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散文二十家之碎碎

你就是你寫下的字

碎碎

談起中國文人的惡癖，魯迅說過：“只要他寫得出文章來，或搔或舐，都不關(guān)緊要?！唤饲椤牟⒉皇恰娜藷o行’，而是‘文人無文’?！娜瞬幻鉄o文，武人也一樣不武……”

從寫作的意義來說是這樣。我們很多人被稱為文人，或自詡為文人，其實都是空頭文人。只閱讀，只評說，是容易的。一筆一畫落在紙上，都是艱難。有多少東西，永遠只停留在了想象之中，又有多少“巨著”，因為沒有下筆而永遠胎死腹中。寫作的人，都需要嘔心瀝血。時光倉促，歲月混沌，我們大都不敢回想最初的心跳。

做文字工作多年，對文字一直存有敬畏之心。常常覺得，一切經(jīng)歷，只有在文字中重述，定形，才是真的經(jīng)歷。否則，便像是白過了似的。對于一個常在文字中生活的人來說，世界不僅是我們所看到的樣子，也是它被敘述的樣子。文學通過對世界本質(zhì)化的、內(nèi)在化的書寫，向我們呈現(xiàn)出更高的、維度更加豐富的現(xiàn)實。作家的敘事猶如魔法棒，可以瞬間改變世界的氣質(zhì)與風度，氣息和腔調(diào)，節(jié)奏與意味。寫作者的魅力，便在于此。

一個好作品，即便它描寫的生活充滿了失敗和落魄，破碎與心碎，可是它所透露的心靈質(zhì)地，精神密度，情感的光輝，猶如陽光透過枝葉婆娑的大樹折射出來的斑駁光影，令人沉醉。沉醉到，與現(xiàn)實世界里的緊張、光亮、柔軟與濕度比起來，現(xiàn)實中的成功與富貴都顯得平庸乏味，不值一提。我心目中的性感，便是能寫出這種作品的人。

這無疑也是寫作者的幸福。不管他在現(xiàn)實中如何，他都可以通過對生活的凝視，反芻，敘事的轉(zhuǎn)化，獲得文學上的意義。這種意義，使他可以超拔于一地雞毛的生活，獲得精神上的優(yōu)越感，與心理上的俯瞰感。

這么想也許不無虛妄。但至少，能使一個人因此更具悲天憫人的力量。

一個好的寫作者，應該找到自己的話語方式，找到契合這個時代語境的話語方式。有人喜歡寫出溫暖和明亮，于我，往往更愿意寫出內(nèi)心的黑暗與陰郁。不管是呈現(xiàn)明亮與溫暖，還是書寫黑暗與陰郁，都是對這個世界的熱愛，只是愛的呈現(xiàn)方式不同。有時候后者，可能反而愛得更深。因為愛得深，才會痛得切。我慣于在黑暗與陰郁里，感受某種絕望和無助，以此提醒自己活著的重。然后，重新升起力量感。

有時候甚至覺得，于寫作而言，沒有什么是不好的，一切都可以成為自身的養(yǎng)分，全看你自己的心態(tài)與轉(zhuǎn)化能力。沒有靈魂沖突的生活是不值得記錄的。我心目中的好文字，是直面身心真相，寫出我們存在的痛與癢的文字；是以身心的真實體驗為寫作起點，又能由身體指向精神，從具象上升到抽象的文字。我希望能在寫作中掀開自己內(nèi)心的褶皺，透視那些被現(xiàn)實層層遮蔽的東西，剜開每一個無處告白的心結(jié)。

理想的散文寫作，就是一場靈魂的裸奔。在文字中，卸下所有偽飾與包裝，像別人放大自己優(yōu)點一樣放大那些身心深處秘不示人的東西，敲打別人，也解剖自己。讓那些在我們的現(xiàn)實中，所有的不適所有的扭曲，所有的尷尬所有的損傷，都被文字一一挑開放大，窮形盡相。寫作者不能不深徹地“出賣”自己的精神。因為他寫的所有文字，都在詮釋他的精神真實，反映自己的精神處境。于我而言，人世間，與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一切粗鄙與污垢，經(jīng)由這樣的寫作，都可以得到漂白，仿佛蒸餾過的山泉，可以潤澤心肺了。

我寫下的那些文字，都是對既往生活與心跡的記載，是悲情與喜悅交織的內(nèi)心世界里凝結(jié)的蚌珠。文章里寫到的，不一定都是自己，但無疑，或多或少都會有自己生活的影子。有時候，“我”的想象，就是我的最高真實。即便是寫別人，肯定也蘊藏著一部分自我，因為“我”，就包含在全人類之中。

