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舒波
空港名叫阿爾勒,據(jù)說是致敬前宇航時代的偉大畫家。十六個狹長的扁形區(qū)域呈放射狀展開,如同一朵蓮花,正中太空電梯高聳如花蕊,筆直地豎立著,穿過人造大氣制成的藍色天空,穿過半空中的冰凌和碎石、陳舊的衛(wèi)星殘骸,穿過層疊的星辰,一直優(yōu)美地伸向宇宙深處。
這里是阿爾勒,是銀河星界最大的拍賣場、展覽館,以及藝術(shù)品集散地。
雷涵到來時,是在名叫“繆斯”的音樂區(qū)下的航船。一個個蘑菇般的音樂場域高高聳立,能屏蔽其他聲音,任歌者和他們的觀眾放聲歌唱,也不會相互影響。雷涵走過棧橋,來到另一片“花瓣”,那是屬于舞者的“酒神”區(qū)。這個區(qū)域仿佛貨架,無數(shù)格子整整齊齊。觀眾們乘坐能八方移動的電梯,在任意格子前停留、探頭、觀看。在沒看到之前,你永遠也不知道將面對一個什么樣的舞臺——有些只有腳尖大小,有些則寬廣得能容納一個馬戲團。雷涵面無表情,直接乘坐電梯從左下直到右上,途經(jīng)無數(shù)笑聲和掌聲后,匆匆離開了這個區(qū)域。
離開酒神區(qū),穿過層層警衛(wèi),他終于來到金蘋果拍賣行。
這里位于阿爾勒正中,是一間集展覽、收藏、拍賣、藝術(shù)AI開發(fā)以及太空電梯、阿爾勒管理于一身的大型機構(gòu)。如同地球歷史上曾經(jīng)的蘇富比,這里以一把小錘,冷酷判定藝術(shù)品的價值、價格與藝術(shù)家的榮耀甚至生死。整個銀河無數(shù)星球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者數(shù)以億計,大約只有億萬分之一的機會進入這里。作為一名數(shù)據(jù)師,雷涵雖然不懂藝術(shù),但他清楚,一件作品一旦被收藏進了阿爾勒,基本上都會成為價格不菲的商品,貴到能買下一個星球。
——但,就是這樣的地方,弄丟了我女兒的畫像!
雷涵走進了接待室,里面玻璃鏡子般的覆膜電腦映出他憤怒的神情,一名身著棗紅色服裝的女性負責人已等在那里。她與雷涵簡單寒暄,態(tài)度禮貌又略帶倨傲。
“我們也很遺憾。那幅畫歸您所有,又寄存在我們的倉庫之中,它的丟失,阿爾勒和金蘋果負有大部分的責任,按說應該由我們?nèi)ふ?,再把結(jié)果報送給您。但是現(xiàn)在,這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我們所有部門都在應付它,焦頭爛額,根本抽不出人手……”她注視著雷涵,“所以我們建議,您直接接受賠償?!彼A苏Q劬?,低下頭湊近雷涵,“賠償金額是市價的3.75倍。”她的聲音壓低,“比黑市價格還高一些呢。”
“我拒絕。”
對他們來說,那畫像不過是一件藝術(shù)品,對雷涵來說,卻是因病去世的女兒留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影像,完全不能用金錢衡量、代替和彌補。
“這樣啊……那么,就只能您自己去尋找了?!?/p>
負責人退后一步,拿出一張淡金綠色的紙,放在桌上。
“想了解更詳細的情況,可以和我們的服務部聯(lián)系,他們也接受投訴。如果需要仲裁或者訴訟,那就聯(lián)系我們的法務,他們會讓律師與您對接?!?/p>
雷涵即將沸騰的熱血瞬間冷卻下來。多年數(shù)據(jù)師的經(jīng)驗告訴他,現(xiàn)在的情況,以一己之力與這樣巨大的機構(gòu)對抗,完全沒有勝算。
負責人還在機械地重復,“……如果您改變主意,可以聯(lián)系我們的對外財務部。只要您提供的遺傳因子數(shù)據(jù)和您在阿爾勒賬戶中留存的遺傳因子信息相似度超過90%,我們就可以直接將賠償金打入您的賬戶,不需要經(jīng)過審核?!?/p>
雷涵的手按在桌子上,許久,他拿起那張卡片,從正中把它撕了開來。
“我拒絕。你說的一切,我全部都拒絕?!?h3>2.尹萬
一夜無眠。
昨日從金蘋果出來,雷涵就拿出了膜式電腦,讓里面的管理程序聯(lián)通網(wǎng)絡(luò),請各個星系的數(shù)據(jù)師同行打聽與畫像相關(guān)的任何消息。一整夜,數(shù)據(jù)和情報不斷發(fā)來,但大多與一件事有關(guān),就是那位女負責人口中說的“金蘋果大事”。
“你還不知道嗎,尹萬——他們的大老板,十二天前死了!”
金蘋果的總負責人、總拍賣師和實際的擁有者尹萬,這位阿爾勒大部分產(chǎn)業(yè)的管理人,在世時被人稱作獨裁者和“暴君”。官方公布的說法是他死于長期罹患的心血管疾病,享年七十五歲。在這個人均一百二十歲的年代里,這是一個稍顯年輕的年齡。
看來接待的人沒有說謊。雷涵繼續(xù)看下去,詳情逐漸清晰——十二天前的七月十七日,病重的尹萬與他一直仰賴的第一秘書、五十八歲的邱辰女士同乘太空電梯,前往阿爾勒的高空觀光。近年來,他已停止了大部分工作和旅行,乘坐專屬轎廂前往宇航高度俯瞰阿爾勒是他僅剩的愛好。
當日,他們九點出發(fā),半小時后,電梯穿越大氣層;一小時后,電梯升上數(shù)萬米的軌道高度。一切良好,地面收到邱辰通知,把轎廂停住。之后,兩位老人在其中閑談,共進午餐;又過了兩小時,尹萬進入臥室休息;下午十三點二十五分,地面收到尹萬身上醫(yī)療器械發(fā)出的警報,五分鐘后,尹萬生命體征停止。
人們感到惋惜,卻并不驚慌。尹萬患病時間不短,大家早有心理準備。按照應急方案,地面工作人員立刻通知邱辰女士做好準備,轎廂以最快速度下降,十分鐘后便回到了阿爾勒底部。負責喪葬的人員集結(jié)起來,和尹萬不多的親屬一起,等待迎接遺體。
電梯減速、停穩(wěn),廂門開啟。人們走近,卻只有一個人茫然地站在其中。
是秘書邱辰。她說,自己進入臥室時,尹萬的遺體已經(jīng)不見蹤影。
——看到這里,雷涵發(fā)出一聲冷笑。依據(jù)阿爾勒的法律,沒有遺體就不能按照猝死論斷。阿爾勒和金蘋果兩項龐大的產(chǎn)業(yè)該如何分割,就會長久地懸而未決。估計會有很多人牽動心弦,徹夜不眠。
他接著看下去。如他所料,十二天里,人們翻遍了專屬的轎廂,不僅查看了所有的監(jiān)視器,就連最細小的縫隙也沒放過。但沒有人發(fā)現(xiàn)尹萬,不只是遺體,甚至連皮屑、頭發(fā)都沒發(fā)現(xiàn)一絲一片。雷涵皺起眉頭??磥?,負責人說的“焦頭爛額”并沒有夸大。那么,這件事與女兒畫像的失蹤有沒有關(guān)系呢?正在思索時,一條匿名信息跳入他的通訊網(wǎng)。
“關(guān)于畫像,你應該從‘寧芙查起?!?/p>
“你怎么知道‘寧芙?”雷涵本能地回復過去,旋即又加上一句,“你是?”
“我打聽到內(nèi)部消息,在尹萬的那個專屬轎廂里,存放著不少的藝術(shù)品,它們的作者都是同一個藝術(shù)家,寧芙。這個人,也是水仙畫像的作者,不是嗎?”
