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多祚與八世紀初唐政局之變

林澤杰

(陜西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西安 710119)

神龍元年(705)，宰相張柬之聯(lián)合右羽林大將軍李多祚發(fā)動“神龍革命”，誅殺張易之、張昌宗兄弟，逼迫武后還位于中宗。中宗即位后，朝政依舊為韋后、武三思等人把持，景龍元年(707)，李多祚協(xié)助太子李重俊發(fā)動“景龍政變”，最終兵敗被殺?！疤坡≌儭焙?，睿宗即位，開始為李多祚等人平反，遭到當朝大臣韋湊反對。先天二年(713)七月，李隆基在誅殺太平公主及其黨羽后，于同年九月，下令將李多祚及李承嗣“遷葬于洛州河南縣伊汭鄉(xiāng)之平原”。為何在李多祚兵敗被殺后，睿宗、玄宗二人相繼為其平反？又為何從平反至下葬、撰寫墓志，中間足足隔了三年？其中緣由，讓人疑惑。鑒于此，筆者以李多祚、李承嗣二人墓志銘為中心，結(jié)合傳世文獻，考察李多祚的家世信息、李多祚與兩次宮廷政變、睿宗及玄宗二人為李多祚平反、撰寫墓志背后的隱曲等諸多問題，以求教于師友方家。

一、李多祚家族源流疏證

李多祚，兩《唐書》皆有傳，對其身世、家族等信息記載甚略，僅知其源自靺鞨[1]4124，有一子名承訓(xùn)，曾任“衛(wèi)尉少卿”[2]3296。1991年秋，在李多祚墓志銘面世后，張乃翥、張成渝據(jù)此闡明了李多祚的族源變遷、二子名稱等情況[3][4]；李長莉亦對李多祚家族的發(fā)展源流進行了考述[5]9-12，但有關(guān)其族源與配偶情況等仍存在諸多疑惑。隨著李多祚妻子楊氏墓志銘[6]319、李承嗣墓志銘[7]145的接連面世，則為探討這一問題提供了新的可能。

(一)李多祚的籍貫

《李多祚墓志》載“王諱多祚，蓋州人也”。對此，張乃翥、張成渝、李長莉均認為此蓋州應(yīng)為現(xiàn)“遼寧省蓋縣”，且李多祚之先祖可能是于武德年間，與靺鞨酋帥突地稽一同歸唐，占籍蓋州后獲“垂賜國姓”的殊榮。然而，從行文看，論文論證不甚充分。首先，《隋書·地理志中》《舊唐書·地理志二》等均言武德元年(618)，唐改隋長平郡為“蓋州”(即遼寧市蓋縣)，貞觀元年廢，轄區(qū)移入澤州，至天寶元年(742)改名為高平郡。即當先天二年李多祚出生時，此地已不再稱為蓋州，如以此作為籍貫，則稍顯牽強。其次，若李多祚家族是跟隨突地稽同時歸附，并獲賜李姓，為何李多祚父祖在史書中毫無記載，僅于墓志中留下只言片語？墓志中所提及的“烏蒙州”又意指何地？凡此種種，都是需要論考的問題。

按《資治通鑒》卷198載，貞觀十九年(645)，唐太宗親征高句麗，“凡征高麗，拔玄菟、橫山、蓋牟、磨米、遼東、白巖、卑沙、麥谷、銀山、后黃十城，徙遼、蓋、巖三州戶口入中國者七萬人。”[8]6230有關(guān)蓋牟城的地理位置，孫進己結(jié)合《沈陽石臺子高句麗山城試掘報告》及傳統(tǒng)文獻，認為沈陽石臺子高句麗山城即蓋牟城[9]，這種看法值得肯定。至于“蓋牟城”與“蓋州”的關(guān)系，《資治通鑒》貞觀十九年六月已言“乙亥，以蓋牟城為蓋州”[8]6223，即蓋州是由蓋牟城改稱而來。由此，李多祚墓志中提到的“蓋州”，是否便是蓋牟城？

據(jù)《李他仁墓志》載：“君諱他仁，本遼東柵州人，后移貫雍州萬年縣焉”，可知其籍貫為遼東柵州人。拜根興認為柵州原位于高句麗境內(nèi)，李他仁可能于乾封元年(666)至總章元年(668)歸附唐朝，才出現(xiàn)墓志中將籍貫記錄為“遼東柵州人”的情況[10]，即確有蕃將入唐之后，以所改稱的州縣名稱作為籍貫的情況。在“唐朝從遼東地區(qū)撤兵后的第二年，即貞觀二十年(646)三月，就發(fā)布了‘罷遼州都督府及巖州’詔令……就是說，唐軍撤離之后，高句麗勢力重新占領(lǐng)遼州、巖州等地，唐朝此前設(shè)置的行政區(qū)域形同虛設(shè)，故而才有撤銷兩州建置措施的出現(xiàn)。”[10]但從現(xiàn)有文獻中，似無發(fā)現(xiàn)唐朝撤銷蓋州建制的記載，且按《資治通鑒》載，唐平高句麗后，“分高麗五部、百七十六城、六十九萬余戶，為九都督府、四十二州、百縣，置安東都護府于平壤以統(tǒng)之。擢其酋帥有功者為都督、刺史、縣令，與華人參理。”其中便有蓋牟州，至此，蓋州應(yīng)仍為唐朝所掌控。李多祚出生于公元654年，此時蓋州仍處于唐朝掌控之下，故筆者以為李多祚墓志中所提及的蓋州，當是唐太宗征伐高句麗之后所獲十城中的蓋牟城。

