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衛(wèi)民
桃婆不行了。
都說后原林子的貓頭鷹是“喪歿神”。鄉(xiāng)鄰口中的“喪歿神”肯定不是善神。貓頭鷹是桃婆臥床那天進的村子。“白天啊,推命哩。”有人這么說著,要不然桃婆咋能好好的就臥床了呢。
東秦嶺鄉(xiāng)下人把奶奶稱婆。桃婆,就是桃奶奶,她的生日早就沒人記得了。村子里這些兒孫輩的,都叫她桃婆。
桃婆太老了,村子都忽略了她的存在。前日她突然扔了拐杖,又穿上她只有“開言”時才穿的那套銹花藍袍兒,在上村下院走來走去。村里的人本來就不多,隨便進來一個“驢友”,或是拿著秤的藥販子,村里人都會圍上去看熱鬧。桃婆的藍袍兒前襟繡了貔貅,后襟繡了人面獅子。袍子是很早以前的棉花手紡線,木制機子織的布,用核桃泥染成土灰藍,因而彩色絲線銹的圖案就顯得格外鮮艷。桃婆是舊時代過來的人,是十里八鄉(xiāng)唯一還活著的“三寸金蓮”。就這一雙小腳,每年不知有多少人攆到宮村看稀罕、拍照片。記者小姑娘把這一雙臟兮兮的腳抱在懷里,貼上粉嘟嘟的嫩臉兒,弄的桃婆一臉不自在,老臉上沁出了汗。來人剛轉(zhuǎn)過身,桃婆就沖天“呸呸呸”,又朝地“呸呸呸”唾三口,鄉(xiāng)鄰們以為她會說些“開言”讖語,她卻說:“蒜骨葖裹腳臭,貓娃狗娃繞著走,人不愛鬼不瞅……”再往后邊就嘟嘟囔囔了,沒有人聽得清。
桃婆常常自言自語,大家都習慣了,誰也不去認真追究,也沒有人敢追究。因為她是個神婆子,好話不靈驗,霉氣的話一句頂十句。那年,有個腳夫從宮村路過,板車上拉的是一個大菜甕。路不平,甕有些搖晃,桃婆踮著小腳碎步,超過車轅時緩下步子自語道:“一個虼蚤拉了甕,還說虼蚤不中用,不裝水不腌菜,只圖一人聽響聲……”
腳夫車上拉著的是粗瓷器,屬“性命貨”“性命貨”怕犯忌,腳夫沖桃婆道:“你這個沒眼的,說誰呢?知道不?不怕神,不怕鬼,就怕誰的一張烏鴉嘴?!?/p>
桃婆轉(zhuǎn)過臉,張著豁牙的嘴,噴著腥臭的口水道:“說誰哩,說你哩,清水鍋里煮米哩……”她的話剛落地,車夫的板車輪子就被一個小水溝給顛了一下,甕在板車上像一個腳跟兒扎不穩(wěn)的老人打了個趔趄一樣,終于在搖晃不定中摔到了地上,“砰”地一聲,甕的碎片兒碴子撒了一地。腳夫一急,恨恨地罵桃婆,說她是大嘴鳥鴉,虧她長一張人嘴,凈說鬼話。大田里一個正在鋤苞米的宮村人從地里走出來對腳夫說:“你知道不,別說你這是個甕,就是一個人,只要她說出一個‘死’字,這個人就活不了了?!蹦_夫說:“神底子啊,恁神。”桃婆瞇著眼把甕片兒揀了扔到路邊,還不時把某一個甕片拿到眼前端祥半天,她為沒有救下這個甕而一臉愧疚。
桃婆嫁過來那年,宮村正是年饉,日子那么苦,宮村的男人和女人卻有那么多胖子,郎中們拿不住脈,開不出好方子,任那些胖子渾身沒勁,干不了活兒。桃婆娘家也是窮家,祖上就是土郎中。祖訓要求手藝不外傳,傳男不傳女。桃婆打小聰穎,在心里偷偷記了些東西。
男人宮壯壯就是胖子。他這胖是間歇性的,早上瘦得皮包骨頭,老鷹都能捉走,后晌胖得像彌勒佛。桃婆那時還是小媳婦,見宮壯壯胖成這樣,就給他說她能治這病,宮壯壯抬了抬腫得壓著眼睛的眼皮兒,錯愕地審視著她,郁郁地哼唧著,算是答應(yīng)了。
