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年廣九：最后的“販子”

宋春丹

年廣九 （2009年）。圖/IC

年廣九去世前一天，一切如常。他去泡了澡，理了發(fā)，回到家小兒子年金龍給他剪了指甲。次日午飯后他去衛(wèi)生間，遲遲沒有出來，年金龍推開門，發(fā)現(xiàn)他已安靜地離開了人世。

時為1月11日14時，年廣九享年84歲。

在安徽蕪湖市中心，傻子瓜子門店仍在營業(yè)。一度墻上掛著年廣九獲各種榮譽的照片和一幅字：“農(nóng)村改革初期，安徽出了個‘傻子瓜子’，當時許多人不舒服，說他賺了一百萬，主張動他。我說不能動，一動人們就會說政策變了，得不償失?！多囆∑轿倪x》第三卷371頁?！?/p>

因為鄧小平的點名，年廣九從一個愛闖紅線的小生意人成了“中國第一商販”，而“販子”也成了一個令他愛恨交加、終身難以擺脫的標簽。他想成為一名大企業(yè)家，還想創(chuàng)辦一所“傻子”大學，這些夢想終究沒能實現(xiàn)。

他曾說自己這一生是“大錯不犯，小錯不斷”，許多接觸過他的人則說他是“小事精刁，大事糊涂”，一位蕪湖市老領導曾評價他是“精明的個體戶，蹩腳的企業(yè)家”。而如今，當周圍的人們談起他，卻對他有了另一種評價，覺得他可愛了。

每天傍晚花幾塊錢去澡堂子，是年廣九維持了幾十年的愛好，也是他主要的信息來源地。

1978年底，他聽說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了。他覺得一般人沒有完全理解這次會議的內涵，但他理解了：“我從小就搞經(jīng)濟，我知道三中全會就是讓有本事的人吃飯，沒本事的人下來……三中全會就是要發(fā)展經(jīng)濟，經(jīng)濟基礎沒搞好，怎么建設社會主義？”

“我從小就搞經(jīng)濟”是年廣九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但事實上他沒有上過一天學，目不識丁，只會寫五個字，即“年廣九”和“同乙（意）”。幼時他曾在瓜果攤當學徒，跟著老板學到了說話辦事。在做小生意被稱作“投機倒把”的年代，他因賣魚入獄了一年。出獄后他還是“不安分”，繼續(xù)在電影院門口擺攤，向旁邊賣炒瓜子的老人學到了這門手藝。

1972年，32歲的他在蕪湖大戲院52號一角支起炒鍋，每天炒幾百斤瓜子偷偷賣，被市場管理人員抓了上百次。他賣瓜子會另送一把，買得越多送得越多，“傻子”名號就這樣叫開了。

早年這些“打游擊”的經(jīng)歷讓他對國家政策變動很敏感，他自稱“商業(yè)才子”，能看準市場上的機會。他說，在中國做生意光有經(jīng)濟頭腦不行，還必須有政治頭腦，“要長兩個心眼”。

1981年中央發(fā)文稱，必須著重開辟集體經(jīng)濟和個體經(jīng)濟中的就業(yè)渠道，使城鎮(zhèn)勞動者、個體經(jīng)濟得到健康發(fā)展。年廣九認為這是中央希望個體經(jīng)濟遍地開花，這一點沒有明講，就看你是不是理解，這樣的改革需要一批先鋒，而他自己就是先鋒隊，“只管往前沖就是了”。

他稱自己為“一只早叫的雞”。他的大兒子年金寶曾說：“他當時之所以出名，是靠新聞炒起來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全國都在找典型，碰巧讓他撞上了?！?/p>

1981年，他和年金寶在蕪湖郊區(qū)租地建起廠房，傻子瓜子廠成為蕪湖第一家私營企業(yè)，生意紅火?！妒徍請蟆房l(fā)報道《貨真價實的傻子瓜子》，傻子瓜子之名逐漸傳遍全國。

年廣九的一個經(jīng)營秘訣就是給工人發(fā)高工資。他給員工的工資開到了500至800元，每天還請喝茅臺酒，最差也是汾酒，而當時一般干部月工資只有80多元。

