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不紅也很甜西安徒步到延安

佳 源

沿著崎嶇的小路，終于爬到了寶塔山頂，俯瞰革命圣地全城，遙望不遠處的偉人故居——棗園，三個離家千里卻心紅似火的少年，歷盡艱辛，仿佛重見親人般淚灑衣襟，情不自禁地高呼：“我到延安了！我到延安了！我到……延安了?。。　?/p>

我永遠記得自己這輩子引以為榮的這一“高光時刻”。它定格于1966 年11 月底的一天，我，和兩個來自上海，同樣出身“背景”的青澀少年，懷揣著“我是好孩子啊”的信念，一步步印證自己，勇敢丈量了八百里三秦大地，最終到達了革命圣地延安。陜北的老鄉(xiāng)曾說：“娃娃，不紅的火晶柿子也甜?！比缃?，每當回憶這段歷程，老鄉(xiāng)的這句話總是縈繞耳旁，令我飽含老淚，感慨萬千。

一封介紹信

那一年，恰逢我們在“備考”，那場“特殊時期”的大幕被徐徐拉開了。也不知是誰按下了“暫停鍵”：全體在校學(xué)生一律進入“停課”狀態(tài)。按照外地經(jīng)驗，同學(xué)們紛紛自發(fā)行動起來，瞬間不同觀點、五花十色的紅衛(wèi)兵組織就猶如雨后春筍般地冒了出來。以前大家以胸前佩戴共青團團徽為榮，現(xiàn)在搖身一晃，又都以左臂佩戴紅袖標為時尚。當時想成為紅衛(wèi)兵的條件是：要么家庭出身“純正”，要么“苗紅根正”。

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不僅破碎了我繼續(xù)求學(xué)的美夢，更讓我驚悚的是，一夜之間我從革命事業(yè)的接班人——共青團員，變成了“革命的對象”。家庭出身就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壓得我喘不過氣，挺不起腰來。自然而然地我就被甩出了“革命陣營”，與同學(xué)們的交往也漸行漸遠，成了“棄兒”。

仲夏時節(jié)，紅衛(wèi)兵們又紛紛“組團”到外省市學(xué)習(xí)考察?？吹酱蠹彝獬觯液芗m結(jié)。有同學(xué)悄悄告訴我，到外地去學(xué)習(xí)考察，首先得是紅衛(wèi)兵，但更重要的是要有一封證明你身份的介紹信。這啟發(fā)了我。于是，我動手劃了一個學(xué)生證，并填上了校名、班級、名字、年齡，還特意增加了一項“政治面貌”欄目，鄭重填寫上了：共青團員。

帶著這本自制的學(xué)生證，我來到了校園西南角的教工家屬區(qū)的校長家。我先作了自我介紹，由于擔任過班級的班長，他認識我。

“樸校長，我想到北京去見毛主席，去大專院校看大字報；我想請您給我開一封介紹信，并再幫我補辦一份學(xué)生證?！?/p>

“你為什么沒有和你班同學(xué)一起走呢？”

“我已經(jīng)申請加入紅衛(wèi)兵了，但還沒有得到批準……”

“嗷，我明白了?！?/p>

校長默默地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么，就徑直向廚房走去，我聽到從廚房里傳來翻騰東西的聲音。出來時，見他手中拿著一個紅布裹著的，落滿了灰塵的小包，他小心翼翼地打開，我看到里面是學(xué)校的“大印”和一盒印泥。他轉(zhuǎn)過身去，又在墻上“語錄板”背面，抽出一本灰色封皮的書，拆去封皮后，里邊露出來的竟是一冊我們學(xué)校的空白介紹信。校長在介紹信上工工整整地寫道：

各地紅衛(wèi)兵接待站：

茲介紹我校學(xué)生馬xx、共青團員，前往貴地學(xué)習(xí)革命經(jīng)驗，請接洽為盼。

致革命敬禮！

市第一中學(xué)（公章）

一九六六年十月二十日

他把學(xué)生證和介紹信攤平在桌面上，為它們印上了“市第一中學(xué)”清晰而又鮮紅的校?。∧菚r他已不受待見，只能閑賦在家、閉門思過，更鮮有人找他辦理公事。