過了幾天,桃婆給這個看似壯實魁梧卻病秧秧的宮村漢子——也就是自己的男人宮壯壯——兌現(xiàn)了承諾。沒有人知道她怎樣捯飭的方子,反正她把一個小土瓦罐兒用手捂著端給了宮壯壯,說本來是要用醪糟沖服的,沒有醪糟,就用童子尿沖服,每天兩小勺兒。壯壯接過土罐兒捂在手里。那時桃婆還沒升到“婆”字輩,但壯壯知道她是神婆子,柳眉兒善眼的,胸脯像兩座小山包,算是宮村最好看的女人。但這樣的一個女人,他卻消受不起。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活不長久,因為上下村子有人死前腫胖,入殮時卻成了干柴樣。就給桃婆叮嚀說,宮村風水淺,他的命更淺,福不住她這樣兒的女人,他不定在哪一個早上就醒不來了,讓她到時再找一個不腫的人嫁了。
桃說,用這方子試試再看,別老說那些叫人心里受不了的話。壯壯點了點頭,渾身腫得發(fā)困,心里卻很熨帖。
至于桃啥時成了神婆子,他倆一個被窩這么久也鬧不明白。上下一條川的人都說,壯壯家的桃“出言”竟然恁神,求啥啥應(yīng),卜啥啥準,想讓誰死了,就會念咒語。壯壯去過州城看醫(yī)生,醫(yī)生處方上寫了2 號病……后邊是些他認不得的字。他去了藥房窗口,發(fā)藥的白大褂兒說他這是浮腫病的一種,他這才放了心,之后去口鎮(zhèn)糧站買了二斤黃豆,他要煮了當零食補身子。桃說,一個大男人還腫出名堂了,2 號,我還是1 號嘞。就把那二斤黃豆摻和些苞米、稻黍磨成雜面,一家大小混和些菜,對付了幾天。
宮村的春天,綠柳紅桃白杏花,州河水岸的水蓬花、石縫蘭把宮村妝扮得像花娘子。月夜,葦塘里新蘆葦叢中有唧唧叫著的葦鶯,剛剛翻過的灣子地發(fā)出潮濕的泥土味,透過瓦屋的屋檐窗戶從門縫兒進來,在屋里彌漫。有一陣,月亮也擠進來,地上、土炕上明光光的亮。多么美好的宮村夜色。
就是這么好的夜晚,壯壯和女人慪氣,各睡各的。桃“出言”的嘴,是決口子的水,他只能忍著?!吧恫∧悴坏?,得個腫病,該腫的不腫……”作為丈夫,他很委屈,女人個兒不算小,自己腫得她摟不住,摟著了,也像摟個氣包。
他還是照著她說的那樣,每天按時用求來的童子尿閉著氣沖服土罐兒里的藥。開始還干哇地作嘔,后來就習慣了。
漸漸他不腫了,有了力氣,趕收麥前又看了一次醫(yī)生。醫(yī)生檢查完,問他病咋好的?他說是神婆子“出言”,神給賜了藥面面,恁難聞。醫(yī)生又問是膏丹還是丸散,他說是炒面樣。醫(yī)生睜大了雙眼,一臉茫然,片刻又說:“巫婆巫婆,十個有八個不得活?!?/p>
桃治了自己男人,權(quán)當試了一回,沒想到竟然這么靈驗,每當“出言”就拿他做例子?!啊∩窆蛟诖筇们埃诨㈧`官好靈驗,天王鐵鎖倉倉響,大神給我一靈丹……”他也親眼看見過她出言時的苦難過程。她給鄉(xiāng)鄰說,她的神是逢農(nóng)歷三六九才從九天玄女娘娘那兒下界,是有約定的。
壯壯不再面黃肌瘦了,也不腫了。鄉(xiāng)鄰們好生奇怪,百思不得其解,后來終于明白過來,原來夜夜和神婆子蓋一條被,在被窩里都能“出言”。于是,桃的香案上更是青煙裊裊,托她求神保佑的,求神指路的,跪在她面前的鄉(xiāng)鄰信眾虔誠而肅穆,其中也有像她男人壯壯一樣得2 號病的。