看著那邊飛快出現(xiàn)的文字,雷涵不由自主地咽下一口唾沫。
水仙。那是女兒的小名,一個幾乎已經(jīng)不會被外人提起的久遠的名字。
而那邊還在輸入著——
“我是水仙的同學。您大概已經(jīng)忘記我了。我們……應該見過面?!?/p>
同學?雷涵看著屏幕,陷入了沉思。一些零零散散的畫面,連同它們蜘蛛絲般微弱的聯(lián)系,滑入了他的腦海之中。
寧芙——在歷史上,她被稱為“宇航時代立體派鼻祖”的女性藝術(shù)家。
連著幾天,雷涵把其他數(shù)據(jù)師送來的情報都調(diào)查過了,但并沒有很大的進展。無奈之下,他終于開始查詢“寧芙”。當年,畫像被匿名送到女兒手里時,他就通過數(shù)據(jù)師的情報和推斷網(wǎng)查到了作者的名字,但因為種種原因,他并未深究,對此人也知之甚少。如今調(diào)查重啟,他思慮一番,還是決定先不動用數(shù)據(jù)師的權(quán)限四處聲張,而是自己前往金蘋果的檔案館,從第一手資料查起。
他很少關(guān)注藝術(shù),甫一查看,就有無數(shù)新鮮名詞從眼前掠過。
“在以純數(shù)學公式為基礎(chǔ)的拓撲美學已走到末路之時,她橫空出世,在拓撲的基礎(chǔ)上,加入了遠地球時代的立體主義與波普藝術(shù)表達形式,形成了一種大膽、前衛(wèi)與荒蕪的風格。她突破了純?nèi)祟惖南拗疲诤狭巳?、機器人、AI甚至仿生人的視角,自此開始,對畫作的欣賞和評論也迎來了極大的改變和突破。同時,她也是神秘的,從未有人看到過她的真面目……”
突然間,一個色彩斑斕的視頻格跳了出來。正中,一個發(fā)亮的立方體不斷地旋轉(zhuǎn)著,伴隨著柔和而甜美的畫外音,“先生,您搜尋‘寧芙已超過半小時,您一定想購買一件她作品的——完美復制。”
無處不在的廣告。雷涵皺眉,眼前的立方體變成了實物,是個透明盒子,外面有兩個按鈕模樣的金屬凸起,盒里懸浮著一只陶瓷鯨魚。
“請看她的代表作——《鯨落》?!?/p>
一枚按鈕仿佛被人按下,鯨魚飛快地改變模樣。陶瓷出現(xiàn)裂縫,崩開、碎裂,陶片紛紛落下,金屬質(zhì)感的骨架顯露。很快有微小的黑色粉末飄來,層層覆上,骨架化成一個圓球。
“它象征時間的流逝,創(chuàng)作者在雕刻時間……”
一抹綠色自圓球上方探頭,是一棵幼苗。子葉張開,幼苗飛快成長,枝葉茂盛,吐出花苞。短短時間里,花朵盛開,種子飛散,一棵接一棵的幼苗在圓球上出現(xiàn),生長、開花、落種、凋零,在這無數(shù)的輪回之中,鯨魚骨架化成的圓球不停地變幻色彩。
花朵開始凋零,一朵,兩朵,旋即是全部。圓球失去色彩,重回黑灰。接著,外殼開始分解、掉落,連同最初的鋼鐵骨架一起,化成白色泡沫般的細碎碎片,在略顯藍色的水中紛紛揚揚,仿佛天地宇宙之間最后的一場雪。
看到這里,雷涵徹底失去了興趣,他冷漠地打斷,“關(guān)閉廣告?!?/p>
圖像停住,畫外音卻沒有馬上停止,“……清理十分容易,只要按下另一個按鈕,‘鯨落會自動清除盒內(nèi)所有……”
“徹底關(guān)閉?!彼麘崙嵉夭捎昧俗罱K語音指令,花里胡哨的視頻終于消失,文字重新遍布視網(wǎng)膜。雷涵輕嘆一聲,伸個懶腰,準備繼續(xù)閱讀。他剛看到第一行字,一個聲音又從背后傳來。聲音略顯蒼老,帶著一絲懷念的味道。
“請問,你在查找寧芙的資料嗎?”
“關(guān)閉廣告,謝謝?!崩缀摽诙觯R上覺察不對。他聽出聲音并不是來自眼前的電腦,而是來自現(xiàn)實。回過頭,他看見一位初老的婦人,略顯灰白的頭發(fā)搭配著一身藏藍色的西裝。雷涵趕緊站起來,轉(zhuǎn)身,向婦人點頭致意。在看到她面龐的一瞬間,他就認出了她。這些天來,他無數(shù)次看見她的照片——邱辰,金蘋果的第一秘書,尹萬最器重也最依賴的人,站在權(quán)力頂峰的女子,本次遺體失蹤案唯一的參與者和見證人。此刻,她正站在雷涵面前,漆黑的眼睛里蒙著深不見底的霧氣。
“冒昧請教,你查找寧芙,是要做些什么?”
雷涵飛快地思慮了一番。臨時編造理由顯然不是最好的選擇,想了想,他還是給了個半真半假的答案,“我的客戶,最近想做一套數(shù)據(jù)庫,關(guān)于冷門藝術(shù)家的生平,所以我來收集初步資料……對了,我是一名數(shù)據(jù)師,這是我的名片?!?/p>
婦人瞥了一眼,卻沒接過,“那,數(shù)據(jù)師先生,你需不需要一點兒幫助?”
“幫助?如果可以的話……”
“帶你拜訪一位寧芙的親密舊友,聽聽她的故事?”
“朋友?嗯,那是……當然愿意……”
“那可太好了。這是地址和時間,請你務必按時赴約,我會等你的?!?/p>
邱辰似乎并不避諱那位舊友就是她自己的事實。她從小提包里掏出一張淡黃綠色的卡片,上面的小液晶屏上顯示著一個地址,還有明天的日期和時間。
雷涵頓了頓,最后還是接了過去,“十分感謝,我一定按時赴約?!?h3>4.會面
次日,按照時間,雷涵來到了卡片上的地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到達時,有另一個人等在那里,是一個年紀不大的青年。剛對上目光,青年就主動站了起來,熱情地伸出手,“您好,我是水仙的同學——我叫羅杰,之前聯(lián)絡(luò)過的那個。”
“嗯,同學啊……你好,你好。”
是那個匿名發(fā)消息的人。雷涵想了起來,盡可能不動聲色地與他握手、寒暄。正說著,外面?zhèn)鱽韷旱吐曇舻男鷩W。雷涵隔著落地玻璃看過去,在很遠的地方,五六個助手護送著什么人,從一群舉著旗幟、海報的人中匆匆穿過。
羅杰也湊過來,低聲道:“今天又有人游行了?!?/p>
雷涵愣了愣,“為了什么?”
“提請重建阿爾勒的天文臺?!?/p>
羅杰這么說著,幾個助手已走到窗外的走廊,他們圍著邱辰,大聲說著什么。羅杰側(cè)耳聽了聽,扭頭道:“老……邱秘書還是沒有同意?!?/p>
雷涵什么也沒聽見,正想詢問,轉(zhuǎn)頭卻看見邱辰推門走了進來。婦人臉上帶著微笑,完全看不出經(jīng)過了剛才的景象,她柔聲道:“真是抱歉,讓兩位久等了?!?/p>
她示意兩人在沙發(fā)上坐下,助手抱來個大件東西放在桌上。那是一個銀色的棱柱形架子,上面懸掛著好幾個金屬小球,每個都有乒乓球那么大。小球表面光滑,反射著油膜和礦物鉻般的七彩光澤。助手調(diào)試了一下,從架子底座扯出幾道彩色電線,每條線的盡頭,都粘著白色圓形貼片。
雷涵低聲道:“這是測心電圖?”
“不。”身旁的羅杰低吟了一句,“記憶藝術(shù)?!?/p>
“是的,記憶藝術(shù)?!鼻癯礁吲d地說道,“基于艾瑞克森催眠技術(shù)和神經(jīng)元科學的一種創(chuàng)作,把我的記憶固著成實物,通過刺激產(chǎn)生腦電波,與你們共享。不過在此之前,我要確認一件事。”她的聲音低下來,“你們知道寧芙的真實身份嗎?”
她的問題讓雷涵的思緒瞬間回到多年之前——
“德墨忒爾”,阿爾勒的植物區(qū),一個總是飛滿小小螢火蟲、縈繞著略帶苦味青草氣息的地方。多年以前,他時常在涼爽的夜里帶著女兒在那里散步和呼吸新鮮空氣。那時,植物區(qū)遠處星空浩瀚,剛建成的太空電梯拔地而起,水仙伸出手,無力卻興奮地指向劃破天空的銀色道路。而他自己,在緊張夜風會不會讓女兒著涼的同時,也在傷心女兒的疾病宣告不治。而后的某一個夜晚,平靜突然被打破。那天夜里,他們聽見旁邊的草叢里傳來古怪的腳步聲,有時像跛腳的人在艱難走路,有時又像是履帶在地上滑動。它接近了,一個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在黑暗中傳了過來,“我想畫你,請問……可以嗎?”
