吉”,可備一說。[6](P.87)而據(jù)晉代杜預(yù)《春秋長歷》記載,僖公二十八年“五月丙申小”,五月丙午為十一日,丁未為五月十二日。[8](PP.76-77)杜預(yù)注《春秋》《左傳》時經(jīng)常使用《春秋長歷》,具有一致性和系統(tǒng)性。學(xué)術(shù)界雖有王韜、新城新藏、張培瑜等多種相關(guān)學(xué)術(shù)著作,但時間推算多有不同,筆者采用杜預(yù)《春秋長歷》作為標(biāo)準(zhǔn)時間。在關(guān)于重耳歸晉及城濮之戰(zhàn)的時間敘事上,《春秋》經(jīng)傳相同,后文有論。

另一種觀點認為“五月初吉丁未”為重耳及子犯歸晉之日,以馮時為代表。

馮時認為銘文開頭“唯王五月初吉丁未,子犯佑晉公左右,來復(fù)其邦”這一鐘銘紀(jì)年明確記載子犯護佑晉公歸國的日期,而不是城濮之戰(zhàn)后向周襄王獻俘日期。銘文內(nèi)容記錄了子犯護佑晉公子重耳歸國及其以后五年之內(nèi)發(fā)生的三件重大史實,顯然,“晉公歸國之日理應(yīng)成為全銘記事的起點”[3]。下面根據(jù)相關(guān)史實記載進行討論。

重耳歸國事在魯僖公二十四年,《春秋·僖公二十四年》首書“春,王正月”,沒有記載這一史事,對此《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做出解釋:“二十四年,春,王正月,秦伯納之,不書,不告入也?！倍抛?“納重耳也。”[5](P.3942)《春秋》經(jīng)傳皆書“春,王正月”,說明經(jīng)、傳歷法相同。一般認為,魯國采用建子之月的周歷,即以含冬至節(jié)氣的夏歷十一月為歲首,稱為“王正月”即“周王正月”,這個月的氣候應(yīng)該像《詩經(jīng)·豳風(fēng)·七月》所云“一之日觱發(fā),二之日栗烈”,即周歷正月(夏歷十一月)寒風(fēng)觸物,發(fā)出凄厲之聲,周歷二月(夏歷十二月)則寒氣凜冽。但《春秋》經(jīng)傳“春,王正月”,很明顯與這一常識不符。類似春秋書法又見《春秋·隱公元年》“元年,春,王正月”,杜注:“隱公之始年,周王之正月也?！盵5](P.3719)《左傳·隱公元年》:“元年,春,王周正月?！?杜注:“言周以別夏、殷?！盵5](P.3723)這是關(guān)于春秋時期魯國歷法的重要資料,值得重視,后文有論。

《春秋》因為晉人“不告入”,未記載這段重要史事。但《左傳·僖公二十四年》補上了相關(guān)記載:

濟河,圍令狐,入桑泉,取臼衰。二月甲午,晉師軍于廬柳,秦伯使公子縶如晉師,師退,軍于郇。辛丑,狐偃及秦晉之大夫盟于郇。壬寅,公子入于晉師。丙午,入于曲沃。丁未,朝于武宮。戊申,使殺懷公于高梁。不書,亦不告也。[5](PP.3942-3943)

《左傳》解釋魯《春秋》“不書”的原因,是由于晉國“不告”,即未派使者將重耳歸晉之事告知魯國?！蹲髠鳌芬罁?jù)晉國史書補上這段重要史料,引文六個干支日期中,特別標(biāo)舉“二月甲午”,為秦伯納重耳于晉之日,然與《左傳·僖公二十四年》“春,王正月,秦伯納之”之“王正月”時間不合。重耳歸晉事件又見于《國語·晉語四》:

公子濟河,召令狐、臼衰、桑泉,皆降。晉人懼,懷公奔高梁。呂甥、冀芮帥師,甲午,軍于廬柳。秦伯使公子縶如師,師退,次于郇。辛丑,狐偃及秦、晉大夫盟于郇。壬寅,公入于晉師。甲辰,秦伯還。丙午,入于曲沃。丁未,入絳,即位于武宮。戊申,剌懷公于高梁。[9](P.367)

引文與《左傳》相關(guān)記載相印證,補充了一些內(nèi)容。如《國語·晉語四》云“呂甥、冀芮帥師,甲午,軍于廬柳”,《左傳》只云“軍于廬柳”,未說晉軍統(tǒng)帥之名;而《竹書紀(jì)年》則記載晉軍統(tǒng)帥為狐毛、先軫,說見后文。又如《國語·晉語四》云“丙午,入于曲沃。丁未,入絳,即位于武宮”,《左傳》只云“丙午,入于曲沃。丁未,朝于武宮”,而省略“入絳”,因為晉武公廟在絳都,“朝于武宮”意味著重耳取得了即位國君之合法性。從上引史料來看,《國語》《左傳》兩書記載均源出晉史?！秶Z·晉語四》干支記日有“甲午,軍于廬柳”,但未像《左傳》特別標(biāo)明“二月甲午”,韋昭注:“甲午,魯僖公二十四年二月六日?！?[9](P.367)竹添光鴻在韋說基礎(chǔ)上,推算其余五個干支日期為:

據(jù)韋注,辛丑,二月十三日也。壬寅,十四日也。丙午,十八日也。丁未,十九日也。戊申,二十日也。甲午至戊申凡十五日。[10](P.541)