在離開時，我看見，他像電影里的地下黨員一樣，匆匆忙忙地將紅色小包又塞回到廚房雜物堆里面了。校長神秘的舉動似乎告訴我：你已經(jīng)有了一個可以證明你身份的介紹信了。想到可以去見毛主席了！我激動不已，鼻子一酸，眼含熱淚，狂奔而去。

結(jié)伴在北京

同年10 月底，我和上海膠州中學(xué)的金忠堯、長白中學(xué)的張滬生，還有千千萬萬的紅衛(wèi)兵們一道，在北京接受了毛主席的檢閱。接下來我們?nèi)婚_始商量下一步的“去向”。

當初我是只身一人，憑著一封介紹信來到北京，并被“進京紅衛(wèi)兵接待站”分配到西直門小學(xué)住宿。其間結(jié)識了金忠堯、張滬生二位同學(xué)。金忠堯個頭很高、尖頂、顴骨略高、白皙、典型的南方人。他講一口滬腔的普通話，講話語速很快，有些鼻音。他是位共青團員。張滬生的真實名字我已經(jīng)忘卻了，或許最初我就只知道他姓張，而“滬生”只是為了寫這段經(jīng)歷而給他“擬定”的名。他年紀不大，身材矮小，即便是滬腔普通話，有時還需要金忠堯從中幫忙我才能聽懂。他說自己是“初中生”，可我和金忠堯都覺得，他充其量是個小學(xué)五六年級的學(xué)生而已，是個小弟弟。

在西直門小學(xué)期間，我們?nèi)煌∫婚g教室，同睡一鋪大板炕。他們給我的印象是：上海人“干凈、抗凍還有自信”。11 月份的京城已經(jīng)進入初冬時節(jié)，夜晚很涼了，但他們二位每天都堅持在室外洗冷水浴。在瑟瑟北風(fēng)中，他們只穿短褲，全身打滿了泡沫，有時還互相戲水。這成為當時“接待站”內(nèi)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線”，引來了不少外地同學(xué)的駐足觀看。再有張滬生時常把“阿拉上海人”掛在嘴邊，他說這話時的口吻與那小小的年齡，矮小的身材似乎不那么協(xié)調(diào)。但他又時時充滿著自豪與自信，最終讓我相信他們的“南方人比北方人抗凍、我們天生就以自己是上海人為自豪”的說法。

今天回想起來，我們之所以走到一起，大概的原因，就是家庭出身都有“缺陷”，都沒有被批準戴上紅袖標?！叭艘匀悍郑镆灶惥??！痹谀莻€年代、那個環(huán)境，把我們這幾位“未成年人”捆綁在了一起，也才有了一段至今都難以忘懷的經(jīng)歷。

在我們結(jié)識二年后，我們的身份又轉(zhuǎn)換為——“知識青年”。1968 年秋我插隊到遼西成為知青，金忠堯則來信說他下放到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成為兵團戰(zhàn)士。他還告訴我，他乘坐的火車途經(jīng)了我插隊的縣城，曾幻想能和我見上一面。

經(jīng)過“民主”協(xié)商，我們決定放棄到外地去學(xué)習(xí)運動經(jīng)驗，而是先到西安，再徒步前往革命圣地延安。我們要像抗日戰(zhàn)爭期間大批知識青年奔赴革命圣地一樣，去延安尋找革命的真諦。我們要用挑戰(zhàn)自己身體和意志極限的方式，來宣誓我們繼承和發(fā)揚先輩的長征精神，表達我們與舊思想、舊家庭徹底決裂的革命意志，證明自己是“好孩子”。

當時，在北京各個大學(xué)、紅衛(wèi)兵接待站，甚至大街上也貼有許多像今天的“旅游攻略”，這些“攻略”詳細地介紹了到各地大專院校及革命圣地等乘車、住宿、參觀事項。于是我們就帶著筆和本，到處尋覓適合我們的“攻略”，再把它們抄下來?；氐剿奚岷缶团吭谕ㄤ伾希瑢φ盏貓D，研究和討論“策略”。

大約是11 月上旬，我們終于爬上西去的列車。本來20 個小時左右的車程，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最終竟用了近兩天兩夜才到達西安。