話是對女兒說的。出現(xiàn)在父女倆面前的,是一個奇特的“人”。這個“人”的左側(cè)是干癟瘦弱的人身,右側(cè)則是金屬機械體,如果不是梳著一條麻花狀的發(fā)辮,他甚至無法確定“她”是名女性……也是個生化改造人。
她的身體,一半是機械,一半是人。
這便是雷涵曾經(jīng)遲遲不愿探究“寧芙”身份的原因。近乎本能地,他害怕這個怪物般的生化人就是畫出女兒精美畫像的畫者。這也讓雷涵陷入些微猶豫。依他推測,若把這事照實說出,反而會引起對面邱辰的懷疑。想了想,他還是模棱兩可地回答道:“聽說她‘異于常人,具體可不清楚。她的資料,我還沒來得及細看……”
羅杰在旁插嘴,“她的資料,檔案館里也沒多少。”
“是這樣啊?!鼻癯捷p聲說道,“我要說的故事可會嚇你們一跳呢!好吧,既然來了,那就開始。用這個來交流,你們不介意吧?”她指指桌上的記憶藝術(shù)裝置,也不等答話,就從架子底選了根線,向后一靠。旁邊的助手走來,細心地幫她戴上琥珀色頭盔。雷涵頓了頓,也學著她的模樣,將貼片貼在頭側(cè)。一個置物機器人滑過來,身前的架子上放著類似的黑色頭盔,雷涵伸手取過。在此之前,他看見身邊的羅杰也如此做了,而且動作遠比他嫻熟。
頭盔厚重,一扣上就把光與聲音全部隔絕,只剩下黑暗無邊。耳邊響起海浪和輕柔的音樂,雷涵止住思緒,緩慢呼吸。記憶藝術(shù)特有的催眠聲響了起來,輕柔而動人,很快就侵入了他的腦海深處。
“想象一下,你是邱辰……”
你是邱辰——
你那時只有十六歲,是出生在藝術(shù)世家的少女。從記事開始,你就和畫板、顏料、黏土為伴,年紀不大就成果頗豐,小有名氣。
隨著年齡的增長,一種名為“壯游”的活動在學藝的少年少女間流行。這種活動專門尋找宇宙間少有人煙的偏僻地方,去寫生,去冒險。年少的你無所畏懼,隨著潮流,選擇了一片航域編號為HY-W-348916的星域(這個地方直到五十年后仍被評定為“極其偏僻”)。瞞著父母,你與你的伙伴偷偷搭乘采礦飛船,往這未開發(fā)的蠻荒之地“壯游”而去。
采礦飛船并不舒服。你們不得不抱著畫具,和粗俗的礦工們混在一起。航路復雜,即使吃了大把藥物,顛簸的飛船還是讓你頭暈目眩。這趟旅途艱苦非常,但收獲滿滿,自幼生活在空港和都市的你見到了從未見過的宇宙景象,恒星翻騰、行星碰撞,星云轉(zhuǎn)成漂亮的螺旋,彗星帶著彗尾擦著飛船掠過。你被這些宏大的場面鎮(zhèn)住,情不自禁地在心中想著要如何與父母朋友說起這趟奇遇。
在心中打好了腹稿,你踏上了歸程。但很不幸地,采礦船在這時發(fā)生了事故。
船劇烈地翻滾、搖晃,甚至整個翻轉(zhuǎn)了過來。你想穩(wěn)住自己都做不到,更不要說顧及伙伴。憑著最后的意識和本能,你爬進了采礦船自帶的救生艙,人工羊水包裹了你。飛船最終發(fā)生爆炸,沖擊波把你所在的救生艙甩了出去,你在無意識之中變成了在宇宙中漂流的孤島。好在幸運也眷顧了你,氧氣耗盡之前,救生艙的智能部分探測到一顆星球,系統(tǒng)請求緊急降落,最終平穩(wěn)著陸。
就在這顆星球上,有“人”發(fā)現(xiàn)了你。
蘇醒過來的第一眼你就看見了她,看見她普通少女的半身,也看見她可怕機械的半身。意識在復蘇,你明白眼前是一個進行了生化改造的女孩——生化改造!那可是犯罪!你不由自主地感覺到了恐懼。但你動彈不得,只能任她向你走近,圍著你看個不停。
視野變得清晰,你看清了諸多細節(jié)。她的皮膚傷痕累累,有些部分是鋼鐵,有些部分則是透明的面板,血管與神經(jīng),電路與導線,相互連接卻又互相隔離。有那么一個瞬間,你對上了她的眼角,人類的眼睛帶著關(guān)切,而金屬的義眼緊張地轉(zhuǎn)動著。在那一刻,你感覺到眼前的生化人女孩沒有絲毫的惡意。
于是你向她求救。她也如你所愿,喊來了“老師”——這個星球上的機器人。
這里的機器人種類齊全。醫(yī)療機器人把你搬進了休息間,進行了應急救護;總管機器人聯(lián)系了救援,并把平安的消息傳達給了你故鄉(xiāng)的親人;幾個繪畫機器人臨時兼職,對你進行心理干預。至于那個生化人女孩,她一直陪在你的身邊,忙上忙下。
你很快康復,也很快搞清了這里的情況——
這是顆沒有名字的行星,也是個被廢棄的藝術(shù)贗品制造工廠。
大半個世紀前,曾有過一段古典藝術(shù)的黃金時代,復原遠古地球藝術(shù)成為潮流。有需求便有市場,無人藝術(shù)行星——或者說贗品星,應運而生。這類行星一般選址在偏離航路、礦產(chǎn)貧瘠的小型行星上,制造藝術(shù)品所需的一切——創(chuàng)作者、裝裱師、紙張與顏料的工匠、搬運它們的工人,全部由機器人擔任。
它們被輸入了程序,只要啟動,就能一筆一畫,復制出與原作完全一致的作品。這些贗品會由搬運機器人送至空港,路過的商人只要在港口刷了電子幣,就能大批大批地帶走贗品。若是長時間賣不出去,到了規(guī)定時限,搬運機器人會把這些贗品搬出空港,在熔爐間銷毀、溶解,再經(jīng)由生產(chǎn)機器人回收材料,重新制成紙張、顏料和畫框,最后交給繪制機器人又一次作畫、雕塑,實現(xiàn)近乎無限的循環(huán)。
不過,流行的大潮很快過去,地球復原藝術(shù)再沒人理會,曾經(jīng)熱鬧一時的贗品星大多停工、炸毀。不過也有少數(shù)幾個,因為地處偏僻,無人理睬,就變成了現(xiàn)在這顆無名星的模樣。繪畫機器人們依靠著恒星能,周而復始地制作著賣不出去的畫作,循環(huán)往復,樂此不疲。曾經(jīng)給過往客商們準備的醫(yī)療機器人、管家機器人和自循環(huán)生態(tài)系統(tǒng)仍舊運轉(zhuǎn),在機緣巧合下救助了遇難的你。
廢棄工廠里的設(shè)備很是古老,管家機器人發(fā)出消息后,大約半月才能傳達到你父母那里,再加上等待救援,那就大約要一個月了。你很無奈,卻只能認命地等待,反正這里的生活還不錯,自循環(huán)系統(tǒng)讓你吃喝不愁,還收獲了一個不錯的可以談論藝術(shù)的朋友。
就是那個生化女孩。
那個時候,她還沒有擁有“寧芙”這個名字。
你是邱辰——
一個多月里,生化人女孩帶你參觀無名星各處——風景、星空、作畫的贗品工廠,還有制作顏料時沸騰的色彩熔爐。你略顯得意地炫耀自己的藝術(shù)知識,可又時常驚訝于生化人女孩對藝術(shù)天才般的見解。雖然她說話、行事都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可談論起藝術(shù),你們短短幾天里說過的話,比你和所有朋友的加起來都多。
你也曾問過她的身世,她毫無隱瞞地悉數(shù)告知。
她跟你同齡,比你小三個月左右。與你不同,她出生于極其落后、存在人口交易的貧瘠星球。在四五歲剛懂事的年紀,她就被父母賣給了人販子,和其他孩子一起擠在奴隸船上,往不知何處的茫茫未來駛?cè)ァ?/p>
和你一樣,在到達這處復雜空域時,奴隸船出了事故。她在混亂之中躲進了救生船。彼時的救生船還沒有很好的救護機制,她墜落在無名星上,爆炸將她的半邊身體炸毀,眼看著生命垂危。無名星的機器人趕過來,對她實施了緊急救護。它們運用數(shù)據(jù)庫做判定,最終采取將損毀器官更換為機械的手術(shù),將寧芙“制作”成生化人,以維持她的生命。
那時和現(xiàn)在不同,生化人還不是完全的禁忌。廢棄工廠里的數(shù)據(jù)庫又沒有及時更新,種種因素之下,手術(shù)成功,女孩撿回了一條命。雖然因此變成一個丑陋、破舊的洋娃娃,但她的心臟還在跳動,大腦還在運轉(zhuǎn),如果忽略需要定期更換機械肢的習慣,倒與普通人沒什么不同。
沒有人來尋找她,也沒有人再需要她。作為被販賣的奴隸,她甚至沒有一個在人類社會通行的戶籍和身份。帶著幾分懵懂,她向權(quán)限最高的管家機器人申請了機器人編號,無名星系統(tǒng)通過了這無須上報總系統(tǒng)的簡單申請,給予了她“A612”的號碼。從此,她能夠作為一個“機器人”在贗品工廠繪畫。
按照流程,管家機器人指派了一位有教育和輔導技能的繪畫機器人兼職教導她。機器人A415號,成了生化女孩的“師父”。
A415號盡職盡責,溫柔又嚴厲。它既教導寧芙繪畫、雕塑以及其他藝術(shù)的基本功,也教會了她一筆一畫繪制贗品工廠中幾十幅模板畫作的順序和筆觸。那些畫大多是人類宇宙前期名為“油畫”的著名畫作,有凡·高的《向日葵》《星空》,有莫奈的《睡蓮》,還有《蒙娜麗莎》與《戴著珍珠耳環(huán)的少女》。
生化人少女說這些時是滿心歡喜的,你看得出來,她跟著她的機器人導師確實學到了扎實的基本功,勉強進入了“藝術(shù)”的大門。但你同樣覺得遺憾,作為一個機器人教導的學徒,她只會模仿別人的作品,學不了更多。帶著某種較勁般的心態(tài),你不管不顧地開始了灌輸,對她講起后宇航時代的審美、超現(xiàn)代的藝術(shù),也講述新的精神、新的材質(zhì)。每一次,生化人女孩都認真地聽著,只是她僅剩的人類面龐上,是一種……一種你捉摸不透的表情。你直覺她似乎對你有所隱瞞,但這不妨礙你們的感情逐漸變得要好起來。
事情的轉(zhuǎn)折總是突然來臨。某一天,你突發(fā)奇想,對她說道:“A612,我給你起個名字?”
“我得問問師父同不同意。不過,先聽聽看?”
