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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戈鐵馬

    2023-02-13 22:20:42賈京京
    山東文學(xué) 2023年12期
    關(guān)鍵詞:大金小金

    賈京京

    在一個萬里無云的正午,我干渴的裂唇被她窺探個究竟。我并沒有說話,也沒有做任何的舉動,只是身體有些佝僂,像剛剛蹣跚而行,在山腰處瞧見的低垂的歪樹。

    我不知道是什么讓我的目光在斜穿進挎籃時,停留了那么幾秒。我看著它,我看著她,就在腦子一片空白中,在她水一般的目光里,我感到赤熱的山陽倏地突然溜走,蹤跡全無。

    其實,我并不想買她的任何東西。我只是看了那么一眼而已。

    我甚至不知道,“停留”有另一重意味。我哪里懂得這些?好不容易站到了山頂,張開雙臂,感覺風(fēng)在頂我的腰,很用力,烈日在揉碎我的眼皮,也很用力。我還要吼上幾聲--

    “呦、呦、呦……”

    吼得缺氧,差點要眩暈過去。姿勢比剛才目光停留的時間長多了,要是被熟人看到了,他們定然會搖頭喟嘆--

    這個“神經(jīng)質(zhì)”。

    “神經(jīng)質(zhì)”是張九香告訴我的。這還是好的,背地里他們都說我是“神經(jīng)病”。我的情緒異于常人。張九香不像他們,他給我解釋說:“你的情緒穩(wěn)定性和自我管理不夠,好在你性格內(nèi)向,就是專注于某些事情不能自拔,再加上……”剩下的話,他不說我也知道。我反應(yīng)遲緩,眼神斜視,看人的時候讓對方對不上你的眼睛。眼睛是心靈的窗口,他們所以讀不到我心里在想什么,就胡亂地猜。即使我心里沒在想任何事情。

    票是張九香給的。他說,你去遠地方走走也好。我能去哪里呢?在城市待了三十多年,繞的地方不過巴掌大?!斑h方”有多遠不知道,我拿著車票看上面的鉛印字,是一個叫慶都山的地方。他們說我不能獨自出門,“放個神經(jīng)病出門,你能擔(dān)待得起?”只有張九香信任我,覺得我很正常,想去哪就去哪。他臨行一腳,我還真不敢了。

    字我認(rèn),話能說,只是眼斜身弓。我的思想是健全的,甚至能思考“形而上”的問題。對,是在實際生活中--吃飯、睡覺、直立行走時,我會喃喃自語,還會說幾句“蘇格拉底”之類的話出來。這要是在大學(xué)課堂,我怎么著也是教授級別,抑或至少是個哲學(xué)上的瘋子??墒菑埦畔阏f我是“神經(jīng)質(zhì)”,小區(qū)的他們說我整天神神叨叨。我不擔(dān)心自己,我覺得我很正常,要是旁人一直堅持,那他們想必才是一群“神經(jīng)質(zhì)”。

    我迷上了錢。單人間里的落地窗在夜晚有著磁石般的吸引力,我把臉緊緊貼在玻璃上,遙望天幕,有一天竟然望見了幾顆星星。風(fēng)大,吹走了陰霾,那幾天的黑夜,星星一直掛著。我想問問星星多少錢,能不能買幾顆下來??墒菃栒l呢?不能問小區(qū)的人,他們肯定會說:“正常人會買星星?星星能賣?看,真給撞壞了?!蔽抑荒軉枏埦畔恪?蓮埦畔愫苊Γ敲蠢狭?,還是社區(qū)的黨支部書記,沒時間管我的“閑”事。就算星星能賣,我也湊不夠錢,肯定很貴。

    初衷已經(jīng)不記得,就像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就算有了錢,能買到一顆,我已經(jīng)把用它來干什么忘得干干凈凈?,F(xiàn)在滿腦子就是錢。我拿著那張車票,頭疼了好幾天。背包就放在那里,不知道里邊有什么,但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差點背不動。上車時,張九香的手在窗外一直搖。一下不行,又搖十下,我在車后窗探頭,看他手還沒放下。我趴在后座側(cè)身看他的時候,感覺他的姿勢像是在放風(fēng)箏。

    我偷聽車上的人聊天,知道慶都原來是一名女子,相傳是上古大帝堯的母親。母親?沒有概念。我只身一人,不知從何而來。我對母親的理解僅限于三點,緣于我在小區(qū)的一個家庭吃過一頓飯。那家的孩子不過六七歲,一直“媽媽媽媽”地叫著,中年婦女拉著我笑,然后轉(zhuǎn)過頭一口一口地用勺子給孩子喂飯。屋子很大,孩子跑跑跳跳,摔了兩跤,躺在中年婦女懷里“媽媽媽媽”地哭。我和張九香被中年男人送出門時,孩子“媽媽媽媽”地還在喊,中年婦女遂摟在懷里哄他睡覺。飯我能自己做,雖然可能做得不好吃,但是起碼能自食其力。路我能自己走,雖然我身軀佝僂,走路慢,但從不摔跤打滑。躺在床上幾分鐘就能睡著,我也不需要哄。所以,我不需要“母親”。

    “慶都山好不好玩?”