交大哥哥

“紅衛(wèi)兵赴延安長征接待站”設(shè)在西安站前的解放飯店內(nèi)。接待我們的是位大哥哥，在看了我的介紹信后，滿臉笑容地說道：“啊，小老鄉(xiāng)??！去延安？”

“是，我們要去延安，您是東北的？”

“豈止東北，我姥姥家就住在你們學(xué)校墻外的康平街。我從沈陽“鐵中”考到交大，現(xiàn)正在等待畢業(yè)分配?！?/p>

“你們幾個人，他們也是你的同學(xué)？”

“阿拉上海人，是上海學(xué)生……”

金忠堯忙用手觸了張滬生一下，示意他不要多講話，因為我們?nèi)酥挥幸环饨榻B信。我接過交大哥哥的話題繼續(xù)說道：“我們是在北京接受毛主席檢閱后，一起過來的?！?/p>

“他們是紅衛(wèi)兵嗎？”

“我們都申請了?！?/p>

交大哥哥沒有再問什么，而是把話題轉(zhuǎn)到了“長征”上。他大意說：這里到延安有800 多里地，路不太好走，路上還可能遇到狼。你們都是初中生，年紀尚小，應(yīng)該響應(yīng)號召返回老家“就地運動”。聽到這兒，我看了金忠堯一眼，他做了一個“立正”的姿勢，接過話題說道：“為了追尋和發(fā)揚革命先輩的長征精神，做革命事業(yè)的接班人，我們一定能夠克服艱難險阻到達革命圣地延安，請您放心吧！”他略顯緊張，但動情而激動。

交大哥哥看了看金忠堯，平緩地說：“按照規(guī)定，你們可以領(lǐng)取‘沿途伙食補助費’，標準是每人每天4 角錢，往返按4元錢發(fā)放。沿途每隔幾十華里，就設(shè)有一個接待站，沿途有路標。如果你們能趕上飯時，就可以在那里免費吃飯、住宿和補充途中用水。第二天，還可以和其他隊伍結(jié)伴而行。如果錯過了接待站，你們也可以在沿途農(nóng)民家求宿，但要按規(guī)定支付伙食費用。陜北農(nóng)民心地善良，淳樸忠厚，對外地學(xué)生照顧得都很好。再有，陜北天氣很涼了，接待站可以發(fā)給你們棉上衣和舊解放鞋。但在返回原籍后，你們要把棉上衣上交到學(xué)校。”

就這樣，我們每人領(lǐng)取了一件嶄新的黑色棉上衣和一雙舊矮腰解放鞋，還有許多饃饃。他又破格多給了我們每人4 元錢的伙食補助費。每人8 元錢，這在當時已經(jīng)是一筆不小數(shù)目的“財富”了。

“你們這支小隊，是經(jīng)我手批準的人數(shù)最少、年齡又最小的集體”。

交大哥哥的話流露出他的擔憂，他又給了我們一份類似于“路條”的函件。叮囑如遇盤問，就出示這張函件；如遇困難，沿途各界也都會幫助你們的。他還發(fā)給我們《紅衛(wèi)兵西安至延安長征地圖》《紅衛(wèi)兵長征途中注意事項》等資料。

二年后，在學(xué)校秩序恢復(fù)正常后，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黑棉上衣上交給學(xué)校?！蓖瓿闪私淮蟾绺绲膰谕小?/p>

按照“攻略”，我們制定了總計十天的行軍計劃：包括起床時間、行軍里數(shù)，以及接待站或落腳地點等，并把這些一一標注在地圖上。對于我們，每天及時趕到下一個接待站意義“非凡”，只有如此，我們才能有飯吃有床住，才能路上不遇到狼，才能按時抵達革命圣地延安。

每人每天負重前行80 里，對于在城市里長大的三個少年來講，他們并不知道這有多遠、多難。如今透過屏幕，看著那連綿不斷的溝溝，一道道的坎坎，一座座的山峁，還有那刀削一般陡峭的山崖；想到那能看到溝溝對面的“大隊伍”，但一條延綿蜿蜒的溝壑卻把我們隔開，讓我不能上前與他們搭話的畫面……我在想當初究竟是什么在鼓舞或支撐著我們走完這溝壑縱橫交錯、脊梁鱗次櫛比的黃土高原？或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亦或是……