有一年瓜子市場打起價格戰(zhàn)，年廣九將每斤瓜子價從2.4元降到1.76元。年金寶擔心折本，年廣九說他不懂經(jīng)濟學，降價之后生意好了，可以讓爐子炒個不停，煤和材料的成本就可以節(jié)約下來，賺的就是這個錢。

80年代初，年廣九贊助了蕪湖市文聯(lián)《大江》文學筆會，《大江》雜志編輯何更生因此與他相識，開始了多年的交往。2021年，何更生寫出了《年廣九口述史》。

何更生覺得，年廣九為人精明，也很豪爽大方，他口才很好，講話激情四射，很有鼓動性，而且越是人多的場合越能講。他知道自己缺點很多，性格暴躁，沒有文化，但他的優(yōu)點是知錯就改。

一次，年廣九與蕪湖貿(mào)易貨棧簽了30萬斤瓜子的供應合同，但是貨棧只兌付了20萬斤。年廣九一氣之下把貨棧的牌子摘下來送到市委門口倒掛起來，引起群眾圍觀。市領導派記者來找他，指出他的錯誤，他就讓人把自己反綁起來去了市委，接受了批評，并把牌子摘下來送回貨棧掛好。

1983年，因瓜子生貨枯竭，年廣九從國營“迎春瓜子”套購近10萬斤冒充傻子瓜子運銷上海，事發(fā)后不久他又被查出偷漏稅43000元，輿論嘩然。

他的雇工問題也再度引起爭論。在1983年底的一次國家工商會議上，有人提出他的雇工人數(shù)超過國家規(guī)定，對國營、集體商業(yè)形成不利影響，應該限制其發(fā)展。

那時社會上正開展雇工人數(shù)大討論。傳統(tǒng)政治經(jīng)濟學認為雇工7人以下算個體戶，雇8人以上就是資本主義私營企業(yè)，而他雇工人數(shù)超過百人。國家工商局將他的雇工問題向時任國務院副總理萬里和姚依林作了匯報，兩人都不主張加以限制。

鄧小平早在1980年就看過安徽省委送來的傻子瓜子問題調查報告，批示要“放一放”和“看一看”，這一次他再度表態(tài)。

1984年10月22日，他在中顧委第三次全體會議上說：“前些時候的雇工問題，大家擔心得不得了。我的意思是放兩年再看。那個能影響到大局嗎？如果你一動，群眾就說政策變了，人心就不安了。讓‘傻子瓜子’經(jīng)營一段，怕什么？傷害社會主義了嗎？”

年廣九當時并不知道鄧小平的講話，只是感覺阻力突然消失了，生意好做了。

傻子瓜子在十多個省市陸續(xù)辦起了23個加工廠，在150多個城市銷售，幾乎占領了大半個國內市場。公司規(guī)模最大時有500多工人，年產(chǎn)1000萬斤，傻子瓜子在全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產(chǎn)品質量評比中獲得第一。

但好景不長。1985年傻子瓜子做起了全國最大的有獎銷售，一等獎為上海牌小轎車一輛，17天賣出瓜子476萬斤，銷售額700余萬元，5家工廠每天24小時不停加工還是供不應求。不料一個月后，國家出臺政策制止有獎銷售，年廣九損失近百萬元。

很快，又有人告他聯(lián)營期間“貪污、挪用公款”。為了戴上“紅帽子”，年廣九1984年7月與蕪湖國營企業(yè)聯(lián)營，以商標權和技術入股，成立蕪湖市傻子瓜子公司，他擔任經(jīng)理。他看不懂會計賬本，覺得自己的企業(yè)用自己的錢，也寫了條子，怎么能叫貪污？

1989年5月，蕪湖市人民檢察院以貪污、挪用公款、流氓罪向蕪湖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公訴。起訴書稱，年廣九擔任傻子瓜子公司經(jīng)理期間，購買高檔家具和家用電器歸自己使用，貪污公款43800元；擅自將公司價值23萬余元的瓜子給其長子年金保經(jīng)營，造成5萬余元直接經(jīng)濟損失；“以金錢為誘餌、以介紹和解決工作為由、以談戀愛為幌子”，先后與六名女青年和四名已婚婦女發(fā)生性關系。1991年5月，蕪湖市中級人民法院宣告年廣九貪污罪證據(jù)不足，挪用公款罪不成立，以流氓罪判處他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三年。但蕪湖市人民檢察院提出了抗訴。

