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為過客到萍鄉(xiāng)

漆宇勤

作為一個位于湖南與江西版圖拼接處的小城，贛西以西湘東以東的萍鄉(xiāng)并不能列入歷史記載中的繁華地區(qū)。

但小有小的好。比如那些歷史上如雷貫耳的文化大家，在經過萍鄉(xiāng)時，就必然面臨獨處驛站或舟泊碼頭靜夜而思的時光，留下一些自我追問、深入思考、抒寫性靈的詩文。不像在大城市歇腳，總會有那么幾個同樣的名流彼此應酬一番，停留的時光匆匆而過，完全靜不下來對落腳之處留下一些思考。

當然這還得有一個前提，那就是萍鄉(xiāng)雖然是個小城市（在過去，它還僅僅是個縣），但卻是一個南來北往的節(jié)點——就像書中介紹的那樣：吳楚通衢、贛湘要道，東通江浙閩、西貫湘粵蜀。這就導致了那些春風得意上任的人、黯然傷神貶謫的人、走親訪友的人、經商求學的人，很多都經過了萍鄉(xiāng)并短暫停留。

一些人生在這里，一些人僅僅是路過。

翻開史料的時候，我們不得不承認，生在這里的人似乎大都不曾有過顯赫的聲名——這么一個將近1800 年沒有改過名字的古城，整個科舉時代竟然從來沒有產生過一個狀元，甚至連進士的數量才僅有108 人。

而路過這里的人中間卻閃現出了頗多不俗之名。我最近整理歷代詩人寫萍鄉(xiāng)的作品，發(fā)現僅留下過詩文筆墨的名人大家就達七八十位。如果要羅列的話，可以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名單：張九齡、杜甫、劉長卿、劉禹錫、韓愈、周敦頤、黃庭堅、范成大、楊萬里、張孝祥、朱熹、姜夔、文天祥、王陽明、湯顯祖、徐霞客、查慎行、袁枚、林則徐……

當然了，在萍鄉(xiāng)留下閃耀星光的過客，并不均勻遍布上下幾千年，而是主要集中在宋代和明代。這與歷史上南方地區(qū)文化的興衰似乎有某種暗合。

宋代和明代是江西文化的鼎盛年代，從江西的洪都到湖南的長沙，兩地之間往返的名人自然也多一些。而這條線路上，萍鄉(xiāng)幾乎是過往繞不開的一個點。書上說，沿著萍鄉(xiāng)東西通道上，驛站密布，縣城往東曾設有8 個驛站，往西曾設有6 個驛站。很顯然，這些驛站的設立契合了萍鄉(xiāng)贛西湘東的區(qū)位，承載著贛湘兩地的驛傳功能。

盡管同時承擔著公文傳遞和接待軍情人員等職能，實際上，驛站日常里更多的還是作為來往官員士子途中食宿的場所。歷史上曾為過客到萍鄉(xiāng)者，多數都與驛站發(fā)生過關聯。

我隨手翻開舊時的詩文，看到可供住宿的驛館就有黃花驛、宣風驛、萍實驛、湘東驛、路口驛、毛仙驛、愛直驛等等。

這里有一個奇怪的事情，似乎官方的驛站也并沒有太正式的名字。某個名家或某個官員路過時跟當地的縣衙說一聲：我覺得這個驛站改名為什么什么會更好。然后再寫幾篇詩文，接下來這個驛站就這么定名或改名了。

例如，愛直驛，就是那個豪邁派詞人代表張孝祥在萍鄉(xiāng)宣風鎮(zhèn)分界埠的驛站住了一晚，寫詩稱其為愛直驛。但我總覺得，這個驛站與宣風驛似乎在地理上有太多接近之處。是不是在張孝祥之前，這個驛站就因地名而稱為宣風驛，在他之后就附庸著詩詞的風雅改名為了愛直驛呢？

沒有人可以確切地回答我。隨著物理的驛站湮沒在時光流轉中，它的精準位置、精準模樣也都變得模糊起來。而文字里的驛站，很顯然帶有比較多的個人色彩，并不負責為我們解答一個驛站與另一個驛站究竟是同址異名抑或是作為不同個體的兩個鄰居兄弟。

