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

付春生

它就那么靜靜地等著，不是在等主人，而是在等我們，或另外一家人。它真正的家早就沒了，主人將它拋棄了。

不知主人為何將它拋棄了。原來它跟主人生活在液化氣站里，后來那個站拆除后，它就成了流浪狗。或許狗還會想著主人有一天來接他。但它等啊等，日升日落，冬去春來，沒有等到一個人影兒。于是，它徹底斷了這個念想，把人當(dāng)成了狗。

沒依仗的狗一下子變得溫和起來，像一個被拋棄的孩子。它從不朝人汪汪，即使有人打它，也忍氣吞聲地躲開。我經(jīng)常喂它東西，所以看到我就興奮地蹲在門口。但它從不進(jìn)屋，只是用自己的方式“鞠躬”，然后在屋外默默地等待。它從不嫌給得少。有時不給，也不使臉色，等一會就悄悄離開了。

它在小區(qū)的人緣極好，大部分人都認(rèn)識它。有人還給它起了個好聽名字：花花。大部分人白天都不在家待。像我這樣的中年人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單位。而年齡小的大部分都待在學(xué)校。狗不一樣，它大部分時間都在小區(qū)里轉(zhuǎn)悠，和誰都混個臉熟。

看到它到處流浪，好心人給它建了一個“家”。那是我家樓后的陽臺洞里，有人給它放了一個飯盆，還插了一根鐵棍，那是拴它用的（一般不用）。當(dāng)人們有吃剩的飯菜，或有一些啃不盡的骨頭，就將那些殘羹冷炙倒進(jìn)去。“吃百家飯，穿百家衣”，成了它生存的主基調(diào)。

無數(shù)個黑黢黢的夜晚，它就單獨(dú)一個靜悄悄地待在那里，與青蔥的草相伴，與蓬勃的樹為伍。風(fēng)來了，嘩嘩的樹不寂寞，悠然的草不孤獨(dú)，可花花聽不了這種聲音，它更愿意在樓前跑來跑去，愿意與人在一起。

于是，你總能在樓前面見到它。累了，就在那條小路上躺著。有時瞇縫著眼，但并不睡覺，因為有車過的時候，它總能很快地爬起來，從不被汽車碾著。有著敏銳的目光，更有著可靠的感覺，誰對它好，對它有恩，它都知道，甚至一直記著。比如每天被它守門的這戶人家，就對它極好。那家人養(yǎng)了兩只狗，每天騎摩托車帶狗出去的時候，也讓花花跟著。狗和狗在一起是快樂的。廣場上，幾只狗互相嬉戲，追逐，它們在說著什么，沒人知道。它們是另外一個場域的人，一定在交流著狗世界里的秘密。狗不像人一樣充滿著爭斗和欲望，它們早就看透了一切，知道生命就那么回事，況且還充滿著不確定性，快樂一天算一天吧。

那戶人家把狗帶回來時，花花也跟著回來了。主人喂他家狗一些東西的時候，也順便給花花喂點(diǎn)，但花花從不進(jìn)門。它知道自己不是人家的人，能像這樣對待自己已很不錯了。生活在世上，不能苛求太多。誰都不易，誰沒有點(diǎn)小偏心呢？要求對待自己像對待人家家寵一樣，這永遠(yuǎn)不可能。時刻惦念著人家的好，心里就不再有仇恨和失落?；ɑū日l都明白。

花花沒主人，也不再有牽絆，愿意去哪兒就去哪兒。一次，我竟然看到他跑到了兩三里外的馬路上，也不知道去干啥。是看到了一條異性狗，追了出去？還是在小區(qū)里待煩了，想到外面看看？我不知道。但它從不在其它地方安家，即使走再遠(yuǎn)的路，也要回來。它知道小區(qū)里的人對它好，若到其它地方，誰知道它是誰？一個外來戶，誰和它有感情呢。