    我一直想問問同車的人,卻一直憋在嘴里沒說出口。人不多,他們?nèi)齼沙啥?,我環(huán)顧四周,沒人注意我,更沒人想和我攀談。我的記憶很短暫,只有一年,一年前的事,我總是記不起。這一年里,我的記憶里都沒有山,只有一個關(guān)于山的“常識”--既然是山,肯定有礦。這是我在小區(qū)的一個石堆旁,一個小伙伴曾告訴我的。當(dāng)時他拿了一個塑料挖土機玩具,還有一把塑料鏟,說他在挖礦?!暗V是什么?”“礦就是錢?!蔽抑赖V能賣錢了。高速上大貨車一輛接一輛超過我們,車廂被黑色的破布蓋著,破布的四角被繩子拽著,在風(fēng)馳電掣下緊緊地拴在車廂邊框。我在窗戶里看到偶爾揚起的黑渣,從土丘般的破布邊緣露出,砸在玻璃上沙沙作響。

    不知道這個山上是否有礦。山、水、寺俱全,這里更像一處不曾入世的原始山林。植被繁茂,石階直上,一條白色的臥龍盤踞在蔥郁的山中。山不高,大概二百多米,山腳還有湖,他們說是堯母洗衣的地方。我想象中的山,卻只停留在荒山土石的階段。剛才一車人撒到山中,頓時沒了蹤跡,我在半山腰目光盤旋,一色的碧綠,很少能看到裸露的褐土。我知道,這次很可能白來了。開采礦要在裸山露石之中,這里沒有。

    然后,她就過來了。

    只一次我就記住了她的名字,她叫大金。

    微信支付二維碼被她晃了兩下就收回,大金大概知道我這樣的人不會用手機。其實我是有手機的,不過是兩年前的機型。但這并不過時。我拿出手機來看時間,確定在下午三點之前得趕回車上去。大金驚訝,她又把二維碼伸了過來。

    我確實是有些口渴。最近我常出汗,運動量稍微大一些就會大汗淋漓。我在開闊的山頂坐著,想去翻背包,看看張九香給我?guī)裁词澄锪恕1嘲俏业摹扒ご?,我出門必備,一般都是張九香給我準(zhǔn)備,偶爾也會讓社區(qū)的他們幫忙。一曲叫賣讓我不由自主地回過頭來。

    我累了,有些發(fā)呆,她于是有了與我買賣交易的理由與底氣。

    “五塊錢。”她晃晃手機,對我笑著說。

    我正擰開那瓶礦泉水。她十六七歲,雙腮通紅,兩只小紅辮,一身破舊的藍色運動衣,還有一雙布鞋。最讓我感到特別的,是她的兩樣?xùn)|西:一是她頭上扎著塊綠色的方巾。山頂風(fēng)雖不大,但是依然給我的心里吹來一絲“驚奇”--我以為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都沒這么“老土”,早已退出時代舞臺的頭巾--她竟然就這么扎在頭上,還不是什么新潮的扎法:兩角系在一起,額頭的一角被卷起,剩下的一角明目張膽地在腦后直直翹著;二是身為賣東西的,她竟然對我這個顧客做起了自我介紹,名字像個男孩子--“嗨,我是大金?!?/p>

    我最終還是給了她現(xiàn)金。我的背包里只有一個空保溫杯,不知道此刻它能派上什么用場。我打開那嶄新的鮮紅色的錢包袋,從中抽出一張。錢包袋的顏色是我執(zhí)意要的,在新開的文創(chuàng)店里,我一眼就相中了它。張九香說:“不行,換一個,顏色太艷?!蔽夷弥凰墒郑蚁矚g它的圖案,畫著一口大鐘,拉鏈設(shè)計很特別,是一個五角星形狀的拉鏈頭,就像我仰望已久的那天上的繁星,所以僵持了好久。年輕的店員看看我,對著張九香說:“您給他選個不就行了?!睆埦畔阆駴]聽到,他拿起一個淺色的。我看淺色的比鮮紅色的標(biāo)價便宜,問他是不是舍不得花錢,他笑笑對我說:“太艷了招人,錢容易丟?!比欢詈蟛]有花錢。這是張九香他們設(shè)計的,和一個文化公司合作,推出的創(chuàng)意產(chǎn)品,價錢不高,有時候還會贈送。

    大金說:“我怎么找得開?”