說來也怪,只要桃設(shè)香案“出言”的這一天,宮村總是風和日麗,哪怕前一夜還是狂風暴雨。桃披頭散發(fā),口吐白沫,打坐菩壇,本來一雙鳳眼,此刻卻是半睜半閉,念念有詞,少頃就能雨住風停。男人壯壯替桃去后山上的林子砍些側(cè)柏回來,供她熬水喝。側(cè)柏還有講究,必須在日頭泛紅時砍,柏葉還需帶露水。她點著蘭花指,搗蒜似地點著男人說,知道不?人有人的規(guī)矩,神有神的講究,朝陽晨露,凡事看透,裝神弄鬼,喝酒吃肉……他似懂非懂地照吩咐行事,心里明白,他女人在糊弄人。至于她為何治好了囝囝囡囡,治好了胖子的2 號病,他不明白。
穿上繡花藍袍的桃只要往蒲團上盤腿坐定,緊閉雙目,雙手合十作“阿彌陀佛”狀,所有求拜在她面前的人皆長跪不起,連連作揖。一條缺腿的春凳上的黑粗瓷香爐,半截兒藍磚下就壓著人們布施的紙洋票子,也有人提半瓶油或兩把系著紅紙腰帶的掛面放在一旁。桃略抬眼皮,瞅了瞅當日布施的豐歉,又迅速合上眼,順手摸著端起那個裝“神水”專用的大白瓷碗,猛喝一口,頓時就有白泡沫糊了她的臉。只見她雙唇不停地動,喉嚨里發(fā)出帶著哈喇的粉膩膩的聲音,誰也聽不清楚她說的是啥。那段日子,都是窮病,她把早已包好的藥面面逐一給了來人。
桃從蒲團上下來,不急著給藥,而是口中又念念有詞道:“家無妻小太可憐,遭遇年饉少吃穿,來時走的馬家河,回去要走泥峪川,大神給你救命藥,甭忘拿去壓堂錢……”
桃的蒲團其實就是苞米殼手編而成的草墊兒,借編織時的花紋兒用紅描出了一朵大蓮花。若隨便放在什么地方,看著很稀松平常,可當桃坐上去的時候,就有了幾分神圣。
她把春凳上的磚塊拿起來,抽出一元錢紙鈔,遞給了一人。
那人再三推讓,桃說:“神不缺你的壓堂錢,路過泥峪店,別忘了拿這錢給老娘買個燒饃。”
那人抬頭一臉感激,又要磕頭作揖,桃忙攔了道:“坐上蒲團替神說話,起身蒲團了就是人說話,你磕頭我折壽嘞?!蹦侨祟D時淚盈滿眶。
從那時候起,桃的名氣大了。能治浮腫病的神藥,還能治弱不禁風的瘦子,于是她家香案上香火不斷,男人壯壯也神神叨叨,不論走到哪里總是往人家茅缸瞅。沒有人的時候,就撈人家的茅缸蟲。
壯壯隨著女人也提高了身價,他的日子在宮村算不上富裕,倒也不缺零用錢了。左鄰右舍隨便擺個小桌子,也賣香火,跟著沾光。
他趁她高興了,心情不錯時就問,馬家河的光棍漢,你咋恁神,一眼就能認出來?她說,那是一個可憐的人兒,從進門就光瞅女人,又不敢大膽地瞅,一雙眸子直直的那癡樣,不是光棍才怪哩。
他又問,你咋知道他有老母在堂呢?她說,嘁,你沒看見他那破褂兒上的補丁針腳多細密,縫挑得齊整樣,只有老母親才有這樣的女紅啊。她幾分哀戚地又說,她腳上的葛麻草鞋是滿耳子,只有馬家河上下的人才穿這鞋,半條泥峪川,二十七道水,只有葛麻鞋不怕水。
說話的這一夜,男人壯著膽又睡了一回自己的女人。許多日子了,他不敢碰這個神婆子。平時他還是有些膽怯,開口“大神”,閉口“黑虎靈官”,夢囈都是“九天玄女坐菩壇”。