今天饑一頓，明天飽一頓，這是花花的常態(tài)。大自然和人間總有大概率事件，這對花花也一樣。譬如有時很多人家燉了肉，到最后吃剩了，可能就全給花花了。還有人去飯店吃飯，看到餐桌上剩了一大堆丸子、雞肉，甚至肘子之類，可能不嫌麻煩，也會給花花捎點(diǎn)回來。遇到這種情況，花花就吃撐了，我就有一次看到花花的飯盆里剩了滿滿的一大坨肉，顏色都變了。但有時花花就沒那么好運(yùn)氣了，可能誰家都沒吃剩的肉，就是有，也忘了給它，這時只能挨餓了。我有時看到花花可憐兮兮地跑來，感到它可能餓極了，家里又沒肉，就掰半塊饅頭給它。過了會兒，再去看，饅頭還待在那兒，一點(diǎn)也沒動?；ɑㄌ珢鄢匀饬?。甚至我有時看到它寧可啃一塊一點(diǎn)也沒肉的骨頭，也不吃饅頭。真是被撩得太饞了。為此，我有時看它饑渴地張著大口，也不愿喂它，怕它把饅頭又剩在那兒。這年頭，物價噌噌地漲，光吃肉，誰喂得起呢！

無家可歸，哪兒就成了它家。不像人，只能固定在一套居室里，一般不能離開。常喂花花的那家人，就住在我家隔壁的單元里。一次，我在陽臺上，聽到外面響起了洪水般的吵鬧聲，丁零當(dāng)啷，越吵越厲害，像要把整個房頂掀起。但畢竟隔著一段距離，再加上隔了一層玻璃，也聽不清他們在吵什么，反正是和鄰居起了矛盾。聽那女人說，不行咱打110 吧！那男的說，遇上這鄰居咋辦！110 能管這些事嗎？

后來，我又聽那養(yǎng)狗的人和此鄰居吵了一架。開始覺得肯定是愛狗人有理，因為心眼忒好，打心底里認(rèn)為可能是鄰居不對?？隙ń?jīng)常擾民，才引起養(yǎng)狗人不滿，最終埋下了深怨?？捎幸淮危艺谛^(qū)走，那位和養(yǎng)狗人吵架的女人見了我說：“你知道嗎，我那四歲的小孫子能知事嗎，能免了往地板上掉點(diǎn)東西嗎？可樓下那養(yǎng)狗人，一點(diǎn)也不知道遷就，竟在房頂上按了個振動棒。只要俺孫子一掉東西，他就立刻啟動那東西，嗡嗡直響。一響，人就像炸了一樣。你說，這是什么人?。　?/p>

她這么一說，我才明白，原來是上樓擾到了下樓。人在一起，難免有些磕磕碰碰，互忍互讓才不至于讓火越來越大，最終無法撲滅。但有的人忍受力還不如一條狗，稍微一摩擦，就嘭地一下點(diǎn)燃了。我曾見那條狗在小區(qū)里跑，它從不抱怨。有的地方修路，擋住了它，就從其它地方繞過去。有人騎車過來，它聽到了鈴聲，就趕緊躲開。不像有些人，背著手大搖大擺地在路中央晃蕩，從不給人讓路。還有樓里，大晚上傳來了哭鬧聲，狗也從不嫌他們聲音大，好像依然睡得很香。早晨跑來跑去，好像晚上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

針尖對麥芒，那兩家人一定互煩了對方，怎遇上了這么一個破鄰居呢，能搬走早就搬走了。但房子不是白菜，說扔就扔，只能默默地承受吧。

花花看透了人性，看透了世態(tài)炎涼，它早就對人本善持有懷疑態(tài)度。自從那戶人家將它拋棄后，它就漸漸忘了他們。像一片云，越來越淡了。世間能對自己好的，只有自己，其他人都靠不住。即使父母，就說對自己再好，也是要走的，還不得靠自己嗎？

我樓上那個女孩的母親，就將女兒拋棄了。說是母親拋棄了她，還不如說是她父親拋棄了母親。那時候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總聽到樓上大吵。幾天一小吵，十幾天一大吵，有一次，我竟聽到了樓上傳來了嗚嗚的哭聲。是那女孩兒的母親發(fā)出的，她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據(jù)說是因為和婆婆不合。她丈夫難以在妻子和母親之間磨合順溜，和和睦睦，最終在孝道的審判下，他選擇了站在母親一方。