——古人寫詩似乎帶有更多的個人化色彩。對于同一個供南來北往者暫住的建筑，有時全憑住客直筆曲筆稱呼。

前面說過的宣風驛，王陽明一直稱之為“宣風公館”。當年，這位理學大師因為反對宦官劉瑾而受到波及，在挨了40軍棍后，最終得以從大牢中脫身，被貶謫到荒涼、邊遠的貴州龍場，擔任驛站站長（驛丞）。這條放逐之路太漫長，王陽明先從武夷山出發(fā)到南京，在南京見到了被劉瑾驅逐到此地的父親王華。然后從南京進入江西，從江西萍鄉(xiāng)進入湖南醴陵，然后沿湘江幾經輾轉后才進入貴州。

途經萍鄉(xiāng)的時候，王陽明游覽了蘆溪的濂溪祠，夜宿宣風驛站，留下了《夜宿宣風公館》一詩，詩中說：

山石崎嶇古轍痕，沙溪馬渡水猶渾。

夕陽歸鳥投深麓，煙火行人望遠村。

天際浮云生白發(fā)，林間孤月坐黃昏。

越南冀北俱千里，正恐春愁一夜魂。

可能因為自己將要履任的職位也與驛站有關，王陽明在宣風驛百感交集，寫了一首律詩還不夠，又寫了一首絕句，題為《宣風公館》：

醉夢騰騰聽打衙，三年蹤跡類匏瓜。

如今不是穿云子，衣缽隨身到處家。

王陽明到萍鄉(xiāng)非止一次。貴州歸來，王陽明在擔任廬陵知縣和南贛巡撫時，又多次往返萍鄉(xiāng)，在一次次以過客的身份抵達中留下了《萍鄉(xiāng)道中謁濂溪祠》《再過濂溪祠用前韻》《宿萍鄉(xiāng)武云觀》《再經武云觀》等詩篇。

王陽明不止一次到訪過的濂溪祠，也是一個萍鄉(xiāng)過客留下的痕跡。

慶歷元年（1041），24 歲的周敦頤揣著上級一紙調令來到萍鄉(xiāng)蘆溪鎮(zhèn)主持市征局，擔任基層的監(jiān)稅官。此時的周敦頤還沒有寫出《愛蓮說》，也還沒有后來儒家理學鼻祖的光環(huán)。萍鄉(xiāng)只是他官宦生涯的一個途徑站。他還很年輕，只想老實本分地做好收稅的本職工作，如果有暇，便做點文人唱和、士子往還的活動，頂多再瞎想一下天、地、人生之間的關系。

公務之余，周敦頤更多地寄情山水、遍覽群書，在山水、典籍里進行雙重的尋古探幽。某一日他悠游鄉(xiāng)野時在附近山腳看見一棵碩大的荊柴，文人之態(tài)迸發(fā)，回家后馬上寫下一首《詠莜山石荊柴王》的詩：

莜山石上荊柴王，世間只此別無雙。

久經滄桑風骨在，蒼勁挺拔傲雪霜。

周敦頤在萍鄉(xiāng)待了四年便因監(jiān)稅成效顯著，調任南安軍司理參軍。萍鄉(xiāng)民眾對這位理學大師曾經在本地短暫生活過而引以為榮，設立濂溪祠、宗濂橋、濂溪書院等以示紀念。

作為過客的王陽明在萍鄉(xiāng)尋訪的，正是后人為紀念周敦頤而設立的濂溪祠。

宦居萍鄉(xiāng)時候，周敦頤聲望尚淺，他與附近學子可能更多的是一種學問上的交流切磋，專門由他開堂講學應該不多。

而朱熹成為萍鄉(xiāng)的過客，則是因為那場轟動一時的“朱張會講”。南宋紹熙五年（1194）深秋，朱熹從福建赴湖南岳麓書院訪問張栻并共同講學。結束這場在中國文化史上傳為佳話的講學返程時，朱熹途經了萍鄉(xiāng)的黃花驛。