韋昭之所以能夠得出“二月甲午”的確切日期,筆者推測可能利用了《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呂郄畏逼”中的材料:“三月,晉侯潛會秦伯于王城。己丑晦,公宮火?！盵5](P.3943)因此韋昭從“己丑晦”逆推得出了“二月甲午”為二月六日,竹添光鴻在韋注基礎(chǔ)上推得其余五個干支日期,但有爭議。

據(jù)《左傳》《國語》記載,“丁未”為二月丁未,是公子重耳朝于晉國絳都之武宮、即位國君之日,與子犯編鐘銘文“五月初吉丁未”相隔三個月。馮時所謂重耳“其入絳朝于武宮而即位晉君之日恰為丁未,這是子犯‘來復(fù)其邦’的重要標(biāo)志”,認為這是子犯以護佑晉君歸國的日期作為鑄鐘日期,但二月、五月之間有三個月之差,因此懷疑《左傳》“二月甲午”之“二”當(dāng)為“三”之訛,晉史以夏歷紀(jì)年,夏歷三月恰合周歷五月。這樣子犯編鐘所謂“惟王五月初吉丁未”就是《左傳》“丁未,朝于武宮”、《國語》“丁未,入絳,即位于武宮”之“丁未”,因此其結(jié)論為“今證以子犯編鐘,晉重耳歸國即位晉君當(dāng)在周襄王十六年周正夏五月丁未日,依晉史當(dāng)夏正春三月丁未日”。[3]但這一說法難以自圓其說。因為《左傳·僖公二十四年》記載同年三月“呂郄畏逼”而火燒公宮事件,明確點明“三月,晉侯潛會秦伯于王城。己丑晦,公宮火”,從“己丑晦”逆推,夏歷三月無甲午,因此馮時將“二月甲午”改為“三月甲午”屬于濫改,不足以服人。班大為《周代的應(yīng)用分野星占學(xué):晉文公與城濮之戰(zhàn)(前632)》采用馮時的意見,但同樣面對“一個月之差”問題,只能在腳注里說“可能是因為在僖公二十四年插入了一個閏正月”[4](P.280),這一說法之不自信是顯而易見的。

子犯編鐘銘文所謂“五月初吉丁未”應(yīng)是《左傳》《國語》所記城濮之戰(zhàn)結(jié)束以后向周襄王獻楚俘的時間。第四、五鐘銘“者(諸)侯羞元金于子犯之所,用為和鐘九堵”,也說明這是獻俘之后諸侯獻金而作鐘。對子犯編鐘日期出現(xiàn)這么大分歧的原因,是因為青銅器上的日期一般是鑄造的日期,但本銘中出現(xiàn)了變例,以城濮之戰(zhàn)獻俘日期的“五月初吉丁未”作為鑄鐘日期,敘事出現(xiàn)了一處“斷裂”,從而導(dǎo)致了對日期與事件的不同理解。學(xué)者一般認為《春秋》經(jīng)傳皆以周歷編年,但魯僖公之前歷法未定,間采殷歷,下文試論。

二、《春秋》經(jīng)傳中重耳歸晉及城濮之戰(zhàn)的時間敘事

《左傳·僖公二十四年》記載重耳歸國之時,所謂“二月甲午,晉師軍于廬柳”,令人大起疑竇。韋昭認為“甲午”為魯僖公二十四年(公元前636年)二月六日,卻忽略了一個基本事實——無論周歷、夏歷,這年的二月均無甲午,其他五個干支日辛丑、壬寅、丙午、丁未、戊申,也均不見周歷或夏歷是年的二月。據(jù)張培瑜《中國先秦史歷表》,依據(jù)周歷,周襄王十六年、僖公二十四年二月朔為庚申,二月無甲午日;夏歷二月朔為辛酉,二月亦無甲午。[11](P.137)王韜《春秋朔閏日至考》認為“二月無甲午,以下并差一月”,魯僖公在位三十三年的歷表最為淆亂,有殷歷建丑十一次,周歷建子十七次,夏歷建寅一次、建亥三次,“故寧違《傳》以從《經(jīng)》,且晉用夏正,《傳》書日月或有誤耳”[12](P.33)。王韜認為當(dāng)《春秋》經(jīng)、傳時間不一致之時,應(yīng)從《春秋》而不從《左傳》,這一看法存在一定偏頗。

《左傳》援引諸國史料,解釋《春秋》書法,與《春秋》相表里,屬于較早的歷史編纂學(xué)著作,歷史書寫的時間應(yīng)該盡量與《春秋》一致。但在處理諸國史料之時,卻不得不面對相當(dāng)棘手的問題,即各國所用歷法不統(tǒng)一。前人曾指出《左傳》雜用“三正”即夏歷、殷歷、周歷,清人顧炎武舉多例證明,并引劉原父云:“《左氏》日月與經(jīng)不同者,丘明作書,雜取當(dāng)時諸侯史策之文,其用三正,參差不一,往往而迷,故《經(jīng)》所云冬,《傳》謂之秋也。”[13](P.149) “三正”即夏正建寅、殷正建丑、周正建子。學(xué)者通常認為,《左傳》采晉史,晉史用夏歷紀(jì)年,但顧炎武《日知錄》卷四《春秋闕疑之書》云:

《春秋》,因魯史而修者也?！蹲笫蟼鳌?采列國之史而作者也。故所書晉事,自文公主夏盟,政交于中國,則以列國之史參之,而一從周正。自惠王以前,則間用夏正,其不出于一人明矣。[13](P.147)

所謂“文公主夏盟”當(dāng)為晉文公重耳主持踐土之盟以后,紀(jì)年開始“一從周正”。顧炎武認為《春秋》采周正,《左傳》也采周正,自惠王以前則“間用夏正”,但此說也存在問題。據(jù)新城新藏《春秋長歷》,自夏、殷、周三代迄春秋以前,采用近于所謂夏正之歷;而入春秋時代,其前半葉即隱公元年至僖公年間采用殷歷;自文公以后整齊歷法,則采用周正之歷。[14](P.291)《春秋經(jīng)》為當(dāng)時之史,記僖公年間史事當(dāng)依殷歷記事。殷歷建丑,《春秋》文公之前大體以含冬至月遲一個月為正月,此時置閏法也無規(guī)則,即所謂“殷歷古法”。文公之后則以冬至月為正月,置閏法亦頗整齊,此事實顯示文公時代歷法曾有重大變革。[14](P.360)張培瑜《中國早期的推步歷法》認為《左傳》雜采各國史料,經(jīng)傳史實歷日常有參差,“細查經(jīng)傳,有差兩月者,有差一月者,也有經(jīng)傳相同的”[15](P.12),“魯歷歲首僖公以前多建丑,文公以后常建子,但時有擺動”[15](P.13)?！吨袊惹厥窔v表·凡例》亦云“據(jù)《春秋經(jīng)》歷日復(fù)原的春秋魯國歷法”,“歲首初期多建丑,后期多建子”。[11](P.2)這一觀點值得重視。

《春秋經(jīng)·隱公元年》:“元年,春,王正月?！倍抛?“隱公之始年,周王之正月也?！盵16](P.126)《左傳》作“元年春,王周正月”[16](P.127)。周歷以含冬至之月為正月,即以夏歷十一月建子之月為正月,若以冬至之月為春,豈非欠妥?殷歷則以含立春節(jié)氣之月為正月。新城新藏《春秋長歷》記載,隱公元年正月為夏正十二月,非夏正十一月,《春秋》經(jīng)傳所謂“元年春,王正月”當(dāng)采用“殷歷古法”。自魯文公以后,歷法統(tǒng)一于周歷,《左傳》依舊采用“殷歷古法”?！蹲髠鳌纷髡邽楣?50年代人物,其所述年代一方面依據(jù)原始材料,另一方面依據(jù)“殷歷古法”推步而成,在歲星記事中尤其突出,后文有論。在諸多春秋歷書中,杜預(yù)《春秋長歷》具有重要價值。

據(jù)杜預(yù)《春秋長歷》,魯僖公二十四年“二月辛卯大,三月辛酉小”[8](PP.72-73),二月朔辛卯,為大月(三十日);三月朔辛酉,而晦日為己丑,與《左傳》一致。下面將杜預(yù)《春秋長歷》中關(guān)于《左傳》《國語》記載重耳歸晉的六個干支日與相關(guān)歷史事件,做一排比,依次為:

“二月甲午,四日”,這一天呂甥、郄芮率軍駐扎廬柳,以拒秦師;

“辛丑,十一日”,子犯與秦、晉大夫盟于郇;

“壬寅,十二日”,重耳入晉師;

甲辰(2)見《國語·晉語四》。,二月十四日,秦伯回;

“丙午,二月十六”,晉師入曲沃;

“丁未,十七日”,入絳,朝于武宮;

“戊申,十八日”,刺殺懷公于高梁。

“三月己丑晦,二十九日”,三月為小月二十九日,這一天是晉國舊族呂甥、郄芮縱火焚燒公宮的時間。

韋昭從三月“己丑晦”逆推,得出“二月甲午”為二月六日。竹添光鴻據(jù)此推算,每個干支日期均與上文推算結(jié)果相差兩天,也未點明所用何種歷法?！秶Z·晉語四》未點明二月、三月,致干支不可考,實際是采用殷正紀(jì)日的習(xí)慣。據(jù)陳遵媯先生說法,商代紀(jì)日,只標(biāo)明它屬于某一月的干支,要知道它在月中的位置,需要查考歷譜來排比。周初仍用這個方法,但多標(biāo)明諸如生霸(魄)、死霸(魄)之類月相。[17](P.965)而《左傳》是在類似原始記錄上整理過的,在“甲午”之前加上“二月”,杜預(yù)《春秋長歷》在此基礎(chǔ)上推算重耳歸晉日期,從而點明了月份干支日,使歷史時間清晰起來。

上述干支日驗之于周歷、夏歷則捍格不通,驗之于殷歷則怡然理順,這不是偶然的。據(jù)《晉書·律歷志下》記載,后秦姚興時天文學(xué)家姜岌著《三紀(jì)甲子元歷》,書中認為:

然書契所記,惟《春秋》著日蝕之變,自隱公訖于哀公,凡二百四十二年之間,日蝕三十有六,考其晦朔,不知用何歷也。班固以為《春秋》因魯歷,魯歷不正,故置閏失其序。魯以閏余一之歲為蔀首,檢《春秋》置閏不與此蔀相符也?！睹鼩v序》曰:孔子為治《春秋》之故,退修殷之故歷,使其數(shù)可傳于后。如是,《春秋》宜用殷歷正之。[18](P.566)