當(dāng)經(jīng)過一輪又一輪爭斗，發(fā)現(xiàn)丈夫的愛出現(xiàn)偏離后，妻子再也無法忍耐，最終選擇了離開。家有女兒，還有曾愛過的丈夫，走出這一步該多難??！但她還是鐵了心，不能讓這個家庭，完全毀了自己！

此戶位于我家樓上。作為一條狗，花花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它在樓下該吃時吃，該睡時睡，不知那戶人家的女兒正遭受著和它一樣的命運(yùn)，她被母親拋棄了。

家庭的突然裂變，讓女兒難以承受！

我曾經(jīng)在她小時候去過她家。那時父母曾把她視若珍寶，從那火熱的眼神里，能感受到汩汩的愛?！拔乙蚰?，我要尿尿?！蹦赣H的飯還沒吃完，女兒就喊起來。她趕緊從廁所拿了一個尿盆，放在茶幾旁。此時女兒的尿尿聲和母親的吃飯聲混在了一起。在母親的眼里，從沒有臟的概念，女兒身上的一切，都讓她感到馨香。但現(xiàn)在的一切都發(fā)生了改變，像一件完美的藝術(shù)品，突然碎了一塊，空空落落，只剩下了殘缺。

回首以往，過去的一程程，一幕幕，一直在女兒的腦海里不停地閃現(xiàn)。尤其是夜晚，她一個人待在屋里，胡思亂想，親身經(jīng)歷過的，書上看到的，聽到的，都在她的意念里不停地翻滾，有時甚至一點(diǎn)點(diǎn)聲音也會讓她和一些不好的征兆聯(lián)系起來，讓她在清醒與幻覺間來回?fù)u擺。她徹底失眠了，曾經(jīng)的困頓和睡意不再占有上風(fēng)，清醒壓制著她，一天天，她的精神出現(xiàn)了恍惚，仿佛總有一個黑影跟蹤著她，有時還過來抓她。

驚悚中，她突然哇哇地哭起來。那聲音凄慘，悲切，撕心裂肺。不是一次兩次，隔幾天，那聲音就會從樓上傳下來，讓我們難以入眠。“這孩子太可憐了，你上去勸勸吧?！币淮挝衣牭剿€是不停地哭，就和妻子說。妻子和她交談后，才知道發(fā)生的一切。原來她是被嚇哭的，沒了母親，一直害怕，就像一個惡魔纏繞著她，脫不開身。“不能讓這孩子一直這樣啊，得讓母親回來陪陪她啊”妻子和她的父親說。

據(jù)說，這位年輕的母親好像也沒再婚，還居住在同一城市?？紤]到女兒實在為難，那位父親可能聯(lián)系上了原妻。一次，我竟然看到她回來了，還是那么漂亮年輕。“這多好?。　蔽液推拮佣歼@樣欣慰地說。

那段時間，再也沒有聽到孩子的哭聲。很多好心鄰居都說：“再破鏡重圓吧，為了孩子，就互相遷就下吧”。但仿佛傷得太深，那位母親住了幾天，又走了。樓上的安靜如曇花一現(xiàn)，不久又傳來了破碎的哭泣聲。

佛家講究放下。但人終究放不下，她怎能忘記自己的母親呢？內(nèi)心的害怕和失落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失去了母親。母親在她心中分量如水，幾乎成了她的一部分。失去了母親，就有了洞，為那些妖魔騰出了空巢，讓它們乘虛而入。狗在這一點(diǎn)上比人強(qiáng)，當(dāng)主人不要它時，它可能一時想不通，但很快就放下了，把心里的多余挖去，每天一點(diǎn)點(diǎn)，很快就挖得干干凈凈。所以，它不再牽掛，身上輕松，充滿快樂。

花花從不汪汪，因為它怕招人煩。它要不乖巧，說不上早就沒命了。所以，它總是顧及著人的情緒。人們也照顧著它。從沒人舉報過這里有一只流浪狗，讓城管把它夾走。有一段時間，城里打狗很厲害，只要沒證都被弄走了。但花花逃過了一劫。好心人為它買了一個繩套，把它藏在了一個偏僻角落。很配合，花花從不叫喊，好像知道為它好，靜靜地待在那兒，躲過了打狗者的眼睛。

