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月亮
摘要:周樸園和魯侍萍的愛情糾葛是《雷雨(節(jié)選)》中的主要矛盾沖突之一。在兩人的對話中,周樸園對自己的稱呼、周樸園對魯侍萍的稱呼、魯侍萍對周樸園的稱呼都發(fā)生過變化。稱呼變化背后反映出的是周樸園個體的矛盾性、人性的復雜性,魯侍萍傳統(tǒng)思想和反抗意識的交織。
關(guān)鍵詞:稱呼變化 矛盾性 復雜性 傳統(tǒng)思想 覺醒意識
曹禺先生戲劇作品中的臺詞具有鮮明的個性特色,臺詞背后透露著人物特有的生活經(jīng)驗、心理波動和情感起伏。對此,錢谷融教授曾這樣評價:“他所寫的臺詞,都是切合人物的處境和心情的……他的臺詞的抒情性,就是從深入人物心靈,細致而委婉地傳達出了人物在當前的矛盾沖突中的所思所感而來的?!盵1]統(tǒng)編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下冊課文《雷雨(節(jié)選)》主要圍繞周樸園和魯侍萍的愛情糾葛、周樸園與魯大海的階級斗爭展開,矛盾張弛有度,人物形象鮮明。在周樸園和魯侍萍的矛盾沖突中,兩人對話時的稱呼發(fā)生了多次變化,這些稱呼便是他們當時“所思所感”的極致表達,是特定情境下二人“處境和心境”最真實的反映,其中蘊含著周、魯二人個體的矛盾性。
一、“我”“我們”:在場與逃離背后的矛盾個體
周樸園在認出魯侍萍前向她探尋三十年前的事情時,一開始用“我”:
周樸園 我問過許多那個時候到過無錫的人,我想打聽打聽??墒悄莻€時候在無錫的人,到現(xiàn)在不是老了就是死了?;钪亩喟胧遣恢赖?,或者忘了。
周樸園 我派人到無錫打聽過。——不過也許湊巧你會知道。三十年前在無錫有一家姓梅的。
周樸園多次用“我”意在突出自己是打聽侍萍消息這一行為的發(fā)出者,強調(diào)在這件事情上自己始終是“在場”的。與其說這些話是周樸園說給眼前這個女人聽的,倒不如說是他說給自己聽的。他并不是真的想探尋侍萍的消息,其目的僅僅是藉此尋求一種心理上的安慰。因此,在侍萍提到“老爺,您想見一見她嗎?”時,周樸園連用兩“不”字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周樸園用“我”字的潛在前提是在他的認知中侍萍已經(jīng)死了,而且很少人記得那段往事了。他對眼前的這個女人能知道三十年前的往事沒有抱多大希望,因此才會說“不過也許湊巧你會知道”,“也許”“湊巧”實際上已經(jīng)說明周樸園在主觀上認為她不會知道這件事。尤其是聽到侍萍的回應是“也許記得的”“許久不通音信”,他便毫無顧忌地直言自己打聽過侍萍的消息。
隨著對話的深入,周樸園發(fā)現(xiàn)眼前這個女人對那段往事知道得非常清楚。因此,他急忙改“我”為“我們”:
周樸園 這個人跟我們有點親戚。
周樸園 嗯,——我們想把她的墳墓修一修。
害怕曾經(jīng)的丑事敗露,是埋藏在周樸園心底永遠的痛。改用“我們”是因為他有了警惕之心,他的言行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當聽到眼前的女人說到“侍萍”的名字時,他“(抬起頭來)你姓什么?”,足見他的吃驚和懷疑;當知道對方姓魯時,他才“喘出一口氣”,緊張的情緒稍稍緩解。但是后面的對話中,他不再強調(diào)自己的行為,他反復用“我們”是要努力從“在場”的狀態(tài)中“逃離”出來,刻意疏遠自己和那個三十年前投水的侍萍的關(guān)系。
當聽說侍萍還活著的時候,周樸園對自己的稱呼再次從“我們”變?yōu)椤拔摇保?/p>
魯侍萍 這個人現(xiàn)在還活著。
周樸園 (驚愕)什么?
魯侍萍 她沒有死。
周樸園 她還在?不會吧?我看見她河邊上的衣服,里面有她的絕命書。
此處的“我”字體現(xiàn)了曹禺先生高超的用詞藝術(shù)。在周樸園的概念中,侍萍已經(jīng)死去確定無疑。此時卻有人堅定的告訴他“這個人現(xiàn)在還活著”,他內(nèi)心的驚愕不言而喻,他才會反復確認“什么?”“她還在?”“不會吧?”。在如此震驚之時他無暇再去措辭與掩飾,“我看見她河邊上的衣服,里面有她的絕命書”中的這個“我”字是他脫口而出的,是他驚慌失措心理的最真實的體現(xiàn)。
周樸園在和魯侍萍相認前的對話中表現(xiàn)得非常掙扎,他既想知道侍萍的消息,又無法面對侍萍還活著的現(xiàn)實?!拔摇焙汀拔覀儭弊儞Q使用所建構(gòu)的他與侍萍忽遠忽近的關(guān)系,是其自身矛盾性的清晰體現(xiàn)。
二、“侍萍”“你”:情感與利益沖突下的復雜人性
在周、魯二人的矛盾沖突中,周樸園對魯侍萍的稱呼也發(fā)生過變化。
周樸園 哦,侍萍?。ǖ吐暎┰趺?,是你?
