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慶
(陜西省社會科學(xué)院 宗教所,西安 710065)
朱誠泳(1458—1498),號賓竹道人。秦惠王朱公錫之子,成化四年(1468)封鎮(zhèn)安王,弘治元年(1488)襲封秦王,在位共十一年。他是明代第七任秦王,性情孝友,行事恭謹,終身以守藩為大任,對秦川軍民多有恩惠。弘治十一年(1498)薨,卒年41歲,謚曰簡,世稱秦簡王。著有《小鳴集》10卷,《秦藩世德錄》三卷,《益齋嘉話》一卷(1)關(guān)于《益齋嘉話》:朱誠泳父(秦惠王朱公錫)著有《益齋集》。益齋,當為朱公錫書齋之名。朱誠泳的《益齋嘉話》或許記載其父生平事跡,也可能摘錄《益齋集》中的重要言論。此集今已亡佚。,《詠雪唱和》一卷(2)《詠雪唱和》是朱誠泳與楊一清唱和之詩作,創(chuàng)作時間為弘治六年年末至弘治七年之間,楊詩三十六篇,與朱誠泳和詩同梓流傳,誠泳為序,以一卷單行本的形式刊行。是集今已亡佚,序文見《小鳴稿》卷9。。今存世者為前兩種。
據(jù)朱彝尊《明詩綜》卷1《詩話》云,“王年十齡,嫡母陳妃以唐詩教之,日記一首。嗣位后,日賦一篇,三十年靡間……則并留心服食之術(shù)矣?!盵1]其中“嗣位”當指成化四年被封鎮(zhèn)安王事,誠泳時年十一,而“三十年”不間斷作詩應(yīng)從此時算起,一生所積詩歌多達一千二百余首。四庫提要評其詩云:“其詩古體清淺而質(zhì)樸,近體諧婉可誦,七絕尤為擅場。”[2]4457概括其詩風為“風骨戌削,往往有晚唐格意”[2]4457。四庫本《小鳴稿》集前《提要》則指出,“其詩古體雖未盡合格,而楊白花一篇殊有雅調(diào)”[3]169,四庫館臣還認為,朱誠泳是明代親藩以文學(xué)著名而“稱首”者。
朱誠泳道隱思想相當濃重,《小鳴稿》中具有崇道傾向或涉道內(nèi)容的詩歌達五十余首,另有涉道文四篇(3)涉道文主要是《祭西岳華山文》《賓竹賦》《賓竹軒記》《自贊小像》。。按其內(nèi)容可分為四類:
第一類:歌詠仙真。歷史傳說中的仙真大多都有典籍記載,也有一些出自民間傳說,如西王母、嫦娥、玉兔精,等等?!稇严梢鳌肥且唤M歌詠仙真的道詩,共11首,依次歌詠蕭史弄玉、西王母、劉晨、阮肇、藍橋云英、嫦娥等。有些真實歷史人物被仙化后也被視為仙真,例如漢代張良,不僅民間認為他是神仙,而且正一教還把他認作家庭始祖,尊其為教祖和祖師爺。朱誠泳的《進履圖》詩就是歌詠張良的,“列侯豈不貴,而托赤松游。度彼良之心,報韓愿已酬?!盵3]209另一例是李白,一般也把他當仙人看待,朱誠泳《讀李太白詩》云:“天上酒星終日醉……一朝天帝怒且嗔,自天謫降埋紅塵。”[3]221雖然朱誠泳認定李白原本是天上的酒星,但李白是謫仙的共識并沒有發(fā)生變化。