盼救濟糧的日子,宮村人稱之為春荒頭。春荒頭里,就是燒開了水,鍋里也無米可煮。政府有救濟糧,至于哪一天能送到村頭,能給多少就不得而知了。心里急切了,就去跪神婆子,桃對鄉(xiāng)鄰誰家門朝南還是朝北都曉得,大事小情都瞞不過她。她在草墊子蒲團上坐定,張口道:“泥峪店里一潭水,能洗菜來能淘米,人有良心河有底,公道二字值千金,一升半斗甭嫌少,黨和政府不容易……”跪著的人沒有聽出桃給的準日子,有人卻算了出來。三月三時泥峪店廟會才揭開那潭清冽甘潤的水的石板。具體斤數(shù)沒說出來,“黨和政府不容易”這一句還真是激動人。這話傳到了村干部耳朵里,干部有好多年沒有去她家砸香爐了,也沒有指派誰,就說:“去,把壯壯家的叫來,讓她交待……”
桃婆,就這么神一半、人一半的,在宮村鄰里的半信半疑中,看著村橋建成了,看著那曾經(jīng)她給調(diào)土方子治好的囝囝囡囡出遠門掙錢了,成家立業(yè)不說,還在城里買了房子,回村都開著鱉蓋車。
桃婆的香案一天比一天清冷了。東院的水鑼回來了,水鑼提了四色禮恭恭敬敬地走進“桃婆”的門。
桃婆由“桃”升為“桃婆”已經(jīng)有些年了。水鑼已經(jīng)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了。水鑼是宮村那些年唯一走出去的大學生,現(xiàn)在早已在城里退休賦閑,他發(fā)誓不回宮村的,前些日子卻鬼使神差地回村,這分明是得到什么高人指點了。桃婆只有見了水鑼才記起了往事。
那時的水鑼,從口鎮(zhèn)學?;貋砭腿チ撕鬄匙勇?lián)辦小學。桃的男人壯壯看秋的那個后晌,和往常的后晌沒啥兩樣,后來出了事,桃才說,那個后晌村子后塬有怪叫聲,別人是聽不見的。
水鑼記得很清楚。那日是星期天的午后,下午要去學校了,他就瞅準秋伏日頭高照,貓著腰去了那片紅薯地。村里就要推薦他上大學了,貓在紅薯地,他倒沒了主張,一個“餓”字會逼死人的。許久,他的雙眼被太陽刺得直閃金星兒,終于從籠子拿出小?頭刨出第一窩紅薯。正值青紗帳威猛之時,到處一片墨綠,粉紅色的紅薯被從土刨出來的瞬間,整個紅薯地都亮了,水鑼一不做二不休,抹一把臉上的汗,籠子里紅薯滿了,才突然覺得這行為與偷盜無異,若是被看秋的捉著了怎么辦?火辣辣的太陽把紅薯蔓兒曬蔫了,他立足的這塊地像早年的癩痢頭一樣不雅觀。
他已不知所措,再把紅薯填回去?絕不可能,遠方地塄上白椿樹上的知了似乎看見了他,“知了,知了”叫得恁兇。萬般無奈之下,他還是挎上了籠子,趔著腰左右環(huán)顧著,還沒到地邊,就被看秋的壯壯逮著了?!吧衿抛印钡哪腥艘彩前雮€神,要不,咋就不知鬼不覺地到了紅薯地。
看秋,是輪流來的。手持一張銅鑼,掖下夾著鑼棒兒,若遇有人偷盜莊稼,諸如捋豆夾、扳苞米,當然也包括偷刨紅薯。水鑼的胳膊像被人搕了一悶棍,臥著紅薯的籠子掉在地上,滾出去兩三步,撒落出的紅薯是那么光鮮饞人。壯壯鷹隼般的眼睛瞅著他,瞅得水鑼恨不得找個地縫鉆了。水鑼喉嚨干得出不了聲,嘴里冒火,他害怕壯壯打鑼。那張鑼曾經(jīng)響過,有人就被揪上臺子被人唾口水。他怕被人唾口水,更怕影響政審。政審不通過,許久以來的大學夢就完蛋了。此刻,他已經(jīng)做好準備,假如他要打鑼,自己一定會上去奪了鑼棒兒扔得遠遠的,說不定能把鑼用腳踏碎,他相信他那會兒一定連死都不怕了。
壯壯始終沒有動,一雙眼睛不瞅水鑼,只瞅紅薯道:“糧不夠吃?”
“給大伙吃了,做好人好事?!彼卮饡r聲音似乎在喉嚨眼。
壯壯挪過目光說:“把自己嚼谷給人,又當賊,你這分明是把頭塞到刺架里圖扎哩!”