    我望著把錢揣進兜里的大金,等著她找給我錢。她擺著挎籃,伸著頭對我的錢包袋產(chǎn)生了興趣。我趕緊放回背包里。聽說我要去“挖礦”,張九香就給了我一沓錢,他不允許我用手機支付。錢可不少,決不能招來賊。

    我說:“找給我。九十五?!?/p>

    再沒看到來一個買客。水我已喝了大半。她的籃子里鼓鼓的,用布蓋著,看著大金為難的表情,我突然對籃子有了興趣。大金掀起蓋布,是一籃子棗和柿子。

    “你的柿子多少錢一個?”我說。

    大金熱,已經(jīng)把外套脫下,一件“文化下鄉(xiāng)”字樣的白色短袖T 恤把黝黑的胳膊襯得涇渭分明,她靜止不動,在思考什么。綠色方巾也被她摘下,如果只截取上半身,我看到的素描朝天的大金就像一張年代久遠的黑白照片。

    “要不,你把籃子里的水果給我?”我看那籃子編得漂亮。

    “好啊?!贝蠼鹈Π鸦@子提到我的跟前。

    我腦子不好使,又長得這個樣子,外人唯恐避之不及,她卻主動和我攀談。我期盼她說“嗨,我是大金”的樣子,這話我在以前從沒聽過,對于我沒聽過又覺得好聽的話,我都期盼她能多說一點。

    說了很多疑問句的話。大抵是“你從哪里來”“誰帶你來的”那些話。我是小孩子嗎?我覺得這幾句大金問得有些“庸俗”,三十多歲已經(jīng)到了而立之年,為什么她還問是誰帶我而來?大金看出了我的不高興,隨即拿出一瓶礦泉水,在籃子里挑了幾顆紅一點的棗,沖洗干凈,遞給我。

    “你用錢洗棗啊?”我不解,“五塊錢洗掉一大半。”

    她嘻嘻哈哈笑了,“沒事,這瓶是灌裝自來水?!?/p>

    “那這慶都山有礦么?”我問。

    “什么?你說什么礦?”大金撓撓頭。

    “就是礦,能賣錢的礦?!?/p>

    棗,脆、甜,平常只是吃過超市那種干癟的軟棗,后來張九香就不讓我吃了。不止是棗,還有桃、杏、李子都不能吃,只可以吃香蕉、西瓜、橘子之類。一會兒的工夫,棗被我吃得精光。

    我對大金說:“這棗真好吃,可惜你帶得少?!贝蠼鹱谑^上,撫著手臂,靜靜地看著我吃棗。半晌才接起話來:“我家里這些個很多哩,你要不要去?”見我不說話,她又說:“正好,這籃子果錢都不夠九十五,權(quán)當(dāng)再頂你一些好了?!?/p>

    大金一直喊。我只能雙腿跪地,扒著窖沿往下看。我不敢下去,遂坐在炕沿上。我是看過的,漆黑,什么也看不見。

    屋子窗臺落滿了灰,玻璃還有殘缺,用紙糊著。午后的陽光強烈,卻穿不透這間屋的窗。我坐著看那小小的窗,就像在看一塊泛白的塑料膜,看不到屋外那棵榆樹的任何影子。剛進院子時,我就被院中高大的榆樹所吸引,我還沒見過這種樹。我看著這棵榆樹皮膚粗糙開裂,卻長勢旺盛,大金拿起長長的木鉤子勾起樹尖的綠葉下來,“這可以吃,和米飯一起蒸煮,會很香。”

    我并不貪吃。我是不會為了一些棗和柿子來這個拐了無數(shù)個彎、走了無數(shù)的路的山村里。她拉著我從高架橋下走過,橋上車飛快,轟隆隆地,這是一條高速公路。大金說,上這條高速公路一直走,就能走到北京去。我問大金:“你去過北京?”大金搖搖頭,“不過,”她說,“那年村里歡迎從京城下鄉(xiāng)來的演出隊伍,我們就在高速口接的?!薄熬┏恰笔且粋€多么遙遠的詞匯啊,我心里竊笑,就像大金家的房子一樣遙遠。城市的樓都是鋼筋混凝土做成的,進入山村時,一路走來道路兩旁卻都是紅磚墻,只有少許的老房子像大金家那樣,是石頭蓋起來的。我坐在黑漆漆的土坑上,等待大金。