我向往的散文，是既有具象、泥濘、本質(zhì)化的生活現(xiàn)實呈現(xiàn)，又有深沉、清澈、超拔的精神質(zhì)地。它背后的那個人，既能匍匐于大地，寫出時代的痛處與廣闊的人心，又能飛翔在云端，引領(lǐng)讀者到彼岸感受落英繽紛、芳草鮮美，能給人以智商與情商的雙重洗禮，眼界與識見的雙重享饜。就是說，你寫的可能只是一滴水，但應有一條河流的容量；你筆下的一片雪花，應該有著雪山的重量。

時時提醒自己：你就是你吃下的食物，你就是你看過的書，你就是你寫下的字，你就是你說過的話。你也是你無法說出的那些話，你是你未能寫出的那些字。你是你的陰影，你是你的障礙，你是你無法寫出的那些文字。你是你冰山一角下面，永遠無法浮出水面的那座冰山。

我想要寫的，很多都還沒有寫出。我寫出來的，都不值一哂。這就是寫作的尷尬吧，尷尬是人生常態(tài)。這也是寫作的痛楚，但是我喜歡。就像我喜歡帶著某種痛感生活。

這也是寫作者的煉獄。有什么辦法呢？有人煉成灰，有人煉成鋼，看造化了。

以悲為底，走向歡喜——論碎碎的散文創(chuàng)作

李夢穎

碎碎，本名楊莉，出版有散文集《別讓生活消耗了你》《無限悲情，無限歡喜》。在我看來，碎碎的散文容易被人誤解，如果只是粗略地閱讀其幾篇文章，讀者可能就會輕易地將她的散文劃為雞湯文一類，覺得不過就是市面上暢銷的情感心靈散文。但碎碎的散文絕不是如此。反復閱讀，認真揣摩，我們會發(fā)現(xiàn)碎碎散文之真，悟得其理，甚至能通過她的文字讀懂生活和自己。就像趙瑜所評論的那樣：“久了，覺得她的湯里有不少大于現(xiàn)實的詞語，碎碎所擁有的不只是詞語的碎片，她有完整的生活哲學和日常邏輯。”

一 往“小處”寫

碎碎的筆下沒有驚天動地的大事，也沒有引人入勝的傳奇故事，她所記錄的就是發(fā)生在她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如趙瑜所說：“碎碎常能將自己從日常生活里抽離，她梳理自己的見聞，將所有路過她生活的人都用小火燉了?！彼樗楸救艘步?jīng)常提到，人要擁有經(jīng)常從日常生活中抽離出來審視生活的能力。正是因為碎碎細致入微的觀察和敏銳的心性，她可以發(fā)現(xiàn)生活中那些人們因為生存或是礙于顏面選擇忽視的“粗糲的石子”。她將這些“小石子”撿起來，再細細打磨，鋪成文字，將人們平凡的小日子寫得飽滿而富有韻味?！稓⑺酪恢浑u的方式和方法》這篇散文，作者寫的就是自己去殺雞店里買雞時的所見所聞。她聽到了殺雞店的老板娘和其女兒的對話，從中感受到了老板娘女兒的難堪與失意，發(fā)出了“世上有那么多雞，哪能一樣呢”的感慨。作者以此來告訴讀者要保持平和的心態(tài)面對自己的生活，好好經(jīng)營與提高自己?！痘钪列陌?，便哪里皆好》中，碎碎用自然平淡的筆調(diào)寫出了極富有生活氣息的縣城生活，她寫回鄉(xiāng)的大巴上老鄉(xiāng)之間親切的交談，寫靠做生意掙錢從此走上小康道路的鄰居的生活變化，寫街邊的普通的餛飩店，寫鄉(xiāng)村間的閑言碎語、娛樂生活，寫姐姐人生的失意與得意。碎碎通過敘述這些鄉(xiāng)村小人物的人生起伏，道出了“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的人生哲理?！赌成钚^(qū)的身體檔案》，作者通過觀察小區(qū)居民買藥時的表情和狀態(tài)來“窺探”他們生活中的酸甜苦辣，以此來寫出人生百味。《為什么我們不能成為世界上最親近的人》，作者通過寫生活中自己和母親在一些小事上的摩擦與分歧，記錄了自己與母親之間的矛盾與羈絆?！逗鸵恢蝗怍掌狡鹌阶分?，作者從一個生活中普普通通的肉粽出發(fā)，討論了物質(zhì)和精神的關(guān)系?！冻臣艿恼軐W與高度》中，作者寫的是自己從夫妻生活中一場習以為常的小爭吵中引發(fā)的思考。《人生的全部意義，不過是一碗面而已》寫的僅僅是路邊攤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吃燴面時的幸福感。由此可見，無論是生活中多么不起眼的小事情，碎碎都能找到它們存在的價值，從生活中的小事物中悟出大道理。