沒有唾沫,他還是努力咽了一下,喉節(jié)動了動,略微有了聲音,還有幾分鎮(zhèn)定,畢竟就要被推薦上大學了啊。他說:“競爭很激烈,誰去誰不去就是那一席篾篾的事。這些日子在學校,每到晚上餓得眼窩冒火星……”
壯壯是那些年患過浮腫病過來的,挨餓的痛苦還在,想想眼前這個叫水鑼的孩子怪可憐的。不敲鑼就是失職,是對集體的犯罪。他還是從腋下拿出鑼棒兒,另一只手把鑼系兒提了提。這下子水鑼急了,幾乎要撲過去,但他還是控制住了自己。許多年過后,他感謝自己讀書多,拿住了,沒發(fā)作。
本來就一臉的乞求,驚恐之后,水鑼反倒大意凜然道:“你家的是牛鬼蛇神,騙人錢財,油鍋里撈麻錢,嘁,唬弄人?!?/p>
壯壯搶過話說:“你唬弄一下試試,沒些真本事能成神出言……”
“……你不知道,她的油鍋底子是醋,上面一層油,醋見熱就起浪。還有她替人捉鬼,刀上見血……”水鑼兒把一個在宮村上下方圓幾十里那么有名望的神底子給戳穿了,戳得體無完膚,這日后還能再成神嗎?水鑼連續(xù)說,他要是告到政府,看不把那騙人的香案給掀了,神堂給砸了……
壯壯紅著臉,好像是自己做了賊,屋里的是巫婆,這是事實。“巫婆神漢穿衣吃飯”不說穿衣,混一碗稠飯還將就,好在桃還會點手藝,就說那胖子病,她背過人偷偷撈茅缸蟲,沒人時去溝里沖洗了焙成面面。宮村有知道的人,那些年時常在夜里飄著燒豬蹄的氣味,就是桃婆在焙方子。憑這他硬氣了許多。
他再次舉起鑼就要敲。
水鑼一動不動站在原地,慷慨地說:“敲吧,敲吧,一聲喪鐘!”接著說道:“一聲喪鑼‘咣’地一聲,回蕩在宮村時,一個男孩的夢瞬間破碎。他剛要起跑的人生,將被這一聲鑼打斷雙腿?!邸匾宦?,敲鑼的人多么得意,卻為一個有理想的農(nóng)家男孩關(guān)上大學之門……”他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一雙深潭般的眸子淚汪汪瞅著壯壯,反倒十分輕松了。
水鑼理屈,無法與看秋的人論理,破罐子破摔,模樣兒幾近賴皮狗,晃著腿乜斜著正欲敲鑼的人。
壯壯心軟了。是啊,他這一棒兒敲下去,莫不是真的葬送了水鑼的前程。他說:“你個狗日的,還是個賣瓦盆得嘞——一套一套的。”他吼道:“滾,還不快滾,我什么也沒看見……”他把紅薯重新拾到籠子里遞給水鑼,吼叫著攆水鑼走。
紅薯被人偷挖的責任,最終落給了壯壯,他背上了監(jiān)守自盜的黑鍋。桃不依了,追問:“紅薯呢,送給了哪個狐貍精?”壯壯守口如瓶,似乎從那一刻患上了禁口癥,在土臺子上被鄉(xiāng)鄰吐口水,也不吐露一個字。終于實話實說,把紅薯被人偷挖的事說給了女人桃。桃開始是不相信的,后來還是信了。漸漸日久,村中有了諸如誰家女人趕母豬去配種,豬婆配了,趕豬婆的人也讓公豬的主人給睡了這種傳聞。鄉(xiāng)鄰們笑得前仰后合,那號事看不得的,人干豬樣的事常有嘞。
還有,誰家當公公的起夜進錯了房門,被兒媳撓破了臉,嘖嘖嘖那五個指甲印簡直就是五道血渠……鄉(xiāng)鄰們議論得神秘,有趣又有嚼頭,誰還記得集體的那一籠子紅薯?但監(jiān)守自盜的壯壯還是被罰了一百個工分,也就不足三十幾塊錢。壯壯臉傷大了,尿脬打人不疼,騷氣難聞。他疼了。他再出工干活,往往被隊長派到最臟最累最沒人干的活,掏尿窖子,開山劈石,點炮捻子都是他。
桃對男人不比隊長那么狠,但就他在枕邊坦白的,還是半信半疑,就像人對她“出言”一樣。
這一年,水鑼去省城上大學,成為村里一樁大喜事。水鑼臨走的前一天來家了,一個大小伙子長跪在香案前,只是珠淚漣漣。
“二九小伙問前程,人心自有一盞燈,自古天地一桿秤,戟子常常也失星……”