    “你怎么不進去?”大金在給土豆削皮。

    “我怕?!蔽夷闷鹨粋€土豆,土豆皺巴巴的,摸起來有些軟,這是大金從那底下拿出來的。

    “怕什么!那是我的寶藏。”大金說。

    聽到“寶藏”,我來了興趣。我打量著大金,又對她的話有所懷疑。真有什么寶藏,大金也不會這么窮。我對“窮”的概念源于張九香的一次捐助。長這么大,我都沒有見過穿破洞衣服的人,我看著張九香把一件件二手衣遞到那群孩子手中。那也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正午,孩子們站了一排,動作生硬,有些羞澀,向張九香他們致謝。他們站成一排,露出潔白的牙齒,笑著的樣子好像一株株向日葵。我也站在一旁傻笑,在周圍一群人異樣的目光中,我感受到了村民的矚目。我朝村民搖手,走向他們,村民卻連忙退步,順手護起自己的孩子。他們說:“看吧,他們都怕了,為什么非得帶來。”張九香牽著我的手,讓我和他一起給孩子們送衣服。我們在村長的帶領(lǐng)下走訪了幾戶人家,都是有石頭壘成的房子。對,就是大金家的這種。飯是在一戶人家的院子吃的,我并沒有進屋子去,不知道是否像大金家那樣有土炕,屋子黑不黑。

    她在院子中間燒火。大金沒有穿破洞的衣服,但是與城市同齡的女孩相比,我斷定她是“窮”的。她跪在爐灶旁用蒲扇扇火,熟練地倒油、翻炒,一會兒工夫一盤土豆絲就出鍋了。她和我一樣是自己做飯,而我是窮的,所以她也是窮的。我把我的邏輯說給大金聽,“所以,你沒有寶藏吧?你也是窮的?!彼┛┑匦?,遂打開蒸鍋,取出一盤榆錢米飯來。

    當(dāng)我有了勇氣,大金終于實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我在她的攙扶下彎腰,小心地從炕沿抬起腿,雙手扒著土坯,進到漆黑的洞里。我以為會很深,其實并不深,只是屋子太黑,沒有光線,所以神秘。大金還帶了手電筒。她小心翼翼地打開手電筒,我的眼里一片金光--金黃的柿子排在開闊的地上,還有土豆、南瓜、棗、核桃,整整一大片?!澳惆堰@些都放在洞里???”我好奇地問。

    “這不是洞,這叫窖?!贝蠼鹫f。

    我有些冷。窖里邊的溫度要比外邊低好幾度,待久了還真有些涼意。大金忙著在一個籃子里撿果子,“我給你多裝些,準(zhǔn)比九十五多”。果子是好吃,但是我并不想要。在慶都山,她煞有介事地說“家里有礦”,現(xiàn)在我來了,卻只看到這些,我不滿足。大金把籃子里的果子擺滿在院子中央,讓我挑,見我不動,她撓撓頭?!斑@就是你窖里的寶藏?。俊蔽亦椭员?,“你還把它們藏在里邊?”大金開始梳頭,她的頭臟了,剛才在窖里碰了一層灰,她用手蘸點水,一板一眼地對著鏡子抹頭發(fā)?!澳憧蓜e小看它,冬暖夏涼,現(xiàn)在藏東西正是時候哩。這些東西能吃到冬?!贝蠼鸺覜]有冰箱,她把窖當(dāng)成了冰箱。在城市里,家家都有冰箱,并不是什么寶貝。

    “礦呢?”我窮追不舍。

    我執(zhí)著起來真像一個瘋子,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我自定義的神經(jīng)質(zhì)的范疇。每天我都在社區(qū)辦公樓的一個小小的房間里,張九香會給我很多書。奇怪的是,我能認(rèn)識書里所有的字,還能看得懂晦澀的哲學(xué)書籍,只是當(dāng)我執(zhí)著起來的樣子,和那佝僂顫抖的走姿,讓我在他們的目光中有些另類。但他們早已熟悉了這樣的我,更奇怪的是,他們中還有人來請教我書里的問題。我的腦子是靈光的,要不是被限定在這一年的記憶里,我覺得我甚至優(yōu)于常人。所以我一直在尋找一年前的所有記憶,不想?yún)s在一年又一年的時光中失去了曾經(jīng)記住的每一年。

    現(xiàn)在的任務(wù)就是能多找一些礦。大金承諾過的,她“家里有礦”,我牢牢地記住了這一點。我一遍一遍地嘮叨,她知道我不要果子,又不想給我那九十五元錢。太陽一點點地向遠處的慶都山靠近,大金抄起了院落中的簸箕,囑咐我等著,又進了屋。一簸箕的“礦”就這么擺在了我的面前。

    “我就說你有礦吧?還不承認(rèn)?!蔽彝鵀鹾诘牡V嘿嘿笑個不停。

    大金看著我的樣子,開玩笑地對我說:“喏,這就是金礦?!?/p>

    我撿起兩塊,仔細(xì)地看,又小心翼翼地放下,蹭了一手黑?!斑@是煤塊。”我說,“不是金礦?!?/p>

    大金說:“這叫黑礦,雖不是金礦,但是也值錢得很呢?,F(xiàn)在這東西世上可稀有?!贝蠼鸢选笆郎稀闭f得牛氣十足,口吻就像是一個金礦的老板。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她說的值錢的“黑礦”,但是“稀有”是肯定的,就連我在偏遠的市郊,那種小平房的胡同里,我都沒見過,頂多是一些蜂窩煤罷了。

    “你這些多少錢?”