“我想了很久了?!畬庈剑阆矚g嗎?”
“寧芙,好聽!很好聽呀!”
生化人女孩咧開嘴笑起來,露出半邊發(fā)黃的牙齒和通紅的牙床。你得意地解釋了一番這個名字的來歷,那是“水中精靈”的音譯,也是古老中文里“安靜”和“芙蓉”含義的交疊。寧芙聽著,突然眼睛一揚,“今晚你等著我。放心,是回給你一個驚喜!同——樣的驚喜!”
她時常這樣,于是你欣然接受。當夜,寧芙把你搖醒,拉著你悄悄往外走,來到贗品工廠外不遠處的一個地方。在那里,你看到了一艘小小的、破舊的宇航船。無名星夜晚的寒風吹著半夢半醒的你,你突然頓悟,這是寧芙曾經(jīng)乘坐的破舊救生船。
你預料到什么,正要開口,寧芙卻用力拉開船側(cè)小門,先弓下腰爬了進去。你有些猶豫,但也隨著她進入。船體是個悶熱的小空間,沒有光線,密不透風。你有些害怕,可就在這時,你聽見了寧芙的聲音,“來,你看——”
她的虛影對著墻壁點了一下。一個紫色的小點出現(xiàn)在她的指尖,旋即擴展開來,那是一系列七彩斑斕的同心圓,宛若漣漪。這些看似平面的圈子開始凸起,展現(xiàn)出立體的前后順序,紅色的圈子在前,紫色圈子在后。旋即它們輕輕一轉(zhuǎn),以一種拓撲學姿態(tài)聯(lián)系在一起,首尾相接,再相接,變化緩慢卻精妙。你睜大了眼睛,也看不清這一切是如何發(fā)生的。
可即使看不清,你還是被眼前的作品震撼和吸引。這是無用之物,也是無用之美。哪怕是變化一度的角度,畫作都會顯示出不同的色彩和姿態(tài),豐富得仿佛神話中的無盡源泉。你屏住了呼吸。這是藝術(shù),是真正的、天才的藝術(shù)。
“你做的?”你睜大眼睛,吐出幾個字。
不過,不用她回答,你也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你是邱辰——
你從未想過,在這樣的夜晚,在這樣偏僻的地方,竟然能看到無比激動人心的藝術(shù)。即使沿著來路爬出小船,你的心臟仍舊怦怦直跳。你等著寧芙,準備對她施以所有稱贊,她卻皺起眉頭,“千萬保密!被老師知道了,他要罵我的?!?/p>
“老師?哪個老師?”
過了許久你才記起,是那臺名為A415的繪畫機器。在他那容量有限的腦袋里,大約只有毫不越矩、一筆一畫都有位置的贗品作畫才是“正事”,一切的創(chuàng)造與超越對它來說都是錯誤。你生氣了,那一刻你感覺火冒上了頭。你很想告訴寧芙,她超越了許多藝術(shù)家,創(chuàng)造出了真正可以稱為“藝術(shù)”的作品!她應該把它徹底地展示出來!
你拉住寧芙,但話到嘴邊,還是停住了。整件事的復雜之處在你腦海盤桓。你思索著——就算把作品拿出去,人們會不會承認她?承認這個毫無“顏值”可言的丑陋的生化人?而且,這僅僅是你個人的看法,如果業(yè)界的精英、泰斗對此嗤之以鼻呢?來自藝術(shù)世家的你太清楚藝術(shù)品對評論家和金主的依賴了。
糾結(jié)許久,你的堅定動搖了,“不告訴老師,也不告訴任何人。”
寧芙笑起來,用冰冷的機械手拉住你的小手指,“拉鉤哦!”
你點點頭,心中卻像火烤一般地煎熬。只是,還來不及細想,幾個小時后的第二天清晨,管家機器人就來告訴你,救援飛船將在一小時后抵達,讓你做好歸家的準備。
告別的時間到了。你四處尋找寧芙,卻怎么也找不到。最終,你在破舊的救生船前找到了她,她正在偷偷地哭泣。臨別將近,怎么說都不太好,你只能低聲問:“送我幅畫吧?”
寧芙擦擦眼睛,“我正是這么想的。”
她從身后拿出一幅裝裱好的手繪畫交給你。你安慰她,無名星雖然遙遠,但并非是通信無法到達的地方,你們依然可以聯(lián)絡(luò)。寧芙點點頭,卻有大顆的淚水從她眼角滑落。你也不知說什么才好,但突然間——
“看,邱辰,快看!那是什么?”
寧芙發(fā)出喊叫,你順著她的手指抬頭看去,遠方黑暗的空中出現(xiàn)了一個遙遠的、反射著光芒的大白球體。你們立刻忘了即將到來的離別,趕緊從寧芙身后的船艙里翻出陳舊的天文望遠鏡,手忙腳亂地搭好,輪流向那邊看去。
你們很快看見了,那是一個空港,一座城市,在小行星、冰帶與星云的環(huán)繞中緩緩地張開了十六個花瓣,仿佛蓮花綻放在宇宙,又如同地球上曾經(jīng)皎潔的明月。這綻放的花朵瞬間出現(xiàn)又瞬間消失。放下望遠鏡,你們看著彼此,而穹頂之上的群星熠熠發(fā)光。
風很冷,你們倆卻都感覺不到,滿心只剩震撼,許久、許久都沒有說話。
“那不是救援飛船,是……對,是空港!那里要建起新的空港了!”你終于想了起來,“剛才那是模擬的光設(shè)計圖……好像是要建一個藝術(shù)中心,他們說要把它叫作阿爾勒,就是歷史上凡·高的住處?!?/p>
“宇宙的……藝術(shù)中心?!睂庈街貜椭蝗慌ゎ^,“太好了,邱辰,你的作品一定會出現(xiàn)在那里,總有一天?!?/p>
她這樣說著,伸出雙手握住了你的雙手。機器的手冰冷,而人類的手滾燙。那一刻,你心中突然跳出一個想法——不,寧芙,是你的畫作會出現(xiàn)在那里,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的畫出現(xiàn)在那里。
遠處傳來通信和警報的聲響,救援飛船緩緩降落,有人高喊你的名字。你再一次和寧芙告別,邁步向熟悉的生活走去。回程的路上,你打著假設(shè)的名義問父母,說如果這無名星上有個生化人,該不該把她帶回人類社會。
“很簡單啊,只要提出避難申請,提交遺傳因子,就能獲得一個人類的戶籍和身份,是生化人也沒有關(guān)系?!?/p>
“但是我聽說過,這樣的人就像歷史上被狼養(yǎng)大的孩子,即使回歸,終其一生,也沒能融入人類社會,只是徒增煩惱罷了,還不如繼續(xù)隱居,落得個安穩(wěn)和清凈?!?/p>
“要真有這么個人,你得問問清楚,讓她仔細考慮,到底愿不愿意?!?/p>
父親和母親帶著劫后重逢的喜悅,爭先恐后地答著。而你回過頭,眺望越來越遠的無名星,一種十六歲無法想通和消解的情緒涌上來,連帶眼前的景象和記憶,也漸漸地模糊、遙遠……
——模糊,遙遠……
從“邱辰”的身份脫離出來,雷涵抬起頭,外面的人造天空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淡淡的暮色。婦人優(yōu)雅地取下額頭上的貼片,“今天就到這里吧。后面還有很長,明天繼續(xù)?!?/p>
一旁的羅杰摘下頭盔,“那幅畫,畫的是什么?”
“畫?”邱辰有些驚訝,“哦,你是說,寧芙送我的……那是她最初的作品,很稚嫩……”
“她畫的是什么?”羅杰問道,眼里滿是單純的好奇。邱辰頓了頓,旋即微笑著回答:“不過是一朵花……開在星空下的鳶尾,一幅,嗯,非常普通的景物風景畫?!?/p>
雷涵對這個話題不太感興趣,起身告辭。他來到走廊,剛走了幾步,后面有人追了上來,是剛才的青年羅杰。
“先生,我們一起吃個飯吧。”
他的直接讓雷涵覺得有些唐突。他很想擺手婉拒,但青年一再邀請,最終還是答應了。
羅杰邀約的地方是設(shè)置于太空電梯大轎廂的餐廳,專為觀光客準備,四面都是可觀看外面的落地舷窗。兩人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對面而坐,說了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
“有頭緒了嗎?……您手頭處理的事?!?/p>
“有一點兒,但不多?!?/p>
雷涵含糊地應過。按說他是長輩,應該多說些,但他對眼前的青年還是有幾分警惕。羅杰似乎也覺察了,笑了笑,“您明天還要去邱女士那里吧?可惜我有事,不能去了?!?/p>
“有什么要問的嗎,我替你轉(zhuǎn)達?!?/p>
他們正說著,腳下一陣劇烈的晃動,餐廳里的廣播適時響了起來。一個硬朗的男聲說道:“電梯已經(jīng)到了人造大氣的平流層邊緣,很快開始加速,向宇航的高度上升,請大家不要隨意走動?!?/p>
雷涵向外看去。起初,窗外還是大團的云朵,不過眨眼之間,就變成了廣闊的空無。再往上,就有或大或小的物體從窗外劃過,那是阿爾勒上空的行星碎片、衛(wèi)星殘骸以及高空冰凌。這些物體虛無地飄浮著,擺出無規(guī)則的形狀。
雷涵就這么看著。他好像看見其中一塊上面出現(xiàn)了詭異的綠色,而遠處的另一塊上面出現(xiàn)了暗紅色的繁復花紋。他很想仔細觀察,但在電梯加速的狀態(tài)下一切都稍縱即逝,不等他細想,電梯已到了宇航高度,四周僅余下無邊黑暗。
餐廳里硬朗的男聲又響起了,“尊敬的各位客人,太空電梯已到達最終的觀光位置,現(xiàn)在可以俯瞰整個阿爾勒,千萬不要錯過這個機會!”