宮村的州河水灣,幾清幾濁,凼子里的蘆花歲歲枯榮。灣子地成片成片地撂荒,稻菽溢香處,被水泥磚塊代替了,桃的最后一個蒲團換上去也好些年了。偶爾要坐的時候,灰塵有銅錢厚,香案極少有人上香火,更不用說跪長溜求神的人。桃,徹底地升為桃婆。男人壯壯在那年“監(jiān)守自盜”后,因有過2 號病的老底子,撇下桃先走了。
開始,桃婆去地里的時候,有人去幫她,念叨一陣她曾經(jīng)指點迷津、終于化險為夷的事。有人瓦屋“閉水”,有人失物不歸,她就會借神的話道:“天神給你一把火,從今往后再無災(zāi),大鬼小鬼不敢惹,新房就地蓋起來,前栽桃花三月紅,后栽海棠五月開……”那人閉水之痛尚在,經(jīng)神婆子桃這一說,痛先去了一半,再后來政府救助蓋新房子,又來長跪而謝。“閉水”是老話,宮村的鄉(xiāng)鄰把遭火災(zāi)稱之為“閉水”。桃是人,不是神,神知不知,宮村人知宮村事,閉水了定是要蓋新房的,政府這么好,還能沒處???但人在危難中,一句暖心開竅的話值千金嘞。失物之人黑處求明,她就模棱兩可地說道:“一人赤身到世間,苦累巴結(jié)為吃穿,夜臥一張炕,白天一張碗,失得物事何須念,不在東邊在西邊……”跑拜之人沒有求到所失之物,卻聽明了一個理兒,睡覺的炕還在,碗沒丟就行,心里頓時豁亮許多,合十拜謝時,不再是愁眉苦臉。
漸漸,桃婆下不了地,上不了山,硬撐著不用拐杖,在村前村后轉(zhuǎn)悠,把村頭大核桃樹下青石板上的塵土用手婆娑了,再張了張沒了牙齒的嘴,吹一口氣。這個青石板上多少年來坐過無數(shù)的鄉(xiāng)鄰,扎堆兒議論當年的雨水和莊稼成色,也說些葷段子,當然也議論她“裝神弄鬼”。她記得自嫁過來,這里就是宮村人扎堆兒的地方,青石板被人坐得光溜溜的,她估摸最早應(yīng)是錘布石,她也常來坐的時候,有時是錘過黑布的黑印兒,錘過藍布的是藍漬兒,誰家錘白布了要用水洗幾遍才用。青石板平滑且大,能沓兩個大屁股,錘布時寬展,又有樹蔭遮著,旁邊就是堰渠,有水,“嗵嗵嗵”的錘布聲很動聽,有鄉(xiāng)鄰走過或扎堆兒了都少不了把布擼在手上,湊到眼鼻子下瞅瞅,少不了經(jīng)線密緯線細地夸獎一番。
她也去村中走走老村巷。村巷已不是曾經(jīng)的土夯圍墻、殘垣斷壁了。政府把泥濘的巷子鋪上水泥。走進任何一個巷子就像走在回音道上。那木格子窗欞掛著塵絮,且不時有棧土飛落。沒有了。與她同年代的人沒了,比她小許多歲的人都成了老人。
就在前些日,突然有人來求神,清冷了這么久的香案,重新升起裊裊青煙,桃婆試著,覺得胳膊腿打彎都有些困難,草編的蒲團也找不見了。她已忘了“出言”成神時的藍袍放在了什么地方。沒有了行頭的神婆子,坐在香案后,雖然也緊閉雙目,口中念念有詞,也沒有了威嚴。
五月桃五月鮮,過了五月就成爛桃了。桃婆的季節(jié)也過了。后生們不信神,心有不明,手機百度一下萬事大吉,也曾有信過她的鄉(xiāng)鄰,心有不明,或者有難求助,或者與人糾紛,從她門前走過時連?都不?她一眼,要么先去找村干部,要么直接找政府。沒有求神的必要。這一刻,跪香案的這一長溜兒,都為一個心思而拜她。那就是一灣子荒了有幾年的地里,支書突然把前幾年沒當選時栽的樹挖了,說要種麥。想問問支書抽的啥瘋。一棵賠的錢能值幾斗麥,按小麥折畝產(chǎn)合市價,連賠樹的零頭都夠不上。
桃婆去村子轉(zhuǎn)悠時知道這事,挖的是成活了的梨樹。過去的春天,綠油油的灣子,把一個季節(jié)的收獲早早送來,度春荒的鄉(xiāng)鄰,不由心里喜滋滋的,人哪,不論是貴是賤總有個盼頭。莊戶人家看地頭,看著看著,沒有麥子、苞米了,春天換成一片梨花的白。白得萱騰,醉人。風拂過,落英似雪飄飄灑灑,好大的一場“春雪”。可就是連一個梨胡兒的收獲也沒有。桃婆嘟噥著從梨林子走過,仔細聽的時候才聽準了,她在說,活該,果樹栽得像麻林子,政府賠的時候按果樹估產(chǎn),蘿卜沒根,就怕黑心。