討論中，“阿拉上海人”張滬生動情地說道：“二位大哥哥，請你們放心，雖然我只有14 歲，但我絕不會拖你們的后腿。”說到這兒，也許是想家了，也許是膽怯了，他竟嗚嗚地哭了起來。金忠堯把他緊緊摟在懷里，我則輕輕地撫摸著他的后背……遺憾的是這位小弟弟在返回上海后則再無音信。

丈量三秦大地

就這樣，穿著交大哥哥發(fā)的嶄新棉衣，懷揣著“路條”，默誦著“……長征是宣傳隊，長征是播種機”，我們勇敢地邁出了“長征”的第一步。像當年的紅小鬼一樣，一步一步地丈量了古都西安到革命圣地——延安的距離。是“長征”把三個少年的足跡刻錄在黃土高原上，完成了他們?nèi)松状危彩俏ㄒ灰淮蔚膲雅e！

每天清晨，睡眼惺忪的我們，匆匆爬起來，吃上一口饃饃，喝上一碗粥，背上行囊，就又踏上了新的征程。傍晚到接待站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熱水燙腳、挑破那接連不斷產(chǎn)生的水泡甚至血泡，再包扎好，讓它盡快恢復(fù)，而后才是一瘸一拐地去食堂打飯。我們都不喜歡吃小米飯，可一想到30 年前長征先輩們常以草根樹皮充饑，我們還有什么理由挑剔？接待站沒有自來水可供，兩位上?；锇樵僖膊荒芟裨诒本┮粯犹焯臁般逶　绷?，可這一路上，他們從來就沒有為此而抱怨過。

一天，夕陽西下，我們撐著大步，一步一晃地來到了“銅川紅衛(wèi)兵接待站”，當看到這幾個大字時，突然就有了一種到家的感覺。接待站的人員告訴我們：這是銅川的“南關(guān)”，下一個接待站在“北關(guān)”，現(xiàn)在時間尚早，你們也可以到“北關(guān)”食宿。于是我們就忍著雙腳疼痛，支撐著邁向“北關(guān)”，誰知道啊，銅川長街的盡頭，才是我們要尋覓的北關(guān)“接待站”啊。當年銅川市區(qū)給我的印象仿佛就是一條大道穿城而過，大道的兩旁皆是陳舊的起脊民房。偶見店鋪，沒有公交車、沒有交通崗，道路坑坑洼洼。初冬黃昏下，我們的身影在路邊上緩緩地移動著，街的兩側(cè)有幾家掛著招牌的飯館，門可羅雀?？吹竭@一切，張滬生又發(fā)聲道：“阿拉上海任何一條街道都比這兒繁華??！”

在這條“長征”路上，我們時常被一些身著草綠色服裝、扛著紅旗，高唱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的幾十人的“大隊伍”所超越。我們這支沒有紅袖標、沒有紅旗引導(dǎo)，按照17 歲、14 歲、16 歲的順序，自覺排成一隊的“小隊伍”，引來了這些大哥哥大姐姐們的好奇與關(guān)注?！拔覀儊碜晕搴暮＃　t軍不怕遠征難’！”“阿拉上海人！”張滬生如是大聲喊道，喊聲在溝壑里久久回蕩。

沿途，許多“先驅(qū)”們在巖石、山脊梁、溝壑上書寫或懸掛了很多鼓舞人心，表白堅定意志的大標語、大字幅。其中，令人震撼的是北航的大哥哥大姐姐們，把毛澤東的《七律·長征》手稿，用白色土坯鑲嵌在高高的山崖上，猶如航標一樣，在幾里地以外就清晰可見。

經(jīng)過銅川北一個小村莊，看到路邊攤子上堆放的柿子有些發(fā)青，雖然走得口渴，但不想品嘗。陜北老鄉(xiāng)說：“娃子，不紅的‘火晶柿子’也甜啊?！?，蹲下來嘗了嘗，嗯，確實，雖然不紅，但它無絲無核、清脆爽口、豐腴多汁，很甜。