碎碎在往“小處”寫生活的同時，也在不動聲色間將人性中的“小”寫盡了。她用冷靜的文字展現(xiàn)了人性中丑惡的一面。在她的筆下，平凡人是生活的主角。她將平凡人每天的小日子寫成故事，敘述了凡人小事的悲哀。這些凡人小事，組成了最真實的生活，常常是一個時代的縮影，同時也蘊含了最真實的人性。碎碎寫盡了平凡故事里的百態(tài)人性，將人們平時生活中容易忽略的或礙于生存無法指出的人性中的丑惡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例如，碎碎散文中那些描寫愛情的篇章，《從此以后，你睡在我的記憶里》《最危險的往往最迷人》《相忘于江湖，有時也是一種慈悲》。這些篇章敘述的內(nèi)容都很類似，作者并沒有歌頌愛情的美好動人，而是記錄下了普通人身邊的故事。在這些故事中，作者揭露出了男方搖擺不定、“吃著碗里瞧著鍋里”的不道德的行為，仿佛世間的男女都逃不過這種俗套的“愛情騙局”。散文中男方的這種不堅定其實也是人性最真實的表現(xiàn)——人心不容易滿足，永遠以為更好的在等著自己，而不去珍惜身邊的美好。還有《借與不借，都可能從此失去一個朋友》中，作者通過對借錢這件小事的思考，寫出了有些人貪圖小便宜的心理?！缎腋６际窍啾容^而言的，不幸也是》，這篇散文寫二婚的兒媳婦不愿意照顧生活不能自理的公公，盼望著他可以早點去世省事。兒媳婦因為現(xiàn)實的無奈，不愿意照顧自己的公公尚且可以理解，但她的詛咒與冷漠卻體現(xiàn)出了人性的丑陋。這些生活中幾乎每天都在上演的苦澀的故事，碎碎用最簡單自然的語言將它們記錄下來，沒有多余的描述，沒有浮夸的抒情，她用冷靜的文字寫下了內(nèi)心所感，人性之真。作家路遙曾說，作家最大的才智就是能在日?，嵥榈纳钪醒堇[出能夠震撼人心的內(nèi)容。碎碎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她挖掘出了平凡生活中的人性之真，毫不避諱地將一些“小人之心”展現(xiàn)給讀者。她筆下的人物的“惡”并沒有到罪大惡極的程度，而是人性中“小”的一面的最真實的體現(xiàn)。這些人性中的“惡”之所以“小”，是因為它們都來自于人們生活中不能被宣之于口的秘事，正如碎碎解釋的那樣，這些秘事生活中很多人都會有同樣的感受、沖動和欲望。所以，這些人性中的“小”，我們或許就能在生活中周圍的人身上看到，或許還能夠感同身受，反省自身是否也存在相似的問題。發(fā)生在作者周圍的這些平凡小事也在每一個普通人的生活中默默上演著，網(wǎng)絡交友的真與假、夫妻交流的詞不達意、父母孩子之間的摩擦隔閡等都是生活中司空見慣的小事，但這些小事中往往隱藏著不易被人察覺或體悟到的“小惡”。這些“小事”中的“小惡”就像那粗糲的石子在不經(jīng)意間為人們的生活增加痛感。所以，碎碎往小處寫生活，往小處寫人性，不僅是在警醒自己，也是在警醒你我每一個普通人“需要對一切感同身受，無論是好的還是不好的，也許這樣才能豐富和擴充我們的人生。世界上的一切都與我相關(guān)，都會與你我相關(guān)。”

二 以悲為底

碎碎的散文寫的是生活，是自己的經(jīng)歷與見聞，不禁讓人想到了散文大家汪曾祺的著作。但汪曾祺的文字總能在不經(jīng)意間透露出生活的趣味，幽默風趣。而碎碎則是執(zhí)著于寫出生活中的痛。正如她本人所說：“有人喜歡寫出溫暖和明亮，于我，往往更愿意寫出內(nèi)心的黑暗與陰郁。”“我希望能在寫作中掀開自己內(nèi)心的褶皺，透視那些被現(xiàn)實層層遮蔽的東西，剜開每一個無處告白的心結(jié)。”“被現(xiàn)實遮蔽的東西”即被每天忙碌重復的生活所掩蓋的陰郁，“內(nèi)心的褶皺”“無處告白的心結(jié)”即碎碎壓抑在內(nèi)心深處的痛感。所以，碎碎散文的內(nèi)容是以悲情為基調(diào)的，讀來是充滿痛感的。