但有一段時間，花花每晚都叫得特別厲害。十一點(diǎn)鐘，正當(dāng)人們?nèi)胨臅r候，它就開始叫了——寧靜的夜晚，那吠聲傳得很遠(yuǎn)，好幾幢樓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狗該倒霉了，這么晚了，還擾人，小心收拾它了。我常這樣想。但從沒有，好像大家都理解它，以為它餓了，或者患上了什么疾病，疼痛難忍。

有一次，我聽到窗戶咚咚直響。大晚上，這是干什么呀！打開窗簾一看，啊，原來是一個人正往下爬?；艁y間，他正用雙腳在玻璃上來回?fù)潋v，急急地想尋找落腳點(diǎn)。但越是著急越找不到地方，玻璃被它弄得哐當(dāng)直響。突然看到我，他大驚失色，驚悸地和我對視了一下，趕緊用雙腳摸到了陽臺下的平臺，嗵得跳了下去。

肯定是來小偷啦！妻子嚇得直慌張。要不咱趕緊報警吧，萬一他以后再來了可咋辦？或者找小區(qū)物業(yè)管理處也行，那里有監(jiān)控視頻，說不上能查到人。妻子和我說。

急急的，難怪花花會叫個不停，原來它是看到有陌生人在往人家屋里鉆啊！花花雖然是一個動物，但它知道人應(yīng)從門里進(jìn)，而不應(yīng)該從后窗戶里鉆，尤其是從二樓的窗戶里，這讓它感到極不正常，所以才狂叫不止?？醋o(hù)是一份責(zé)任，以前為主人。而現(xiàn)在沒了主人，大家都成了它的主人，它也愿意為每家每戶效力。

正當(dāng)妻子要去報警的時候，有個人突然敲開了家門，說：“阿姨，請原諒我，我就是那晚上那個爬窗戶的人，我不是小偷，是去找女朋友。晚上她實在太怕了，我愿意陪陪她。你千萬不要報警??！我以后再也不會了?！?/p>

哦，原來是她有了男朋友，可他從不敢從正門進(jìn)，只能從后窗戶里跳。

這不是一兩次了。女孩兒漸漸長大后，她感覺到了愛被缺失的孤單。父親不能完全代替，需要有一個心上人補(bǔ)貼?；ɑú恢肋@一切，它弄不清世事。也是，要不是爬樓的男孩說，我們也不知道，何況一只狗呢。

人們對花花很好，但沒有一戶人家愿意把它收留到家。只是給它付出有限的愛，而不是全部。比如我。一次，我把花花的照片發(fā)到了朋友圈。一位文友說，你把花花領(lǐng)回去吧，到獸醫(yī)站體檢一下，不會有任何問題。我猶豫了好長時間，和妻子都上班，能顧得上它嗎？再者白天把它留在家，弄得家里臟乎乎的，上班這么累，拾掇家又該增加多少勞動量！過了段時間，那位文友又問，你收留那只狗了嗎？我哦哦了幾聲。那位文友可能知道了大概。

我一直沒注意。聽住在我家的岳母說，一次她和小區(qū)的老人聊天，她們說狗尾巴尖帶有一段白，這種不好。我仔細(xì)一看，確實是。她又說，人家為什么不養(yǎng)它，是因為帶白尾巴尖的狗不吉利。說那是狗給家人戴孝、打幡，影響家運(yùn)。我查了一下百度，果真有這么回事，但我感到實在太牽強(qiáng)了。這樣說，家里的白碗、白盤、白布，都能找到不吉利的理由，干脆什么都別要了。

說到底，還是為自己的不愿擔(dān)當(dāng)開脫。不過，花花也許并不愿被收留，如果那樣又被約束了起來，萬一主人再不要自己了可咋辦？受過一次傷，難道還要再受一次嗎？花花已對人沒了足夠的信任。

如今，花花已在小區(qū)里流浪了七八年，它不為未來發(fā)愁，也不為衰老著想，不為工作考慮，從不焦急，只是無心無肺地活著，只管過好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