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瓦洛形象論爭之考辨

王夏

引 言

在中西詩學(xué)史上，法國17世紀著名的詩人、文學(xué)理論家尼古拉-布瓦洛·德普雷奧(Nicolas Boileau-Despréaux，1636-1711)的形象經(jīng)歷了復(fù)雜的演變。他在世時，布瓦洛憑借《詩的藝術(shù)》(L’ArtPoétique，1674)成為“古典主義代言人”，他是“太陽王”(Louis XIV, 1638-1715)最器重的宮廷詩人，是有著獅子般性情的諷刺詩人和倔強的“崇古派”代表；在18世紀，布瓦洛是力求革新的伏爾泰(Voltaire)、狄德羅(Diderot)等啟蒙思想家難以完全決裂的偉大的古典主義大師；在19世紀，布瓦洛是浪漫主義以“三一律”為由大刀闊斧批判的對象和文學(xué)演變史中新思潮反對古典主義或偽古典主義的替罪羊(Miller, 1942: 564)；從20世紀至今，布瓦洛成為一個與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文藝美學(xué)思潮格格不入的古典主義文論家。不同時代以其主流的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想象各自建構(gòu)了布瓦洛形象，由此構(gòu)成了一部面貌迥異的布瓦洛形象史，但這部形象史卻最終都基于一個既定的事實——布瓦洛的“古典主義立法者”形象。

法國國內(nèi)的論爭遠遠不局限于此，與布瓦洛同時代的很多思想家、作家、學(xué)術(shù)機構(gòu)以及之后布瓦洛的文學(xué)研究者和傳記作家都曾對其性格、人品等形象特征展開過詳細的討論。布瓦洛是一個怎樣的人？嚴肅的老學(xué)究？卑鄙、陰暗的自私者？憤世嫉俗者？勇敢、正義的化身？真誠的人？自17世紀以來，鑒于他與國王的親密關(guān)系以及他所參與的眾多的文學(xué)活動和論戰(zhàn)，布瓦洛始終是一個“敏感人物”，他的品行和人格也一直備受爭議，被公認為“最受爭議的17世紀法國作家”(Miller, 1942: 143)。一方面，厚今派的代表人物豐特奈爾(Fontenelle)說他是“陰險、偽善、邪惡的人”；法蘭西學(xué)院在他逝世不久評價他為“卑鄙的思想者和憤世嫉俗者”；多努(Daunou)揭示他“鐵石心腸”；拉·莫特·潘塔隆菲布(La Motte Pantalon-Phoebu)指責(zé)他“沒有思想，是一個愚蠢的、古人的業(yè)余愛好者”(Miller, 1942: 106)；有人以他最初拒絕在《詼諧決議》(ArrestBurlesque,1671)上署名說他“狡猾”；也有人猜測他把他哥哥的《論崇高》(TraitéduSublime,1674)譯稿占為己有(Boileau-Despréaux, 1966: XXXVI)，說他自私陰險……另一方面，在布瓦洛中學(xué)的文學(xué)老師阿爾伯特·拉方丹(Albert Lafontaine)神父眼里，布瓦洛是誠實、坦率、單純的老實人；路易·拉辛(Louis Racine)每當(dāng)提起他時，總是充滿了親切的回憶；查爾斯·奧古斯汀·圣伯夫(Charles Augustin Sainte-Beuve，1804-1869)著力于他愛社交、有正氣、 敢擔(dān)當(dāng)、“最活潑的正經(jīng)人物”的肖像描寫(布瓦洛,2010:20,30)；古斯塔夫·朗松(Gustave Lanson, 1906: 6)稱贊他是“一個真實的、純粹的、從種族和心靈上來說都很純凈的資產(chǎn)階級”，是法國人骨髓和靈魂的存在；烏爾達·于日樂·阿瑪杜什(Ourda Hugel-Hamadouche, 2014: 177)把他作為“生活和寫作的典范”，認為他具有坦率的性格和中庸的氣質(zhì)，并發(fā)現(xiàn)他對塑造和培養(yǎng)共和國“好公民”的價值和影響。

在國內(nèi)，布瓦洛的“古典主義立法者”形象是學(xué)界的共識。在西方文論史和美學(xué)史的教材中，朱光潛、馬新國、朱立元、曾繁仁、張法、高建平、劉旭光等學(xué)者將布瓦洛作為西方詩學(xué)史和美學(xué)史上“古典主義”的奠基人加以簡要介紹，布瓦洛形象研究的其它維度尚未得到足夠的關(guān)注。雖然也有學(xué)者開始對布瓦洛在《詩的藝術(shù)》中所體現(xiàn)的擔(dān)當(dāng)意識有所關(guān)注(劉偉，2015：31-34)，其評介和引用只限于《詩的藝術(shù)》。由于布瓦洛的其它法文作品目前尚無完整的中文譯本，對布瓦洛形象的全面認知和相關(guān)史實的考證付之闕如，這種研究的缺憾使人們對布瓦洛形象的爭議和偏見處處皆在。“路易十四的奉承者”“古今之爭中的保守派”等聲音似乎構(gòu)成了布瓦洛難以擺脫的是非糾纏。