心黑了,等著誰來挖樹,只說宮村這一塊州河灣子臨著高速,去武漢的高鐵線都劃了,說要辦個啥廠子,發(fā)財就是一夜的事。
支書家的地種上麥子,在整個灣子都喜喜色色,冬天毛毛雪落在地里蓋著麥苗,麥苗尖尖探出頭有些嬉皮笑臉。梨花再開的時候支書家的麥子抽穗了。等到支書收麥子的時候,梨花落盡,就有人會在地畔上痛惜著,不聽支書的話則罷,沒有聽桃婆的話,腸子都悔青了。
桃婆沒有穿藍袍兒,說話時連眼睛也沒閉,哪像一個神婆子出言,分明是在拉家常?!按蹇创?,戶看戶,百姓看的是干部?!蹦青l(xiāng)鄰抬起頭,幾分錯愕地看著桃婆,齊刷刷起來,不跪了,連揖也不作,欻欻地拍著雙膝上的土,一時香案前沒有了神圣或肅穆,倒像看完戲散場子了。鄉(xiāng)鄰們一口腔說桃婆完了,神不托她說話、出言了,開始說夢話了。說大白話,說人家開會的人說的話。
灣子的梨花又開過幾茬,支書家的麥子苞米也收過幾茬。
有人猜著桃婆那天就是“出言”的讖語,沒穿藍袍兒也是神。
有人扛不住了,又去跪桃婆,桃婆翕動,囁嚅著說:“心里公道水端平,一分不賠都能行,就是賠了千千萬,終究還有沒了時……”那人便棄暗投明。支書說宮村人心里吃了秤錘——太重。
我就是那個當年被推薦去省城上學的大學生。
因紅薯那點糗事,我?guī)缀醪换貙m村,大學畢業(yè)后拿工資了,在紅薯地被人逮住的尷尬、難堪,幾乎要了我命的場景還不時浮現(xiàn)在眼前。那一陣的陽光刺得人頭暈?zāi)垦?,那一刻,知了不叫,萬物無聲,紅薯讓我感到了恥辱,卻增強了我拼命讀書走出宮村的決心。
當年推薦座談會上,鄉(xiāng)鄰們說得多好啊,什么愛集體愛勞動,又紅又專。前來考察的人不許我在座談會上聽,萬一有人輕輕冒一句“紅薯”,再有誰跟著附和一句,那激烈的競爭中,我定是沒戲了。我知道后內(nèi)心感激,希望把那事永遠爛在紅薯地,被黃土融化。直到過了許多年我才曉得,紅薯的事村子人都知道,都在夸壯壯人高馬大,心地善良,保住了一個宮村的大學生。鄉(xiāng)鄰把“看秋”人掛牌子上臺子批斗,都是為了讓我安心啊。
我回過一次宮村,沒有父母親,對村子也就少了牽掛,故鄉(xiāng)也少了一些溫馨。當年的紅薯地還在,卻早已是野草連天。我到桃婆家只是坐坐而已,舊話不提,更不求神。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去一個巫婆家里,贖罪?懺悔?都不是,我要知道一個宮村人的女人,一個稀松平常的女人,怎么就成神了。當然少不了給桃婆帶吃的,給村鄰帶糖果。
“為吃飯唄,神和人一樣無利不趕早?!碧移拍莻€時候并不是太老,時不時還有人在她香案前跪著。
我問她,我有一次正好遇到上村人跪著,求你為她尋一只正下蛋的雞,你咋說得那么令人信服的?我記得那人上過布施,臨走時一臉的釋然。
她當時閉著眼睛念念有詞地說:“不求下蛋不抱窩,扭斷脖子下了鍋,雞骨頭喂給狗,雞毛當柴禾……”
我一說她才想了起來?!班遥惦u的人還指望偷來的雞下蛋,抱窩?煮著吃了唄。”她瞅著我又道,“拿腳后跟都能猜得到的噻?!蔽抑挥懈`笑。
我進村的這天,鵝黃色的柳枝搖曳,村道上梅花開得正艷,在過村橋的那一刻,潺潺涓涓的河面上,有被風帶過來的枯葉和早春水草的綠星兒。
宮村后山,白白的山桃花幾分嫵媚,油松林從山根到山巔,蒼翠蔥郁,岸畔兒上的恣意綠放的野連翹花,盡管也燦黃,卻只能是林下一景。
村舍被掩映在這如詩如畫的春色里。不知是誰家的炊煙在遠處升起,很快彌漫成嵐。我蹙了蹙鼻子,聞到了兒時鄉(xiāng)間柴火灶煮飯的氣息,感到久違了的親切。
桃婆曾經(jīng)那一雙“神眼”,睜開的時候,像一汩清泉,閉上的時候,是一條忽閃忽閃的線。此刻的雙眼皮兒早已是耷拉下來的松馳的眼皮,在和我說話的時候,不時地努力地往上抬,好像很沉重。她的雙目混濁,瞳仁上蒙著云翳。吐字尚清,說當初神沒有保佑錯人,都這樣了,還能記起她。她說的“神沒保佑錯人”,肯定是當年她以神的名義勸鄉(xiāng)鄰:“男兒前程大如天,有我大神一面擔……”