魯侍萍 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會老得連你都不認識了。
周樸園 你——侍萍?(不覺地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侍萍)
魯侍萍 樸園,你找侍萍嗎?侍萍在這兒。
周樸園 (忽然嚴厲地)你來干什么?
周樸園認出侍萍的那一刻用的稱呼是“侍萍”,因為他還沉浸在對往事的懷想和因為自己“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導致了現(xiàn)在的侍萍老得連他都不認識的愧疚中。然而他的態(tài)度馬上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從富含溫情“侍萍”變?yōu)楸涞摹澳恪?,這一轉(zhuǎn)變是“忽然”的,轉(zhuǎn)變后口吻是“嚴厲”的。稱呼變化蘊含著三重轉(zhuǎn)變:一是時間層面,從回憶回到現(xiàn)實;二是自身定位層面,周樸園從侍萍的舊情人的身份轉(zhuǎn)為董事長、周家老爺;三是關(guān)系焦點層面,從感情的表達轉(zhuǎn)為利益的權(quán)衡。
周樸園用“你”字和侍萍對話時滿是對侍萍的猜疑和詆毀:
周樸園 誰指使你來的?
周樸園 (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還是找到這兒來了。
周樸園 你可以冷靜點。現(xiàn)在你我都是有子女的人。如果你覺得心里有委屈,這么大年紀,我們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
周樸園 話很多。我看你的性情好像沒有大改,——魯貴像是個很不老實的人。
他認為侍萍的到來是受人指使的、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的、是為了來敲詐他的,還拐彎抹角地提醒侍萍不要讓魯貴知道之前的事情,以防自己的財產(chǎn)和名譽受損。這一切都是為了維護他“社會上的好人物”的身份,言語之間透露著自私、虛偽和冷漠。
然而,在后面的對話中,周樸園又一反常態(tài)兩次用到“侍萍”這一稱呼。第一處是在他給侍萍支票,侍萍將支票撕碎的時候:
周樸園 (由衣內(nèi)取出皮夾的支票簽好)很好,這一張五千塊錢的支票,你可以先拿去用。
算是彌補我一點罪過。
魯侍萍 (接過支票)謝謝你。(慢慢撕碎支票)
周樸園 侍萍。
第二處是魯大海在外面吵鬧,周樸園讓魯大海進來的時候:
周樸園 (向侍萍)侍萍,你不要太固執(zhí)。這一點錢你不收下,將來你會后悔的。
周樸園在這兩個時間節(jié)點再次稱“侍萍”,有其特定的目的。用錢來平息他與別人的沖突是周樸園一貫的做法,后文魯大海知道和他同來的三個人都在復工的合同上簽了字之后,就曾說過“你們的錢這次又靈了”。然而,這屢試不爽招數(shù),面對侍萍竟然不靈了,他害怕侍萍別有目的,更害怕侍萍會把之前的丑事都抖摟出來。他那句沒有說完的“可是你——”極其耐人尋味,他到底要說什么呢?是“可是你不接受我于心何安”,還是“可是你不接受我如何相信你‘一生不至于再見的話?”……加之,魯大海馬上就要登場了。周樸園明白自己和魯大海有著超越個人的更為尖銳的矛盾,魯大海又是侍萍內(nèi)心中非常脆弱的一環(huán)。他害怕因為魯大海的關(guān)系,侍萍的情緒會失控。因此,他不得不轉(zhuǎn)變自己的態(tài)度,重新打起感情牌,以此來穩(wěn)住侍萍。
稱呼的轉(zhuǎn)變,讓我們在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和周、魯二人張弛有度的矛盾沖突中,感受到周樸園人性的復雜,他既有留戀舊情的一面,也有自私冷酷的一面,還有偽善狡猾的一面。
三、“老爺”“樸園”“你”:傳統(tǒng)思想與覺醒意識的交織
魯侍萍對周樸園的稱呼在相認之前一直稱“老爺”,相認之初稱“樸園”,在之后的對話中則稱“你”。她稱呼變化最直接的原因是周、魯二人矛盾沖突的緩急以及侍萍情感的變化。
當侍萍再一次面對周樸園并稱他是“老爺”時,她的內(nèi)心是矛盾掙扎、五味雜陳的。理智告訴她,周樸園是個偽善的資本家;可情感告訴她,站在對面的是她三十年前刻骨銘心的戀人。因此,她一次次尋求和周樸園交流的話題以此來提醒和暗示周樸園:
“說不定,也許記得的?!?/p>
“雖然許久不通音信,托他們打聽點事情總還可以的。”
“老爺,您想見一見她嗎?”
