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詩歌中的舟船意象探微

⊙錢奕男 ［紹興文理學(xué)院，浙江 紹興 312000］

王陽明出生在余姚，成長于紹興。少時的江南生活，兼以告病歸越，貶謫龍場，江西平叛，赴任山東、京師、贛州多地時的水渡船行，可以說，王陽明的一生和舟船的聯(lián)系頗為緊密。探求王陽明的詩歌時，不難發(fā)現(xiàn)，舟船意象在其中出現(xiàn)的頻次頗高。僅在《王陽明全集》中所收錄的詩歌中，以“舟”“船”“帆”為關(guān)鍵詞匯為代表的舟船意象，就出現(xiàn)了73 次。當我們細細品讀這些詩句時，不難發(fā)現(xiàn)，詩中的舟船意象在對以舟船為主要元素的圖景進行描摹的之上，更寄寓了多種感情，有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乃至對人生境界的感悟。本文結(jié)合舟船本體特點以及舟船意象多元象征義，試將王陽明詩歌中涉及的舟船意象有由淺入深劃分為三個層次，并展開初步探索。

一、王陽明詩歌中的舟船圖景

王陽明生平輾轉(zhuǎn)多地，舟行作為主要的交通方式，亦是他筆下的重要景物。在他寫下的詩句中，頗多對當時所見舟船以及環(huán)境進行紀實的書寫。他以詩人之筆描繪了不同的舟船圖景，也從他對舟船形象的生動描寫中展現(xiàn)了過人的詩歌才華。

王陽明筆下有欣欣然的樂景，如“十里湖光放小舟，謾尋春事及西疇”①（《尋春》），“特放小舟乘急浪，始聞幽碧出層蘿”②（《喜雨三首》），“微雨山路滑，山行人輕舟”③（《游九華道中》），他以小舟、輕舟直接勾畫出舟船意象活潑輕快的特點?！笆锖夥判≈?，謾尋春事及西疇?！焙胫稳尚缒辏?502），王陽明以刑部主事告病歸越并作楚游。作為“平生山水已成癖”之人，他沉浸于江南春景，流連于水光山色。在這樣一片春景之中，王陽明乘小舟自十里湖光中翩然而出，在西疇任意徘徊，對平常的春耕農(nóng)事感到樂趣無窮。王陽明處處行，處處得樂，是遠離政事、隨性游玩之自由，更見其平和從容、恬淡曠達之胸懷?！疤胤判≈鄢思崩?，始聞幽碧出層蘿?！蓖蹶柮魃馅M僉都御史。贛州久旱逢雨，水位回升，傾瀉而下的水流形成滾滾急浪。在雨水的浸潤下，植物重煥生機，長成幽碧層蘿。王陽明于是特地放舟溪上，以小舟親身感受浪急水滿。陽明詩生動形象地描繪出大雨后的煥然一新、勃勃生機的情景，也由衷地展露了他對久旱逢雨的喜悅，亦是對百姓用水問題得以解決的松快心情。“微雨山路滑，山行人輕舟”二句寫陽明游于九華道之時。正德己卯年（1519），王陽明奉敕往福建處叛軍。至豐城，遭遇宸濠之變，趨還吉安，集兵平之。八月，升副都御史，巡按江西。此詩便寫于正德庚辰年，陽明第二次游江西九華山期間。陽明乘舟而游，見微雨蒙蒙籠罩山林，將人帶入靜謐朦朧之境。一葉輕舟在山間水路中靈活行走，隨著船動，山好似也在行走。不說是舟船行得彎彎曲曲，千回百轉(zhuǎn)，只怪是青山隨著船奔跑。王陽明在描繪山雨行舟之景外，頗有興味地賦予自然之景以人的趣味。