現(xiàn)實生活中與朱誠泳交往的道士或隱士,有名姓的主要是印湛然、毛仲德等,大多為終南山、華山上的修道隱居者,而詩中不提姓名的道人也有數(shù)人。朱誠泳與這些道人交友酬唱,留下了大量詩作,如《步虛詞贈印煉師》《印湛然煉師道院》《訪印煉師不遇》等。其中交往最多的是印湛然。印湛然是華山著名道士,擅長煉丹之術(shù),《訪印煉師不遇》中云“隔澗泠泠磬遠聞,尋君惆悵未逢君”[3]304,可見二人情誼深厚。由于經(jīng)常出入印湛然的華山道院,故平素特別留心與服食相關(guān)之事。他曾經(jīng)感慨道:“古人餐玉之法,蓋不可傳矣?!盵3]357因此朱誠泳與印湛然交游的目的之一當是為了學(xué)習(xí)服食道法。其《印湛然煉師道院》詩云:“五銖霞帔七星冠,洞府朝元禮數(shù)寬。一榻白云香篆裊,半窗靈籟竹聲寒?,帀Q占千年樹,金鼎龍蟠九轉(zhuǎn)丹。物外紅塵渾不到,碧桃花老任春殘?!盵3]249據(jù)詩句所述,印湛然安鼎立爐、朝元拜斗,正在煉就九轉(zhuǎn)金丹,而“瑤壇”一詞,也透露了當時正在進行一場有關(guān)外丹的法事活動。
朱誠泳歌詠仙真的詩歌當中還有很大一塊是為神仙圖畫而題寫的道詩。除了前面已提及的《進履圖》外,《女仙圖》《醉仙圖》歌詠西王母,《題姮娥歸月圖》歌詠嫦娥,《宣廟太乙真人蓮葉舟畫為永壽王題》歌詠太乙真人,《題陳希夷圖》歌詠陳摶,《題印湛然煉師畫像》歌詠印湛然,等等。
第二類:摹寫圣山仙境。陜西境內(nèi)的仙山道觀很多,諸如華山、驪山、終南山、太白山、王順山、樓觀臺、重陽宮、玄都觀、先天觀等,都在朱誠泳詩歌中或多或少地出現(xiàn)。其中涉及華山和華山道人的最多,這大約與朱誠泳常到華山訪道以及祭祀西岳神有關(guān)。距離西安不遠的樓觀臺、重陽宮以及王順山等,也是朱誠泳涉道詩歌描述的重點對象,而位于西安城內(nèi)的玄都觀和先天觀更是朱誠泳頻繁光顧的地方。朱誠泳描寫玄都觀的詩歌有兩首,即《游玄都觀》和《近郭與玄都觀蓋禹錫看花處也》。描寫先天觀的一首,即《先天觀》。以數(shù)量計算,朱誠泳涉道詩中描寫和記述華山的詩歌最多,多達七首;涉及樓觀臺的二首,重陽宮一首,王順山一首。
第四類:游仙抒懷?!哆h游》篇云:“至人思遠游,遠游竟何之?聊乘汗漫風,直與神仙期”[3]172;《游仙謠》篇云:“靈童雙吹白玉管,鶴背穩(wěn)駕朝虛皇。虛皇身著云錦裳,手持北斗斟天漿”[3]185。顯然,朱誠泳游仙詩與傳統(tǒng)游仙詩在主題上基本一致,不外乎神人交接、漫游仙境等。但朱誠泳游仙詩中夢游主體與仙境之間總有一種疏離感,如云“閬風玄圃隔塵世,海波萬里空茫茫”[3]185,似乎游仙主體的思維異常清晰,知道自己還是紅塵中人。又如《夢中游仙歌》中云:“夜夢一羽人,云是赤松子。授我九還丹,服之能不死。又言攜爾游太清,共騎彩鳳摩青冥。”[3]215同樣讓人感覺游仙主體與仙真之間的“距離”,似乎并未進入夢游的興奮狀態(tài)。朱誠泳《感遇》詩88首,其中有的頗似游仙詩,如“神仙駐何許?傳聞在蓬萊。沉沉白玉宮,隱隱青蓮臺……自非鶴背仙,憑空豈能來?……我生竟茫昧,自愧非仙才。至人不可遇,且酌黃金罍?!盵3]193總之,朱誠泳游仙詩中確實存在著敘述主體、游仙主體與仙真、仙境之間的疏離現(xiàn)象,而敘述主體與游仙主體之間的疏離,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朱誠泳游仙詩的藝術(shù)成就。