如碎碎筆下的愛情，從來都沒有童話般的甜蜜與美好，而是透露著日常感與真實感。網(wǎng)戀的不靠譜，渣男的游移不定和偽裝欺騙，夫妻生活中的矛盾摩擦，以及兩個不合適的人生活在一起的痛苦都被碎碎描寫得淋漓盡致。例如《你喜歡酷，還是足夠的溫度》這篇散文，男人與女人在網(wǎng)絡世界相識相知，女人被男人在網(wǎng)絡上偽裝的虛擬形象所欺騙，從而對男人一往情深，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在認清現(xiàn)實之后依舊念念不忘，執(zhí)迷不悟，反而引來男方的唾棄與嫌惡。這篇文章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男女在面對感情時的情感差異，一個是理性，一個感性，自以為的美好愛情也許只是一戳即破的泡沫。在《本來想抒情，但生活讓我去敘事》一文中，作者將多年夫妻的平淡無趣的婚姻生活寫得十分真實。這對夫妻在結(jié)婚之前的生活是充滿浪漫與趣味的，但在婚后，時間帶來的安穩(wěn)感使男人逐漸懈怠，不再費心于妻子想要的儀式感。于是，他們因為節(jié)日、紀念日該不該過的問題發(fā)生過許多次爭吵。妻子在一次次希望落空中逐漸失望，但又被平平淡淡的日常生活拉回現(xiàn)實，于是，妻子逐漸明白，生活不是抒情，而是敘事?！稌r間沒有那么多一見鐘情》中，作者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男女瞬間相愛的本質(zhì)不過是荷爾蒙的爆發(fā)，高質(zhì)量的富有營養(yǎng)的巧遇在生活中遇到的幾率微乎其微。散文中的這些男女的愛情故事最終都以相忘江湖或是回歸平淡的結(jié)局收場。所以在作者看來，再轟轟烈烈的愛情最終都會歸于平淡，美好的愛情是生活的調(diào)味品但并不是人生的全部。因此，無論是什么形式的愛情，哪一階段的愛情，在她的筆下都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悲哀。當然，這并不代表碎碎不相信愛情，只是，碎碎更相信現(xiàn)實，她筆下的悲是想提醒人們要足夠清醒，才能增強心智，從而更好地抵擋現(xiàn)實的風雨。碎碎對親情的描述也是如此。在《為什么我們不能成為世界上最親近的人》這篇散文中，碎碎通過記錄自己和母親生活中發(fā)生的摩擦與不合，將父母和孩子之間始終有溝壑、勢必要漸行漸遠的悲哀的現(xiàn)實呈現(xiàn)給讀者。如母親買菜時為了一分錢討價還價，“我”覺得為了那一分錢不值當；母親執(zhí)意要看“我”的日記，使“我”沒有了隱私；還有母親想要控制“我”的生活，打探“我”身邊的每一個朋友。諸如這樣雞毛碎皮的小事，每個家庭都或多或少的發(fā)生過。碎碎將這些小紛爭記錄下來，引起讀者的共鳴與思考，不動聲色間分析了造成父母和孩子漸行漸遠這種悲哀的現(xiàn)實的原因，即心靈上無法進行溝通和交流。除了親情、愛情，對碎碎來說，一件很小的事物也能牽動她的感傷情緒，使她能夠透過現(xiàn)實的表象看到隱藏其后的悲哀。如《打電話的時間倫理》，碎碎注意到了被人們白白浪費掉的話費。在現(xiàn)代社會，人們生活忙碌，尤其是要兼顧家庭和工作的成年人，他們幾乎很少有空閑時間和朋友們打電話聯(lián)絡感情。正如碎碎寫道“生活早已被最高程度地刪繁就簡，無事談心好像也成了感覺羞澀的事情?！薄靶邼币辉~準確地寫出了現(xiàn)代社會人們進行人際交往的尷尬處境；《成為你自己的拍黃瓜哲學》也是如此，通過朋友描述的做好一盤正宗的拍黃瓜的步驟，碎碎發(fā)出了人們因生活忙碌無暇享受生活的感慨。當代社會人們連靜下心做好一盤正宗的拍黃瓜的時間都沒有。這何嘗不是一種悲哀?！恫荒艹惺苌钪笥讶Α犯且松钏?。對很多人來說，朋友圈只是記錄自己生活、分享自己生活的一個媒介，而碎碎卻看到了朋友圈背后的“悲”。比如，朋友圈“廢話文學”的實質(zhì)是人們無法信任自己朋友圈里的朋友，與他們進行心與心的交流，所以朋友圈多是一些沒有營養(yǎng)的話。還有朋友圈里朋友精致豐富的生活給同伴造成的壓力和焦慮?！霸捹M”“拍黃瓜”“朋友圈”這些事物看似平平無奇，但它們與人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guān)。碎碎通過寫隱藏在其后的“悲”，引導人們思考自己的生活方式與精神狀態(tài)。

