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說

◎舒 放

題記：一片葉子， 就是一頁藥方……

夏枯草

夏枯草， 夏枯。

從雪里探頭， 碰上春雨。 濕漉漉的行程， 一股清靈從根走到莖， 穗子很沉， 勾著頭思索。 葉片翻閱南風(fēng)， 瀏覽夏季的目錄。原計劃寫一部長篇， 時間跨越一個冬季。 不料被酷暑打斷， 那么，標(biāo)題就叫夏枯算了， 只是小品。

雖在夏中枯， 卻不怕夏之欺。 甘心暴曬， 甘心碾壓， 又甘心在陶罐的沸騰中苦渡。 只要能澆滅他人肝火， 愿化作齏粉漿汁，怡然涅槃。 天熱怎比你心熱， 那燙手的種子， 嵌入酷暑的縫隙。

其實， 夏枯草， 戰(zhàn)勝了整個夏季。

甘 草

別名蜜草、 靈通草。

一個說原味， 一個說思想。

出身低微， 喚作貧瘠之子。 旱地， 沙地， 鹽堿地， 你一柄細葉， 一柄盾牌； 干瘦的莖， 黃銅般的戟， 與褐風(fēng)黃塵叫陣。 深根盤在母土懷里， 吸吮甘甜的乳汁， 日如斯， 月如斯， 年如斯， 強健了筋骨， 滋養(yǎng)了心地。

世間有千般苦， 藥苦， 口苦， 心苦， 蕩漾成苦海。 你當(dāng)機立斷， 碎身千萬段， 著力中和。 一絲絲血精， 滲透所有的藥劑。 問遍古今藥房的醒世良方， 少不了你驅(qū)散辛辣酸楚。

最底層的質(zhì)樸， 往往有最甜美的襟懷。

燈心草

一支燈心， 萬人明心。

近水的地方， 群居甚好。 一束， 一蔸， 一爿， 不蔓不枝， 列成矛陣。 舉起淡藍色火把， 驅(qū)趕暮色。 任曠野的舞臺， 蛙唱， 蝶舞， 蚊蟲伴奏。 搖晃帶露的卷珠簾， 編織輕靈的心緒。

或為燈芯， 貶斥一層黑暗， 拆除目障的柵欄； 或為薄扇， 帶絲絲涼風(fēng)， 排斥暑熱的撕咬。 直接為藥引， 除煩躁， 解心焦， 平苦悶。 以我輕巧， 贈你輕盈。 伴水而生的情愫， 還三界鮮活鮮艷。

草如燈， 草如心， 草如神祇。

身子中通外直， 心靈亦中通外直。

茜 草

掌一串橘黃色燈籠， 分明在探照什么？

多久了， 從冬找到秋， 一節(jié)節(jié)攀援， 終在崖頭遠眺。 五葉一束的密電碼， 瀟灑發(fā)送， 探問接收者。 溫馨顏色的花冠結(jié)成環(huán)，戴在自己頸項， 鄭重地邀約， 塞進九月的信箋。

見到君， 訴與君。 整個兒托付， 全身心奔赴， 不留半點遺憾。一枝枝韌性， 可為傷害止血， 必給堵塞化瘀。 脈管的河道水泱泱，鼓起再度跋涉的風(fēng)帆。 消失了活潑潑的我， 成全了活潑潑的你。

茜是美麗， 茜是魅力。

馬鞭草

古時圖景。 山路的旅人， 抽一鞭， 抽破寒風(fēng)陣， 抽落寒鴉鳴。趁夕陽， 策馬再走幾十里。

亦有馬鞭草， 相伴羈旅中。 盤根錯節(jié)， 莖稈執(zhí)拗。 疙瘩子鞭鞘一搖， 那殷紅的穗子， 拂過山崖， 溝壑， 水澤。 一尺長的吶喊， 追隨噠噠馬蹄， 日夜不曾懈怠。

征途多舛， 時有毒霧侵蝕， 毒蟲亂刺， 疲疴纏繞腳踝。 小草研成藥漿， 涂抹肌膚， 復(fù)原游子的精氣神。 草與馬幫， 一同揚起鞭子， 一同獵獵生風(fēng)。 披星戴月， 再走一程。

從古代走到今日， 馬鞭一直不曾懸掛……

紫 草

水血同源， 最忌阻塞。 勤勞的清道夫， 執(zhí)著地解難。

趁金秋陽光， 提籃荷鋤。 越是荒山瘠地， 越有沉著的等待。紫色花， 五瓣點點； 紫色根， 肥碩乎乎。 幾镢忙碌， 一捧欣喜。屋檐下， 便有女子般的笑鬧， 紫髻， 紫裙， 紫帶， 紫履， 翩翩起舞。 身段醉了日邊紫嵐， 月下紫霧。

向來潔身自好， 不伍臟污。 一抔琥珀膏脂， 沉穩(wěn)凝重。 置于柜， 置于箱， 置于匣， 靜候適時出征。 脈管里有些許洶涌， 你善平復(fù)， 善安撫。 人人心平氣和， 日子心平氣和。 真正的紫氣東來， 紅光拂面。

紫， 本意吉祥， 和諧， 富貴。

萍蓬草

奶奶的寶， 媽媽的神。

淺水淺泥， 宛若帆船停泊。 風(fēng)搖晃， 雨沐浴， 驕陽覆蓋， 四季歸結(jié)一芽。 根像香水芋， 葉如銀湯匙， 花似玉觀音。 滿池塘三葉竹蜻蜓， 扇動細細波紋。 借幾枚彩蝶助興， 久久不舍離去。

根生甜， 芯含憐。 憐日子飲食阻， 氣血虛， 心智衰。 積蓄了一生的憐憫， 化作瓊漿， 換得周遭無饑， 無疾， 無忌。 烏金閃爍的塊莖， 了卻黯淡無光的塊壘。

舞動篙槳， 躍進歲月的大河。

風(fēng)波里， 又有帆船啟航……

通 草

從頭到腳， 全身心付出， 不留半點私房。

連身價也降低， 一丈高的漢子， 情愿叫作草。

一生二， 二生三， 三生千萬。 年頭芽， 年尾樹， 數(shù)載成林。聚在村頭寨尾， 戳一群長矛， 展千面盾牌， 站梅花樁， 扯捆龍索，抵擋四面的寒風(fēng)冷雨。 戎裝斑駁， 骨子卻柔軟。

花之膚， 素如云。

果之臉， 紅若霞。

叫一聲山嵐， 任你傾情收割。 躺倒了父兄， 又挺立兒孫。

用我根須， 葉片， 莖心， 果實， 作一湯， 僅僅一湯， 捧你之手， 哺乳者多蜜汁， 濕熱者多干爽， 赤淋者多通暢。 四季闊葉，包緊淳樸的虔誠， 送給年年月月。 蒼翠的風(fēng)， 年輕了四野。

一張通草紙， 畫畢生的祈盼。

一炷通草芯， 燃祈盼的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