黃花驛臨水而建，時令正值黃菊盛開的季節(jié)，朱熹欣賞之余頗感景物與驛站名吻合，又見“站舍明潔”，墻壁上“有朱伯亭題詩，亦頗不俗”，于是詩興頓起，喚來筆墨，“因錄而和之”，得《黃花驛》：

鼎足爐邊坐，陶然共一樽。

道心元自勝，世味不須論。

安穩(wěn)三更睡，清明一氣存。

雖無康樂句，聊爾慰營魂。

可以想象，這位理學大師過往萍鄉(xiāng)的第一個夜晚，于爐邊飲酒、題詩之時，心懷澄明之秋水，面呈淡雅之秋色，于是有了這抒臆之詩、言志之詩。

第二天一早，朱熹在萍鄉(xiāng)縣城拜謁了孔廟，接受士人的熱情款待后，又在萍鄉(xiāng)的毛仙驛住了一晚，再次留下詩篇。

兩天之間，朱熹在萍鄉(xiāng)道中趕路，留下兩首詩作，可見興致頗高，詩情頗濃。是萍鄉(xiāng)的所見所聞深深地吸引了他，抑或是他胸懷濃郁的情愫因所見所聞的觸發(fā)而痛快淋漓地傾吐呢？我相信定然是萍鄉(xiāng)這個小地方有某個方面打動了朱熹，因為在另一次作為過客行經萍鄉(xiāng)時，朱熹也沒有虛耗，留下了《宿武云觀》等作品。

一位位過客留下的痕跡又成為此后一位位過客心向往之的文化底蘊。若干年后，當地人為紀念朱熹題詩《黃花驛》而在黃花渡口建亭，引朱子詩意題匾“穩(wěn)睡亭”。

又過了若干年，查慎行于康熙五十七年（1718）游粵返歸，路經萍鄉(xiāng)，“覽黃花渡，悠然想朱子遺風，既而籃輿山行，歷縣城抵蘆溪市。所過花草柳岸，概繪之于詩”。留下了一首《自湘東遵陸至蘆溪》。

查慎行走的是陸路，而同樣曾為過客到萍鄉(xiāng)的范成大走的是水路。他在途經萍鄉(xiāng)時正好遇上咽痛，于是停船求醫(yī)多耽擱了幾天。萍鄉(xiāng)短短的百來里路程他竟走了整整六天。他那闕《眼兒媚·萍鄉(xiāng)道中乍晴》正是此次所寫：

酣酣日腳紫煙浮，妍暖試輕裘。困人天氣，醉人花底，午夢扶頭。

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穀紋愁。溶溶泄泄，東風無力，欲皺還休。

另一位過客楊萬里想要在萍鄉(xiāng)城里住一晚，不巧卻正好有更重要的客人占用了縣城萍實驛的客房，他只能往萍鄉(xiāng)西郊另外的住處投宿。這位過客也是個活潑的性格，他還取了一個長長的詩歌標題記錄下此事——《將至萍鄉(xiāng)欲夜宿為重客所據館乃出西郊哦詩》：

渾忘薄暮路高低，忽恠松梢與路齊。

準擬醉眠萍實驛，匆匆西去更山西。

這些人在途中、路過萍鄉(xiāng)的片段，都是久遠的事情了。一位一位過往萍鄉(xiāng)的過客借助文字將他們緩慢的日子和情緒傳遞到如今。

留在過客記憶與文字中的，是萍鄉(xiāng)的山水。古人說，萍鄉(xiāng)風物似豳詩，此語前人不我欺。是的，詩經風景一般的萍鄉(xiāng)，陶醉了多少文人墨客，感染了多少詩文名家。這些過客們留下的種種詩文和文化符號，托舉著一座城市歷史與文化的厚重豐盈……

見證過客們這些情緒和細節(jié)的，是名稱不一的驛站。有時候我會覺得，驛站真是一個有意思的地方。它沐浴著風和雨，接納著一個個過客，在昏黃或明亮的燈光搖曳里見證著每一位過客的心事，見證著他們秉燈閑讀、伴燈嗟嘆、熄燈輾轉、點燈沉思……的旅途狀態(tài)。如果要找一個最常見的古城元素，如果要找一個最貼切的過客元素，可能非驛站莫屬了。

