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昱潔(上海復旦大學附屬中學)
擠出萬分之一的學習時間,我坐在校園的長椅上,看著綠茵場上正在追逐的少年發(fā)呆。
“杰哥,踢球了!”
“不踢了,難得有時間放松,我想自己待會兒。”
奔跑、匆忙、搬書、撞人、凌亂、彎腰、狼狽……
朗讀、背誦、磕絆、詢問、沉默、爭吵、無言……
一切的場景在我荒涼的腦海中奔騰,一切的聲響在我麻木的耳蝸中回蕩,好煩,好吵。
一晝一夜,寢室的太陽雷打不動;
一草一木,出操的路線日日如此;
一筆一畫,教室的紙張沙沙作響;
一飯一菜,食堂的菜譜千年不變。
像是一個封閉循環(huán)的小世界,我困囿于此。
一顆松果掉了下來,落在我的頭上。一個少年短暫地倒下了,不一會兒,又晃悠著坐直。是我,是的,他明明是我,但此刻我卻在仰望著這個少年,這個像極了我的少年。
他好高啊,如壁立千仞,難以攀爬;他的鞋如此之大,如茫茫蒼穹,籠罩四野;遠方足球場的綠茵綿延千里,如塞上的草原一般廣袤富饒……
圖:視覺中國
等等,這符合常理嗎?
這完全不符合常理,我的思想、我的視角、我的行動,都附著在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螞蟻身上。
那我的身體呢?
我看見少年,不,是“我”正急匆匆地向教學樓走去,從快走,到小跑,再到飛奔,仿佛來不及追趕的不是今日的復習任務,而是自己的生命,這種狀態(tài)猶如前些日子為了臨考準備而匆忙奔走的我。我心中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現在這個校園里有兩個我,一個是受這個小世界意識控制的我,這個“本我”的意義就是小世界的一分子,在小世界中遵循校園的行事守則,正如臨考時瀕臨崩潰的我不斷強撐著趕往下一個課程;還有一個是被壓制的潛意識下的“超我”,我渴望跳出這個小世界,以跳出局限的本我視角來看待日常中的一切,因而我被剝離,附著在了螞蟻的身體上。
我長舒一口氣,對我,也許這是最好的安排,本我?guī)е|體不斷地學習,超我則追求意識與思想的自由,在這樣一個空間中換一個視角,觀察校園這個大世界。
是的,當我成為螞蟻后,原先的本我所認為的校園“小”世界,成了現在的超我仰望著的“大”世界。
這樣的奇妙視角,起初是新奇的。我可以發(fā)現校園中發(fā)生的那些原先在我看來微不足道的小事,例如:蟻群可以在一小粒面包渣中飽餐一頓;校園的花壇一角中至少藏匿著5個蟻群,它們時常為了搶奪地盤而發(fā)動戰(zhàn)爭,校園里的長椅是它們的“兵家必爭之地”……
但很快,我意識到,我以螞蟻身軀所處的世界,對我而言有多大的麻煩。
我曾經出操時隨意踏過的一片樹葉,如今成了橫在我面前的天塹,我不得不費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越過這道“高大”的屏障;原先不在意的雨后積水,如今成了差點淹死我的汪洋大海,還要躲避“天上”無時無刻不在落下的猶如小行星撞擊地球一般的腳;原先匆匆瞥過的蟻群打架、螞蟻搬食,如今成了我必須參與的工作,我開始啃食那些原先不屑一顧的落在地上的殘渣,我開始加入原先認為無聊至極的場地爭斗并沖鋒陷陣……我仿佛忘了自己曾是人類,現在,我要為自己的“蟻生”奮斗拼搏。
直到我又一次看見“我”的身影,那個抱著英語考綱詞匯手冊匆匆奔向食堂的少年,他再也不會像原先一樣在腦海中不斷冒出“為何要被拘在這個小世界”的想法,他現在是一個學習用功、老師喜歡的好學生。而我呢,我再也不會為自己每日受困于校園里重復無趣的學習生活而悲傷,每日于我都有新奇的事物出現,都有新的“大事件”發(fā)生。
一切都顯得如此完美,但這是對的嗎?
當我成為螞蟻時,我的世界范圍其實又被縮小了一次,我看一切都是大的,都是新奇的,我以為我接觸到了從細微末梢觀察世界的本質,但事實不過是換了一副軀殼,帶著人類的認知,行走在螞蟻的小世界里。于螞蟻而言,我所覺察的新奇視角,只不過是它們極其普通的日常,而校園里的人與事,是它們在若即若離中被動觸碰到的大世界。
我不想繼續(xù)待在這副螞蟻的軀殼中,我怕終將困囿于此;我也不想讓另一個“我”每日只會馬不停蹄地學習,我要和“我”在一起,勞逸結合,放輕松,有效率。
可我只是一只螞蟻,一只擁有人的意識和思想的螞蟻。
我開始無比懷念“生而為人”的時候,那時我可以周游世界,可以面朝大海,可以用腳步丈量人生,我還有目標,我還在努力,我還在為以后走進多個不同的“小世界”積蓄能量。
不知過了多久,在某日搬葉子時,一顆“流星”向我飛來,“嘭”的一聲,我又暈了過去。
再睜開眼時,是鋪天蓋地的眩暈感,我?guī)缀鯚o法站穩(wěn),兩條腿也幾乎用不上力,但我無比清醒:我回到了自己的身體中。
此時此刻,寢室里燈火明亮,室友們在桌前奮筆疾書,而我則從床上晃悠著起來,原來我只是睡著了,剛醒了過來。
一看手環(huán),距離我坐在長椅上被松果砸到,僅過了兩日。而對于一只螞蟻來說,我好像經歷了它的一生。
我坐在床上,向窗外望去,耳邊是室友一句句的關切聲。
“杰哥,明天還要默寫字詞注釋呢,如果你身體不舒服可以躺在床上,我們念給你聽?!?/p>
“前幾天你真的嚇到我們了,好像你的世界只有學習了,連球都不踢了?!?/p>
“最近別整得太累,杰哥,高中還長著呢?!?/p>
太久沒有用語言,我好像忘記了“回答”的功能,只是坐在床上安靜地笑著,聽著這一片打鬧聲。寢室是局限的小世界,校園是局限的小世界,甚至這座城市,這個國家,這個星球,都是某種意義上的小世界。
但它們又是大世界:一個地洞,是螞蟻的大世界;一個校園,是我們莘莘學子連接世界的大世界。
窗外月光皎潔夜星閃爍,我喜歡回歸自我的感覺。但經歷過奇妙冒險之后,我不再胡思亂想,學習效率自然也提升了。當然,學業(yè)還是學業(yè),老師還是老師,父母還是父母,曾經將我困住的小世界其實什么都沒變,只是我變過,只是我變了,只是我變得更有目標和理想了。
擠出萬分之一的學習時間,我坐在校園的長椅上,看著綠茵場上正在追逐的少年發(fā)呆。
“杰哥,踢球啦!”
“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