當然，這些平淡的事物背后的“悲”也是淡淡的。閱讀碎碎的散文，悲情像是被捻為粉末，均勻地撒在字里行間。悲情是底色，是不動聲色間流露出的情感與哲思，自然又流暢，而不是被濃墨重彩的描繪著。碎碎的散文，很少有哪一部分，或者哪段文字突然帶給你一擊即中的痛感，而是通篇都籠罩著淡淡的悲哀。她筆下的“痛”是如人走在鵝卵石上腳底產(chǎn)生的那種微微的痛覺，并沒有撕心裂肺之感。這樣的痛感持續(xù)性也更強，可以從碎碎的文字中綿延到讀者自己的生活中，以此來引起人們重視生活中的那些看似微小的痛處，療愈人們的精神麻木。美國哲學家理查德·羅蒂指出：“現(xiàn)代知識界對于道德進步的主要貢獻，不是哲學或宗教的論文，而是對于各式各樣特殊痛苦和侮辱的詳細描述?！标P(guān)注人類生活和精神的痛苦，對人類自身的精神世界和生活世界進行審視，是現(xiàn)代文學的必然使命和歸宿。沒有能力表達痛感的文學，很難真正觸動人心。從這點來看，碎碎的散文是無疑是合格的。與市面上流通的只會隔靴搔癢的提出同質(zhì)化的社會問題的雞湯文不同，碎碎的散文真正挖掘出了人們?nèi)粘Ｉ钪械牟灰妆蝗瞬煊X的痛點，使人們在閱讀文字時也能回過頭來審視自身的生活狀態(tài)。讀碎碎，也是在讀自己。碎碎通過以悲情為底色的文字告訴讀者，即使生活也是以悲為底，也要勇敢地跳出來審視自己的生活與內(nèi)心，不能屈服于日復一日的麻木與萎靡。正如她本人所言，“我喜歡帶著痛感的生活?！币酝锤袨轲B(yǎng)料，在塵埃中努力開出花來。這是在現(xiàn)代社會人們逐漸麻木的生活中所不可缺少的啟示。

三 走向歡喜

碎碎的文字以悲為底，字里行間都流露出一種淡淡的悲哀。但這并不意味著碎碎是悲觀主義者?！拔蚁矚g帶著某種痛感生活。在痛中，會更深地仰望幸福。在痛中，也會更多地期許未來?！睆乃樗榈倪@句話來看，碎碎的文字有種“在絕望中反抗絕望”的生命意味。碎碎感受到了生活中許多黑暗的瞬間，并且將它們記錄下來，但她并沒有以悲觀的心態(tài)對待生活，而是以此積累經(jīng)驗向著希望重新出發(fā)，或者抱著平和的心態(tài)看淡一切，給自己快樂?！拔覙酚谠诤诎蹬c陰郁里，感受某種絕望與無助，以此提醒自己活著的重。然后，重新升騰起力量感。”例如，《只要還能看月亮，一切便不是太壞》，作者先是用大量文字寫自己每天又要忙工作，又要帶孩子的千篇一律的生活。生活的忙碌與枯燥使讀者感受到絕望與窒息。但是在此時，作者卻筆鋒一轉(zhuǎn)，轉(zhuǎn)而寫兒子和自己一起在陽臺上欣賞月亮時的寧靜與美好?！霸铝?，只要這世上還有月亮，我們還能感受到月光浴，一切便不是太壞?！边@一句話單獨成行，便將散文的感情基調(diào)由悲情引向了歡喜?！?5 歲的別處，35 歲的此處》《我們的此處，正是別人的別處》這兩篇散文富有哲思。人們在25歲這個充滿詩意的年紀向往的是遠方與瘋狂，35 歲時人們已經(jīng)在遠方了卻又向往充滿詩意的生活。每個人追求的生活也是如此。你現(xiàn)在的生活可能就是某個人所向往不來的。碎碎通過這兩篇散文告訴我們，要學會珍惜眼下的生活，要順其自然，看淡一切。同樣哲理的散文還有許多，只從標題便可以看出來，如《把一切快與不快，都活成享受》《以熱愛的姿態(tài)走向一切》。很明顯，碎碎并沒有將悲情作為散文的主旋律，相反，她只是將“悲情”當做工具，借生活中的“痛感”更好地感悟人生、參透人生。“不管是呈現(xiàn)明亮與溫暖，還是書寫黑暗與陰郁，都是對這個世界的熱愛，只是愛的呈現(xiàn)方式不同。有時候后者，可能反而愛得更深。因為愛得深，才會痛得切，我樂于在黑暗與陰郁里，感受某種絕望和無助，以此提醒自己活著的重。然后，重新升起力量感。”碎碎的這段話道出了自己文章悲情作底的意義與目的，以熱愛的姿態(tài)走向這個悲情又歡喜的世界才是作者認可的人生態(tài)度。正如羅曼·羅蘭所講的那樣：“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便是注視世界底真面目，并且愛世界?！彼樗樯⑽恼嬲氡磉_的道理就是人們要在參透人生之后以更加的熱愛的姿態(tài)去擁抱生活、享受當下。歷經(jīng)悲情，才能走向歡喜。