朱誠泳有的游仙詩顯得十分突兀,如《夢游山》云:“肩輿穩(wěn)上玉嶙峋,泉石煙霞喜作鄰。譙角一聲催夢破,始驚身世在紅塵。”[3]297這首詩缺乏起承轉(zhuǎn)合,游仙過程中也沒有出現(xiàn)仙人,因此不能不說內(nèi)容貧乏之至。
朱誠泳涉道詩對于秦地歷代帝王的是非功過具有深沉的反思意識,對于帝王崇道則多有批判。秦始皇、漢武帝及唐明皇等,均癡迷神仙方術(shù),其中以秦始皇和漢武帝尤甚,他們營建宮觀并任用方士及道人,千方百計、不惜代價地求仙尋藥,因而留下了大量的典故與傳說。朱誠泳11歲封鎮(zhèn)安王,20年間活動地域多在陜南鎮(zhèn)安(4)鎮(zhèn)安,明景泰三年(1452)置縣,取名鎮(zhèn)安,屬西安府。成化十三年(1477)改屬商州。府邸及周邊;31歲時封秦王,活動地域轉(zhuǎn)而以西安為中心。弘治六年(1493)借外出浴疾之機,朱誠泳獲得了一次從容游歷三秦大地的機會?!缎▲Q稿》卷10之恩賜勝覽錄就是記錄這次游歷的詩歌??傮w上看,恩賜勝覽錄的本意是強調(diào)本朝皇恩浩蕩的,客觀上卻蘊含著詩人對于帝王生活的反思意識,對于那些崇道誤國之帝王,朱誠泳還給予了無情的批判與反諷。以下略為梳理之。
弘治六年春朱誠泳行至樓觀臺,作有贊美樓觀臺雄麗及其歷史影響的涉道詩。詩云:“塵海仙家第一宮,崢嶸臺殿詫秦工。五千道德言猶在,百二河山勢自雄。煉藥爐寒虛夜月,系牛栢老動秋風。穹碑屹立斜陽外,夜夜龍光貫彩虹?!盵3]350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嬴政建清廟于尹喜草廬之南,其后漢武帝立望仙宮于樓觀之北。作為歷史上第一個建祠祭祀老子的人,秦始皇本于樓觀有功,但此詩并未就此著眼,卻拿樓臺的恢弘壯麗說事。“臺殿崢嶸”,不能不讓人暗想秦帝國祠祀工程之浩大,此句貌似揚美,實則貶抑,讀者不難感覺“第一宮”“詫秦工”二詞濃烈的反諷意味。其實作為樓觀臺前身的草廬和清廟十分簡陋。隋末樓觀道士岐輝助李淵舉事成功后,李淵認老子為遠祖,樓觀遂成為唐室宗廟,因此大興樓觀道,樓觀建筑規(guī)模亦隨之達到鼎盛;元明時樓觀道衰落而歸入全真道,樓觀臺也就成為重陽宮的一處下院,其建筑規(guī)模已經(jīng)大不如昔,然而樓觀道教祖庭的地位和歷史影響依然存在,所以,詩人說它是“塵海仙家第一宮”并不為過。而當年秦始皇建造的祠祀老子的清廟,根本就談不上雄麗(晉惠帝時擴修,始有蒔木植草等事),詩人卻以“臺殿崢嶸”一語來形容,顯然是不切實際的夸張之言,但在當時國力貧乏、經(jīng)濟維艱的戰(zhàn)后和平形勢下,秦始皇發(fā)動一連串諸如建阿房宮、秦陵等耗費民脂民膏的工程項目,其中包括老子清廟在內(nèi)的大量其他祠廟,不能不說是一件勞民傷財、得不償失的違背民心的事情!這首詩歌微言大義,字寓褒貶,以春秋史筆表現(xiàn)了詩人對于強權(quán)政治以及暴君祀神的反感與諷刺。