旅客們?nèi)缤莼氐聂~群,一股腦地離席,往最大的觀賞窗那邊湊過去。雷涵和羅杰的位置本就在一處小舷窗邊,如今只要側(cè)過臉,就可以看見一部分的阿爾勒。雷涵側(cè)過頭,輕輕地嘆了聲,“抱歉,我也想看看——水仙去世后,我很長時間沒有回這里了?!?/p>
羅杰沒有說話,也隨著他的方向轉(zhuǎn)臉去看。在他們腳下,阿爾勒空港十六個區(qū)域如同花瓣優(yōu)雅地綻開,而在背光的陰影之處,有一個長條形狀的白影輕輕搖晃,若隱若現(xiàn)。
“那是宇航船嗎?”羅杰脫口而出,“……那么大?!”
“你不知道嗎?那是‘哈迪斯,阿爾勒的第十七區(qū)。”雷涵仿佛知道羅杰模糊的話語指向的是何處。他解釋起來,酷似航船的白色地帶是阿爾勒的神秘第十七區(qū),只有極少數(shù)人居住在上面,被稱為“冥河藝術(shù)家”。他們蒼白、脆弱,隔著單薄的皮膚,能看見青色的血管流淌著無色的血液。
這些人都是極有才華的藝術(shù)家,但他們不是接受過器官移植,就是罹患難以治愈的疾病。身體的脆弱讓他們無法居住在阿爾勒,也無法在普通的環(huán)境創(chuàng)作。哈迪斯區(qū)給他們提供完全無菌的環(huán)境、極好的醫(yī)療設(shè)備,還給他們提供一項手術(shù),幫助他們把所有的血細胞——紅細胞、白細胞、巨噬細胞進行處理,統(tǒng)一變成特殊細胞,既不會攻擊也沒有保護作用,借此延續(xù)他們的壽命和創(chuàng)作。
多年之前,在哈迪斯初創(chuàng)的階段,他也想過把水仙送到那里,但遭到了女兒的強烈反對。水仙認為,用才華去換取生存,會讓她覺得自己的藝術(shù)遭到了綁架。女兒意志堅決,雷涵也沒有強求。他也很清楚,金蘋果絕不是憑空做事的善人,既然提供如此優(yōu)越的條件,他們一定會對藝術(shù)家有諸多要求;再加上之后打聽到冥河藝術(shù)家們不能使用尖筆、刻刀,也不能使用任何帶銳角的素材,能供他們使用的只有圓滑的黏土,這與女兒的創(chuàng)作方向不符,他也就把這件事擱置,久而久之也就忘卻了。
如今面對羅杰,他只是一徑解釋,并沒有說出這些夾雜著懷念的思緒。羅杰也沒有追問,而且很快露出興趣缺缺的神情。之后的晚餐在客套和閑聊中結(jié)束,餐廳提醒電梯將要下降時,雷涵最后看了“哈迪斯”區(qū)一眼,這純白的、干凈的小小區(qū)域,如一艘浪里孤舟,時而出現(xiàn)、時而又消失在其他區(qū)域的陰影之中,看起來很孤獨,卻又沒有失去與世間的聯(lián)系……
次日,雷涵又一次來到了邱辰的接待室。這一回他孤身一人。
今天的接待室外安靜而空曠,不僅羅杰沒來,曾經(jīng)匆忙行路甚至是小跑而過的助手們也不見蹤影。邱辰親自給他開了門,“今天,那些要建天文臺的人都在檔案館那邊集體請愿。他們?nèi)藬?shù)太多,我就把所有人都派出去了,協(xié)助警衛(wèi)工作……”
說著,婦人自己支起了記憶藝術(shù),機器人再次遞上頭盔,那個聲音又在雷涵的耳邊響起,“假如你是邱辰——”
你是邱辰——
你遭遇的事故,讓父母在很長一段時間備感焦慮。在他們顯得有些過度的保護中,你漸漸地長大了。作為藝術(shù)生,你以不好不壞的成績考上了專業(yè)學校。畢業(yè)后,你找到了一份大拍賣行分行鑒賞師的工作,工作地點在阿爾勒。一切按部就班,生活波瀾不驚,但你早已失去了當初的興奮。除去偶爾和遙遠無名星上的生化人朋友進行秘密的聯(lián)絡(luò),你和任何一個普通青年沒有什么不同。
你加入的公司名叫金蘋果,你在里面一干就是九年。
鑒賞師的工作十分簡單,甚至堪稱機械。你只需要坐在專門的椅子上,發(fā)動眼睛、鼻子、耳朵乃至所有的感官去接觸分配給你的藝術(shù)品。那張椅子會記下你的心跳、呼吸、血壓等身體和精神數(shù)據(jù),隨后上傳分析。你每天的工作就是坐著,看、聽、摸,讓無數(shù)的藝術(shù)之光從你的肉身穿越而過。久而久之,雖然身體并不疲勞,但你感到了某種精神上的沉悶。那時候,所有的藝術(shù)流派好像都走進了一個死胡同,你看過無數(shù)的藝術(shù)品,但沒有感覺到絲毫刺激,也沒有一件令你發(fā)出感嘆。你的職業(yè)素養(yǎng)和藝術(shù)細胞仿佛一同陷入沉寂。
那段日子里,你空虛地生活著,沒有起伏,也沒有方向。你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內(nèi)心深處呼喚著你,可又說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你帶著疑惑,在拍賣行和家之間兩點一線地來回。
在你不知道的時刻,有一個人物,在遙遠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你隱藏的秘密。
那人是你的老板尹萬,高于你五六級的頂頭上司。彼時,他已年近五旬,是金蘋果中說一不二的獨裁者,掌控所有事務的暴君。在拍賣工作之外,他仍舊如孩子般好奇,興致勃勃地規(guī)劃和嘗試著種種新事物——太空電梯、鑒賞家AI、巨大的藝術(shù)空港。每一項看起來都極難實現(xiàn),但他樂此不疲。他的辦公室里總有這些東西的規(guī)劃和模型,無數(shù)方案堆在案頭,供他每天翻閱。
在工作的第十年,你,邱辰,一個最低級的鑒賞員,被請到了他神秘的辦公室。在那個充滿前衛(wèi)氣息的房間里,這位老板開門見山,“作為鑒賞員,你每次測試的數(shù)據(jù)比其他人都低,低很多?!?/p>
你以為要受到責罵,不由自主地低了頭。但他接著說道:“普通人都不會那么低,更何況,你是一個經(jīng)過篩選和培訓、審美完全合格的鑒賞員。我們公司的鑒賞機器直接連接人體,收集到的數(shù)據(jù)沒法造假。而且就算你能造假,一口氣堅持十年,也太累了。所以,”他頓了頓,“你一定看過某些藝術(shù),它非常強大,強大到足以占據(jù)你的全部心靈?!?/p>
你覺得心中有什么東西被點燃了。沉思片刻,你咬牙把所有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告訴了尹萬,包括你少年時的事故、與寧芙的偶遇以及她的作品。因為事出突然,你說得前言不搭后語,但尹萬還是把它聽完了,久久沒有作聲。你沉默了,以為老板把這當作年輕人自夸的幻想和笑談,正準備暗淡地退出去。就在這時,尹萬站了起來,“走吧,我們?nèi)グ阉襾怼!?/p>
幾天后,一行人馬浩浩蕩蕩地來到了無名星。在此之前,你為這事專門跟寧芙聯(lián)絡(luò),而寧芙并不愿意與尹萬會面,只同意把所有的作品放在那艘破舊的救生船中,供來人觀看。你帶著他們來到無名星,走進了那陰暗狹小的艙室。時光流逝,寧芙的作品又增加了不少,幾乎占滿了整個空間。你注意到,新作品的色彩更加熱烈,細節(jié)更加豐富,只看一眼,就能引起劇烈情緒如海水般奔騰。你有一些不祥的預感,轉(zhuǎn)頭看向尹萬。你的老板正站立在作品之中,似乎感知到了你的目光,他扭過頭,你對上了他貪婪的眼神,其中竟夾雜著幾分純真。
“邱辰,”他壓低聲音喊你的名字,你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傾聽暴君的指令,“去吧,帶她出來。帶她回去。”
這根本就不可能。你想到寧芙的樣貌,使勁地搖頭。
尹萬又一次低下頭,聲音重帶著誘惑,“完成這件事,金蘋果的第一秘書就是你了。”
你的心猛地抖了一下。如果是曾經(jīng)那個壯游的少女,你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拒絕這筆骯臟的交易,可如今的你已經(jīng)是個社會人了,這樣的許諾實在太令你心動。猶豫片刻,你請老板在艙室中稍候,走到外間,用顫抖的手按下了通信鍵。隨著一陣單調(diào)的電流聲,通信屏幕亮了,身體一半是機械的少女出現(xiàn)在那里,“邱辰?”