《命歷序》即緯書《春秋命歷序》,《緯書集成》有著錄。[19](P.884)若此條記載為真,說明孔子已知曉《春秋》采用殷歷的事實,當(dāng)然也反映了后人已知道《春秋》中的殷歷。據(jù)陳遵媯先生所說,按新城新藏推定的春秋時期的歷日來統(tǒng)計,從魯隱公元年(公元前722年)到僖公四年(公元前656年)共67年中,有10年建子,49年建丑,8年建寅;從僖公五年(公元前655年)到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共177年中,有32年建亥,133年建子,12年建丑。春秋前半期,以殷正為歲首,閏月置于歲終,頻大月及置閏法都沒有規(guī)則,這說明當(dāng)時還沒有固定的歷法。在春秋中期,即魯文公、宣公時代以后,以周正為歲首,而頻大月及置閏法頗有規(guī)則。春秋初期的“春王正月”一般是丑月,后期逐漸改為子月。[17](P.1023)這在晉楚城濮之戰(zhàn)的敘事中也得到驗證。

關(guān)于城濮之戰(zhàn)的具體時間,《春秋·僖公二十八年》記載:

二十有八年,春,晉侯侵曹,晉侯伐衛(wèi)。

三月丙午,晉侯入曹,執(zhí)曹伯,畀宋人。

夏四月己巳,晉侯、齊師、宋師、秦師及楚人戰(zhàn)于城濮,楚師敗績。楚殺其大夫得臣。

五月癸丑,公會晉侯、齊侯、宋公、蔡侯、鄭伯、衛(wèi)子、莒子盟于踐土。[5](P.3958)

《春秋·僖公二十八年》包含三個干支日期,即“三月丙午”“夏四月己巳”“五月癸丑”,杜預(yù)《春秋長歷》載“三月丁酉小,四月丙寅大,五月丙申小”[8](PP.76-77),三月朔日丁酉,丙午為三月十日,晉軍攻入曹國;四月朔為丙寅,為大月(三十日),“夏四月己巳”為四月四日,這一天城濮大戰(zhàn),晉國同盟打敗楚國;五月朔為丙申,“五月癸丑”為五月十八日,與杜預(yù)注“《經(jīng)》書癸丑,月十八日也”相合,這一天晉國與其同盟國舉行會盟,即“踐土之盟”?！蹲髠鳌べ夜四辍穼Τ清е畱?zhàn)的具體時間記載與《春秋經(jīng)》相印證:

夏四月戊辰,晉侯、宋公、齊國歸父、崔夭、秦小子慭次于城濮。

己巳,晉師陳于莘北,……楚師敗績。子玉收其卒而止,故不敗。

晉師三日館谷,及癸酉而還。

甲午,至于衡雍,作王宮于踐土。

五月丙午,晉侯及鄭伯盟于衡雍。

丁未,獻楚俘于王,駟介百乘,徒兵千。鄭伯傅王,用平禮也。

己酉,王享醴,命晉侯宥。

癸亥,王子虎盟諸侯于王庭。[5](PP.3961-3962)

依據(jù)杜預(yù)《春秋長歷》,將《左傳》引文的干支日及其事件列舉于下:

“夏四月戊辰”為四月三日,這一天晉與宋、齊、秦會盟于城濮;

“己巳”即四月四日,為城濮戰(zhàn)役那一天,《春秋》經(jīng)、傳日期一致,但《左傳》記載戰(zhàn)役經(jīng)過,無疑更為詳細而生動;

戰(zhàn)役之后,晉軍休整三日,“館谷”,杜注:“館,舍也。食楚軍谷三日?！薄凹肮镉隙€”,即四月八日還師振旅;

“甲午,至于衡雍,作王宮于踐土?！薄凹孜纭睘樗脑露湃?“衡雍”,杜注:“鄭地,今滎陽卷縣。襄王聞晉戰(zhàn)勝,自往勞之,故為作宮?！背清е畱?zhàn)前,鄭國本來是楚之盟國,楚國戰(zhàn)敗后,鄭伯害怕,于是“行成于晉”,得到晉國的原諒,兩國在鄭地“衡雍”舉行盟會。晉軍還師歸絳后,再出發(fā)到衡雍,經(jīng)過二十一天左右。

“五月丙午”,即五月十一日,晉侯、鄭伯舉行盟會。

“丁未”即五月十二日,向周襄王舉行獻俘之禮。所謂“鄭伯傅王,用平禮也”,杜注:“以周平王享晉文侯仇之禮享晉侯。”[5](P.3962)當(dāng)年周平王東遷之時,晉文侯、鄭武公立了大功,此處由鄭伯傅相周襄王,由晉文公舉行獻俘之禮,為的是重申舊好,確立侯伯之位?！岸∥础奔醋臃妇庣姟拔逶鲁跫∥础?可見子犯編鐘是為紀(jì)念城濮之戰(zhàn)的勝利而鑄造的。

“己酉”即五月十四日,周襄王舉行享醴,錫命晉侯。

“癸亥,王子虎盟諸侯于王庭”,“癸亥”為五月二十八日,《春秋》書“癸丑”,杜預(yù)注云:“《經(jīng)》書癸丑,月十八日也。《傳》書癸亥,月二十八日,經(jīng)、傳必有誤。” [5](P.3958)從會盟日程來說,以《春秋經(jīng)》所書“癸丑”更為合理。若從“己酉”周王錫命禮至“癸亥”諸侯會盟之間將近半月,間隔時間太長了。