對于秦始皇摧殘文化,朱誠泳也有詩針砭?!队杓褥肴A山將之藍田之溫泉》詩云:“從臣指我焚書坑,不覺風前清淚灑。卻意當年秦始皇,魚肉六國真豺狼。奸斯阿附助兇殘,困敝黔首如牛羊。虐政翻嫌人腹議,偶語詩書者棄市。秦人乃以死為安,爭敢編青作私史?”[3]356如果說前面那首詩只是側(cè)面鞭撻,那么這首詩就是正面直接地批判秦始皇的暴虐了?!罢娌蚶恰?,不僅因為他魚肉六國,更因為他統(tǒng)一之后發(fā)動了焚書坑儒事件。至今藍田與臨潼接壤處還有一個地方叫“坑儒谷”,《漢書》載,當年儒生議論秦朝暴政,秦始皇怒將四百余儒生坑埋。漢唐以來此地先后名為“愍儒鄉(xiāng)”“旌儒鄉(xiāng)”,天寶間玄宗為表彰儒生而還特立旌儒廟一座。本詩詩題中說:“予嘆虐政之狂、奸斯之惡,為之彈指者久之”[3]356,亦可印證朱誠泳批判秦始皇暴虐無道之初衷。
朱誠泳在讀《史記》《漢書》以及《武帝內(nèi)傳》時嘆服武帝的雄才大略,但更多的是感慨其窮兵黷武、好大喜功,嘲諷其惑于神仙方術(shù)的荒誕行為。朱誠泳向以勤儉為尚,對武帝晚年侈葬茂陵之事也頗多微詞。詩云:“天馬不來人已去,茂陵老樹轉(zhuǎn)斜陽。東方西母言何誕,玉露金桃壽可長。賣武爵真成短計,上書諫本為元良。當年不下輪臺詔,豈獨亡秦事可傷?”[3]346天馬本產(chǎn)于西域大宛國,壯而汗血。西漢將軍李廣利(李夫人之兄)攻伐大宛,得此良馬后獻于武帝,武帝名之曰天馬。暮年時漢武帝又想得到大宛汗血馬,但身老體衰、死后葬于茂陵。當年東方朔在武帝身邊大談西王母,為了迎接西王母降臨并賜仙桃,漢武帝在甘泉竹宮設(shè)立祭壇,夜里虔誠跪拜。他還用生銅鑄成承露盤,狀如仙人掌,承接天上露水,和著玉屑在清晨服食?!百u武”以后四句,猛烈批判漢武帝窮兵黷武、用人唯親、殘害忠良的可恥行徑。最后指出,假如武帝晚年不發(fā)布征討輪臺詔書,或許漢室不至于出現(xiàn)江河日下的局面,因此,就不單單是亡秦之事堪傷了。換而言之,朱誠泳在這里認真地反思了帝王們?yōu)榱藵M足一己私欲而連帶無辜的卑劣品行。那么當今皇帝也當以史為鑒,而像他這樣的藩王更應(yīng)該鏡鑒自持了。《明史》載,朱誠泳“性孝友恭謹,嘗銘冠服以自警”[4]。《孝宗皇帝實錄》卷138也說 “(簡)王天性孝友,好禮謙恭,恒以敬天地、畏祖宗、尊朝廷為念。嘗銘其冠服以自警”,據(jù)此大約可以推斷朱誠泳“銘其冠服”的不外乎“敬天地、畏祖宗、尊朝廷”之類的警訓(xùn)語。
漢武帝曾經(jīng)還想征討云南的昆明國。為了訓(xùn)練水師,在長安城西南邊上引灃水造就一個特別大的人工湖,此即昆明池。杜甫《秋興》詩云:“昆明池水漢時功,武帝旌旗在眼中”[5],幾乎全是贊美之意,然而朱誠泳反其道而行,詩云:“萬里昆明未即功,方池鑿象練兵戎。女??鐫h東西隔,旗鼓連營遠近同。巨艦初移云作陣,石鯨如動水生風。可憐無限桑麻地,都付征人事遠攻?!盵3]352詩中充滿反戰(zhàn)情緒,牛女隔離、征人事遠、桑麻無限等等都是在暗示戰(zhàn)爭的罪惡,而戰(zhàn)爭帶來的罪惡其實就是帝王帶來的罪惡。