毫無疑問，對于這樣一個飽受爭議而又十分重要的歷史人物，對他進行全面而深入的研究，并形成客觀公正的認識和評價，愈來愈顯得重要。鑒于此，本文將突破以往布瓦洛作為古典主義奠基人的形象認知，在熟稔把握布瓦洛法文文獻的基礎(chǔ)上，以文本分析與史實佐證相結(jié)合的方式，力求呈現(xiàn)布瓦洛形象的真實風(fēng)貌。因而，我們更關(guān)注布瓦洛作為社會現(xiàn)實中的個體形象的具體性和真實性內(nèi)涵，以期彌補國內(nèi)布瓦洛形象認知的缺憾。

然而，我們又如何走進這位距今300多年的人物的心靈深處，把握他身上最真實和最本質(zhì)的品質(zhì)？詩歌的創(chuàng)作和理解離不開語境，需結(jié)合文化因素、社會背景和作家個人經(jīng)歷，始能更深入解讀其本真(孫毅、鄧巧玲，2022:34)。或許最有效可行的方法便是去除一切的偏見和立場，像平常人一樣承認他的種種不完美，而只攫取他的文學(xué)生活中那些最真實的東西, 或許我們可以如圣伯夫所言，“帶著極真切，極現(xiàn)實的情感來談他”(布瓦洛，2010：12)。

真實與奉承

盡管布瓦洛崇尚文學(xué)的真實，反復(fù)吟唱著“沒有比真更美了，只有真才是可愛”，但這位“巴那斯山的法官”卻似乎離“真實”很遠，他留給人們更深的是作為路易十四的宮廷詩人的形象。在《詩的藝術(shù)》《諷刺詩》(Satires)、《詩體書簡》(Eptres)、《頌詩》(Odes) 等作品中，都有很多贊美路易十四英明、驍勇及其偉大時代的詩篇。許多個世紀過去了，“奉承者”布瓦洛的評價之聲卻一直存在。有人給出一種解釋：如果說布瓦洛討好國王，那是因為17世紀的國王代表法國，他通過討好國王而討好他的國家。推論：布瓦洛是一個好公民！(Hugel-Hamadouche，2014: 177)而當(dāng)所謂的奉承對象是一個開明智慧、支持文藝事業(yè)的君王時，“奉承者”的含義就變得異常復(fù)雜。誠然，他與國王的依附關(guān)系對其人生存在影響，但是并不能成為評判布瓦洛真實與否的唯一依據(jù)。在布瓦洛的作品中，無論是諷刺詩，還是詩體書簡與通信，這些文體對真實性的要求都很高。透過那些散布其間的、有關(guān)他的人生、軼事及其思想的描述，我們得出的結(jié)論是：布瓦洛是真實的。這種真實來自內(nèi)心的真誠，是他在面對多重選擇時體現(xiàn)出來的睿智，具體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布瓦洛清楚自己的才賦，在史詩、頌詩、戲劇和諷刺詩之間堅定地選擇了諷刺詩。在《諷刺詩》中的“致國王”(Discours au Roy)一詩中，布瓦洛坦言，不公與輕率并非他的筆調(diào)(Boileau-Despréaux, 1985: 64),他不善于押韻，以致于詩歌有時有些輕浮。基于這種考量，布瓦洛(2010:69)很少專門做頌詩，而只是號召詩人“振發(fā)詩情”以歌頌國王的戰(zhàn)績，并告誡詩人“像這樣的豐攻偉烈不容許平凡手筆”。他對國王說，“我只欣賞你。說出這種崇拜的樂趣使我學(xué)著在諷刺詩中贊美你”(Boileau-Despréaux, 1985: 200)。在諷刺詩中，布瓦洛(2010：94)既樂于“揭丑”，又不忘適時贊美國王，也就是他所謂的“一面用這支筆把邪惡涂成皂黑”，“另一面用這只筆歌圣德敬仰君王”。

對于戲劇創(chuàng)作，布瓦洛也認識到自己沒有這種天賦，“法國的戲劇受卜拉頓的影響較深。而我,關(guān)于這一主題,我遠遠沒有這種文筆”(Boileau-Despréaux, 1985: 199)。他不能像皮埃爾·高乃依(Pierre Corneille)、莫里哀(Molière)和讓·拉辛(Jean Racine)一樣，通過豐饒的戲劇藝術(shù)化地塑造國王的英明形象，只能在諷刺詩、書簡等文體中偶爾抒發(fā)對國王的崇拜之情。