王陽明對舟船意象的描寫除了輕松活潑的小舟之外，也不乏激昂豪邁之景，如“天高雙櫓哀明月，江闊千帆舞逆風”④（《三山晚眺》），“雷雨滿江喧日夜，扁舟經(jīng)月住風濤 ”⑤（《沅江晚泊二首》），以扁舟對抗狂風怒濤，劈波斬浪而上，是寫出舟船圖景的壯闊，更表現(xiàn)了舟船意象所代表的破除困境，堅強不折的特點。“天高雙櫓哀明月，江闊千帆舞逆風。”王陽明貶謫龍場，船行經(jīng)過鵝羊山，晚眺江面。船櫓如天高，卻空為明月所哀，廣闊的江面上千帆競發(fā)，對抗逆風毅然前行。當時王陽明上疏論救戴銑，觸怒劉瑾而被貶龍場，明月之哀一如王陽明為自身境遇、朝堂黑暗之哀，而千帆逆風而行，以場景之壯闊與舟船前進之堅定為此時的王陽明提供了精神上的鼓舞，啟示他在被貶的逆境中破除困難，堅持光明正義之心。“雷雨滿江喧日夜，扁舟經(jīng)月住風濤?！贝嗽娨嘧饔谫H謫路上。王陽明由湘江入浣江，雷雨瓢潑不停，江上風高浪險，唯有扁舟在風濤中經(jīng)久勞苦，依然為王陽明提供一安全的容身之處。其飽經(jīng)風雨，堅強不折的形象為王陽明所欣賞。然而除了春意蕭索，個人孤獨之外，王陽明更是想到了流民之苦，朝廷之惡。扁舟雖然能經(jīng)受風濤卻改變不了江上的風雨交加，“卻憶鹿門棲隱地，杖藜壺榼餉東皋”，感慨之余，王陽明便有了保存本心的歸隱之情。

在舟船圖景的描繪上，王陽明詩歌塑造了立體豐富的舟船形象，更借助舟船意象來構(gòu)造了或悲或喜的眾多意境。然而王陽明詩歌中對于舟船意象的紀實描寫并不僅限于此，除了輕快活潑、激昂堅強之意象之外，更有孤獨漂泊如“孤舟”等形象，但由于寫作目的不同，筆者將在后文進行探索。

二、個人境遇與舟船意象

王陽明的一生歷經(jīng)坎坷，在上文提及的紀實書寫之外，其筆下的部分舟船意象不再著力于對舟船圖景的描寫，而是將表現(xiàn)的重點放在對個人情感的闡發(fā)上?？梢哉f，此時的舟船意象已經(jīng)超越了舟船實體，而成為王陽明在當時境地下的個人化身。筆者將這些情感大致劃歸為三個方面。

（一）漂泊孤獨，思親懷友

王陽明二十八歲離鄉(xiāng)，此后輾轉(zhuǎn)山東、京師、贛州、龍場、江西多地。遠離故鄉(xiāng)，漂泊在外，與家人離索，與友人遠隔。在旅居途中，王陽明作眾多詩句以表達對家鄉(xiāng)與親友的思念，尤其是在貶謫龍場期間，此類詩句出現(xiàn)的頻次最高。在《雪夜》中，王陽明直言：“乘興最堪風雪夜，小舟何日返山陰？”⑥正德三年（1508），陽明在經(jīng)歷了思州太守的羞辱、毛科的威逼、安貴容的拉攏、阿賈的叛亂，以及生計艱難、身體健康惡化等磨難后，終于迎來龍場的第一個新年。白雪紛紛，山村寂寥，然而陽明的小舟卻不是雪夜訪戴的趣味，卻是噴薄而出的對家鄉(xiāng)的思念?！陡爸喆伪毙玛P(guān)喜見諸弟》中：“扁舟風雨泊江關(guān)，兄弟相看夢寐間?！雹咄蹶柮鞒吮庵燮吹浇P(guān)，半夢半醒之間見到了兄弟，于是喜笑顏開?！兑共唇己荚鳌分小氨庵鄄唇鼭O家晚，茅屋深環(huán)柳港清?！雹嗖粗廴胀?，茅屋靜謐，綠柳環(huán)港，面對一片清新澄澈之景，王陽明便開始思念好友湛元明。離開龍場之后，王陽明思友之情亦不減輕，如“瑯琊春色如相憶，好放山陰月下船”⑨（《送德觀歸省二首》），“聞?wù)f東歸欲問舟，清游方此復(fù)離憂”⑩（《留陳惟濬》），“莫遣扁舟成久別，爐峰秋月望君來”?（《書扇贈從吾》）。王陽明詩中之舟，是他歸鄉(xiāng)之舟，亦是家人團聚之舟，也是友人重逢之舟。