你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她的全貌了,你看見這位友人人類的一半有了明顯的成長,而機械的部分卻沒有隨之改變多少。一眼看去,她的模樣仿佛是左右不一的小提琴,陳舊,失衡,又銹跡斑斑,看上去比過去更加畸形可怖。你微微閉上了眼睛。此刻,你已經(jīng)顧不上關(guān)心她的外形,輕輕地吸了口氣,盡量用輕快的語調(diào)問道:“嗨,寧芙,你近來過得好嗎?”
寧芙絲毫沒有覺察到這邊的陷阱,和你悠閑地聊起近況來。她告訴你近來她是如何用盡手段逃避師父的責難,又怎樣躲在深夜偷偷地創(chuàng)作。她向你抱怨她的機械肢體因為生銹變得有些難用,就像普通的女孩討論服裝和飾品。聊到興奮處,她咧開嘴笑了起來。她不知道,在她顯得有些詭異的笑容之中,你像一頭獵豹,捕捉住了她完全放下戒備的那個時刻。
“寧芙,我發(fā)現(xiàn),你做的東西越來越大了?!?/p>
生化人少女臉上的笑容有片刻的凝滯。你知道你抓住了要害。
“這樣的尺寸,躲著你師父來做,是越來越難了吧?你聽我說,這次跟我來的尹萬先生,他非常欣賞你……嗯,讓我說完,剛才他和我商量,想給你提供……提供一個創(chuàng)作的地方。那個地方……嗯……不需要見到其他人,而且,很大?!?/p>
你步步緊逼,一口氣拋出了誘餌,“很大,足夠大。你可以畫一座樓房那么高的畫布,也可以制作你想做的任何東西——任何東西,你說過的吧。你想畫那些無邊無際的東西,海洋、天空、宇宙、星辰,”你頓了頓,“還有巨大的城市、無邊的時間——這些你都可以畫、可以做,只要你愿意到阿爾勒,到我們的金蘋果去。”
寧芙在動搖,你知道自己的說服即將成功,只差最后一步。
深吸一口氣,你輕聲說道:“我很想看到啊,想看到你更完美的作品?!?/p>
這句話正是決勝的關(guān)鍵。寧芙低下了頭,你知道她馬上就會同意。
你是邱辰——
寧芙來到了阿爾勒。為了她的創(chuàng)作,尹萬在金蘋果的下方開辟出一個足有二十余米深的地下室,圓筒形的弧形內(nèi)壁上開鑿出房間,加裝了螺旋形的階梯,里面堆滿各類畫材和資料。地下室的頂端專門安裝了小型的模擬大氣,它會隨著人的喜好變成晴天、雨天和陰天,也會因操作隨時出現(xiàn)黑夜、黃昏和白晝。你站在地下室的底部,仰望金碧輝煌的“天空”,心中涌起一陣憂慮。你有些擔心,若是寧芙的創(chuàng)作無法達到尹萬渴望的標準,這個暴君或許會追究寧芙,讓她賠償他砸下的巨大本錢。然而寧芙?jīng)]有讓你失望,尹萬也沒有。在這地下的創(chuàng)作室待了半年后,她完成了自己的第一個藝術(shù)品,足有一人高的裝置藝術(shù)——《鯨落》。
你永遠忘不了尹萬初次看見作品的神情。你看見了他的驚喜,他的興奮,他的躍躍欲試。而你也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絲微妙的恐懼。但你還沒來得及細究,一股巨大的浪潮就將你挾裹,飛速地奔騰,甚至沒給你一點兒喘息的時間。《鯨落》作為那一年秋季的重磅拍品,展示在所有人的面前。評論家、創(chuàng)作者,還有普羅大眾,都為這個新人新作感到震驚。
“我還是第一次知道,虛無縹緲無法碰觸的時間,也能成為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材料……這個作品的意義,不亞于杜尚的《泉》……是的,雖然還有些稚嫩,但我相信,他的作者寧芙在未來的某個時刻,會問鼎當代最著名畫家和藝術(shù)家的寶座……”
類似的溢美之詞在阿爾勒的媒體上流傳,尹萬也在這時展現(xiàn)出了他的商業(yè)才華。借著媒體的造勢,他數(shù)次拍賣《鯨落》,但最終都沒有成交,這吊足了大眾的胃口,也推動了金蘋果其他藝術(shù)品拍價的上漲。而就在這樣的時刻,尹萬推出了寧芙在無名星上創(chuàng)作的那些習作,并同樣進行拍賣。嗅到了風向的收藏家們紛紛舉牌,短時間內(nèi),金蘋果聚集了大量的財富,也一躍成為阿爾勒藝術(shù)品銷售的頭號公司。
你身在這樣的旋渦之中,也變得有些暈頭轉(zhuǎn)向。
尹萬遵守自己的諾言,讓你越了數(shù)級,直接成為第一秘書。起初,你還有一些惶恐,但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非常適合這項工作。作為多年的鑒賞員,你對藝術(shù)品的觀賞、銷售和推薦有著足夠的經(jīng)驗,而且,沒有人比你更了解寧芙,更了解她的特點。巨大、豐富、糾纏、多面,在你的提示和操縱下,阿爾勒的評論家們也創(chuàng)造了許多新名詞——立體派、新拓撲派、超人類派,等等。這些艱澀的詞語如同金箔的粉末灑落在寧芙的名字之上,她的作品在你的介紹中熠熠發(fā)光。一個傳奇橫空出世,你看著臺下,看著攝像機炫目的閃光,總有那么一時半刻,覺得自己其實是走入了寧芙的夢境。
夢境一旦開始就無法暫停。你跟隨尹萬拼命地工作。待在他身邊的你逐漸清楚,他和他的金蘋果到底需要什么。你依著他的意思,想盡辦法不讓人發(fā)現(xiàn)寧芙真正的身份。你指使金蘋果編造了諸多關(guān)于寧芙身世的故事,這些故事籠罩著厚重的云霧,卻總露出那么一些帶有話題性的關(guān)鍵詞。因此,阿爾勒的坊間總是流傳著關(guān)于寧芙的諸多流言,一會兒說她是絕世美女,一會兒又說她是某個星際小國不便露面的公主,有人說她其實是一名男性,也有人說她是金蘋果秘密研制出的創(chuàng)作AI。幾乎每一年都會傳出她突然身故的消息,而你每一年都要鄭重辟謠。你從尹萬那里知道,比起藝術(shù)品本身,宇宙間的收藏家更喜歡這些帶有戲劇性的“八卦”,每一次謠言的起伏都會讓寧芙的名氣水漲船高,讓她的藝術(shù)品拍賣出更高的價錢,為金蘋果的擴張?zhí)泶u加瓦。
外間的阿爾勒呈現(xiàn)著前所未有的喧鬧,地下室之中卻是一片平靜。在這個只有你能進入的區(qū)域,寧芙安靜地閱讀,安靜地繪畫,安靜地與經(jīng)過她雙手的素材進行著對話。她重拾自己的綴套風格,繪制出包裹著群星的空港阿爾勒;她創(chuàng)新自己的手法,以數(shù)字和公式的形式重現(xiàn)無名星上機器人的勞作;她以具象的素材描述虛無縹緲的人類情感,又把情感和生命賦予那些無機的顏料和黏土。有時你看著她,不像看著自己的生化人朋友,而像是從另一個平行時空降臨的無限的造物主。
你還是會有所擔心。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寧芙是人,不是神。雖然身體一半是機械,但她的本質(zhì)還是一個人,一個敏銳、羞怯甚至有些多愁善感的女人。人類是群居動物,無論是誰,與世隔絕地生活十年,總會有些心理問題。于是,你時常前去探望她,照顧她的衣食起居,秘密地安排醫(yī)生對她進行身體的診療與機械肢體的更換,偶爾還會進行不見面的心理咨詢和診療。事實有些出乎你的意料,隱居的寧芙?jīng)]有感到絲毫不適。她幾乎所有精力都用在了創(chuàng)作上,機械的手臂和人類的身體事無巨細地描述著宇宙,手中誕生了無數(shù)能改變阿爾勒的藝術(shù)品,但她的心中毫無漣漪。每次匿名診療之后,心理咨詢師都會告訴你,他們面對的是一個精神健康、邏輯自洽并且有堅定信念的健康人。你不禁感嘆,藝術(shù)的力量真是強大,足以支撐人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堅強而美好地生存——
那個時候你還不知道,你錯了。
在某個細節(jié)的推測上你出現(xiàn)了偏差,導致了多年之后一場無法挽回的悲劇。
你是邱辰——
夢境般的日子同樣持續(xù)了九年。在你工作生涯的第二個十年里,你坐穩(wěn)了金蘋果的第二把交椅,成為尹萬最信任的搭檔。憑借你出色的營銷和寧芙作品的加持,尹萬得以一步一步地實現(xiàn)他那些有如空中樓閣的妄想。他排除其他候選人,成為金蘋果絕對唯一的裁決者,在阿爾勒的各個區(qū)域開展合作、掌控與吞并。這個曾經(jīng)亂糟糟,充滿逼迫、倒賣和欺騙的空港,變成了獨一無二的疆域,藝術(shù)的中心,金蘋果的領(lǐng)地。他招募了更多的人,成千上萬,都坐上了鑒賞師的椅子,把他們提供的浩瀚信息供鑒賞AI輸入學習。同時期,阿爾勒中心的太空電梯也拔地而起,指向太空,成為阿爾勒的象征,人類的奇跡。