主要針對唐明皇的“淫穢”之行。弘治六年(1493),朱誠泳至臨潼溫湯治愈足疾,想起當年唐明皇與楊玉環(huán)之事,甚多感慨?!队柙厝窇浻癍h(huán)之丑》詩云:“華清宮里湛溫泉,沃雪揉香寵愛偏。過市不慚同輦議,誨淫曾費洗兒錢。播遷自失神人主,恢復(fù)多緣將相賢。底事西歸猶不悟,香囊一睹一潸然?!盵3]353此詩絕無白居易《長恨歌》里對李楊愛情的同情與贊美,相反用“寵愛偏”“不慚”“曾費”“自失”“不悟”等詞語,道出了相當厭惡的內(nèi)心情感。朱誠泳猛烈地批判李、楊與安祿山,卻暗中贊揚了以郭子儀為代表的恢復(fù)國家的賢良臣子。詩末云玄宗重返長安,途經(jīng)馬嵬睹物思人而不禁潸然淚下,詩人對此并無同情之意,相反卻充滿了感嘆。本詩詩題中說:“奈何三郎郎當入蜀”[3]353,“及過馬嵬,猶不能忘情于一香囊而為之泣下,於乎!三郎真郎當哉!”[3]353。讀者從“三郎”“郎當”之用語不難看出詩人的嘲諷與戲謔態(tài)度。
唐玄宗是著名的崇道皇帝,天寶七年(748)夢見老君兩次顯靈于驪山,遂改老君殿為降圣閣,供老子玉像一座,并命清華宮內(nèi)大臣們隨他朝拜老君,朝拜前齋戒沐浴,以示虔誠。而齋殿毗鄰老君殿,也就是著名的長生殿,李、楊常來此進香并祈求廝守。歷史證明了唐玄宗既是荒淫誤國,某種程度上也是崇道誤國。朱誠泳《鼓》詩曰:“奮迅鳴沙磧,歡娛佐玉堂。閱音思魏武,解穢笑明皇。”[3]287通過對比曹(操)李(隆基)作為而反襯與抨擊,揭示了唐明皇崇道好色、沉迷歌舞從而導(dǎo)致亡國的悲劇。
與批判帝王崇道相輔相成的是,朱誠泳對于功臣良將被迫學(xué)仙的狀況有著無盡惋惜之情。功臣學(xué)仙的典型人物就是漢代退而辟谷的謀臣張良。詩云:“天生才杰起山東,肯學(xué)連衡與合從。四海風塵爭逐鹿,一編籌策竟從龍。殯宮已見埋青草,石室空傳伴赤松。明哲保身公獨有,尚疑人在躡仙蹤。”[3]345張良幫助劉邦建立大漢帝國,但功成身退,到漢中紫柏山筑石室,習(xí)辟谷之術(shù)。據(jù)說張良退隱有其不得已處,至少在朱誠泳看來如此。“明哲保身公獨有”一句,鮮明地反映了朱誠泳對于張良退隱的認知態(tài)度。他在詩題中也說:“漢有天下,張良實謀臣也。逮大功既成,乃欲從赤松子游。豪杰欺人之言,豈可信哉?”顯然,朱誠泳是不相信張良真心辟谷學(xué)仙的,詩中“石室空傳伴赤松”正是此意,揭示了朱誠泳對于劉邦猜忌功臣、殺害良將行為的痛斥和批判。
弘治六年,朱誠泳經(jīng)過新豐,感嘆當年劉邦為老父建造都邑新豐之事,詩云:“人從生處偏為樂,莫怪他鄉(xiāng)惱太公。眼底江山雖是漢,夢中桑梓尚憐豐?!盵3]353這幾句詩說明劉邦的孝舉并未解決老太公的思鄉(xiāng)情結(jié)。再看本詩詩題,“新豐象豐也。漢高斯舉,其亦孝矣。予經(jīng)是地而聞雞鳴犬吠之聲,儼有太平氣象,第未知太公當日果不思豐否?”[3]353從語氣判斷,朱誠泳顯然是不相信劉老太公樂不思“豐”的,因此,詩人對劉邦勞民傷財?shù)胤略熵S邑的舉動進行了徹底否定。朱誠泳薨逝后,謚曰“簡王”,可見他的尚簡崇德是人人皆知的。