（二）前路多艱，壯志難酬

弘治朝，劉瑾擅權(quán)，王陽明直言上疏觸怒劉瑾被貶龍場，仕途失意；后又事明武宗，其荒嬉無度，宦官肆意妄為，王陽明一身抱負無處施展。在曲折的為官道路上，王陽明為多艱之前路感到憂愁，為難酬之壯志感到不甘與無奈，更為天下百姓悲嘆不已，其間便多有慨嘆之句。在滁州，王陽明寫詩《寄浮峰詩社》言：“千里故人誰命駕？百年多病有孤舟。”?正德八年（1513），四十二歲的王陽明被貶滁州，擔任“督馬政”這一閑職。滿腔大志卻不得重用，由此發(fā)問，誰還會來讓他重新駕車出發(fā)，為國效力實現(xiàn)自己的志向呢？這兩句詩似是借用了杜甫的“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但是相比起來，傷感不減，卻更添了天下之憂與壯志難酬之痛。王陽明何嘗不像那一只飄飄蕩蕩的孤舟，盡管如“風霜草木驚時態(tài)，砧杵關(guān)河動遠愁”這般憂國憂民，卻沒有憑借，無法回到仕途的岸邊。王陽明《泊金山寺二首十月將趨行在》中：“醉入江風酒易醒，片帆西去雨冥冥。”?王陽明借酒消愁，酒意卻被江風吹醒。冥冥冷雨把天光澆滅了，只有一只孤帆向西駛?cè)ァ１巴嘎冻鐾蹶柮鞔藭r悲情。沙洲亂改正如世道混亂，然而面對著亂世，王陽明心有壯志而無力改換，只能看著百姓受苦。于是便有后句之嘆：“舟人指點龍王廟，欲話前朝不忍聽。”船夫想要指著龍王廟言說前朝亂事，心懷天下的王陽明卻依舊不忍心聽了?！肮轮邸薄捌钡戎鄞庀螅瑲v經(jīng)風波坎坷，依然飄搖無所憑靠，正如王陽明的心緒，充滿了愁苦憂傷、不甘于此又無可奈何。

（三）遠離朝堂，歸隱避世

朝堂的污穢、世事的雜亂讓王陽明不免生出疲憊與厭惡之情，于是多次想要歸隱避世，遠離朝堂，泛舟江海做一漁翁，以保全內(nèi)心的純凈與自身的清澈。龍場作為其仕途最黑暗的時期，依托于舟船意象的避世情緒也時常在王陽明心中翻覆。他多次書寫漁人的生活，乃至直接抒發(fā)想要歸隱的意愿?！皾O人收網(wǎng)舟初集，野老忘機坐未歸”?（《南庵次韻二首》）是王陽明被貶龍場后留心山水，作為其所做為數(shù)不多的田園詩，詩中流露出王陽明對漁人野老之隱士生活的欣賞與向往。王陽明夜泊石亭寺，寫詩呈陳婁諸公，寄儲柴墟都憲及喬白巖太常諸友，言“扁舟心事滄浪舊，從與漁人笑獨醒”?。王陽明自比于扁舟，其為國為民之心，即使被滄浪沖刷，依舊堅定不移?！冻o·漁父》中屈原言：“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王陽明如屈原獨醒于世，但是對朝廷失望的他只想同漁父一起，守著自我的澄明之心，鼓枻而去。在《元夕雪用蘇韻二首》中，他言：“何日扁舟還舊隱，一蓑江上把魚叉。”?愿乘坐扁舟回歸隱士般的生活，穿著一襲蓑衣，在江上捕魚，不再過問塵世俗務(wù)。其在《送邵文實方伯致仕》中寫道：“鴟夷抱恨浮江水，何似乘舟逃海濱。”?王陽明此刻心境便一如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與其抱恨朝堂，不如乘舟去向海外肆意逍遙。

三、舟船意象中的人生境界

王陽明詩歌中的舟船意象并不止于表面的客觀實體書寫以及對個人感情的淺層闡發(fā)。王陽明作為一名才華橫溢的詩人，更是一位卓著的哲學(xué)家，更需要密切關(guān)注的是他通過舟船意象表現(xiàn)出的思想境界。