由此可見，碎碎的“歡喜”并不是“風雨之后見彩虹”的驚喜，而是“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平和。正如碎碎在《在這悲情又歡喜的世界》里所寫的對幸福的理解：“幸福只是某一瞬間的感受，而不可能是持續(xù)的巔峰狀態(tài)。從這個意義來說，幸福確實只是一種傳說。真味只是淡，至人只是常?！逼狡降攀钦?，也是生活的本質(zhì)。所有的痛感與快感總歸要歸于平淡。從這個意義上來理解，碎碎所追求的是一種沖淡平和的人生境界。沖淡平和，即淡泊、平靜。它除了是一種人生境界，也是人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是指人心靈的寧靜與情感的柔和。碎碎本人的精神狀態(tài)即是如此。她待人寬厚，用包容的心態(tài)面對生活中的一切；她熱愛安靜，用平和的心態(tài)默默地消化掉生活中的苦難。文如其人，碎碎本人恬淡從容，喜歡用平和的心態(tài)去感受生活，她的散文也透著生活的哲思、生命的質(zhì)感，有著沖淡平和的審美意味。因此，細品碎碎的文字，讀者可以在當今浮躁的生活中尋得一處寧靜?！八囆g(shù)的最高境界不在熱烈。就詩人之所以為詩人而論，熱烈的歡喜或熱烈的愁苦經(jīng)過詩表現(xiàn)出來以后，都好比黃酒經(jīng)過長久年代的儲藏，失去它的辣性，只剩一味醇樸?！彼樗閷⑸钪械耐刺帯靶』鹇裏酢?，用平和的心態(tài)撫平內(nèi)心的傷痛，舍棄了其內(nèi)心糾結(jié)與碰撞后所爆發(fā)的濃烈的情感，在散文中只留下了淡淡的痛覺與柔和的情感。簡單、自然、醇樸的文字就足以打動人心，沖淡平和的氛圍氤氳在每一個娓娓道來的平凡小事之中。