在認清自己不擅長頌詩、史詩和戲劇之后，諷刺詩成為了詩人終其一生的選擇。在“詩體書簡十”(éptre X)中，布瓦洛追憶了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之路:“追隨著興趣的指引，我邁出了大膽的步伐。我唯一的天賦協(xié)助我作為佩赫斯(Perse)和賀拉斯(Horace) 勤奮的愛好者一路前行，走近芮尼 (Régnier)先生，我坐在了巴那斯山之巔”(Boileau-Despréaux, 1985: 212-213)?！爸S刺詩九”(Satire IX) 副標(biāo)題為“對自己才調(diào)說話”，這是布瓦洛模仿賀拉斯的“自我批評”。他自嘲“潑婦罵街”的刻峭，“憤世嫉俗”“好罵世”的“壞生性”以及想與賀拉斯齊名的狂妄企圖，但真正讓他把諷刺詩作為一生職志的原因在于說出“心里話”的強烈愿望。這是一種見了平庸詩人被“捧為詩中王、文壇執(zhí)政”就“心頭冒火”，“見壞書就覺惡心”的強烈情感，是一種揭露愚昧，“使理性得蒙昭雪”的快意，更是一種“淘沙取金，不容許真中摻假”的果斷和“他山之石以攻玉”的智慧與寄托(布瓦洛，2010：70)。

第二，布瓦洛意識到史官身份與追求真理之間的矛盾，選擇了忠實于內(nèi)心。1677年，布瓦洛因拉辛的《菲德爾》(Phèdre，1677 )受到牽連，國王任命布瓦洛與拉辛為史官，暫時退出文壇以躲避攻擊。他們肩負路易十四的信任和重托，擔(dān)負起用詩歌記錄國王英雄事跡的偉大任務(wù)。但是“如何歌唱一個‘行動中’的英雄呢？尤其在他雇傭你和監(jiān)視你的時候？詩歌如同靈感的自由一樣要求表達的自由，拉辛和布瓦洛都深諳此道。在‘長期嘗試’這項工作后，或許在他臨死前，他才不得不承認這點。他們二人難道不會感受到：‘這項任務(wù)根本就與他們的天賦背道而馳’嗎？”(Boileau & Racine，2001: 97)《友誼之信——1687-1698年間的通信》(Lettred’uneamitié——Correspondance1687-1698, 2001)中的這些話揭示了布瓦洛對于史官身份的困惑。他深知歷史的真實難求，尤其當(dāng)描寫和記錄的對象是國王。對于國王，布瓦洛滿懷特殊的情感。他感激他對自己的庇護和賞識，同時欣賞他的英勇，特別是他對文藝事業(yè)的支持。但他深知做好一名“史官”的難度和“國王的史官”這一稱呼背后的沉重和無奈，他清楚地認識到，如同詩歌的創(chuàng)作需要自由一樣，歷史的撰寫需要絕對的真實。這一切使他感到力不從心。

應(yīng)該說，布瓦洛對史官身份的困惑反映出他對歷史家應(yīng)該求真以及承擔(dān)某種責(zé)任的覺悟。他以身體欠佳為由拒絕出征和考察，在這項任務(wù)中所投入的熱情遠遠少于拉辛，也甘愿承受年薪比拉辛減少的后果(Boileau & Racine，2001: 117)?！皩Σ纪呗宥裕@段新的人生經(jīng)歷所代表的是什么？我們只有從他臨死前感人的懊悔中獲知：他對這項工作感到‘非常氣憤’，‘他的天賦只在于詩歌’”(Zuber & Cuénin, 1998: 267)。布瓦洛的隱退，恰恰是他崇尚自由的真實寫照。

第三，布瓦洛在基督教統(tǒng)治的宗教氛圍中，不加掩飾對冉森教派某些思想的好感，保留了相對自由的宗教思想。在宗派繁多的17世紀下半葉，“太陽王”加緊基督教的一統(tǒng)化，對加爾文教、冉森教、神秘主義等異端教派加強思想控制。冉森教徒由于自封為圣奧古斯丁弟子，被路易十四視為狂熱的“危險分子”，冉森教因此成為“令人生畏”的教派(伏爾泰, 1982:565)，受到歧視和不公正的待遇。但這種嚴峻而可怖的思想局勢似乎并未影響布瓦洛?！吨峦馐∪诵旁?Provinciales，1656)出版時，他20歲。“他并不是唯一對它表露出徹底欣賞的人，但這種贊賞卻決定了他作為論戰(zhàn)者的職志。在帕斯卡爾(Blaise Pascal)的作品中,他看到了對危險的信仰和天賦謊言的抗議思想”(Zuber & Cuénin, 1998: 263)。布瓦洛欣賞帕斯卡爾——這位冉森教的杰出代表身上表現(xiàn)出來的論戰(zhàn)氣質(zhì)。伊壁鳩魯學(xué)派的信奉者、懷疑主義者、不信教者構(gòu)成他日常生活的同伴。冉森教的領(lǐng)袖阿爾諾(Arnauld)、出生于冉森教家庭的拉辛，都與作家結(jié)下深厚的友誼。