1992年，鄧小平南方談話發(fā)表，再次提及傻子瓜子，重申“不能動”。此后，檢察院撤銷了抗訴。1992年3月，年廣九被釋放。

這年底，年廣九父子給鄧小平寄了幾包瓜子，還有一封感謝信。1997年2月，鄧小平逝世，年廣九跑到郵局給鄧小平治喪委員會發(fā)了一封唁電，落款是“安徽蕪湖年廣九”。后來他還去了一次鄧小平的家鄉(xiāng)，大哭一場。

他曾說：“鄧小平是個預言師，什么事情都看到眼里，他讓我躲過了一個接一個的運動，他的思想非常開放。”但他也說，自己在鄧小平時代沒有發(fā)到大財，原因是地方政府政策多變。

出獄后，年廣九的性情似乎變了，一度深居簡出，但蕪湖市領導和媒體都沒有淡忘他。

1994年，蕪湖想建立一個以傻子瓜子為龍頭，下涉食品、酒店和商旅等多個行業(yè)的企業(yè)集團，計劃投資5000萬元人民幣，由蕪湖市供銷社與年廣九合作。但因資金使用權歸供銷社所有，吃過苦頭的年廣九拒絕了。

1997年，浙江電視臺籌拍的專題片《傻子沉浮錄》讓傻子瓜子和年廣九再次走紅。9月，中共十五大召開，讓年廣九感覺打了一劑強心針。

11月，他成立了“安徽蕪湖傻子瓜子技術開發(fā)有限公司”，想重振傻子瓜子。他的年齡和文化水平讓很多人對他感到懷疑，但他堅信在瓜子市場上自己出招最快、最準、最狠。他在全國各地開了96家分店，當年的銷售收入達3億元。他學會了對上級領導表達感激，不再隨口自稱天才，不再痛貶社會。

1998年國慶節(jié)，全國96位改革風云人物被邀請上天安門城樓觀禮，年廣九作為安徽省唯一的代表參加。外界感嘆，傻子又冒頭了。

年廣九總是用蕪湖方言說，民營企業(yè)要“走克切”（走出去），不然沒有出頭之日。讓他自豪的是，他帶出的徒弟們讓蕪湖成了一座瓜子城。

然而，當市場經(jīng)濟時代真的到來時，過去擅長出新招的年廣九反而成了“老派”。

他反對傻子瓜子進超市，覺得那是貼錢生意，堅持開設專賣店，認為專賣店是現(xiàn)金交易，錢拿在手里踏實，顧客看得見嘗得著。他起初對上市不感興趣，認為這不是好事，也拒絕開網(wǎng)店，認為品牌容易被仿冒。

家人，成了他晚年的競爭對手。

孩子們畢業(yè)后上班，他覺得沒出息，想讓他們經(jīng)營企業(yè)，卻又不希望他們經(jīng)營傻子瓜子，跟自己唱對臺戲。但長子年金寶和次子年強還是早早分家單干了，一度與他互相壓價，三敗俱傷。

為了不再出現(xiàn)惡性競爭，1997年父子三人準備將公司合并，成立傻子集團，但年廣九不滿自己僅僅擔任沒有實權的董事局主席，這個計劃一個多月后就夭折了。他聲稱要因“商標侵權”向兩個兒子索賠，兩個兒子又注冊了“傻王”“年氏”“小傻子”“傻媳婦”等一堆相關商標，造成商標上的混亂。

但年廣九還是希望全家擰成一股繩，將企業(yè)做大。2000年，他將“傻子瓜子”商標連同“年廣九”名號和注冊頭像以及公司和專賣店，全都經(jīng)過公證賣給年金寶和年強，希望兩個兒子能走到一起，自己則去鄭州辦廠。

結果卻并未如他所愿。2001年10月，年強將年金寶告上法庭，請求確認其對“傻子”商標擁有使用權，這一官司直到年金寶2006年意外離世才收場。而后年家又陷入遺產(chǎn)糾紛，案件歷經(jīng)三年才告一段落。