四 冷靜敘事

冷靜敘事指碎碎用冷靜的文字敘述著日常生活中的平淡小事。正如作家趙瑜評論的那樣：“碎碎的文字冷靜?！彼樗楣P下平淡的日常生活與普通人的生活接近，讀來是充滿親切感的，但碎碎選擇用冷靜客觀的敘述方式去呈現(xiàn)這些平凡瑣事，再用自身柔和的情感去撫慰這些瑣事帶來的痛感，這就使自己的文字擁有一種獨特的魅力，讀來可以使人感受到一種“冷辣的甜暖。”碎碎的文字的冷靜，首先表現(xiàn)在散文的遣詞造句以及意象的選擇上。作者寫文章通常選擇溫度偏低的詞語和意象，使散文整體氤氳在“冷”的氛圍中。像大多數(shù)人寫日常生活常用的花鳥蟲魚、柴米油鹽等熱烈的充滿人間煙火氣的詞語在作者的散文中是少見的。時間、月亮、寂靜的夜晚、陳舊的小攤小店、失意的路人是碎碎散文中常見的敘述對象。例如，《只要能看月亮，一切便不是太壞》這篇散文中月亮的出現(xiàn)撫平了母親和孩子之間的不愉快，但作者并沒有將敘述重點放在母子之間的摩擦上，而是重點描寫月亮，思接千載，聯(lián)想到古今許多人都得到了月亮的慰藉，被同樣盛滿月光的恬靜的夜晚所治愈。這篇散文作者通過對月亮的描述使文章讀來清冷恬靜，同樣治愈人心。《敬古老的夜晚和遙遠的文字》這篇文章也是如此，作者在一個個寂靜清幽的夜晚中感受著文字的魅力。除了對意象的選擇偏冷色調(diào)，作者對生活中普通場景的描繪也是整體偏“冷”。如《鄰居》一文，這篇散文寫的是鄉(xiāng)下鄰居的平淡的日常生活。在描寫城里回鄉(xiāng)的精致美艷的女孩在小飯館吃飯的場景時，作者并沒有選擇許多色彩飽和的詞語去描寫女孩的精致美麗，而是將描寫的重心放在小飯店的環(huán)境上?！按至拥男l(wèi)生紙”“吃剩的餛飩湯汁”“坐在低矮桌凳上吸溜吸溜吃餛飩的人們”，這些生活化的詞語的選擇，并沒有讓人感覺到人滿為患的小飯店的熱鬧氣息，而是呈現(xiàn)出了一個“灰撲撲的世界”，營造了清冷悲涼的氛圍。碎碎散文文風“冷靜”，還在于她的散文多敘事，而少抒情；多哲思，而少情感。這源于作者總能以冷靜客觀的態(tài)度去面對生活中的煩心瑣事，在文章中，幾乎很難察覺到作者的感情傾向，對于發(fā)生在周圍的悲情故事，作者總能以第三方的視角用冷靜的筆觸將故事平淡的敘述出來；對于自己的故事，作者也能隨時跳出來客觀地審視自己的內(nèi)心與做法。這些生活中的痛處，比起隱隱作痛的過程，作者更注重事件本身所帶來的的經(jīng)驗與思考，所以，作者將筆鋒直指人性深處，拋棄抒情的段落，將生活及人性的真相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這樣一來，在敘事之余，散文中還有許多作者關(guān)于生活本身的哲理性的思考。冷靜理性的哲思代替了熱烈感性的情感抒發(fā)，這也使作者散文的整體溫度下降，形成清冷的文風。例如，《活至心安，便哪里都好》中對姐姐跌宕起伏的人生的敘述與總結(jié)。姐姐是小縣城家的女兒，但和縣里其他的女生不同，姐姐從小就有著遠大的志向。姐姐愛好讀書，潔身自好，夢想著可以考上研并且能在北京扎根生活。但是天不遂人愿，姐姐一次次考研都失敗了，中途被丈夫拋棄，遭親朋好友非議，不被理解，最后為了生存，只能放下自己的尊嚴與理想，回到縣城過著和其他女生一樣的普通生活。姐姐的人生經(jīng)歷在外人看來是惋惜凄涼的，因為姐姐再也沒有了年少時的沖勁與朝氣，變得世俗世故，泯然眾人矣。但是作者在文章中，并沒有對姐姐的人生經(jīng)歷做出任何評價，也沒有抒發(fā)自己的惋惜同情之情。作者一直保持著一種客觀到近乎默然的態(tài)度淡淡地敘述著姐姐的生活經(jīng)歷，正如作者在散文結(jié)尾處所寫的那樣：“我知道，我并沒有對任何一種生活指手畫腳的權(quán)利?！弊髡咧皇墙栌昧颂K東坡的一句詞來表達了自己對于這件事情的思考“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薄凹葋碇?，則安之”的人生哲理是作者想要借姐姐的人生經(jīng)歷傳達給讀者的。在散文中，類似發(fā)生在姐姐身上的絕望的事情還有很多，畢竟碎碎的散文是以悲情作底，但是她用理性冷靜的筆觸提醒我們，絕望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面對絕望沒有安然度過的心態(tài)?！拔也贿^是在尋找一種絕望的激情，用文字加深絕望，用絕望引燃激情?！彼?，冷靜的文風背后是碎碎深切的人文關(guān)懷，冷靜并不代表冷漠，作者沒有漠視悲傷，而是勸誡人們要時刻保持理性，保持對生命的思考以及對人生的熱愛。因此，這種冷靜的文風與碎碎“悲情作底，走向歡喜”的人生態(tài)度是相照應的。作者散文中寫盡了普通人生活中的悲，但從不渲染悲情，而是用平靜柔和的心態(tài)去接納一切。碎碎在面對生活中的痛處時，沒有如臨大敵的焦躁與頹喪，而是有“風雨不動安如山”的冷靜與“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平和。這種平和的心態(tài)寫出的文字自然會升騰起某種力量感，調(diào)和文章中的悲情，不至于使文章的溫度降到冰點，從而調(diào)劑出一種冷靜自然、平靜柔和的文風?？偠灾樗榈纳⑽臄⑹率仟毦咛厣?，她的文字有專屬的魅力與力量感。冷色調(diào)詞語和意象的選擇與悲情作底的故事相互配合，寫盡了人世間的心酸與苦楚；冷靜理性的哲思鋪墊出平靜柔和的人生態(tài)度，又撫平了生活中的絲絲痛楚。碎碎用冷靜的筆觸淡淡地敘述著瑣碎的現(xiàn)實，在悲與喜之間自覺地用文字去還原生活本相。