從重耳歸晉以及晉楚城濮之戰(zhàn)的干支日期來看,《左傳》與《春秋》所用歷法相一致,但個別地方有出入,這與《左傳》一書為后人書寫有關(guān)?！秶Z》一書也有后人搜集整理的內(nèi)容,不完全是事件發(fā)生時的原始記錄。但《左傳》《國語》記載歷史事件的時間這么準(zhǔn)確,說明這兩部書除參考魯國《春秋》之外,肯定參考了相關(guān)晉國歷史檔案。關(guān)于重耳出亡及城濮之戰(zhàn)也有一些不同記載,但稍顯遺憾的是,這類史料文獻不載年月日,時間都不太明確,如下文關(guān)于這一歷史事件的歲星記事就是由《左傳》作者推算出來的。

三、重耳出亡及城濮之戰(zhàn)的歲星記事

在重耳出亡及城濮之戰(zhàn)的時間推算上,值得注意的是《左傳》《國語》多次引用歲星記事。其一為《國語·晉語四》記載重耳出亡,路過衛(wèi)國之地五鹿,向野人乞食,野人“與之塊”——給了一個土塊,子犯認為很有寓意,講了一番歲星紀(jì)年的道理:

天事必象,十有二年,必獲此土。二三子志之。歲在壽星及鶉尾,其有此土乎?天以命矣,復(fù)于壽星,必獲諸侯,天之道也,由是始之。有此,其以戊申乎!所以申土也。[9](P.339)

《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記載:“正月戊申,取五鹿。”[5](P.3959)韋昭認為戊申為正月六日,不正確。杜預(yù)《春秋長歷》載“正月戊戌小”[8](P.76),正月朔為戊戌,戊申為正月十一日。城濮之戰(zhàn)發(fā)生在公元前632年,據(jù)此推斷“得塊”之歲當(dāng)為公元前644年,子犯能準(zhǔn)確預(yù)判十二年后戊申這一天“必獲此土”,是由歲星(即木星)運行周天所需十二年(實為11.8622年)推步而成,當(dāng)為事件發(fā)生后所追述。

其二為《國語·晉語四》記載晉國史官董因所云:

董因迎公于河,公問焉,曰:“吾其濟乎?”對曰:“歲在大梁,將集天行。元年始授,實沈之星也。實沈之墟,晉人是居,所以興也。今君當(dāng)之,無不濟矣。君之行也,歲在大火。大火,閼伯之星也,是謂大辰。辰以成善,后稷是相,唐叔以封?！额酚洝吩?‘嗣續(xù)其祖,如谷之滋,必有晉國?！盵9](P.365)

董因以占星家的語言重新講述了重耳出亡時的天象,重耳出亡是受商星保佑的。而“元年始授,實沈之星”指重耳即位之年即魯僖公二十四年,歲星將去“大梁”而在“實沈”之次,這自然是好兆頭。這種歲星記事是可以通過“推步”得出來的,董因所謂星次“大梁”據(jù)說因魏遷都大梁而得名?！豆疟局駮o(jì)年》記載:

(梁惠成王)六年,四月甲寅,徙都于大梁。[20](P.68)

梁惠王六年即公元前365年。范祥雍認為,關(guān)于魏徙都大梁還有“惠王九年”“惠王三十一年”說法。[20](P.68)新城新藏《〈左傳〉〈國語〉之著作年代》論《左傳》中的歲星記事乃依據(jù)公元前365年所觀測之天象,以此為元始年推步而作。[14](P.418)也就是說,歲星之歷元即起算之端在公元前365年,在此之前或之后均可以推算得出。在歲星分野中有韓、趙、魏而無晉國,很明顯是三家分晉后才出現(xiàn)的歲星記事。在推步中,采用了傳說史料?！皩嵣颉奔磪⑿?為晉星,與傳說中的“閼伯”均為高辛氏之子?！蹲髠鳌ふ压辍酚洸┪锞幼赢a(chǎn)之語:

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閼伯,季曰實沈,居于曠林,不相能也,日尋干戈,以相征討。后帝不臧,遷閼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為商星。遷實沈于大夏,主參。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5](P.4393)

班大為認為“實沈”與“閼伯”是有文字之前的原始神話的一個典型例子,其作用在于解釋和傳播重要的天文學(xué)和歷法知識,描述了與春季主星座天蝎座和秋季主星座獵戶座有關(guān)的神的人格化。這兩個星座在天空中相對分布,不能同時出現(xiàn)在天空中,“閼伯”總是在“實沈”于東方升起之前沉入西方的地平線下[4](P.262),正如杜甫《贈衛(wèi)八處士》中的名句“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值得注意的是,“不相見”的參、商接力成為晉文公的福星。重耳當(dāng)年出奔時“歲在大火”為閼伯之星,得商之主神保佑,故云“辰出而參入,皆晉祥也”。而皆主“大火”即心星,而心星為商之祭祀主星。張培瑜則認為《左傳》《國語》所書的歲星位置與實際天象全不相符,皆非其時觀測實錄,卻與西漢末劉歆《三統(tǒng)歷》相合;“有關(guān)歲星運動的記載為《春秋經(jīng)》所無,都是《左傳》新增的,所述史實也多為無經(jīng)之傳”,“是作者依據(jù)歲星12年行天1周推算得出的”,這個“作者”的時代大約是公元前357、358年左右。[15](PP.42-45)這與新城新藏所謂《左傳》成書于公元前365年說相近。