    大金咬著嘴唇,我看她眼珠向斜上方翻動,也不說話,一定是在想價錢。不過沒關(guān)系,我?guī)Я撕芏噱X。我伸手去掏錢袋。

    “姐,快,姐?!?/p>

    院子突然竄進一個小男孩。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怎么回事,就被大金一把拉起,連拉帶拽進了屋。大金的手緊緊攥著小男孩,又撫慰一臉驚恐的我,“別出聲,憋一會兒就好了。”我不知所措,不知道為什么要突然藏在這漆黑的窖里。人生地不熟的,只能跟著二人安靜地待在此地。

    小男孩比大金小三四歲,短頭發(fā),和大金一樣的紅糙臉,在院子里叫大金“姐”,我料想這必定是大金的弟弟。剛剛就在他竄入院門的剎那,我就一眼看到了那熟悉的佝僂的身軀。他和我一樣,也是身子彎曲,快速的走動并沒有掩蓋他艱難的步伐,我全然看在了眼里。只是他比我強,從他的神態(tài)和眼神,我覺得他思維健全,只是身形姿態(tài)與我相同。他還在窖里對大金問起:“姐,他是誰?來干啥哩?”

    大金“呀”的一聲,說:“糟了,那些煤塊?!?/p>

    我們出來時,院子里并沒有人。小男孩說:“他們走了。”我問:“誰來了?。克麄兪钦l?”大金的臉色像那地上的煤塊一樣黑,她不再搭理我。小男孩說:“最近查得嚴(yán)哩,逮住了就全沒收?!彼钢傅厣仙⒙涞拿簤K。我這才發(fā)現(xiàn),煤塊撒了一地,正被大金默默地?fù)炱鹗者M簸箕里。我訝于大金出窖后的態(tài)度,不知為何突然對我冷淡了起來,遂對她說:“你怎么了?”大金看了我一眼,說:“我就不應(yīng)該帶你來,在山上就把那一百給你好了?!蔽覇枺骸澳沁@礦你還賣不賣?”

    大金端著簸箕往屋里走,我在后邊跟。小男孩這時嚷嚷著餓,要吃飯。榆錢米飯已經(jīng)被我吃得精光。他很消瘦,有些營養(yǎng)不良,我望著他,又看看大金,不敢作聲。“小金,你不按點吃飯,現(xiàn)在是一個米粒也沒有?!贝蠼鸷莺莸闪怂谎?。我突然停下來,小金緊緊跟著大金,他的身影在暗黑的屋子里畫出一個輪廓,那輪廓脆、薄,就像張九香買給我吃的咸酥餅干,輕輕咬一口,就碎在了嘴里。我不敢再大聲說話,生怕這個輪廓碎掉。脆薄的輪廓隨著小金的哭聲左右搖晃,大金早已端著空簸箕出了屋。我見不得人哭,哭就覺得可憐,鼓起勇氣對大金說:“你怎么不給你弟弟吃飯???看把他餓的。”大金不知從哪里找出幾根火腿腸,拿給小金。

    我們?nèi)俗诳諘绲脑郝渲邪l(fā)呆。天漸黑,我抬起頭,看看那被微風(fēng)吹動的粗大的榆樹像一個黑怪,揮舞著枝杈,張牙舞爪。

    大金說:“你啊,害死我了。”

    張九香來了電話。他聲音急躁,分明是生了氣,“你怎么回事,怎么沒跟著大巴回來?”

    我這才記起了上午的事。三點是要在慶都山集合的,可是大巴車為什么沒有等我呢?或許是他們等了我、找了我,但是沒找到,或許是壓根就沒注意到我的存在。總之張九香的語氣很生氣,電話那頭還嘰嘰喳喳的是他們的聲音。在我的印象里,張九香是和藹可親的,是慈祥的,從沒和誰翻過臉,這幾年他總是街道先進工作者,只有一年沒評上。那年他哭了,我沒看到,也沒有任何印象,是他們告訴我的。后來我找到張九香,對他說:“你不是小孩子,堂堂一個支部書記,沒評上先進還哭什么呢?”我哈哈大笑,“不合時宜”地拍手,數(shù)落張九香。他們看在眼里,沒有了之后每次嘰嘰喳喳的吵鬧聲,默默低下了頭。

    張九香一定是擔(dān)心我這個“神經(jīng)質(zhì)”的安全。其實我一點也不擔(dān)心自己,我倒開始擔(dān)心起張九香來。為了讓我出來旅游,他不顧他們的反對,現(xiàn)在我“走丟了”,“即使是個神經(jīng)病”,張九香也“在劫難逃”。我并沒有故意不想回去,只是在大金招呼我之后,我把它忘記得一干二凈。我來到了這個村里,現(xiàn)在大金說我害死了她。

    我管不了那么多,買不到“礦”,這趟山村之行就太“荒謬了”。

    “真就太荒謬了。”我說。

    大金看我的表情我無法形容。那是一種疑惑、生氣、垂憐、嘲笑,又夾雜荒謬的一張臉。我形容不出來,又不敢直勾勾地盯著她一直看下去,我低下頭,說:“你,到底能不能賣?”

