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吉縣高級中學(xué) 陸丹雯 圖/朱大鳳
1
清晨的小鎮(zhèn)被裊裊炊煙縈繞著,樹影婆娑的林蔭道上,兩三個孩童躍過水坑,嬉鬧著互相推搡,肉嘟嘟的小手拍打著,奏出一段自然而歡愉的調(diào)子。剛上樹梢的朝陽明媚,聒噪的蟬鳴環(huán)繞于耳畔不止不休,一縷暖融融的橘色陽光灑在古樸的棋盤上,空中的塵埃與之應(yīng)和,正翩躚起舞,在那“嘀嗒”的分秒里“啪嗒”落下的,是棋。
黑白子交錯著,布落到十字交叉點上,仿佛白畫卷上點染的濃墨重彩。清脆的落子聲回蕩在空曠的棋室里,一遍又一遍,仿佛不知疲倦。
林初端坐于棋盤前,將棋子抵在食指尖,大拇指和中指則頗為不安分地去翻轉(zhuǎn)那粒黑子。這局她執(zhí)黑先手,一如往常地,林初將棋子落在右側(cè)星位的三四處以示尊重,過了兩著后,在對手驚詫的目光中,她毫不猶豫地將棋子敲出一個大跳。
“你真的不是手抖下錯棋了嗎?”沈昶撓撓頭,試探性地問,“按照你的風(fēng)格,布局以后不應(yīng)該是雙飛燕嗎?”
“落子無悔。”林初淡淡道,漆黑的眸子里辨不出半分悲喜。
林初當(dāng)然知道坐在對面的少年在驚訝什么,他們這種水平,一般常用的定式除去雙槍大概就是壓虎了。
可偏偏便有林初這樣離經(jīng)叛道的人,學(xué)了互惠互利的定式不用,也不按照傳統(tǒng)打法跳一跳、尖一尖,就喜歡逮著對手尚未涉及的領(lǐng)域,打人家一個措手不及。
“這樣啊……”少年抿嘴笑了起來,“我還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下法,真有意思?!?/p>
夏日的風(fēng)那樣燥熱,吹過少年的臉頰,撩起他們的發(fā)絲,卻吹不散半分意氣,也拂不走少年的赤忱熱情。已然落定的棋子,沒有后悔的余地,想要補救,唯有謹(jǐn)慎地走好之后的每一著。
“你現(xiàn)在見到了?!绷殖醪幌滩坏卮鸬溃南聟s一陣竊喜。
沈昶半趴在桌子上,修長的手指把玩著棋子,雖說林初的開局著實讓他感到驚異,但上段的棋手和剛剛定級的棋手之間的差距,可不是隨便一筆就可以帶過的。
2
欲速則不達,林初當(dāng)然明白這個道理,可她就是改不掉下快棋的壞習(xí)慣。
“林初。”
“林初?”
“林初!”
“??!?。俊?/p>
賽后,坐在回家的車?yán)?,林初被沈昶忽然拔高的聲音驚得一哆嗦,撐起眼皮看著他。
“今天對半開了啊?!?/p>
“是啊……”林初抬起頭望著車頂,思緒翻涌。她覺得腦子里亂糟糟的,一股莫名的煩躁之氣騰起,讓她緊皺眉頭,癱坐在那里。
“哎喲,就一次比賽嘛,明天還有三把!”沈昶安慰她。
林初沒有回話,敲了一下沈昶的腦袋后,又轉(zhuǎn)過頭去看窗外模糊的樹影。
沈昶倒也不惱,轉(zhuǎn)過頭去哼起不成調(diào)的歌謠。
在沈昶那難聽的哼哼唧唧里,林初的思緒被黏黏糊糊地扯回到上午的比賽里……
冉冉一輪紅日,明艷艷地懸掛在晴朗無云的空中。
隨著裁判長一聲令下,賽場里響起了此起彼伏的落子聲。清脆而響亮,一粒又一粒,回蕩在空曠的賽場里。
布局對于林初而言倒算是輕松的部分,無須顧慮死活與殺棋問題,只是簡單地計算步驟,因而布局也是整場博弈中完成最快的部分。