朱誠泳涉道詩中有很多敘事詩,這些詩歌一般都帶有自覺的存史意識。凡是發(fā)生在陜西境內(nèi)的涉及重大民生問題且有涉道內(nèi)容的集體性事件,朱誠泳常常會以詩歌的形式記錄下來。如成化二十年(1484)關(guān)中大旱以及地震災(zāi)害,引起朝廷關(guān)注,明憲宗派耿裕(字好問)來陜祭祀西岳神,朱誠泳作為鎮(zhèn)安王也參與了此事,并作有七言歌行《甲辰歲關(guān)中大祲》《送耿好問亞卿祭西岳事畢還京》,以記其詳。弘治六年西安又一次發(fā)生旱災(zāi),西安知府嚴永浚在曲江設(shè)壇祭神,祈雨應(yīng)驗,朱誠泳時為秦王,作《喜西安嚴太守禱雨有感》詩記其事。詩云:
火云銜日燒天地,萬井炎蒸騰火氣。終南泰華翠欲干,水底乖龍正昏睡。大造茫茫不可呼,天符何事封江湖。岳神不敢作云雨,三川二麥垂焦枯。神明太守共天職,廉平允合神明德。朝祈暮禱曲江池,馬上去來無倦色。南山縛虎斫其頭,黃冠持篆沉中流。綠章飛奏瀝肝膽,天門夜啟風颼颼。帝命金童追雨部,頃見云師布天宇。雷聲震起五方龍,三日淋漓瀉膏乳。二麥從今慶有秋,更期百谷盈西疇。官家在在足倉廩,烝黎處處興歌謳。旱魃潛回災(zāi)沴息,多君獨有回天力。秦人若解紀聲詩,穹碑定伐南山石。[3]230
此詩記述禱雨起因、經(jīng)過和結(jié)局,邏輯線索清晰。從“黃冠持篆沉中流”句看,嚴永浚禱雨時舉行了隆重的道教法事活動。符、篆是道士作法時必需的法器,符與篆略有功能上的不同,但都具有強大的法力;而綠章是上達天帝的奏章表文,一般用朱筆寫在青藤紙上,故名綠章。詩末細致描述天降甘露的情景與百姓喜悅之情,同時表達了要伐石立碑以感激太守的意愿。伐石立碑屬于存史之舉,而以詩記事同樣也是一種存史行為。
有些事件并無集體性質(zhì),也不具備一定的政治意義,比如游宴、訪友、治病等,僅是一定范圍內(nèi)的個體性事件,朱誠泳也會將它“記錄”在詩。朱誠泳素有足疾,醫(yī)治數(shù)年不見成效。有老人向他建議以溫湯除疾的療法,主要是去西邊太白山下的鳳泉、城東石門湯泉以及東北驪山湯泉三處。因當時已倦于居家醫(yī)治,朱誠泳便欣然同意。弘治五年(1492)九月向孝宗奏請城外溫泉浴疾,弘治六年春獲準“專出”,他感恩戴德作詩云:“憶昨封章叩紫宸,果然天意俯從人。湔除宿恙憑靈液,造就余生荷至仁”[3]344,即把治病看作是“造就余生”,其感激圣上之情溢于言表,同時也說明久治不愈的足疾給他帶來的揮之難去的痛苦。是年二月率從人出城,迤邐往太白山等地進發(fā)。此次“浴疾”私行,誠泳處處以詩志之,共得詩89首,名曰“恩賜勝覽錄”(5)參見《小鳴稿》卷10。。我們從“錄”字不難看出朱誠泳詩歌的存史之意。這些詩歌有兩個基本特征:一是大量涉道,二是存史意識明顯。此處專講其存史意識。從題目上看“恩賜勝覽錄”中70%以上的詩題特別長。如第一首詩題中就用了134個字詳細交代了此次出城浴疾的緣起經(jīng)過及天子詔許之事。再如題目云:“致政康都閫別業(yè)去咸陽僅十里,其居枕灃水,甚有幽致。