    “賣!不過就兩塊。”大金憤怒地說。

    “多少錢?”

    “五百!”

    我并沒有提出異議,還掏出了我那鮮艷的錢袋。小金挽起我的胳膊,對大金說:“姐,咱們買的整個那堆無煙蜂窩煤,才不到五百哩!”他指指院墻蓋著塑料布的一角?!澳悄芙o咱們那‘黑礦’比?”大金滿意地把錢揣進兜里,讓小金去生火,“你不是餓了?”

    我摩挲著手里的兩塊黑礦,就像在把玩兩塊玉石,東搓西摸。大金炒了好幾個菜,還特意花費兩個小時燉了一只雞。燈火輝煌中,我們仨圍著石桌吃雞。我特地洗了手,那是一盆污水。大金全然沒有了之前的怒氣,她端起一杯白水,還像模像樣地讓我們站起來,說要碰一個。我和小金的胳膊只能舉起半身高,三人一起,就像兩個大小半圓,靠近一條直線。我斜眼看著姐弟倆,臉上笑容淳樸,我也哈哈地傻笑。我喜歡看別人笑,笑就覺得幸福。

    炕很大,夠三個人睡。我突然對坑下的窖產(chǎn)生了興趣。我說:“窖不都是在院子或菜地里嗎,你們家的窖怎么在炕下面?。俊毙〗鹨粋€骨碌起身,說:“這可不叫窖,這是儲藏間?!薄皟Σ亻g?”我打趣說,“是城里那種三室一廳中的儲藏間嗎?”大金扒拉一下小金,“別聽他瞎說,就是個廢窖?!?/p>

    大金說:“也就是你,別人我可不讓進?!背四切┎撕凸?,大金手持的手電筒的光再往里,我看到四五個蛇皮麻袋,鼓鼓的。我扒開口,看到里邊裝的都是滿滿的黑礦?!把?,都是值錢的東西,大金,你們發(fā)了?!蔽覞M眼放光,對著大金喊。姐弟相視對笑。大金說:“發(fā)?我要賠進去。”我說:“為什么?”大金說:“被盯上了唄?!?/p>

    我只是拿了,不,是買了兩塊而已,還沒有盯的資本。大金不再提及黑礦的事,帶著我們繼續(xù)往前,窖里開闊起來。走了十幾米,卻到頭了。墻上貼著一張看似年代久遠的年畫,借著手電筒微弱的光,我斜視著一點點地看那年畫,彩色的圖像早已發(fā)黃,一頭高頭大馬,馬背上是一名頭戴白色方巾的農(nóng)民,手舉大刀,回望馬后。這姿勢有些像鎮(zhèn)邪驅(qū)鬼的門神。我不由得伸手去摸,感覺畫后不是泥墻,橫縱交錯,中間有格,像是豎著的一扇柵欄。

    我推推墻,“這好像沒到頭?!?/p>

    大金和小金幫我一起推,那幅年畫就隨著木質(zhì)柵欄推翻在地。大金說:“這是哪里,可從沒發(fā)現(xiàn)還有這么深。”我站在柵欄里邊,招呼姐弟倆往前走,里邊黑黑的,只有一把手電筒,我們?nèi)擞仓^皮向前。不知走了多久,大概有一二百米,還沒到盡頭,我們坐下來休息。

    小金有些喘。我說:“要不要緊?我們往回折返吧?”大金說:“呀,忘帶水了。”接著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小瓶,將一粒塞到弟弟嘴里?!皼]事,我能干咽。”小金說。大金拍打小金的背,一下、兩下、三下,我把這一對不明情況、只有一面之緣的姐弟倆的舉動看在眼里,突然想到了那個偎依在媽媽懷里“媽媽媽媽”叫著的小孩?!斑@窖在我們老輩子還在時就有了?!贝蠼疬呑哌厡ξ艺f?!罢鏇]想到里邊別有洞天呢。”小金補充道。大金對小金說:“喲,你還會拽詞?!毙〗鹦πΓ骸皩W(xué)校剛學(xué)的?!薄斑€走嗎?”我看著喘氣的小金。大金對我嗤之以鼻,“一看你就沒走過夜路,我給你說,夜路都不能往回看,得往前看?!?/p>