四、戰(zhàn)國竹書中有關(guān)重耳歸晉及城濮之戰(zhàn)的敘事時間

戰(zhàn)國竹書文本以西晉汲冢出土的《竹書紀(jì)年》為最早,近些年來又陸續(xù)出土了四種文本,即清華二《系年》、清華七《子犯子余》《晉文公入于晉》、上博九《成王為城濮之行》,記載重耳歸晉及城濮之戰(zhàn)的敘事時間也有幾種不同說法。

(一)《竹書紀(jì)年》關(guān)于重耳歸晉的時間

西晉太康二年(281年)汲冢出土大量文獻,其中有《紀(jì)年》十三篇,杜預(yù)《春秋經(jīng)傳集解后序》云:“其《紀(jì)年》篇起自夏殷周,皆三代王事,無諸國別也。唯特記晉國,起自殤叔,次文侯、昭侯,以至曲沃莊伯。莊伯之十一年十一月,魯隱公之元年正月也。皆用夏正建寅之月為歲首,編年相次,晉國滅,獨記魏事。”[5](P.4751)《竹書紀(jì)年》:“晉獻公二十五年正月,翟人伐晉,周陽有白兔舞于市”[21](P.79),“昭公六年十二月,桃杏花”[21](P.84),“晉出公十年十一月,於粵子句踐卒,是為菼執(zhí)”[21](P.87)。從“正月”“十二月”“十一月”月份來看,杜預(yù)說《竹書紀(jì)年》“用夏正建寅之月為歲首”是可信的。重耳歸晉事件亦見《竹書紀(jì)年》的記載,《水經(jīng)·河水注》引《紀(jì)年》云:

《汲郡竹書紀(jì)年》曰:晉惠公十五年,秦穆公率師送公子重耳,涉自河曲。[21](P.80)

《左傳》《國語》記載“濟河”之事,但未記從何處渡河?！都o(jì)年》則明確說“涉自河曲”?！端?jīng)·涑水注》引《紀(jì)年》:

《竹書紀(jì)年》云:晉惠公十有五年,秦穆公率師送公子重耳,圍令狐、桑泉、臼衰,皆降于秦師。狐毛與先軫御秦,至于廬柳,乃謂秦穆公使公子縶來與師言,退舍,次于郇,盟于軍。[21](P.81)

《竹書紀(jì)年》記載狐毛、先軫率晉師“御秦”,《國語·晉語四》則載“呂甥、郤芮帥師”,兩處不一致,似以《紀(jì)年》為準(zhǔn)。《左傳》記載呂甥、郤芮擁戴晉惠公夷吾及其子懷公圉,在晉文公即位以后,火燒公宮,后為秦穆公所殺;而狐毛、先軫則擁戴晉文公,城濮之戰(zhàn)前,狐毛被任命為上軍元帥,在戰(zhàn)役中起了重大作用。先軫為下軍副帥,病逝于大戰(zhàn)之前。晉惠公夷吾在位有十四年、十五年之說。雷學(xué)淇認為,晉大夫里克弒其君卓子,立晉惠公夷吾,在《春秋》魯僖公十年正月,相當(dāng)于夏正九年十一月;晉惠公死于魯僖公二十四年冬,則惠公在位實際是十五年。[22](PP.472-473)《國語·晉語三》:“十五年,惠公卒,懷公立,秦乃召重耳于楚而納之。晉人殺懷公于高梁,而授重耳,實為文公。”[9](P.335)此說法與《竹書紀(jì)年》“晉惠公十五年”說一致。若以《春秋》殷歷說而論,魯僖公十年正月相當(dāng)于夏正九年十二月,與“晉惠公十五年”也不矛盾。

(二)清華二《系年》、清華七《子犯子余》記重耳在秦的時間

晉惠公去世后,立其子晉懷公圉。公子重耳在秦國幫助下歸晉,成為國君,并殺了晉懷公。清華二《系年》簡37—39記載:

懷公自秦逃歸,秦穆公乃召文公于楚,使襲懷公之室。晉惠公卒,懷公即立,秦人起師以內(nèi)(納)文公于晉,晉人殺懷公而立文公,秦晉焉始合好,穆(戮)力同心。[23](PP.57-58)

關(guān)于重耳在秦國的時間,有一年、三年之說?！蹲髠鳌べ夜辍酚浿囟沙肭匾院?補充了一些情節(jié)及人物對話,“秦伯納女五人,懷嬴與焉,奉匜沃盥,既而揮之。怒曰:‘秦晉匹也,何以卑我!’公子懼,降服而囚”[5](PP.3941-3942),“懷嬴”為秦穆公先許配子圉,子圉逃回晉國,立為國君后,秦穆公再將其配與重耳,即《系年》“使襲懷公之室”之意。與《系年》平鋪直敘的寫法不同的是,《左傳》對人物言行格外注重,這些對話可能來自當(dāng)時流行的一些語類文本。從《左傳》記載來看,重耳于魯僖公二十三年至秦,二十四年歸晉,只有一年時間。