就在這些紛擾中，正林、洽洽等炒貨品牌紛紛崛起，傻子瓜子逐步泯然眾人。

時至晚年，當年闖勁十足的年廣九只想守住傻子瓜子。他不想再闖了，他知道跟時下的巨頭硬拼，會頭破血流。

他大多數(shù)時間都留在蕪湖，在中山路開著一家傻子瓜子門店。他租住在門店的樓上，每天早上和晚上會去店里待兩個小時，親自售貨，也和顧客聊聊天。

有人來訪，他喜歡帶人去他的辦公室交談。那是位于不遠處一棟高檔公寓14樓的寫字樓，窗外就是長江。辦公室裝潢陳舊，陳設簡單。吃過虧的他給人簽名時會小心空白處以防被另作它用，談事就用手上的金戒指蓋章。

每當改革開放逢十周年，年廣九都會出現(xiàn)在媒體的聚光燈下。一次上節(jié)目，主持人問幾位來賓改革開放這么多年的變化是什么，他說，自己就是老婆變了好幾次，其他什么也沒變。

他有四段婚姻。他說自己不怕做官，不怕坐牢，不怕離婚，說男人要有事業(yè)才有女人跟，這招致很多鄙夷。他一度認為企業(yè)沒能做大的主要原因是老婆沒文化，而兒子年金寶卻認為，他天不怕地不怕，不注意言行，得罪了很多人，還以次充好損害了品牌形象。

過去年廣九不修邊幅，頭發(fā)蓬亂，手指被煙熏得發(fā)黃，留著長長的指甲，戴著碩大的金戒指。他一度還有個愛好，就是晴天把麻袋里的鈔票搬到院子里曬。他跟人說話時嗓門大到像在吵架，不允許別人否定和插話。這些都讓他始終脫不掉“販子”和“暴發(fā)戶”的標簽。

現(xiàn)在他的性格溫和了很多。他很清楚外界的非議，為了改變社會形象，他花了很多心思。兒子上中學時，他想給學校捐獎學金，有老師說給優(yōu)等生頒“傻子”獎學金是給學校抹黑。他到兒童公園捐款，有人說他在收買人心。

他不喜歡“販子”這個聽著卑微、讓人有鉆營之感的稱謂，他的師傅就是在“文革”時偷賣瓜子被警察追趕時猝死的。他很早就告訴孩子，以后不要像自己一樣當小販，會被人看不起，要求他們好好讀書。五個兒子如他所愿，除大兒子是高中畢業(yè)外，其他都是大學畢業(yè)，次子年強是博士生。

2018年改革開放40周年之際，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全國工商聯(lián)在全國范圍內評選“改革開放40年百名杰出民營企業(yè)家”，年廣九與馬云、馬化騰、任正非、李彥宏、張一鳴、柳傳志、雷軍等人并列其中。

2021年，年廣九住處的租約到期，他住進小兒子年金龍家，不再照管生意，由年強掌門。年強14歲時接過父親的水果攤，后來單獨創(chuàng)業(yè)，帶著傻子瓜子撐過了最困難的時期。年廣九總說，這個兒子比自己強。

2022年，年廣九查出胃癌，手術后身體基本恢復，但2023年初的一場病，他沒能挺過來。

在蕪湖人眼中，晚年的他是一位紅光滿面、快人快語的老街坊，愛抽煙，愛泡澡，愛召集鄰居們打牌。他不再像年輕時那樣不修邊幅，會穿戴齊整，把頭發(fā)染黑打上發(fā)蠟，在不大的店面里轉悠，極少有路人會注意他。

如果有顧客進門，他會笑臉相迎，掀起柜臺蓋板介紹炒貨，熟練地裝袋稱重，算好價后再多抓一把塞進袋子，告訴顧客常吃堅果對身體好。包裝袋上印著他胸戴大紅花、手捧有機玻璃獎杯的半身照，還有鄧小平關于傻子瓜子那段著名講話，以及一句廣告語：“傻子瓜子，聰明人的選擇?！?/p>

（本文參考了何更生所著《年廣九口述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