    我們坐在黑漆漆的屋里,隨著大金手里那束光環(huán)顧四周。走了大概有不下七八百米,剛才對面有風(fēng),我們就知道到了另一個出口了。那束光顫巍巍地掠過,停留下來。三個人使足全勁才推翻那扇活動的早已腐爛成洞的木板。我們趴在成堆的爛桌椅下,抬頭仰望,是一尊慈眉善目的菩薩雕像。“這不是山后那老母廟嗎?”小金說。

    大金說:“這個廟平常沒人會進來,只是過年過節(jié)時,村里人才會集體來上個香?!蔽艺f:“這不年不節(jié)的,怎么還點著一盞燈呢?”大金說:“那就不知道了?!贝蠼鸾o我說,在她很小的時候,廟里香火旺盛,求子的、求學(xué)的、求財?shù)?,絡(luò)繹不絕。等她長大了,廟里卻越來越冷清。“最早的時候,這里還住著一位出家人呢?!贝蠼鹛咸喜唤^地在說。

    夜黑風(fēng)高,廟里的那盞長明燈一閃一閃。我看看現(xiàn)在滿是塵土的香案,聽乏了,打了個哈欠,拍拍瞇著眼的小金,對大金說:“咱回吧?!?/p>

    張九香來時,我剛剛起床,正對著院子里一群鴨子傻笑。大金拿著一袋子的瓜果蔬菜,小金幫忙系口袋。張九香的聲音在院子外我就聽到了,我站起來,回頭看看大金。張九香和一群人進到院子,大金“呀”的一聲,跑回屋子里。

    昨天我不忘告訴張九香,讓他今天來接我時帶點麥當(dāng)勞。我說麥當(dāng)勞是垃圾食品,小金搖搖頭,說比主食好吃。我問:“你吃過嗎?”小金搖搖頭。我問:“那你怎么知道好吃?”小金說:“我看電視廣告,就覺得好吃?!蔽乙詾樵诔鞘兴究找姂T的速食,小金竟然沒有吃過。我把滿滿一袋子麥當(dāng)勞遞給小金。小金怯怯地,佝著身子接過。

    張九香和一群人寒暄著,從他們的交談中,我觀摩著那個叫王書記的中年男人模樣,他用生硬的普通話給張九香談?wù)撝〗稹N疫M屋,大金生氣地說:“你不是給我保證過嗎?不去說。”我納悶地說:“說什么?。俊贝蠼鹫f:“還能有什么!”她的臉通紅,就像燒紅的烙鐵,緊貼著我,仿佛要在我的身上狠狠地烙上幾個紅印。

    我沒說找礦的事。昨天張九香在電話中說:“明天大巴車還會定點去慶都山,你自己能回么?”我說:“可以?!睆埦畔銌枺骸安缓煤寐犓緳C的安排,怎么跑到那些個山村里去?”我牢牢記住了大金的話。從窖里出來,大金就拍著我的肩膀,一臉嚴(yán)肅,“黑礦的事,你只字不能提。”我鄭重地點點頭。我對張九香說:“她家有個窖,長得很呢,在炕下,幾百米能通到后山去。”

    現(xiàn)在張九香親自來了,還帶來了很多人。王書記笑著說:“我都沒發(fā)現(xiàn)?!睆埦畔汶S他進屋,只見大金顫巍巍地翻開炕上的竹席。大金不愿意讓他們進去,我是知道的。我想去拉她的手,告訴大金這與我無關(guān)??纱_實是我告訴的張九香,她家有個窖--我們一起發(fā)現(xiàn),只用了一晚上的時間,這個窖就被他們知道了。

    下去了很多人。大金蹲在院子里拿著木棍在地上畫來畫去,她的頭發(fā)蓬著,沒梳頭,低著頭,像個搖搖欲墜的蓮蓬。我靜靜地望著她。張九香還從里邊帶出了幾樣?xùn)|西--幾把鋤頭和斷了柄的舊鐵鍬。張九香對王書記說:“這可是寶貝呢。”王書記說:“以前還真沒發(fā)現(xiàn),還有幾家有呢,只不過沒這么長。要不要去看看?”張九香囑咐我,在這好生等著,還不忘拍拍小金的頭。

    臨走,王書記讓人帶走了那幾袋“黑礦”。

    可能他們有些煩了。在小型商務(wù)車?yán)?,我一直問,不停地問。大金突然拉拉我的手?/p>

    即使我給大金和小金說,我現(xiàn)在是一個社區(qū)工作者,大金也沒有再追問我什么,我還是想為剛才的聊天添加盡可能多的談資。我想給大金完整地介紹自己,這是做朋友最應(yīng)有的開始。我一直在“叨擾”張九香。他們說:“你,你,不要再吵了?!?/p>