這會兒和我說話的桃婆是地道的宮村太老奶奶樣的老人。當年設(shè)香案、坐蒲團的老房子早就拆了,窗明幾凈粉墻木地板的孫輩兒,容不得她設(shè)香案,擺香堂,煙熏火燎,神神叨叨。因而,我和她說話時,我不再感到神秘,只留有一份對老人的敬重,還有些許感恩戴德的意思。感覺不出桃婆是臥床之人,也想不到是回光返照。按往常,與這年歲的老人說話一定是湊近了還要聲大一些的,她沒有,她只是氣力不足,說話時帶有“咻咻咻”的氣語。
“……那些年宮村灣子的伢葸,只要有毛病,都跪求你。不知給了啥神方子,恁妙……”我確實心有迷團很久了,知道自己不信神,卻信桃婆,但在心里還有障礙,與人交談無禁忌,與神就有離隙。眼下她不是神了才這么問。
她喉嚨哈喇著,吐字還清楚,說:“那些都是土方子,荊芥,紫蘇,霍香、連翹,隨便撅兩把,小兒傷風受寒,熬一小碗保準管用。積食驚厥,白火石燒紅用水潑了,就那帶石渣的水就是劈雷湯……”
我的發(fā)問,使桃婆打開了話匣子。是的,已經(jīng)多年不“出言”了,更沒有人跪拜她。她被人遺忘,她不再是神,連說話的機會也沒有,我的造訪,為她打開一扇門,門里有關(guān)于“神”的許多東西。我知道她內(nèi)心的空寂和不甘。
“沒人信我,求我了?!碧移排Φ財D了擠干澀的眼睛,核桃般皸著的臉上還是掛上了兩顆混濁的老淚。宮村人發(fā)達了。伢崽幾聲干咳,就去了醫(yī)院拍片,化驗,糖漿水止咳藥,花錢買就行,宮村人不缺錢。她曾經(jīng)給人家說,去后渠里的老桑村上刮些二瓤子皮,把杏仁炒炒……一個多年不“出言”的老巫婆說的話,就像墓地里刮過來的風,陰森森的,躲都躲不及,誰還聽?
“哎,桃婆,你說過‘門樞百年土,牛踏千腳泥’,眼下宮村沒牛耕地了,這泥……”
她似乎覺得我有些幼稚,輕蔑地斜眼看我說:“磨子、碾子都沒有了,這么多年了,甭說千腳泥,木柴門都拆了當柴燒飯了?!?/p>
我有好大一會兒,如鯁在喉,須臾間醍醐灌頂般地明白過來。曾經(jīng)的巫婆桃婆說的凈是人間的大實話嘞:牛踏千腳泥是磨道塵土啊,石磨子早就掀到荒草里或蓋房墊了莊基,何來磨道,豈有牛拉磨,更無牛蹄子踩過的千腳泥。
細想想,當年桃婆為養(yǎng)一家人,裝神弄鬼當巫婆也不容易,她要知道很多事情,包括天氣、偏方、心理。她有天要下雨的預(yù)兆,因為臏骨疼。她有捕捉跪拜者心理的能力,這其中有撫慰,有勸導,有借神的威力使人不做惡事,還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桃婆老了,神也沒了,年輕一代清明節(jié)時連回宮村祭祖都不上心。誰還能記起一個老巫婆。
巫婆被時代拋棄了,宮村的巫婆將不復存在。我難免為這樣善良的桃婆感到幾分悲哀。
午后的陽光透過桃婆家門口那棵垂柳搖曳的枝條,照到她滄桑的臉上,明亮、細碎。稀疏的銀發(fā)尚且梳得整齊,卻掩不住她行將就木之相。
“哎,桃婆,你的藍袍兒還在嗎?”我見她似乎要打盹兒了,就這么問。她不知道我為何這么突兀地問藍袍兒。
她打了個激靈,說:“那是我的老衣,是我娘她娘留下的,我不給誰留,我要穿上去見閻王……”我說我想看看,拍個照片。
桃婆叫來她的家人,說我是神保佑了的大學生,一個有心的可憐娃,這不,還沒忘她這個“大神”,要看藍袍兒。
我隨著去了后院。宮村鄉(xiāng)俗,人到一定年齡時就把棺材做了,放在不起眼的地方。桃婆的棺材就在樓房后的雜物屋子,當做老衣的藍袍兒就壓在桃婆的棺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