嘗著青青的火晶柿子，不禁“品柿思己”：我們這些“不紅”的紅衛(wèi)兵，盡管外觀不色紅如火，可是卻心紅似火，我們不正是在用時間和連續(xù)長途跋涉來“自我救贖”嗎？來證明自己是“好孩子”?。∑鋵嵰彩恰疤稹笔磷影。?/p>

作者“長征”到達延安后，在延河畔留影

一路上，我們看到了陜北漢子那木刻一般古銅色的臉龐，聽到了漢子手持鞭子驅(qū)趕羊群的吆喝聲；看到了金秋時節(jié)的柿子，還有那清甜的大棗。初冬的陽光灑滿全身，汗水與黃土交織，但我們沒有畏縮，“路雖遠行則將至，事雖難做則必成?！睉汛е鴮硐氲淖非?，永不停歇，縱使翻越千溝萬壑，目標也一定能達成。

救命之恩

記得是在洛川境內(nèi)，由于勞累，我們的行軍速度慢了下來。對此，金忠堯提出：今天走一段夜路，把落下的路程補上，并戲稱之為“夜襲”。

當“夜襲”到一個溝壑的下坡時，突然聽到遠處傳來“嚎嚎”聲，這聲音越來越大，且愈來愈近。借著夜幕降臨前的微弱余光，我們朝著“嚎嚎”聲的方向望去，金忠堯說道：“不好！我們可能遇到狼了。”一聽到這話，我頓時感到心都懸到嗓子眼了。這個地方前無村莊，后無人煙，坡道上也沒有可以遮擋和躲藏的地方，這叫我們?nèi)绾问呛?。此時除了驚駭和恐慌外，我們毫無辦法來應(yīng)對這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脅，只能聽天由命了。小弟弟張滬生早已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所震懾，癱坐在地上，一動不動。我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真若遇到不測，我那年邁的父親，甚至都不知道該去哪里找我啊？……心驚膽戰(zhàn)之余，雙腿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也許天無絕人之路。就在我們陷入六神無主、孤立無援的絕望之際，突然又聽到金忠堯在喊：“聽！好像有人溜車過來了。”順著坡道望去，果然有一輛板車正朝我們的方向溜來。板車的架子與黃土坡道摩擦?xí)r發(fā)出的“嘩嘩”聲愈發(fā)清晰。很快一位陜北中年莊稼漢拉著板車慢慢地停在了我們身前。他頭上盤著一條白色毛巾，腰間系著一條布帶，開口道：“娃娃，不用怕，它離額（我）們很遠。前邊就是額家了?！?/p>

聽到這話，身陷絕望之中的三個少年，真是悲喜交切，那感受就像乘坐今天的過山車般，瞬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板車的出現(xiàn)，就像突然點亮的篝火一樣，驅(qū)散了惡狼，照亮了前行的道路?？磥?，交大哥哥說的沒錯：“路上遇到困難，淳樸的陜北農(nóng)民會幫助你們的！”

莊稼漢彎下腰，把顫抖的張滬生像抱自己的孩子一般，從地上抱起來，輕輕地放到了平板車上。

“來，你坐在額的車上。你們是城里的紅衛(wèi)兵？到延安？”

“對，我們從北京來，見到毛主席了！”

這位樸實的莊稼漢，一邊用毛巾擦汗，一邊說道：“額也見過毛主席，小時和額大（爸），還給他送過公糧?！薄疤旌诹耍銈儾荒茉偻白吡?，這里常有狼出沒。額是貧農(nóng)，你們到額家住吧，明天一大早再趕路?！?/p>

多虧了莊稼漢使我們絕地逢生，原準備“夜襲”的萬丈豪情，早已無影無蹤、灰飛煙滅了。我連忙說道：“謝謝您?。∈迨??！本瓦@樣，莊稼漢在前面拉車，我和金忠堯在后面推著，那位受到驚嚇的小弟弟早已酣睡在車上。