(二)李多祚家族歸唐時間及族源

1.入唐時間

考察唐初高句麗治下官員入唐軌跡，大部分是在唐麗戰(zhàn)爭期間，那么李多祚先祖是否也在此時歸附唐朝？“按高句麗滅亡之前，唐朝與高句麗的戰(zhàn)事應(yīng)該有8次”[10]，分別發(fā)生于貞觀十九年(645)、龍朔元年(661)及乾封元年，以及五次騷擾性戰(zhàn)役。綜合各個戰(zhàn)役的規(guī)模和成果，李多祚家族最有可能歸附大唐的時間應(yīng)為貞觀十九年和乾封元年這兩場戰(zhàn)役(3)在余下六場戰(zhàn)役中，有五場為騷擾性戰(zhàn)役，唐軍所取得的戰(zhàn)績較為有限，如此形勢下高句麗兵將投誠實缺乏事實根據(jù)；而660—661年的征伐戰(zhàn)役，雖取得了一定戰(zhàn)果，但最終以失敗告終，且此時李多祚已是6歲幼童，如若此時入唐，籍貫不太可能為蓋州。。但乾封元年，李多祚已是13歲少年，若其家族成員于此時入唐，則其籍貫應(yīng)是高句麗某地，而非蓋州。再加上蓋州(即蓋牟城)此時仍屬唐疆土，故筆者以為李多祚家族最有可能是在貞觀十九年之戰(zhàn)中投誠唐朝。具體而言，在此戰(zhàn)中，唐軍攻勢兇猛，短短數(shù)月間，已進軍至高句麗安市城[2]57，時“高麗北部耨薩延壽、惠真帥高麗、靺鞨兵十五萬救安市。”[8]6224面對高句麗的救援，唐太宗及長孫無忌等人分兵夾攻，大敗高延壽、惠真二人，并“簡耨薩以下酋長三千五百人，授以戎秩，遷之內(nèi)地，余皆縱之，使還平壤。”[8]6226從中可知，此時高句麗軍隊包含了靺鞨兵馬，且戰(zhàn)后唐太宗還授予高延壽及以下3 500名酋長唐朝官職，并遷往內(nèi)地。

因此，當李多祚先祖入唐后，可能被安排在了蓋州地區(qū)并生活了多年，方才形成了李多祚“蓋州人也”的記載，這也能夠解釋為何烏蒙州都督傳至李辯，且入唐后世系湮滅的情況。當然，史料中并沒有明確記載李多祚父祖等人事跡，筆者只是依據(jù)現(xiàn)有資料做周密的考論，推定李多祚家族可能是在貞觀十九年入唐，并被安置于蓋州地區(qū)。

2.族源

有關(guān)李多祚家族出身，《舊唐書·李多祚傳》載其“代為靺鞨酋長”，《新唐書·李多祚傳》則載“其先靺鞨酋長，號‘黃頭都督’，后入中國，世系湮滅?！盵1]4124則李多祚家族應(yīng)源自靺鞨，而“后入中國”，王義康認為應(yīng)“是指其入朝宿衛(wèi)，此后一直在唐軍中”。然而初唐時期，“中國”是相對“四夷”而言，因此將“入中國”解釋成為入朝宿衛(wèi)，略有不適。結(jié)合上文所述，筆者推測李多祚家族可能是于貞觀十九年自高句麗入唐，并被安置至蓋州地區(qū)，故“入中國”應(yīng)是指此事件，才可能發(fā)生“世系湮滅”的情況。若李多祚家族是自高句麗入唐，是否并非靺鞨人？而修撰于高麗時代的《長興李氏族譜》更是記載李多祚為“長興李氏”，即百濟人(今韓國全羅南道人)。

筆者以為，在沒有更多資料的情況下，不應(yīng)貿(mào)然推翻兩《唐書》所記載的內(nèi)容，而《長興李氏族譜》修撰于高麗時代，所用資料不明，更不應(yīng)隨意采用。但需要思考的是，靺鞨是否存在“李”姓？作為靺鞨人出身的李多祚家族，為何能夠在高句麗擔(dān)任烏蒙州都督一職？查閱現(xiàn)存資料，靺鞨“李”姓者如李謹行、李他仁等均為賜姓，故李多祚家族的姓氏亦可能是賜姓。而參照同為“李”姓，且亦是在唐麗戰(zhàn)爭中入唐的李他仁事跡，亦可對李多祚家族的身份信息進行合理猜測。韓國學(xué)者余昊奎指出李他仁之所以能夠在高句麗擔(dān)任地方都督，可能與其深受高句麗影響的白山靺鞨人有關(guān)[14]。因此從這一角度考慮，李多祚家族亦可能在高句麗擔(dān)任烏蒙州都督，且世襲相承，地位頗高，故其家族亦也可能深受高句麗影響，屬于高句麗化的靺鞨人，但因資料有限，無法辨明是白山靺鞨人還是粟末靺鞨人。而后家族入唐，才發(fā)生了“世系湮滅”的情況。