作為一個商人,他永遠野心勃勃、精力充沛,仿佛永遠不會疲憊。但最接近他的你,卻發(fā)現(xiàn)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眼中偶爾會閃過一絲空虛。寧芙隱居的地下室入口就在他的辦公室后,他偶爾會踱步到那里,看著緊鎖的大門,一陣沉默。你會問他是不是要拜訪寧芙,他卻總是搖搖頭,嚴詞拒絕。
這短暫的時間里他想了什么,你不知道。對此,你百思不得其解。
在門的另一側(cè),寧芙已經(jīng)度過了在阿爾勒的第九個春天。她從未出過地下室,也并不知道外面已經(jīng)建立起一座宏偉的藝術(shù)之都。這座藝術(shù)空港里的人數(shù)以億計,卻幾乎沒有人見過她的真容。你作為唯一能夠和她交流的人,時常會走進地下室,與她說話,看她創(chuàng)作。和初來時相比,寧芙不再全身心地撲在創(chuàng)作上。她偶爾會長時間地發(fā)呆,靜靜地面對畫布,好像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你注意到,在許多時間里,地下室的小型大氣總是黑夜——寧芙喜歡這樣設(shè)定。雖然它能顯示出一年中各個時刻的蒼穹,寧芙卻偏愛黑夜,特別是群星璀璨的夜空。仰望星空時,她的臉上總帶著你熟悉的淡淡微笑,看起來柔和而平靜。這樣的時刻見多了,你有些懷疑,在寧芙心中,是不是有那么一些藝術(shù)之外的東西支持著她的精神,讓她在這近乎軟禁的生活中依然過得怡然自得。
這東西到底是什么,你不知道,也同樣百思不得其解。而且和尹萬不同,你不敢去詢問,也不愿去詢問,因為你太清楚了,清楚寧芙對你的意義——
現(xiàn)在,她所在的地下室成了你唯一的休憩之地。
外面繁華的阿爾勒之中并不全是好事,各方利益都要平衡博弈。因你職位高升而突如其來的嫉妒,以及把持權(quán)利的男人們對你女性身份的質(zhì)疑,還有尹萬毫無征兆的任性和暴怒,這些掩蓋在藝術(shù)品清高和美麗下的問題讓你疲憊而頭疼,有時甚至會懷疑自己生存的意義。在這樣的狀況之下,你只能在寧芙寄身的地下室得到片刻安寧。無論她是在創(chuàng)作,還是在發(fā)呆,無論是跟你討論藝術(shù),還是說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天真話語,你完全不必擔心她話中有話,也不必擔心她在盯著你的名譽、人脈或是其他的東西。在她面前,你就是你,是她的朋友邱辰,是一個真正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售賣藝術(shù)品的機器。注視著她扭曲的面龐,你知道這份平靜來之不易。你想把它永遠地留在身邊,雖然你心底也清楚,這平靜如此脆弱,隨時可能破滅。
建造“哈迪斯”的想法,是在與寧芙相伴的第三年出現(xiàn)的。
你向尹萬提出,在阿爾勒建造一個患病藝術(shù)家的專屬區(qū)域。那時你已經(jīng)習慣了多方考量,介紹了這個項目的諸多好處:資助患病藝術(shù)家,會給阿爾勒帶來扶貧濟困的慈善形象,也可以因此收獲一些重病卻有才華的藝術(shù)家的作品;附帶建設(shè)的患病藝術(shù)家匿名溝通區(qū)域或許能讓寧芙交到一些朋友;將來萬一寧芙的身份被發(fā)現(xiàn),你可以說她是最初的患病藝術(shù)家,把她經(jīng)歷的違規(guī)手術(shù)搪塞過去……
在你的報告里,這項計劃多方受益且十分簡單,然而實際執(zhí)行起來,卻有諸多難度。且不說資金、審核的事情,單是進行血細胞殺滅和只能使用黏土創(chuàng)作,就遭到了藝術(shù)家們的強烈抵制。對于阿爾勒的創(chuàng)作者來說,不能使用心愛的雕刻刀、畫筆、油畫刷創(chuàng)作,與奪去他們的性命沒什么區(qū)別。一時間,阿爾勒的媒體和藝術(shù)家網(wǎng)站紛紛發(fā)出質(zhì)問,這到底是幫助還是迫害的問題甚囂塵上,你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不得不每天奔波,忙于應付。但有人反對必有人支持,有些患病的藝術(shù)家把你視為救世主,其中有一個人,不僅高調(diào)地對你表示支持,還數(shù)次冒著被反對者毆打的危險,當著他們的面給你遞上申請書,要求成為這個專屬區(qū)域的第一位成員。
在風波之中,你記住了她的名字。
她叫羅葉,患有一種罕見的自體免疫疾病,即使采用殺滅血細胞的技術(shù),她還是會逐漸失去對肌肉和神經(jīng)的掌控能力。可以說,她的生命始終有時鐘嘀嗒,在飛速倒計時。但就是這樣的她,始終對你和你的“哈迪斯”計劃表示狂熱且無條件的支持。因了這樣的鼓勵,你幾度放棄,又幾度重拾,最終在五年后,寧芙到來的第八年,哈迪斯計劃得以施行。大約兩年的建設(shè)后,那瓣白色蓮花般的區(qū)域終于完成,并成功飄浮于空。
哈迪斯是成功的,助手把相關(guān)的報告情況映在墻上,你看著紅色上揚的折線,心中充滿歡欣,卻又覺得你一生的軌跡也如這些柱圖、餅圖和曲線,一眼就能看到盡頭。帶著這樣的感慨和幾分欣喜,你前往了寧芙所在的地下室,迫不及待地想與她分享你的成就,也迫不及待地想告訴她,這是你不依靠尹萬,在阿爾勒獨立做成的第一件事。
看似平緩的人生曲線就在這時突然彎折,快得讓你猝不及防。當你來到地下室的底部,來到作畫的寧芙面前之時,她首先揚起臉,說出了一句讓你震驚的話。
“我該回去了。”她說,“邱辰,我的畫畫夠了,我該走了,回無名星去?!?/p>
一時間你不知她是說真的還是在開玩笑。你愣住了,胸中警鈴大作,心跳飛快,隱約覺察有些東西馬上要分崩離析,再也不復往日。
記憶又一次退去,現(xiàn)實如同潮水下的礁石,重新顯露出來。邱辰眼簾低垂,比上回顯得更加疲憊。雷涵見此,主動起身告辭離去,約定明天再繼續(xù)。
他走出接待室,外面過道喧鬧如集市。工作人員們完成了保衛(wèi)工作,三三兩兩地在長廊中穿行,議論聲不時傳進雷涵耳中。
“以為是普通請愿,沒想到一口氣來了六百多!”
“還真是,檔案館的入口都堵住了。”
“再這么拒絕,說不定會更麻煩呢!邱秘書為什么非不答應?”
“哪能這么放任!坐個電梯幾分鐘就能到的地方,望遠鏡要多少有多少,他們那么拼命地請愿,我才想不通呢……”
滿是閑言碎語的通道中,雷涵逆行到了大門口,正準備往住處走,旁邊突然沖出個人來,氣喘吁吁地喊他的名字。雷涵循聲望去,看見了滿頭大汗的羅杰。青年今天身穿襯衫,著裝鄭重,似乎剛從一個重要的會面中趕來,手里還拎著個鼓起來的黑色紙袋。
喘息幾聲,他對雷涵笑道:“今天怎么樣?”
“……找個地方坐會兒吧,慢慢說?!?/p>
雷涵如此回答。片刻后,他們在附近一家餐廳找到了座位。羅杰另要了一張椅子,把紙袋小心地放在上面。雷涵疑惑地問道:“這是什么?”
羅杰似乎就在等待這句話,他立刻從袋里掏出個透明盒子,放在桌上。
“是寧芙的《鯨落》,仿制品,我今天正好去查資料,順路買下了這個……”
青年露出躍躍欲試的神情,按下按鈕,盒子里立刻開始展現(xiàn)雷涵曾在廣告中看見過的幾重變化。羅杰興奮地看著,低聲像解說員般說了起來。
“看,陶瓷鯨魚碎了,機關(guān)在左邊這里,有儀器加快了水的流速,進行沖撞……哦哦,變成球了,這些黑的是藻類的孢子,基因改造過的,馬上就能吸附在鋼鐵骨架上……咦?有漩渦,是開始排放氣流了吧?‘催熟氣體,讓孢子馬上發(fā)芽、長葉、開花,凋謝的、沒發(fā)芽的就變成黑漆漆的土了……‘雪開始下了!已經(jīng)到最后了嗎?啊,這其實是新的孢子,數(shù)量多、個頭小,平時看不見,在這水里噴出來就像雪片落下……”
雷涵不作聲,只是任他說。隔著不斷變化的盒子,他看見羅杰漸漸露出不自在的神情,但還是繼續(xù)找著話題,“您見過寧芙原型的《鯨落》嗎?呃……啊……原型,比這復雜得多,不只是四季,而是復制了一片小小的宇宙。嗯,原型的原理我就說不清楚了,反正就是,就也是應用各種科技手法,模擬時間加速流逝的狀況,輔以‘以時間為素材的概念,升華起來,成為一種新的藝術(shù)……”
雷涵仍舊不動聲色,只是在他大說特說的間歇,冷不丁地插了句,“今天的請愿怎么樣?”