林初仍采取了背離傳統(tǒng)定式的大跳下法,她著眼于“草肚皮”之地帶,將幾乎所有棋手都不重視的棋盤中腹視為自己肆意生長的發(fā)源地。畢竟有布局定式打下的基礎(chǔ),要想活棋對于林初而言并不是什么難事。
林初一手點三三,尖跳并用,黑子茍延殘喘般地在白棋的壓制下長氣爬行。雖說確實偷得人家一畝三分地,但也使自家的中腹地區(qū)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威脅。圍棋布局有“金角銀邊草肚皮”的說法,意思就是棋盤最中間的地帶難守難攻,收益還不大,屬于最雞肋的空地。但林初從來都不信邪,她素來最喜愛的下法就是開局大跳占兩角中的一角,另一角則用傳統(tǒng)方法守角,再以黑子先手之勢搶占中腹地帶之先機,形成己方大勢的局面。果然,白子異軍突起,雖是一粒擲入大海的細小石子,卻激起了無數(shù)暗流,在看似平靜的海面下肆虐席卷。
林初屏息凝神,汗水一滴滴從額角滑落。手起子落,林初飛快地落下一粒又一粒棋子,清脆的落子聲在她耳邊響起,但此刻她的心境并不明朗。似是被什么東西糊住了一樣,林初感覺到自己的腦袋昏昏沉沉的,完全無法精準(zhǔn)推算出對手的下一著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棋盤上也逐漸布滿了相互糾纏的黑白子。
林初重重嘆了一口氣,烏黑如墨的眸子里盛滿了不甘心??上渥訜o悔,已經(jīng)持戟沖向敵方陣營的士兵,哪有往回退的道理呢?
“小初,小初!”沈昶拍拍林初的肩膀,試圖將她從沉思中喚醒,“到家了?!?/p>
林初轉(zhuǎn)過頭,才發(fā)現(xiàn)眼前的少年在水汽里模糊了身影。
“不就是一次比賽嘛,我們林大小姐可是驍勇善戰(zhàn)的女將軍啊!”這還是沈昶第一次見林初哭,他一時間也有點摸不清狀況,怎么這小姑娘輸了兩把比賽就哭了呢?
林初揉了揉眼睛,吸了吸鼻子,用手肘撞了一下沈昶的胳膊,說道:“讓我出去,我要回家。”還是那樣淡淡的語氣,但沈昶分明聽出了少女的聲音里帶了點哭腔。
“回家好好休息吧,落子無悔,既然過去的已經(jīng)是定局,那就不要再去后悔什么了!”沈昶打開車窗沖著林初晃晃悠悠遠去的背影大聲喊著。
3
沈昶將手機放在耳邊,聽著林初訴說的煩惱,卻半天也憋不出來一個字,因為他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這是沈昶聽了林初說的話后想到的第一個念頭,也是三個小時以前沈昶被媽媽叫去書房談話時媽媽對沈昶說的話。
道理誰都明白,可是誰也不能馬上釋懷。沈昶和林初都到了上高中的年紀(jì),考慮到學(xué)業(yè)繁重,兩人的家長都有將其圍棋課取消的意向。林初比沈昶大一屆,圍棋入門時間卻比沈昶晚了不少。就算是入門時間晚,林初對于圍棋的熱愛卻從來不輸給沈昶一分一毫。林初和爸爸談完話后,就把自己鎖進了房間里,她知道爸爸的建議于她而言是更佳的選擇,可她心中那份對于圍棋的愛卻讓她糾結(jié)萬分。對于林初和沈昶來講,圍棋并不能作為日后的事業(yè),充其量只能算是比較高雅的愛好,可朝夕相伴了好幾年,如果現(xiàn)在就放棄了,那么他們的心血又該傾注于何處呢?
林初腦子里的千頭萬緒雜糅在一起,擰巴成了一團亂糟糟的毛線,思忖片刻后,她撥通了沈昶的號碼。
“喂?”