    我只是想問問張九香,一年前、兩年前,甚至許多年前,那時候的我是個什么樣子。這些年我時不時地就會追問每一個認(rèn)識的人,想找回自己以前的記憶,盡管張九香早就告訴過,我一直是個社區(qū)工作者。我知道他們不會搭理我這個“腦子壞掉”的傻子,但是這對于我來說十分重要。我張開口,看著昏昏欲睡的他們。大金拉了我一把。

    “看,那就是慶都山哩?!贝蠼饘ξ艺f。

    我們剛進入高速口,正駛向北方的北京。當(dāng)張九香盤問她,昨天我都在這做了什么的時候,我看到大金從兜里又掏出那皺巴巴的五百塊錢。兩塊黑炭被張九香沒收,他仔細(xì)地給我擦手,大金低下了頭,緊緊拉著小金。張九香并沒有提錢的事,只是拍拍大金的肩,說:“煤塊煙大,你那無煙蜂窩煤怎么不用呢?”小金嚼著薯條,說:“不耐燒,還容易中煤氣呢?!贝蠼鹱ё〗穑皖^不語。我猜她是害怕了,她沒見過張九香這樣的人的說話方式,也沒見過許多人去她家“隆重”的場面,我說:“在城里,沒人用爐子,更見不到什么煤塊,我們都用暖氣。”我給他們做簡單的解釋,“就是用大鍋爐燒熱水,通過管道再輸送到各家各戶?!毙〗饐枺骸澳撬麄冊趺礋?,也用煤嗎?”張九香開始講解起天然氣來,從天然氣的原理、怎么形成的,一直講到環(huán)境保護,聽得我和小金都乏了。只有大金在默默地聽著。

    我把我的錢袋子拿出來,“好不好看?送給你。”我對著她笑。

    起初,大金是不愿意跟我去的。她說,還沒出過遠門,怕小金不適應(yīng)。小金倒是樂意去城里看看,嚷嚷著想去。是我向張九香提出的。他們是我的朋友--氣味相投的朋友。我這么給張九香說。我對大金說:“玩兩天就送你們回來?!本瓦@樣才上了車。

    遠處的慶都山一晃而過。是個大晴天。張九香指著車窗外的藍天,對大金說:“大金,看,多好的天?!贝蠼鹦χc點頭。

    比之前計劃的多待了幾天。張九香對大金說:“你家的那個老地道,我們和當(dāng)?shù)卣Y(jié)成了‘文化橋梁站’,決定建個紅色旅游景點呢。”“啥?”大金一臉迷惑,“就那個破窖?”張九香說:“《地道戰(zhàn)》都看過吧?這可不是破窖,這是個金窖哩?!?/p>

    “因為里邊是有金子嗎?哈哈!”我又想到了錢,開始調(diào)侃張九香。

    “沒有金子,卻比金子還珍貴呢!”張九香說。

    我和大金、小金站在涼爽的金窖里,抬頭望著水井的天空。這是一口枯掉的老井。那晚我們走得急,中間有個路岔口,竟然能直通到村口的水井中??谠诰陌胙滓驯煌撂盍舜蟀?,剛剛能把身子探出。張九香他們帶來了一臺電暖氣,正在屋里安裝調(diào)試。大金問我:“你說,要是有了門票,我真能分到一些錢么?”“那是當(dāng)然了,全村就你家的最長。”我仰著臉自豪地說,“這可是你們金家的窖!”“真的?你聽誰說的?”大金問。“張九香說的。還說讓小金好好學(xué)習(xí),去城里念書呢?!蔽艺f?!皬埦畔闶钦l,他和你什么關(guān)系?”大金又問。“他是我們的黨支部書記。”我說。

    圓圓的天空暗淡下來,幾顆星星垂掛在紅色彩霞的幕布上。我想到了大金。等她有了錢,怎么也得求她買幾顆星星下來,這樣就能送給張九香了。送給他做什么,我還是沒有記起來。說起張九香,我又想起了自己念念不忘的哲學(xué)追問?!拔乙郧笆钦l呢,之前的記憶哪里去了呢?”我喃喃自語。同樣的話,早就想問問大金和小金,但是不太清楚他們的情況,一直憋著沒敢說?!肮芩郧笆钦l呢,現(xiàn)在不是過得好好的?往前走好自己的路就是了!”大金說著,拉拉小金的衣領(lǐng)。

    里邊陰冷,我拉著小金歪歪扭扭地跟在大金的身后。我斜眼望四周,洞內(nèi)漆黑,又依稀可見聲響,遂拉緊了大金的手。

    “馬上就到出口了?!?/p>

    大金揮舞著手電筒,讓我們跟緊一點。

    斑駁的光影照在四壁,仿佛千軍萬馬。走著走著我的身子暖了起來,前方耀眼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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