結(jié)語

碎碎從生活小事寫起的散文，有著不可忽視的社會價值?，F(xiàn)代社會，是一個高速發(fā)展的社會，幾乎每個人都被迫卷入了快節(jié)奏的生活當中。“人閑車馬慢，路遙星亦辭”的生活方式成為了現(xiàn)代人的奢望。人們逐漸淪為生活的奴隸，變得麻木與逆來順受。對于生活的感受，很多人都用一個“痛”字來總結(jié)。碎碎正是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所以她以自己的生活體驗為基點，把生活中經(jīng)常被人們忽略的細微的痛感捕捉放大，從中剖析人們的心理與精神狀態(tài)，用冷靜的文字將其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從而促使讀者思考自己的生活方式與生活態(tài)度。碎碎提醒讀者“痛”乃人間常態(tài)，人們要保持平和的心態(tài)，才能歷經(jīng)悲情，走向歡喜。正如碎碎在《在萬家燈火中，找到內(nèi)心的光亮》一文中所寫的那樣：“有多么虛空，就有多么實在；有多么絕望，就會升騰起多少希望；有多么悲傷，就有多么快慰。在人潮洶涌的街頭熱淚迸流，在萬家燈火中找到內(nèi)心的光亮，那些，都是結(jié)結(jié)實實活著的滋味?！笔澜缡潜橛謿g喜的，唯有直面生存之晦暗，才能感受活著之歡愉，兩者矛盾之統(tǒng)一構(gòu)成了人間底色。悲情作底，走向歡喜，是碎碎的文字給予人們的力量。

這兩部散文集是碎碎在兩三年間陸陸續(xù)續(xù)寫下的文字，它的成功得益于其深諳現(xiàn)代人的生活方式，并始終保持著對生活的敏感度以及對人生的思考力。她的散文是作者對既往生活與心跡的細膩記載，是其悲情與喜悅交織的內(nèi)心世界里凝結(jié)的蚌珠。她用敏感的心找齊了散落在她生活中的思想的碎片，并用自己內(nèi)斂的情感將這些歷經(jīng)時光淬煉的碎片黏合在一起。她的文字中蘊含著鋒利的善良、堅強的柔軟與冷辣的甜暖。這些看似矛盾的詞語在碎碎的散文中是和諧統(tǒng)一的，因為她的文字來源于對復雜又豐富的生活的用心體悟，這是歲月給她的饋贈，也散發(fā)著她自己的理性的光芒，更是碎碎給自己生活以及當下社會的一份答卷。

附：碎碎 主要散文發(fā)表和出版情況

一、發(fā)表

1.《疼痛的母親》，《芒種》2015年3期

2.《吃相》，《芒種》2016年3期

3.《縣城生活》，《天津文學》2016年3期

4.《母女關(guān)系》，《天涯》2017年2期

5.《身體細節(jié)》，《天津文學》2018年5期

6.《當我有了你》，《黃河文學》2018 年10期

7.《人群中那些面龐的閃現(xiàn)》，《芒種》2018年12期

8.《人在文字的背后》，《天涯》2019年2期

9.《兒童詞典》，《山西文學》2019年5期

10.《瑣碎的憂郁》，《牡丹》2019年7期

11.《不被世界改變的人》，《芒種》2020年3期

12.《內(nèi)心觀察》，《天津文學》2020年3期

13.《中年女人的友誼》，《芒種》2022年2期

二、出版

1.《別讓生活耗盡你的美好》，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年9月出版

2.《無限悲情，無限歡喜》，新世界出版社2019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