“我在?!?/p>
“我爸把我的圍棋課取消了?!?/p>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嘛!林大才女還是好好讀書吧,等你考上大學(xué)了再重新拾起圍棋也來得及啊。當(dāng)然了,我只是這么說,僅僅是給你個建議而已,最后的選擇,當(dāng)然要你自己做才行?!?/p>
“還有什么選擇的余地???我爸這次可不是商量,是通知,我連個回旋的余地都沒有。”
“這樣啊,那你自己想明白吧,你一個重點高中的學(xué)生,高考當(dāng)然是你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啊?!?/p>
“嗯,我知道。”
“那就好好讀書吧。”沈昶靠在窗臺上,低垂著的眸子里隱隱流露出一絲不舍,“考個好大學(xué),找份好工作,然后隨時準(zhǔn)備著接濟我這個小窮鬼?!?/p>
“好啊!”林初勾起嘴角笑了笑,“那你呢,還會繼續(xù)學(xué)圍棋嗎?”
“我不知道,大概也不會了吧?!?/p>
“這樣啊。”
“是啊,落子無悔哦,這可是你第一次和我下棋的時候說的,既然做了決定,那日后就不要為自己的選擇后悔啊。”
“是啊,落子無悔……”
4
“喂,這么多年沒見了,你怎么不知道讓著我點?。 ?/p>
林初瞪大眼睛看著剛剛擺完了定式的棋盤,稍稍拔高的音量雖然聽著隱約有幾分怒氣,但實際上更多的是對沈昶棋藝進步的震驚。
定式完成后的中盤是對局中最為激烈的部分,林初死死地盯住棋盤,生怕自己哪一手會走錯。一步錯,步步錯,就算沈昶借給林初十個膽子,林初也不敢在中盤時掉以輕心,白白送給他一個“贏麻了”的局勢。
棋盤上的每一著、每一式都是林初精心計算過的,棋盤上361個點位,從某種意義而言,沒有一個點位是無用的。哪怕是在定式時誤下的一手,也有可能在中盤或者收官時成為逆風(fēng)翻盤的絕妙之手。林初在腦中演算著每一步沈昶有可能下的位置,可人的思維畢竟是主觀的,有一定的局限性,很多時候博弈雙方都會驚訝于對方下一著所落之處,或是驚異于此手之妙,或者感慨于對方棋藝之不精。
“你要輸了哦。”沈昶抿起嘴笑著,修長的手指摩挲著白子。
林初并不理他,仍是聚精會神地尋找每一個有可能出棋的角落。
“落子無悔哦——”沈昶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欠揍!
林初扯了一下嘴角,低下頭瞥了一眼時間,發(fā)現(xiàn)這把闊別多年的對局已經(jīng)持續(xù)了兩個多小時。聽沈昶那得意揚揚的語氣,他顯然已經(jīng)勝券在握了。林初嘆了口氣,執(zhí)子敲定,推著棋局正式進入收官階段。
“落子無悔啊,一定要想明白了再將子落下去,無論黑子、白子,既然已經(jīng)敲定在棋盤上,那就絕無更改的可能。就如古人說的‘覆水難收’……”沈昶一邊下棋,一邊嘀嘀咕咕,林初聽了良久之后才聽明白,這是自己二段比賽時小陳老師跟自己說的話。
那是一個充滿了橘黃色暖融陽光的下午。林初仍記得當(dāng)時她轉(zhuǎn)頭和沈昶相視一笑,躡手躡腳地從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小陳老師身邊溜走,回到休息的地方一人拆了一包堅果,專挑里面的核桃仁吃。
“小初,我很可能打完四段就不去棋室了。”
“嗯,我爸也讓我打完二段就別去棋室了。”
沈昶有點抱歉地笑了笑,林初總覺得他那時候是不想笑的,只是他也哭不出來。林初也覺得很抱歉,沒能和圍棋一起多走一段路。可既然自己已經(jīng)做了選擇,又怎么能后悔呢?
夏日的風(fēng)那樣燥熱,吹過少年的臉頰,撩起他們的發(fā)絲,卻吹不散半分意氣,也拂不走少年的赤忱熱情。已然落定的棋子,沒有后悔的余地,想要補救,唯有謹(jǐn)慎地走好之后的每一著。
“那么小初,你后悔過嗎?”
“你后悔過嗎?”
“沒有?!?/p>
這是林初和沈昶第一次同時給出一個完全相同的回答。
“畢竟落子無悔嘛?!?/p>
“是啊,落子無悔??!”
山風(fēng)終會帶著少年的夢奔向遠方,在那段叫作青春的美好回憶里,會有遺憾,但對于那些逝去的歲月,林初和沈昶都只用了一個詞來描述,他們說:“落子無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