布瓦洛從這個異教徒身上看到了一種思想的崇高，這是一種面對劫難表現(xiàn)出來的堅強意志，更是一種為宗教事業(yè)甘愿犧牲的偉大精神。在致主席夫人的“多樣化詩歌與諷刺短詩七十”(Poésies Diverses et Epigrammes LXX)中，布瓦洛坦言：阿爾諾是“我在法國最尊敬的人，也是最愛我的人”(Boileau-Despréaux, 1966:273)。而對與冉森教永遠糾纏不清的拉辛來說，布瓦洛憐惜他的真誠與才能,勇敢地保護受到攻擊的他，支持他，并與他保持了持久而珍貴的友誼。在他看來，這些異端創(chuàng)始人身上所具有的筆戰(zhàn)氣魄以及論證的邏輯和語言都與宮廷中膚淺和詭辯盛行的風(fēng)氣截然不同(Magne, 1929：16)。對于后者，布瓦洛深惡痛絕，而對于前者，在當(dāng)時基督教一統(tǒng)天下的局勢下，他并未以“異教徒”的理由排斥他們，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所敬仰的偉大思想家也是異教徒。“雖然朗吉努斯是異教徒，但他在《福音書》里找到了崇高。它在《荷馬史詩》中同樣存在”(Boileau-Despréaux, 1966:XIX)。這種崇高對于布瓦洛而言，正是詩歌必須擁有的東西。

然而，對冉森教派的這種好感和親近卻使布瓦洛的一生卷入了爭論和攻擊之中，并迫使他不停地為自己的信仰進行表態(tài)。在“詩體書簡十二：關(guān)于上帝的愛”(Eptre XII：Sur l’amour de Dieu)中，布瓦洛堅決擁護奧古斯丁把上帝之愛變成所有虔誠的樞紐和歸宿的觀點。而在“諷刺詩十二：論模凌語”(Satire XII：Sur l’équivoque)中，他一再表明對上帝的虔誠，努力澄清他與冉森教的關(guān)系。但他的證明最終卻不被國王看好，這首諷刺詩也多次遭禁，直到他死后才被公開出版。

“自由的真理是我唯一的追求”(Boileau-Despréaux, 1985:188)。正如詩人在致德吉列拉格(De Guilleragues)先生的“詩體書簡五”(Eptre V)中寫下的這句話，在所有人都在為國王“榮譽”謳歌的17世紀，布瓦洛卻執(zhí)著地追求他所熱愛的真理和正義，在思想上保持相對的獨立性和真實性。在頌詩和諷刺詩之間，他坦言自己沒有寫頌詩的才能；在做史官期間，他深知“真實難求”，選擇了“只忠實于詩歌”；在以異教徒為敵的國教統(tǒng)治下，他堅定地保留對冉森教派的好感。除此以外，“詩體書簡五”中對自己前后期創(chuàng)作的總結(jié)，“致法蘭西學(xué)院院士貝洛先生函”(M. Perrault, de l’Académie Fran?aise)中與貝洛的親切交談，《友誼之信》和《致布霍斯特的信》 (LettresàBrossette)中平常而真摯的情感，《詩體書簡》中那個樂于在奧戴拉(Auteuil)生活、在那兒熱情接待朋友、與園藝師親切交談的平實的老人，都能讓我們感受到這位嚴肅的詩人真誠的心靈。無論是他對文學(xué)道路的選擇，對安靜和幸福生活的渴望和向往，還是對冉森教派的好感與欣賞，無不體現(xiàn)出他的真實。這種真實也許帶有“不迎合別人而犧牲自己利益”(Boileau & Racine, 2001: 86)的實用主義特征，但它卻是特殊時期對自我的一種解放，是布瓦洛對人生的一種徹悟與熱愛，更是一種王權(quán)至上的社會中“極其艱難的坦誠”(Boileau-Despréaux, 1966：XXVII)。

勇敢與怯懦

“要著手干他那一項事業(yè)是要有很多的勇氣和膽量的”(布瓦洛，2010:19)，圣伯夫在《布瓦洛評傳》(NoticesurBoileau，1852)中的這句話是極為中肯的。作為諷刺詩人，沒有勇氣和膽量是萬萬不可想象的。但即便如此，還是有人斥責(zé)他“保守”和“怯懦”，這些人通常是以“激情”“想像”和“情感”的所謂“現(xiàn)代性”視角，攻擊他以理性為主，壓制想像和情感的詩學(xué)觀點。而在七星詩社出版的《布瓦洛作品全集》(Boileauuvrescomplètes, 1966)前言中，一段因《唱經(jīng)臺》(LeLutrin,1674)引起的推測也指向勇敢的布瓦洛的反面形象。同樣，對布瓦洛在早年光顧“白十字”咖啡館時與拉辛、菲雷蒂埃(Furetière)等人模仿《熙德》(LeCid,1636)的滑稽喜劇《脫帽的夏普蘭》(Chapelaindéconffé,1665)，七星詩社(Bibliothèque de la Pléiade)出版的作品全集給出這樣的注釋：布瓦洛不希望在作品上署名，也許是因為他畏懼萬能的宮廷詩人夏普蘭(Chapelain)(Boileau-Despréaux, 1966：1060)。這些不同的維度，似乎在無聲地對抗著“勇敢的布瓦洛”這一結(jié)論。但當(dāng)我們重讀布瓦洛的作品，那些鏗鏘的文字向我們敞開的卻是一個勇敢的心靈。至少從以下三點來看，布瓦洛是真正的勇者。