（一）儒家舟楫：積極入世

舟有“濟難之用”，儒家曾以舟船作為載體，表達出入世濟民的精神。王陽明作為一代大儒也不例外，在龍場悟道之后更是以心學(xué)的龐大體系、“致良知”的三字真言傳達出對黎民百姓的關(guān)懷。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王陽明的詩歌中也多次出現(xiàn)“舟楫”一詞，然而可惜的是，王陽明的濟世舟楫總是在南歸北望的兩難境地中不得其用。龍場期間，王陽明作《采蕨》言：“南歸斷舟楫，北望多風埃。”?南歸回鄉(xiāng)之路漫漫無期，北望朝廷之上，宦官亂政奸佞當?shù)?，政治的風沙也阻礙了王陽明的志向。在《登小孤書壁》中，他寫下“帝心似憫舟楫苦，神斧夜劈無痕斑”，“我來銳意欲一往，小舟微服沿回瀾”?等句。天帝無情也會憐憫舟楫行路之苦而為之夜操神斧劈開巖壁，王陽明只能憑借滿腔銳意，小舟私服沿著回旋的波濤一往無前。盡管他發(fā)出了“世情平地猶多艱”的吶喊以及“回瞻北極雙淚潺”對朝堂亂政的痛惜，他依然堅守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儒家信念，渴望回到朝廷，滌蕩朝綱，造福百姓。此時的王陽明擔起儒家責任，以自己為濟世之舟，所濟不僅是自己憂國憂民的家國情懷與奸佞當?shù)赖幕靵y朝堂，更是天下無辜受難的黎民百姓。

（二）道家虛舟：超然物外

儒道互補是中國士階層的文化傳統(tǒng)，舟船意象除了表達積極入世的儒家思想之外，其縱情遨游無所阻礙的特點也恰合于道家超然物外的思想，王陽明早年出入佛老，心學(xué)體系建立之后又達成了的融合儒道的圓融境界，其通過舟船意象在詩歌中也有所表現(xiàn)。

王陽明在詩歌中多次提到“虛舟”。“虛舟”來自于《莊子·山木》：“方舟而濟于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則呼張歙之；一呼而不聞，再呼而不聞，于是三呼邪，則必以惡聲隨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虛而今也實。人能虛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看輕自己，也看輕世間萬物，就可以沒有煩惱，如虛舟一樣自由飄蕩于浩然之境而無所阻礙。

在龍場之時，王陽明就曾以“虛舟”肯定贊美劉侍御，在《贈劉侍御二首》中，王陽明言：“道自升沈?qū)幱卸?，心存氣?jié)不無偏。知君已得虛舟意，隨處風波只宴然?！?自己知道劉侍卿已達“虛舟”意境，任憑怎樣風波，只是保持平和安定而不受外物的侵擾。此時王陽明了解且十分欣賞并向往“虛舟”境界。等到了江西，從他的詩作中就見他對虛舟的真感悟。其在《啾啾吟》詩中言：“知者不惑仁不憂，君胡戚戚眉雙愁？信步行來皆坦道，憑天判下非人謀。用之則行舍即休，此身浩蕩浮虛舟?！?詩作的第一句，似乎得于莊子“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不惑不憂并非流于表面，而是注內(nèi)心與個人價值。如此堅持自我，堅持本心，便可以信步而行。他的主體意識之浩大，在天地之間行之皆是通達，而用行舍藏的意識也讓他變得靈活多變。因為明白了自我的價值所在，所以便不再為外物所累。此時的王陽明充分認識到了其個人思想價值的寶貴，“心外無物”世俗的功績與朝廷的權(quán)位俸祿，于他而言皆為虛妄。此時的他達成了天地獨我的自尊精神，也達成了天地皆我的浩蕩胸懷，是真正與舟船相契合的超然境界。

通過對舟船意象的解讀探微，可以發(fā)現(xiàn)王陽明橫溢的詩歌才華，可以發(fā)現(xiàn)他憂國憂民的家國情懷與思親懷友、壯志難酬、避世歸隱的人性人情，更能看到其如儒家舟楫與道家虛舟般超脫不凡的人生境界。如此這些意蘊，并非全部得于其淵博的學(xué)識、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更是得于他在心學(xué)影響下對世事的獨到見解與深刻感悟，以及其堅定不移的“良知”精神。對舟船意象的解讀，或許可以為探求王陽明詩歌中的其他意象提供粗略的參考。

① 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 吳光、錢明、董平、姚延服：《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560頁，第620頁，第637頁，第599頁，第598頁，第590頁，第573頁，第599頁，第608頁，第623頁，第651頁，第611頁，第628頁，第594頁，第575頁，第591頁，第642頁，第583頁，第630頁，第595頁，第648頁。

?? 方勇: 《莊子》，商務(wù)印書館2018年版，第349頁，第59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