都閫謁予于道左,請留予為之一飯,因貽以詩”[3]345,還有題目云:“興平之西二十里有鎮(zhèn)曰馬嵬,致政閻方伯文振之舊第在焉,方伯蓋予詩友也,且喜其居近周道,因為之一留,仍貽之以詩曰”[3]346,等等,這些長詩題都不是切合詩歌內(nèi)容的單純題目,而是帶有鮮明的詩注或詩序性質(zhì),或者也可理解為是把簡明扼要的詩題與詩注內(nèi)容合并的結(jié)果。以前一個為例,詩題中對康都閫致政、其別業(yè)位置環(huán)境以及謁見留飯等事宜都做了交代;后一個詩題中言馬嵬坡的位置、致政官員閻文振與詩人之間的關(guān)系等做了陳述。陳述或交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緣起、背景和相關(guān)信息等,本屬詩注的內(nèi)容,但朱誠泳把它安排在詩題之中則凸顯了強烈的詩歌紀實性質(zhì),而詩歌紀實是存史意識的一種反應(yīng)。總覽“恩賜勝覽錄”中的詩歌,每首詩都有明確的地點、人物或事件經(jīng)過,通過這些詩歌,朱誠泳一方面表達感激皇恩之意,另一方面抒發(fā)自己游覽勝景之情。從西安西城出發(fā)經(jīng)咸陽、興平、武功、鳳翔、眉縣而到達太白山鳳泉,每至一處即以詩歌記其行蹤和見聞。同樣,去往藍田溫泉和臨潼溫泉的路上亦是如此。所以說,朱誠泳的詩歌、特別是恩賜勝覽錄這部分詩歌,都有著明確的存史意識。
朱誠泳涉道詩歌之所以帶有鮮明的存史意識,是因為他作為儒雅文人和地方藩王,其歷史使命感和擔當情懷在潛意識里暗自起作用。《明史》本傳載,朱誠泳終身以守藩為大任,對秦川軍民多有恩惠,曾將長安魯齋書院廢址轉(zhuǎn)為民居,另外捐地而建正學(xué)書院,其旁又建小學(xué),擇軍校子弟秀慧者,延儒生教之,親臨課試。王府護衛(wèi)子嗣自此得以入學(xué)。由此可略窺誠泳之歷史擔當精神。
朱誠泳另有一些涉道詩雖沒有明確的存史意識,但客觀上卻有存史之價值和意義。比如《瑞蓮詩》(6)《瑞蓮詩》是朱誠泳與地方官員歌詠并蒂蓮花的一組唱和詩,今不見于《小鳴稿》?;蛟S是朱誠泳生前編訂詩集時有意刊落了。因為他在《小鳴稿》自序中說“偶閱舊稿,率多塵鄙可笑”,于是“自加斤削,去其太甚,而采其近似者,爰命侍史錄之,姑藏之書笥,將求正于大方”。是秦府宴飲期間的一組即景賦詩,參與吟詠的除了朱誠泳外都是西安府城的地方高官。事情起因是:弘治五年陜西政府著手整修西安水利渠防,當時秦王府子城外的護城河早已干涸,此次整修時重新引用龍首原渠水將之注滿,使得“渠防再飭,塹水乃通”[3]334,朱誠泳趁機命人植蓮其中,并于體仁門外筑亭一座。是年夏,護城河中蓮花盛開,且有并蒂雙葩蓮長出,眾人都認為秦王有道而召此祥瑞。于是開宴亭上,召鎮(zhèn)巡、藩臬諸公次第賞之,并且即席賦詩,如此一來,就產(chǎn)生了這組《瑞蓮詩》,朱誠泳還作了詩序,另作有《瑞蓮?fù)び洝芬晃摹!度鹕徳姟冯m然今天沒有保存下來,但詩序及記文卻成了我們了解和研究明代西安城市布局、歷史地理甚至生態(tài)環(huán)境等方面的重要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