首先，他敢于挑戰(zhàn)權(quán)威。1656年，位于榮譽之巔、擔(dān)任皇室津貼的審核者和法蘭西院士的夏普蘭花了6年之久創(chuàng)作出的《貞德傳》(LaPucelle，1656)雕琢浮夸，布瓦洛勇敢地站出來于1663-1664年間寫了“多樣化詩歌與諷刺短詩十五：反對夏普蘭”(Poésies Diverses et Epigrammes XV：Contre Chapelain)指摘夏普蘭的詩枯燥乏味，不忍卒讀。隨后，在致勒·瓦耶(Le vayer)神父的“諷刺詩四”(Satire IV)中，他嘲笑夏普蘭的愚蠢(Boileau-Despréaux, 1985：84)。1665年，在“多樣化詩歌與諷刺短詩十七：夏普蘭的風(fēng)格”(Poésies Diverses et Epigrammes XVII：Vers en stile de Chapelain)中，他諷刺夏普蘭生硬沉重的詩歌風(fēng)格；同年，他與拉辛、吉爾·布瓦洛(Gille Boileau)、菲雷蒂埃等人集體創(chuàng)作了《脫帽的夏普蘭》，再次嘲諷和作弄夏普蘭。夏普蘭把與布瓦洛一起共同創(chuàng)作的人視為“新橋詩人”和“黑暗的稱頌者”，并譴責(zé)布瓦洛的作品為“卑賤的滑稽”，從此與布瓦洛公開宣戰(zhàn)。對于文學(xué)權(quán)威夏普蘭的宣戰(zhàn)，布瓦洛(2010：89-90)并未畏懼，這一點在他1668年發(fā)表的“諷刺詩九”和1674年《詩的藝術(shù)》中可以得到證實。

很顯然，布瓦洛追溯“熙德之爭”，目的是諷刺夏普蘭代表學(xué)院寫的《法蘭西學(xué)士院關(guān)于〈熙德〉的感想》(Sentiment de l’Acdémie sur le Cid, 1638)。雖然布瓦洛并未參與這場文學(xué)紛爭，他卻滿懷對高乃依藝術(shù)成就的肯定和對以夏普蘭為首的文學(xué)審判的不滿。接著筆鋒一轉(zhuǎn)，回到夏普蘭身上，嘲諷他的《貞德傳》附庸風(fēng)雅。而在《詩的藝術(shù)》中，布瓦洛重申了“提高格調(diào)”的重要性，并提出“崇高”與“矯飾”、“詼諧”與“低級的滑稽”的重要差別，有力地回擊了夏普蘭有關(guān)“卑賤的滑稽”和“新橋詩人”一說。

除了夏普蘭以外，布瓦洛對一些無知的貴族、偽善的宗教人士和雕琢派的博學(xué)之人都發(fā)起過攻擊。由于莫里哀的作品揭露和諷刺了上流社會的陰暗面，對勞動人民充滿同情，因此生前經(jīng)常遭到一些貴族和教會勢力的反對和迫害。布瓦洛敢于站出來，保護和支持莫里哀。對拉辛同樣如此。在“菲爾德之爭”中，面對冉森教派以愛情題材入詩為由對《菲德爾》的思想性的譴責(zé)和演出時來自布榮爵夫人(Duchesse de Blon)和尼維爾公爵(Dus de Nevers)的阻撓時，布瓦洛(2010：95)“堅強地站著，反抗這場風(fēng)暴，并把他的正義的抗訴公諸社會”。在《詩的藝術(shù)》第三章，布瓦洛(2010：36-37)回溯了歐里庇德以愛情作為悲劇主題的歷史，表達了與冉森教派的嚴酷教義相悖的立場。他并不反對悲劇描寫愛情，但對描寫手法和要求做了相應(yīng)的補充和規(guī)定。1677年，他寫下“詩體書簡七：致拉辛”(Epitre VII: A Racine)，回擊貴族勢力的陰謀，鼓勵和支持拉辛。對來自法蘭西學(xué)院的壓力，他同樣勇敢地展開挑戰(zhàn)。1685年，法蘭西學(xué)院以菲雷蒂埃取得自主決定《字典》(Dictionnaire)的編訂權(quán)為由而排斥他，布瓦洛不畏法蘭西學(xué)院的阻撓，于1688年菲雷蒂埃逝世后請求學(xué)院為其舉行葬禮(Boileau-Despréaux, 1966:XXXVII-XXXVIII)。