羅杰沒有防備,脫口而出:“還不錯,達到了預期……??!”話音落下他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露出懊惱的神情。雷涵沒放過他,指了指桌上的《鯨落》,“今天的請愿,把檔案館所有的入口都堵住了,而你還能買到這東西。除了參與其中,沒有其他可能?!?/p>
“呃,這個……”
羅杰舉起手,虛弱地揮了揮,似乎準備解釋些什么。雷涵輕拍一下桌子,截斷他的話,壓低聲音厲聲呵斥:“你到底是誰?”
“水仙的同學呀,我早就說過……”
“不,你不是?!崩缀淅涞卣f道,抬手讓膜式電腦在旁邊顯示出幾張小小的照片,是水仙的社交賬號截圖。羅杰抬頭看,雷涵繼續(xù)說道:“我女兒的病是不治之癥。為了治療,我和妻子讓她進行了十年的人體冷凍,以等待可能的治療方法被發(fā)明出來。”
羅杰低低“嗯”了一聲,額角微微沁出汗水。
雷涵輕咳一聲,“人體冷凍,這事我們簽署了保密協(xié)議,沒在任何地方公開這事。醫(yī)院和相關(guān)的機構(gòu)協(xié)助我們抹去了所有能顯示水仙年齡的資料,偽造了她的社交賬號,上面有她假的紀念照、紀念物?!?/p>
青年肩膀開始顫抖,“你從一開始就知道……”
“對,水仙沒有‘同學。就算有,也不會是你這個年齡?!?/p>
又一陣沉默,羅杰幾次張口,都沒說出話來。雷涵挪動椅子,向他的方向逼近了一點兒,“不管是天文臺還是其他,我和我去世的女兒,對此完全不感興趣。”
他的影子把羅杰整個罩在其中,青年恐懼地咽下一口唾沫。
“直接說吧,你的目的?!崩缀穆曇魤旱酶停跋嚷暶?,如果你打算利用我們,很抱歉,我不會同意?!?/p>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你知道水仙,又知道寧芙,數(shù)據(jù)師不會放過任何一條可能的線索。你看起來沒什么惡意,所以之前我沒有拆穿。現(xiàn)在可不一樣了。你盡管說,不需要隱瞞,否則的話——”雷涵話語帶上了威脅,“我會動用情報網(wǎng)和數(shù)據(jù)師的能力?!?/p>
“欺騙了您我很抱歉!”
青年猛地站起來,不小心掀翻了身后的椅子。他手忙腳亂地把它扶起,口中喃喃,“我的目的和您一樣,也是……也是在找不見的東西,也是藝術(shù)品,而且,也是……也是關(guān)系到我的親人?!?h3>13.羅葉
“親人……”
“是的,不是父母,是姑姑?!绷_杰在雷涵的低吟聲中重新坐下,鄭重坦白,話語沒有絲毫的遲疑,“她叫羅葉。”
太陽穴輕輕跳了一下,雷涵想起自己曾經(jīng)在邱辰的記憶里見過這個名字。
“姑姑也是個病人,她得的是一種會導致肌體無力的血液病。這種病,會讓人慢慢地失去對身體的控制。但姑姑她要強又任性,從知道的那天起,就拼命地雕塑。她想要自己的才華、自己的創(chuàng)作,在阿爾勒永遠流傳下去。不過——”
“她沒有成功?”
“對?!绷_杰點頭,“由我說不太好,姑姑她……只能算是平庸。在可以稱為雕塑家生命的雙手因病變得遲鈍之后,她的性格和想法都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以前呢,她只能說是好強,但漸漸地,她變成了……怎么說,表演型人格?除了雕塑,她開始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刷存在感,到處寫信,到處參加活動??傊褪怯酶鞣N方法,要吸引別人的注意?!?/p>
她做了什么,雷涵已經(jīng)隱約知道了。不過他還是看著羅杰,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她聯(lián)系了金蘋果?!绷_杰說道,“在聽說哈迪斯區(qū)即將修建后,她給金蘋果鄭重寫了一封長信,對他們表示支持。無菌區(qū)剛剛建好,她就迫不及待地提出申請,剪去長發(fā),殺滅血細胞,以第一個‘冥河藝術(shù)家的身份住了進去。對了,因為是第一個,所以金蘋果大大降低了藝術(shù)品審核的標準?!?/p>
加入哈迪斯后,羅葉一度成了話題人物,但在聚光燈下,她創(chuàng)作的平庸被無限放大,即使是最普通的觀眾也能一眼看出,她的作品完全沒有傳世的價值。人們很失望,金蘋果給予了羅葉極好的醫(yī)療條件,卻沒讓她的創(chuàng)作迎來戲劇化的轉(zhuǎn)折。不過,沒人愿意苛責一個瀕死的病人,只是讓她在哈迪斯安心療養(yǎng)。
誰也不知道,羅葉在暗中擬定了一個大計劃。
很快,她的生命走到盡頭。肌無力癥狀在她身上蔓延,她無法抬起雙手,即使是最輕最圓滑的黏土她都無法把控。就在這樣的時刻,她提出并執(zhí)行了自己的遺囑。臨終之時,她躺在哈迪斯的病床上,讓已輸入既定程序的機器人在她的身軀上涂抹黏土,固定,塑形。這樣一來,在生命走到盡頭之時,她人生的最后一件雕塑作品也宣告完成。
那是以她失去生命的遺體為核心的雕塑,一尊枯槁的女性形象。潔白的黏土塑造了她身體邊緣的線條,然后向外延伸,由幾何形狀轉(zhuǎn)變成水波、花朵、云和彩虹,仿佛這個女子逐漸和整個自然融為一體,就如作者和作品合二為一,彼此重合,存于永恒。
這件事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許多阿爾勒人甚至專程前往平時談都不愿意談起的哈迪斯區(qū),只為了看一眼這尊雕塑。
不過,和之前很多次一樣,最初的新奇很快過去,羅葉的雕像漸漸地無人問津。畢竟,除了驚世駭俗的制作過程,它算不上美,也算不上好,平平無奇罷了。
熱度過去之后,雕像被金蘋果收藏起來,和其他不受歡迎的藝術(shù)品一樣,被收入阿爾勒倉庫的角落里,任灰塵落滿全身,任人們將它們遺忘。
本來,雕塑家羅葉的故事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但她的長兄,也就是羅杰的父親,前來處理后續(xù)事宜時,卻遇到了些小小的波折。阿爾勒和金蘋果向親屬們展示了完整的遺囑,遺囑中,羅葉把所有東西都捐給了金蘋果和阿爾勒——不只是雕塑、作品,還有她的銀行賬戶。
“賬戶里才剩幾百塊,普通人兩三天的支出而已,姑姑還要把它捐給阿爾勒而不是留給親人,這讓我爸爸很受傷。”羅杰低頭,“從那時開始,他再沒提過姑姑。”
“……有點過分,但可以理解?!?/p>
“姑姑的雕塑做好的時候我還很小,沒能親眼看見。來到阿爾勒后,我突發(fā)奇想,向阿爾勒提出申請,以親屬的名義要求看看她的作品。但,就和您一樣,金蘋果回復我說,這件作品已經(jīng)丟失。解決方案也和您的一樣,就是那兩個,私下接受賠償,或者自己找?!?/p>
“你選擇了后者。”雷涵點了點頭,“你接近我,是為了‘蹭些線索?!?/p>
“正是!我也試著調(diào)查過,但姑姑的名氣還是太小了,無從下手。機緣巧合,我發(fā)現(xiàn)您也在查找丟失的畫,就順著這條線找到了水仙的‘社交賬號,想了這歪點子,臨時編造了一個身份,想跟您扯上些關(guān)系,借此也獲得了邱辰女士的邀請……”羅杰露出苦笑,“這樣做不對,我也知道……可每每想起小時候,姑姑手把手地教我許多關(guān)于藝術(shù)的東西,我就決定冒險把這事做到底。她沒什么才華,但到底是個畢生為藝術(shù)奉獻的人!作為親人,我決不能讓她的作品無端消失!”
雷涵把椅子挪了回去。羅杰的目的已弄清楚,只是一個青年天真且魯莽的冒險。那么,邱辰呢?這位秘書身為金蘋果的重要人物,沒經(jīng)任何檢驗就把尋畫的自己和說謊的羅杰邀到身邊,還熱情地分享記憶,如此輕率,是不是別有目的?
次日,他又一次來到邱辰的接待室,羅杰已早早地等在那里。兩人對望一眼,心照不宣地打了簡單的招呼,嚴肅又略帶些警惕。邱辰走了進來,面帶優(yōu)雅笑容,又一次從記憶藝術(shù)品上扯出細線,輕輕地貼在了額角之上。
“這回的記憶很短,也有些激烈……”
她壓低聲音喃喃自語,眼神意味深長。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竹 子】
下期預告:
謊稱是水仙同學的羅杰原來和水仙的父親有著相同的遭遇,至親的藝術(shù)品失蹤的背后,隱藏著的不僅是寧芙去世的真相,還有金蘋果拍賣行總負責人尹萬失蹤的秘密。邱辰的記憶是真實存在的嗎?寧芙真的去世了嗎?尹萬真的失蹤了嗎?一出大戲才剛剛拉開帷幕,更多好戲,敬請期待《藝(下)》為您演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