借助驛站的挽留，萍鄉(xiāng)留下了每一名路過者、落腳者，每一名過客的腳步，留下過客所寫的婆娑詩文和積淀。如今1700多年過去了，這座城市因為一個一個過客的加持，因為一段一段詩文的疊加，終于有了足夠厚，足夠重。就像清人在《萍鄉(xiāng)賦》中所說，“鋪舍修治，置郵絡繹。往來符節(jié)之傳，迎送文書之客。過客驛路中到此必有一宿。”

從驛站出發(fā)，看一些人的啟程或抵達，便看遍了大半個人間的冷暖，看遍了大半個人間的窘迫或從容。

從古書卷出發(fā)，看一個城市里的土著或過客，便看懂了一個城市的厚重。一些人生在這里，一些人遠道而來。每一個人都曾碾碎萍鄉(xiāng)道中的塵土，飲下萍鄉(xiāng)河中的甘甜，每一個人都曾留下沉重的相思。

古人們作為過客無論借助車船輿轎還是步行，途經萍鄉(xiāng)大都緩慢。而到了近現代，過客們的行程要更迅捷許多，他們有火車的機械之力可以借助。

1899 年，因為安源煤礦運煤到漢陽鐵廠的需要，株萍鐵路開建并很快通車。接下來，急急來萍鄉(xiāng)挖礦的工人與工程師都來了，匆匆到萍鄉(xiāng)視察的盛宣懷來了；接下來，切切來萍鄉(xiāng)發(fā)動工人啟發(fā)工人的共產黨人來了，郁郁到萍鄉(xiāng)暫住的張學良來了。

于萍鄉(xiāng)來說，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是過客。不，不對。扎下根來的共產黨人不是過客，它們先是組織安源路礦工人大罷工，然后是秋收起義，然后是一路陪伴著這座贛西小城繁榮發(fā)展到今天。

無論是驛站里的萍鄉(xiāng)還是鐵軌上的萍鄉(xiāng)，過客們用一個個典故與一篇篇詩文留下印記。而共產黨人，用城市與鄉(xiāng)村發(fā)生的巨大變化、用一座古城的新生留下實證。

過客筆下的萍鄉(xiāng)，見證了現代工業(yè)的繁榮、安源革命的風云；過客眼里的萍鄉(xiāng)，呈現了贛西旅游的發(fā)展、高鐵交通的迅捷。曾為過客到萍鄉(xiāng)，每一個名字里，都充盈傳統(tǒng)的文化之美；曾為過客到萍鄉(xiāng)，每一段旅程里，都見證歷史的驕傲繁榮。古往今來，黃花驛、宣風驛、愛直驛、路口驛……一個個驛站迢遞，在官道上連接湖南江西；安源站、萍鄉(xiāng)站、湘東站、蘆溪站……一個個車站接力，在鐵軌上連接湖南江西。

無論是驛站里的萍鄉(xiāng)還是鐵軌上的萍鄉(xiāng)，都在傳統(tǒng)文化的熏染里點亮詩詞的眼眸。你聽，那是兩宋時盧炳經過萍鄉(xiāng)——

秋色人家，夕陽洲渚，西風催過黃花渡。江煙引素忽飛來，水禽破暝雙雙去。奔走紅塵，棲遲羈旅，斷腸猶憶江南句。白云低處雁回峰，明朝便踏瀟湘路。

那是明代張弼經過萍鄉(xiāng)——

過化傳先哲，遺蹤咎后思。一官監(jiān)酒稅，千古建香祠。

秋日高山麗，春風滿座熙。渺然經一拜，庭草綠差池。

那是每一個曾為過客到萍鄉(xiāng)者共同的萍鄉(xiāng)——

有客萍鄉(xiāng)過，箯輿接暮春?？h衙嵐樹里，邨店水云濱……

如今，高鐵代替驛馬，高鐵樞紐成為目標，成為一個城市引以為傲的新亮點。此時，將有更多的過客和留客，有更多的生在萍鄉(xiāng)者和路過萍鄉(xiāng)者，借助貼地飛行風馳電掣的復興號連接萍鄉(xiāng)與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