其次，他敢于批評拙劣的作家。對布瓦洛而言，詩歌的體裁有主次之分，詩人也有優(yōu)劣高下之分?！对姷乃囆g(shù)》第一章開篇就指出，“巴那斯多么崇高！精詩藝談何容易！一個魯莽的作家休妄想登峰造極”,詩壇的崇高性質(zhì)決不容許拙劣、魯莽和平凡的詩人和文匠濫竽充數(shù)，因此布瓦洛勸告詩人必須“久久地衡量自己的才華和實力”(布瓦洛，2010:3-4)。正是忠實于這一信仰，布瓦洛敢于說真話，批判那些不稱職的平庸作家。其中有“驕傲的詩人”龍沙(Ronsard)；有戴保德(Desportes)、白陀(Bertaut) 等“俗惡的滑稽家”；有不從容寫作的斯居代利(Georges de Scudéry)；有宮波(Gombauld)、梅納(Maynard)、馬爾維(Malleville)等平庸的商籟詩人；有專寫文雅愛情著稱的斯居代利小姐(Madeleine de Scudéry)；有無病呻吟的色奈克(Sénèque)；還有包野(Claude Boyer)、彭申(Pinchêne)、蘭巴爾(Rampalle)等“無味的作家”。這諸多的作家都被布瓦洛在《詩的藝術(shù)》中點名批評。如果沒有超人的膽量和勇氣，很難想象其批評能如此這般犀利和尖銳。作為文學(xué)理論家和批評家，布瓦洛不留情面地批評詩壇的拙劣詩人，勇敢地捍衛(wèi)詩壇的純凈和崇高?！斑@位諷刺詩人讓拙劣的詩人從滿意的天堂跌落，在他們的身上投下理性的光輝”(Reguig, 2016: 252)。他堅持諷刺詩創(chuàng)作，敢于講真話，在諷刺詩這個“冒險而倒楣的行業(yè)”，正如他為自己所畫的自畫像一樣，盡管遭人唾罵為“刻薄”和“憤世嫉俗”者，卻樂于“揭發(fā)愚人的陷害，使理性得蒙昭雪”(布瓦洛，2010：90-92)。

再者，他敢于直面當(dāng)下，揭露不良的文學(xué)風(fēng)氣。對于“詼諧”在17世紀中后期的跌落，布瓦洛表達了強烈的不滿?！对姷乃囆g(shù)》第一章和第三章都提到這種風(fēng)氣。“這風(fēng)氣有如疫癘，直傳到全國郡縣，由市民傳到王侯，由書吏傳到時賢。”詩壇上的“這股歪風(fēng)”、“這種荒唐的放縱”指的就是“詼諧”風(fēng)格的泛濫和滑坡(布瓦洛，2010：8)。布瓦洛爭鋒相對，在列舉了諸多反面作家的粗俗滑稽之后，提出要學(xué)習(xí)馬羅(Clément Marot)的“風(fēng)雅的諧謔”以“提高格調(diào)”。在第三章篇尾，布瓦洛以對莫里哀喜劇的惋惜和期許再次發(fā)起對“新橋口味”的嘲諷，并進一步提出“高尚的詼諧”的喜劇觀。與“詼諧”泛濫成災(zāi)相對的，還有盛極一時的矯飾之風(fēng)。布瓦洛在《詩的藝術(shù)》中多次以斯居代利的作品為例，揭露這種浮夸和雕琢之風(fēng)的可笑。而在《傳奇英雄的對話》(Dialoguedeshérosderoman,1713)序言中，布瓦洛更明確了對斯居代利小說的批判態(tài)度。

對于詩壇上的名利和虛榮，布瓦洛同樣予以揭露和反對?！鞍湍撬股酵袅怂浅跗诘母哔F。丑惡的牟利欲望熏昏了作者神思，粗劣的諂諛之辭玷污了一切文字；于是到處產(chǎn)生出千百無聊的著作，憑厲害決定褒貶，為金錢出賣謳歌。切莫讓這種頹風(fēng)成為你白圭之玷”(布瓦洛，2010：67)。在布瓦洛(2010：64)看來，詩壇的崇高本質(zhì)不容許玷污，他決不允許“把神圣的藝術(shù)變成牟利勾當(dāng)”的不良風(fēng)氣。正如1843年阿瑪爾(Amar)出版社得出的結(jié)論：布瓦洛熱愛高尚，對“災(zāi)難的時代”(Boileau-Despréaux, 1843: 10)以及“被玷污的秩序充滿憎恨”(Hugel-Hamadouche, 2014: 167)。

在“多樣化詩歌與諷刺短詩六十四：致尊敬的神父”(Poésies Diverses et Epgrammes LXIV：Aux Reverends Peres)中，布瓦洛反問自己，“重讀朱韋納爾(Juvénal)和賀拉斯，我尚不足以拿出諷刺詩人的勇氣”(Boileau-Despréaux，1966：270)。就是這樣，布瓦洛以賀拉斯等優(yōu)秀的諷刺詩人為榜樣，在不斷的反思中變得更加勇敢。不管是誰，哪怕是最風(fēng)行的作家、最受人景仰的院士、最顯赫的貴族，或是最卑微亦或是最偉大詩人，只要他玷污了詩壇，他就會義不容辭地舉起戰(zhàn)斗的旗幟。就像他在致德·霍什神父(l’abbé des Roches)的“詩簡二”(Epitre II)中的自白：“我們的詩歌是糟糕的，他們的就更值得看嗎？我在這已經(jīng)聽到利格尼埃(Lignière)的怒吼。他召喚我投入戰(zhàn)斗，無需寫太長的文章”(Boileau-Despréaux，1985：174)。這就是戰(zhàn)斗的布瓦洛所表現(xiàn)出來的果敢與膽識。