清華七《子犯子余》篇題書于第一簡簡背,包括15支簡,記載秦穆公與子犯、秦穆公與子余(趙衰)、秦穆公與蹇叔、重耳與蹇叔之間的幾組對話,未記載秦穆公與重耳之間的直接對話,可知秦穆公是想從側(cè)面了解重耳之為人,來確定重耳是否值得幫助。這些對話內(nèi)容不見于傳世典籍,與《左傳》《國語》對重耳適秦的時間記載有出入,如簡1—3記載秦穆公與子犯的對話:

耳自楚適秦,處焉三歲,秦穆公乃召子犯而問焉,曰:“子,若公子之良庶子,胡晉邦有禍,公子不能止焉,而走去之?無乃猷心是不足也乎?”子犯答曰:“誠如主君之言,吾主好定而敬信,不秉禍利,身不忍人,故走去之,以節(jié)中于天。主如曰疾利焉不足,誠我主古(故)弗秉。” [24](P.25)

從引文可知,重耳在秦國的時間長達三年,這一說法又見于《韓非子·十過》:“公子自曹入楚,自楚入秦,入秦三年,秦穆公召群臣而謀曰?！盵25](P.66)但此說未見諸《左傳》等傳世史書。引文“子,若公子之良庶子”之“若”,可釋為“乃”,“良庶子”一詞又見北大藏秦簡《禹九策之七》簡25:“七曰:良庶子,從人月,繹(釋)帶徹,長不來,直吾多歲,吉”,李零解釋“良庶子”一詞見于清華簡《子犯子余》,“整理者認為是掌管群公子的職官”。[26](P.48)“庶子”是戰(zhàn)國時期秦國詞匯,《商君書·境內(nèi)》:“其有爵者乞無爵者以為庶子,級乞一人。其無役事也,其庶子役其大夫,月六日。其役事也,隨而養(yǎng)之軍。”[27](P.114)無爵之人為有爵者之隨從,謂之“庶子”,如《史記·商鞅列傳》記載商鞅為魏國中庶子,《史記·刺客列傳》記秦國中庶子蒙嘉,秦穆公稱呼子犯(狐偃)、子余(趙衰)為“良庶子”,即指二人為臣屬重耳的隨從。子犯回答秦穆公的話不卑不亢,維護重耳的聲譽,說明臣屬維護主君的利益是理所當(dāng)然的。

(三)清華二《系年》、清華七《晉文公入于晉》對城濮之戰(zhàn)時間的記載

清華二《系年》敘述晉楚城濮之戰(zhàn),簡41—44云:

晉文公立四年,楚成王率諸侯以圍宋,伐齊,戍谷,居鑊。晉文公思齊及宋之德,乃及秦師圍曹及五鹿,伐衛(wèi),以脫齊之戍及宋之圍。楚王舍圍歸,居方城。令尹子玉遂率鄭、衛(wèi)、陳、蔡及群蠻夷之師交文公,文公率秦、齊、宋及群戎之師以敗楚師于城仆(濮),遂朝周襄王于衡雍,獻楚俘馘,盟諸侯于踐土。[23](P.60)

晉文公四年為公元前633年?！秶Z·晉語四》“文公救宋敗楚于城濮”章云:“文公立四年,楚成王伐宋,公率齊、秦伐曹、衛(wèi)以救宋。”[9](P.377)這一記載與清華二《系年》相互驗證。《左傳·僖公二十七年》記載楚成王“圍宋、伐齊、戍谷”,次年(僖公二十八年,公元前632年)則爆發(fā)晉楚城濮之戰(zhàn),可見《系年》與《國語》《左傳》記載相合。

清華七《晉文公入于晉》記載重耳入晉以后發(fā)號施令、治政整軍的一系列措施,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軍事行動,開始爭霸戰(zhàn)爭,其內(nèi)容不見于傳世典籍。簡7—8記載:

元年,克原。五年,啟東道,克曹、五鹿,敗楚師于城濮。建衛(wèi)、成宋、圍許,反鄭之埤。九年,大得河?xùn)|之諸侯。[24](P.40)

“反鄭之埤”事又見《國語·晉語四》:“文公誅觀狀以伐鄭,反其陴”,韋昭注:“反,撥也。陴,城上女垣?！盵9](P.380)晉文公在位九年,《春秋·僖公三十二年》:“冬十有二月己卯,晉侯重耳卒。”[5](P.3976)《國語·周語上》“內(nèi)史興論晉文公必霸”條記載:“襄王十六年,立晉文公。二十一年,以諸侯朝王于衡雍,且獻楚捷,遂為踐土之盟,于是乎始霸?！盵9](P.44)與上引文“晉文公五年”說相印證,但與清華二《系年》及《國語·晉語四》晉文公四年說有矛盾。戰(zhàn)國竹書基本上是歷史大事記,沒有對重耳歸晉以及城濮之戰(zhàn)的具體時間的記載,而《左傳》《國語》則根據(jù)歷史檔案,記載了具體日期,提供了更多歷史細節(jié),相比較來說,可信度要高得多;同時,《左傳》也采用了一些竹書文獻的內(nèi)容,下文試論。