“老爺想幫一幫她嗎?”
“老爺,沒有事了?(望著周樸園,眼淚要涌出)老爺,您那雨衣,怎么說?”
隨后她又一次次否認,當周樸園兩次詢問她的身份時,她的回答是“我姓魯,老爺”“我是這兒四風的媽,老爺”。最終,還是情感戰(zhàn)勝了理性,當她詳細說出周樸園襯衣件數(shù)及特點時,實際上她已經(jīng)承認了自己侍萍的身份。
當周樸園脫口而出叫出她的名字時,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說出“樸園”二字:
魯侍萍 樸園,你找侍萍嗎?侍萍在這兒。
這是侍萍的真情流露,她的情感在那一刻到達了頂峰,“樸園”二字里面飽含著曾經(jīng)美好的經(jīng)歷,刻骨銘心的傷痛,三十年來的辛酸苦楚。
當周樸園嚴厲地質(zhì)問她“你來干什么?”時,侍萍內(nèi)心的希望徹底破滅,她的情感,她心中定義的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在瞬間出現(xiàn)了斷崖式的變化。她改稱周樸園為“你”,三十年的悲憤也隨之噴薄而出。
從更深的維度來理解,稱呼變化是侍萍精神世界的折射。侍萍是一個兼具傳統(tǒng)觀念和反抗精神的個體,他一開始稱周樸園“老爺”,是因為她的思想中還存有傳統(tǒng)的階級意識。她在和周樸園對話時,一直將自己定位為曾經(jīng)的女傭或者現(xiàn)在的女傭四鳳的母親。她為了孩子兩次再嫁時,找的都是身份地位與自己相當?shù)娜?。在對話中,她情緒的波動是依附于周樸園情緒的變化的,當周樸園稱她“侍萍”時,盡管經(jīng)受了三十年的苦難,她仍動情地回應“樸園”,這里面有侍萍對感情珍視的因素,更重要的是男權(quán)思想深深影響著她。她并沒有把自己的悲劇的根源歸結(jié)于眼前這個男人,而是歸咎于“不公平的命”。
魯侍萍又是具有反抗精神的,三十年前死而復生的經(jīng)歷讓她有了思想上的覺醒。因此,盡管經(jīng)歷諸多不幸,她卻沒有回頭找周樸園要錢,在周樸園給她支票時,她也當場撕毀,可見她努力爭取自我的獨立。特別是在她再次看到周樸園的丑惡嘴臉之后,她直稱周樸園為“你”,宣泄自己的情感,控訴周樸園的無情,表達自己對周樸園行徑的失望和蔑視,是她在以社會底層女性特有的堅毅尋求一個和周樸園平等對話的機會,是她自我意識的覺醒。當然,我們也應該意識到她的身上存在著人性的盲目、性格的缺陷和反抗意識的狹隘,她的覺醒也只能定義為被束縛的覺醒。
魯侍萍既是典型的個體,又是當時社會中一個群體形象的縮影,她的身上所表現(xiàn)出的矛盾性,既寄寓了作者對被壓迫、被踐踏的女性的關(guān)懷,也啟發(fā)著人們對女性解放道路的思考和探索。
四、結(jié)語
如果說曹禺先生的戲劇作品是一座卓然屹立的大廈,那么作品中的極具藝術(shù)特色的語言便是支撐大廈的最為堅實的臺柱。他的戲劇語言真正做到了既符合人物的特定身份,又反映他們的精神世界,讓我們既能夠感受到人物的鮮活真實,又能夠清晰地觸摸到他們靈魂的脈搏。最為高妙的是,曹禺先生并不將自己深意直接表達出來,而是把愛與憎、褒與貶、歌頌與譴責、贊美與鞭撻、反思與期冀全部傾注在字里行間,隱含于語言的細微之處,等待我們?nèi)ビ眯拇?,用情品味。就如葉圣陶先生所說:“文藝作品往往不是傾筐倒篋地說的,說出來的只是一部分罷了,還有一部分所謂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沒有說出來,必須驅(qū)遣我們的想象,才能夠領會它。如果拘泥于有跡象的文字,而拋卻了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至多只能夠鑒賞一半;有時連一半也鑒賞不到,因為那沒有說出來的一部分反而是極關(guān)重要的一部分。”[2]
參考文獻:
[1]錢谷融.曹禺戲劇語言藝術(shù)的成就[J].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79(02).
[2]葉圣陶.葉圣陶語文教育論集(上冊)[M].北京:教育科學出版社,1980:2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