莊稼漢的家是一座獨立的窯洞，在溝壑的上坎處。在進窯洞前，他先喊出了他的婆姨，告訴她：這些娃娃是城里的紅衛(wèi)兵，今晚要住在咱家，天亮后趕往延安，趕緊把屋里收拾收拾。窯洞靠一盞燈苗如豆粒般大小的油燈照明，只有一鋪大炕，炕的盡頭是一個鍋臺。見到有生人到來，家中的4 個孩子齊刷刷地從被窩里坐起來，用舊棉被遮掩住前胸，清一色的“千金”。家中好像也只有二三床舊被。

他的婆姨為我們蒸了一鍋黑乎乎的面團，大概是小米面加干菜，有咸淡。我和金忠堯各吃了一個，張滬生則念叨著：這么黑的饃饃能吃嗎。飯后，婆姨讓孩子們挪到炕稍，騰出了炕頭。在炕頭，我們和衣而睡，那一宿睡得很踏實，很香、很香。天亮后，阿姨又把昨天晚上的菜團熱了一遍，端上桌來，這時，莊稼漢開口道：“娃娃，不是不給你們好吃的，額家這個就是最好的了……”

說完后，他漲紅著臉，搖著頭……

金忠堯“大哥”則把臉轉(zhuǎn)向一側(cè)。

我也是屏住呼吸，不知說什么好，眼里濕濕的。

莊稼漢的“家”很簡陋：土炕上鑲嵌著一條實木的炕沿?？幻嫔虾孟袷且粚印芭Ｆぜ垺?，其表面又涂上了一層油漆，這層炕面像干癟的樹皮正在一塊一塊地脫落著，在光線下斑駁陸離、五光十色。挨著炕面的墻壁上，被舊報紙、舊課本環(huán)繞粘貼，這在東北被稱為“炕裙子”。家里唯一的家具，大概就是昨天晚上招待我們所用的那張飯桌了。此外，墻上貼有偉人的畫像、幾張過了時的年畫，還有“為實現(xiàn)畝產(chǎn)160 斤糧食而奮斗”的布告等。

飯后，按照規(guī)定，我們交給女主人2斤4 兩“全國糧票”和1 元2 角錢。莊稼漢又開口，說道：“額，不能收你們的錢和糧票，你們是毛主席的紅衛(wèi)兵，你們是城里人……”他的話讓我動容。我示意金忠堯把錢和糧票交給他的婆姨，婆姨瞅了她丈夫一眼，默默地收下并揣在懷里。

莊稼漢領(lǐng)著我們走出溝壑，告別時，千叮嚀萬囑咐：不能再走夜路??！

我站在那里，目送著他遠去。想到昨天是他把我們從絕境中挽救出來，想到他家那幾床舊被和幾個娃；想到了當年他和他的大，曾拉著板車上百里，為棗園送去公糧。我那感恩的思緒啊，就猶如那奔騰的黃河水上下起伏，激動不已……

惜惜相別

我們終于到達延安了。拜謁了偉人居住過的窯洞，仿佛身臨其境地感受到了毛主席奮筆疾書《論持久戰(zhàn)》時的畫面。透過那畫面，似乎還能聽到當時他揮斥方遒、激揚文字的筆觸聲。又仿佛能看到他大手一揮、指揮千軍萬馬的偉岸雄姿。而那張既充滿柔情又溫馨無比的全家福，讓我第一次看到了偉人早年生活中的溫馨一面。

偉人寫字臺上放置了書寫雄文四卷的毛筆，按照“攻略”的“指導(dǎo)”，我們各“領(lǐng)”了一支以為紀念。在離開那一刻，攝影師按動快門，把我們定格在偉人故居面前，成為我們永恒的紀念。

乘著部隊的卡車，依依不舍地，我們告別了延安。在車輪緩緩轉(zhuǎn)動時，望著遠去的寶塔山和漸漸模糊的延河水岸，腦海涌現(xiàn)的是一路走來的一幅幅畫面：那交大哥哥的細心叮囑，那陜北莊稼漢的淳樸呵護和那一味青青火晶柿子的甘甜……盡管歲月滄桑、跌宕起伏，但我始終沒能忘記半個多世紀前延安的這一幕幕。

在西安站，我們?nèi)簧倌晗鄵矶⑾鄤e。真是“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從此天各一方，再無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