(四)上博九《成王為成(城)仆(濮)之行》對城濮之戰(zhàn)時間的記載

竹書“成仆”即“城濮”,上博九《成王為城濮之行》分為甲、乙本,凡九簡,209字。(3)參看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冻赏鯙槌清е小返膱D版在第17—28頁,釋文在第143—153頁。殘損比較嚴(yán)重,關(guān)于其編連,學(xué)者意見不統(tǒng)一。有學(xué)者認為甲、乙本為一篇(4)說參曹方向《上博九〈成王為城濮之行〉通釋》,簡帛網(wǎng),2013年1月7日;陳偉《〈成王為城濮之行〉初讀》,簡帛網(wǎng),2013年1月5日。,內(nèi)容主要為楚令尹子文(即斗榖於菟)與蒍賈(字伯嬴)的對話。整理者陳佩芬有很好的釋文,但個別字的解釋存有疑問。筆者參考學(xué)者意見,試作連讀:

(甲1)成王為城濮之行,王使子文教子玉,子文受師于睽,一日而畢,不叩一人。子(甲2)玉受師,出之蒍,三日而畢,斬三人。舉邦賀子文,以其善行師。王歸,客于子子文,甚喜。(甲3)合邦以飲酒,薳伯嬴猶幼,顧持肉飲酒。子子文舉薳賈伯嬴曰:“榖於菟為(乙1)楚邦老,君王免余罪,以子玉之未患,君王命余受師于睽,一日而畢(乙2)不叩一人。子玉出之蒍。三日而畢,斬三人,王為於菟舉邦賀余,汝(甲4)獨否。余見食是為天棄,不思正人之心。”伯嬴曰:“君王謂子玉未患,(乙3)命君教之,君一日而畢,不叩(一人),言乎君子哉,聞……(甲5)師,既敗師已,君為楚邦正,喜君之善而不誅子玉之師之……”

《左傳·僖公二十七年》記載城濮之戰(zhàn)交戰(zhàn)雙方中,楚軍一方的戰(zhàn)前準(zhǔn)備,與上博九《成王為城濮之行》內(nèi)容相近:

楚子將圍宋,使子文治兵于睽,終朝而畢,不戮一人。子玉復(fù)治兵于蒍,終日而畢,鞭七人,貫三人耳。國老皆賀子文,子文飲之酒。蒍賈尚幼,后至,不賀。子文問之,對曰:“不知所賀。子之傳政于子玉,曰:‘以靖國也?！钢T內(nèi)而敗諸外,所獲幾何?子玉之?dāng)?子之舉也。舉以敗國,將何賀焉?子玉剛而無禮,不可以治民。過三百乘,其不能以入矣。茍入而賀,何后之有?”[5](PP.3955-3956)

將《左傳·僖公二十七年》相關(guān)記載與上博九《成王為城濮之行》相比較,兩篇內(nèi)容相近,明顯感覺到《左傳》對楚國陣營中的人物對話以及前后因果,敘述生動而詳細,表達要精練得多,而竹書文本要樸拙一些。從書寫的一般規(guī)律來看,后出轉(zhuǎn)精,《左傳》作者在寫作時可能參考了諸如《成王為城濮之行》之類的文獻,這類文獻時間概念不是很明確,如同歷史故事,與《國語》之類的“語”類題材比較接近。

五、小結(jié)

重耳歸晉以及晉楚城濮之戰(zhàn)是春秋史上的大事件,對這一事件的記載體現(xiàn)為不同書寫形式,這些文本相互支撐,盡可能全方位地展現(xiàn)這一大事件的來龍去脈。時間是歷史文學(xué)的血肉,筆者從書寫時間這一角度著眼,論述早期書寫文本的復(fù)雜性特征。子犯編鐘銘文記載子犯佑助重耳歸晉以后,在城濮之戰(zhàn)中打敗楚國,向周襄王獻俘的事件,鐘銘日期“惟王五月初吉丁未”為獻俘日期,與《左傳》“五月丁未”時間相同,即魯僖公二十八年(公元前632年)殷歷五月十二日。在重耳歸晉日期、城濮之戰(zhàn)的日期方面,《春秋》經(jīng)傳的記載是相同的。

《春秋》是魯史,對天象的記載是在實測基礎(chǔ)上的,沒有歲星紀(jì)年的信息。但《左傳》一書則有多處歲星紀(jì)年的記載,這些都不是當(dāng)時的觀測記錄,而是后人根據(jù)歲星運行的規(guī)律推步出來的,其推步的時間點大約在公元前365年左右?！蹲髠鳌愤@部書的書寫者可能不止一人,其中有戰(zhàn)國時期的人物。

對重耳歸晉及城濮之戰(zhàn)的記載尚有戰(zhàn)國時期的竹書文本,除西晉汲冢出土《竹書紀(jì)年》外,包括上博九《成王為城濮之行》、清華二《系年》、清華七《子犯子余》《晉文公入于晉》,這些竹書文本從不同角度記載了相關(guān)歷史事件,與傳世文獻《左傳》《國語》互證,具有重要價值。這些文獻用戰(zhàn)國文字書寫,體現(xiàn)了早期書寫文獻的客觀實在性,與傳世文獻相映成趣,相得益彰,構(gòu)成了共時性的語義場,對上古經(jīng)典的成書過程的研究也具有一定的啟示作用?！蹲髠鳌贰秶Z》等歷史文學(xué)著作中,凡是有明確時間的事件往往出于歷史檔案;凡是時間不明確的文學(xué)性書寫,往往采自戰(zhàn)國時人的傳說、談?wù)摵椭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