擔(dān)當(dāng)與利己

對布瓦洛而言，大多數(shù)人從他對文學(xué)事業(yè)的傾心投入中看到他作為知識分子要求介入社會和改造社會的擔(dān)當(dāng)意識，但鑒于他和國王的親密關(guān)系，也有不少人認為他由專寫諷刺詩的“暴躁的年青人”變?yōu)橐?guī)矩、老實的理論家和詩人，是為了獲得官方的認可，努力擠入掌控權(quán)利的上流社會，以提高自己的聲望。或許這本身就是一個很復(fù)雜的問題，但如果他真的只是為了自己，那這種聲音也會將一切淹沒，在歷史上只留下丑聞和陰暗的字眼。

提到17世紀文學(xué)，布瓦洛的名字就無法避開，因為他與這個時代的文學(xué)有著太多的牽連。誠如圣伯夫所說，沒有這位文壇總管，莫里哀、拉封丹和拉辛的偉大就要大打折扣(布瓦洛，2010：32)。這就是“古典主義的立法者”存在的重要意義。“為什么立法”和“怎樣立法”不僅僅有政治的維度，還有布瓦洛改革社會道德和守護文學(xué)理想的初心。這恰恰體現(xiàn)的是布瓦洛勇于擔(dān)當(dāng)?shù)呢?zé)任感和使命感。

改革是決心，也是一種擔(dān)當(dāng)?！拔铱茨氵@樣微弱，寫作又這樣不敏，居然想負起責(zé)任來改革世道人心，言詞像潑婦罵街、高鐵鬧堂的刻峭，你那憤世嫉俗真叫我看了發(fā)笑”(布瓦洛，2010：79)。布瓦洛1667年在“諷刺詩九”(Satire IX)中寫下的這段話，表面是在自我解嘲，卻表明了他創(chuàng)作諷刺詩的初衷和進行文學(xué)革命的重要原因。因為對布瓦洛而言，文學(xué)是他實現(xiàn)改革“世道人心”的唯一途徑。從他放棄神學(xué)和法學(xué)，決心選擇文學(xué)開始，“用諷刺詩改良道德風(fēng)尚”(Magne, 1929: 8)的這種愿望早在少年布瓦洛的心中悄悄埋下了種子。他對馬萊伯(Fran?ois de Malherbe)、拉康(Honorat de Bueil, seigneur de Racan)或受神靈啟示的人滿懷敬仰，學(xué)習(xí)他們的職業(yè)操守和尊嚴。投石黨運動后，巴黎詩壇故弄風(fēng)雅的詩歌風(fēng)氣盛行，真正的詩歌被淹沒(Zuber & Cuénin, 1998: 265)。當(dāng)他看到位于榮譽之巔的夏普蘭創(chuàng)作出的《貞德傳》不忍卒讀、遭人恥笑時，布瓦洛的憤怒爆發(fā)了。這種憤怒源于對現(xiàn)實的抗議和作為作家強烈的尊嚴感和偉大的使命感。在“多樣化詩歌與諷刺短詩五十六：關(guān)于他的肖像”(Poésies Diverses et Epigrammes LVI：Sur son portrait)中，布瓦洛為帶“憤怒之情”的自己勾勒了一幅自畫像：“別再尋找一個被描繪在畫里的作家的名字，因為從他看著，并指著《貞德傳》的表情上來看，誰不能認出這是B先生？”(Boileau-Despréaux，1966：266)諷刺的口吻將對夏普蘭的憤怒之情和盤托出。如此種種，堅定了布瓦洛進行文學(xué)革命的決心。正如圣伯夫所言，布瓦洛(2010：18)所要做的，是像帕斯卡爾在散文界進行的改革一樣，在詩歌領(lǐng)域也掀起一場革命。換言之，就是要把詩人引入正軌，提高其創(chuàng)作水平和品質(zhì)，形成良好的文學(xué)風(fēng)氣。

在改革的道路上，他從以批判和諷刺見長的諷刺詩開始，結(jié)合笛卡爾理性哲學(xué)和朗吉努斯崇高論，在實踐的基礎(chǔ)上總結(jié)和制定規(guī)范；在理論上，他以《詩的藝術(shù)》為主要依據(jù)，從作家、創(chuàng)作過程、讀者等層面做出嚴格規(guī)定，要求詩人以理性和像真性為原則，杜絕粗俗、浮華的不良創(chuàng)作；從社會實踐上，他加入反對矯飾文學(xué)的文化圈，切身踐行改革的主張。去除丑劣和粗俗，弘揚美好與崇高，主張文學(xué)與道德合一，建立規(guī)范、有序、均衡與和諧的文學(xué)秩序，這就是布瓦洛作為改革家的擔(dān)當(dāng)意識。

堅守是情懷，也是一種擔(dān)當(dāng)。對于文學(xué)，布瓦洛寄予它一種特殊而真摯的情感。文學(xué)是他的信仰，因為它代表崇高和純凈，是無知的人類尋求超越的精神歸屬的方式。在“詩體書簡五”中，布瓦洛回憶起自己的文學(xué)之路，“誰會在這種可怖的職業(yè)中希望獲得充實？誰相信這一切？對于我來說，命運就應(yīng)該屈服嗎？”(Boileau-Despréaux，1985：188)“我卻喜歡一種更高貴的職業(yè)。這位書記官的兒子、兄弟、叔叔、表哥、妹婿都前來勸我，給我很多有用的建議。我卻遠離宮廷，游蕩詩壇”(Boileau-Despréaux，1985：66)。選擇詩歌和諷刺詩，是因為他對文學(xué)寄予真誠的期許。布瓦洛寧愿不屈服于命運的安排，致力于文學(xué)事業(yè)，甚至是選擇諷刺詩這一“最冒險、最可怖的職業(yè)”。

在致國王的一首諷刺詩中，他直言國王至高的權(quán)力，表明他作詩的意圖是為了傳達“善良、理智和箴言”(Boileau-Despréaux，1985：66)。當(dāng)諷刺詩人被視為擾亂國家秩序的人時、當(dāng)諷刺詩引發(fā)爭議時，布瓦洛自問：“為了適應(yīng)他們特殊的口味，是否應(yīng)該放棄共同的意義？”(Boileau-Despréaux，1985：121)而所謂“共同的意義”就是文學(xué)所保護的“理性、存在和人類活動之光”(Pineau, 1990: 11)，是正義和崇高的寄托。布瓦洛(2010：34)對文學(xué)的堅守，不但體現(xiàn)在他對文學(xué)的向往和追求，更體現(xiàn)在他“與文學(xué)謬誤和偽善作斗爭”的實際經(jīng)歷中。在“太太學(xué)堂之爭”中，布瓦洛致信莫里哀，這一兄弟般的慷慨相助事實上表明了布瓦洛保護理性和真實的堅定立場。

1714年，作為“厚今派”喉舌的“文雅的信使”(Le Mercure galant)一改攻擊的口吻在《批評的必要性或巴那斯山的大普雷沃》(De la nécessité de la critique ou le grand prévost du parnasse)的詩歌中，指出布瓦洛是“以情理反對矯揉造作、故作風(fēng)雅和荒唐滑稽的文學(xué)風(fēng)氣的捍衛(wèi)者”(Miller, 1942:127)。事實正是如此，為了保護良好的文學(xué)趣味，布瓦洛與粗俗的滑稽與浮夸的矯飾之風(fēng)展開斗爭；為了捍衛(wèi)文學(xué)的經(jīng)典性和崇高性，他加入了崇古派的陣營。盡管樹敵無數(shù)，他始終是基礎(chǔ)的價值魅力的忠誠的保護者(Pineau, 1990: 336), 精神上從不迷惑，他的價值觀總是清楚而可靠(Pineau, 1990: 332), 慷慨、謙虛、有信仰，熱衷于情理(Hugel-Hamadouche, 2014: 218)，堅守著文學(xué)這一塊陣地。這就是布瓦洛“憑著一時的興趣、堅定的立場、憤怒與熱情、卑鄙與慷慨，布瓦洛充分顯示出‘可人’的形象”(Descotes,1986:389)。

結(jié) 語

如果說圣伯夫?qū)Σ纪呗濉捌淙酥匾赃h勝于其文”(12)的斷言是正確的話，以上對布瓦洛的個性、氣質(zhì)和精神世界的剖析就具有極其重要的作用和意義。對于布瓦洛而言，詩歌和文學(xué)在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與他自己的文字、秉性和生命融為一體,他的文學(xué)理論與批評和其內(nèi)心與行為保持了高度的一致。“其詩學(xué)法則是它正直誠實的人品的寫照”(Hugel-Hamadouche, 2014: 169),“他對文學(xué)的正直也印證了他思想的正直”(Boileau-Despréaux, 1843: 8),其人的精神與信仰，是他與文學(xué)相連的有效保障。

布瓦洛在西方學(xué)界始終是一位影響甚巨而又爭議頗多的人物，但不可否認的一點是，無論作為社會生活中的諷刺詩人、不良文學(xué)風(fēng)氣的批判者還是論戰(zhàn)交鋒之中的“崇古派”代表，他都一直對文學(xué)寄托頗深。他忠實于自己的內(nèi)心，對文學(xué)滿懷期許，深深地?zé)釔壑?，為了崇高而純凈的文學(xué)家園而奮戰(zhàn)、捍衛(wèi)和堅守。雖然在整個世紀都在為國王“榮譽”而謳歌的局勢下，布瓦洛難逃文藝為政治服務(wù)的命運，但他卻保持了相對的獨立性和真實性，始終作為一位集真誠、勇敢與擔(dān)當(dāng)于一身，有著滿身正氣，為國家和民族效忠的詩人。憑著他對文學(xué)的自覺，“在專制國家的王權(quán)之下，既能捍衛(wèi)文人的正直，又能保障臣民對君王的忠誠”(Lecoq，2001：135)，這正是布瓦洛難能可貴的地方。他是一個追求自由的真實的詩人，一個勇敢的斗士，一個對文學(xué)真正有所擔(dān)當(dāng)?shù)淖骷?。這或許是我們“熟悉的陌生人”——布瓦洛不容忽視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