(三)李多祚的家族信息

第一，婚姻狀況?！洞筇乒蕳罘蛉四怪俱憽份d“遼陽郡王李多祚妃，弘農(nóng)楊氏”，墓志為李多祚妻子，且二人為藩漢聯(lián)姻(4)當時上層蕃將與皇族、貴族之間的聯(lián)姻較為頻繁，尤其是“歸唐高句麗、百濟移民在第三代之后，雖然仍存在本族內(nèi)部婚配，但與漢人以及歸唐其他族裔通婚已經(jīng)逐漸成為主流?！眳⒁婈惓啤逗幽仙⒋嫔⒁娂靶芦@漢唐碑志整理研究》，科學(xué)出版社，2019年版，第53頁。。楊氏墓志所載較為簡略，全文共48字，除載其逝世于開元二十九年(741)(5)《大唐故楊夫人墓志銘》載其逝世于“大唐開元卅九年歲次丙午”，但趙君平、趙文成二位先生在《河洛墓刻拾零》中解釋開元年號只有二十九年，并無卅九年，因此“卅九年”可能是“廿九年”之誤，筆者在此采用此說，即楊夫人應(yīng)該是逝世于開元二十九年(741)。，并無生年記載，難以辨析楊氏是否為原配，是否為李多祚子女的生母，在此存疑。

第二，李多祚兄弟及子孫。《李多祚墓志銘》其遷葬及墓志撰寫等事宜既為“嗣侄承風(fēng)，女尼意滿等”負責(zé)，可知其尚有一女名李意滿及侄子李承風(fēng)。但墓志中稱李承風(fēng)為“嗣侄”，則可能是李多祚恢復(fù)名譽之后，李氏族人為其所選的繼承人。此外，《李承嗣墓志銘》載：“父壹夏，可水州都督、行左領(lǐng)軍衛(wèi)翊府中郎將。公以神龍三年七月五日終……堂弟承風(fēng)，堂妹尼意滿等”，即李承嗣亦是死于“景龍政變”中，其父名為李壹夏，其堂弟為李承風(fēng)(即李多祚侄兒)。如此說來，李多祚應(yīng)有弟兄三人，但從現(xiàn)有資料中只知其兄弟之一為李壹夏，另一人的名諱并不知曉，亦無從得知兄弟三人排行。

第三，其他親人。據(jù)《新唐書·李多祚傳》載，在“景龍政變”中，李多祚“為其下所殺，二子亦見害，籍沒其家?！笨芍騾⑴c政變，李多祚家人也受到了牽連，但從“嗣侄承風(fēng)，女尼意滿等”還有夫人楊氏的情況來看，似其他家人依舊存活于世。依《唐律疏議·賊盜律》規(guī)定：

諸謀反及大逆者，皆斬；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絞，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祖孫、兄弟、姐妹及部曲、資財、田宅并沒官，男夫年八十及篤疾、婦人年六十及廢疾者并免；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流三千里，不限籍之同異。(6)參見劉俊文《唐律疏議箋解》，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1237頁。

故李多祚家庭成員應(yīng)是受到?jīng)]官、流放等處置，逝世的則主要是直接參與到政變中的李承訓(xùn)、野呼利等人，才有“景云初，追復(fù)官爵，并宥家屬”[1]4125-4126，及由侄子、女兒負責(zé)為李多祚遷葬撰志的情況。

二、李多祚與兩次宮廷政變

(一)李多祚與“神龍政變”

武則天當政后期，周邊民族對武周政權(quán)的不滿愈發(fā)明顯，從公元696年的李盡忠、孫萬榮之亂；默啜可汗拒絕與武周政權(quán)聯(lián)姻等便可看出端倪，而入朝蕃將雖多選擇委曲求全、謹慎從事，但依然無法避免遭受迫害的結(jié)局。馬馳先生指出，在武周時期，入朝蕃將可劃分為“擁戴武則天稱帝”和“武則天的對立面”兩派。但是，“擁戴”與“對立”之間并不是絕對的，酷政使周邊蕃人及入朝蕃將對武周政權(quán)的忠誠產(chǎn)生了動搖，并殷切盼望李唐王朝的回歸，這也為后來李多祚、沙咤忠義等入朝蕃將參與“神龍政變”埋下了伏筆。

有關(guān)李多祚參與“神龍政變”一事，馬馳、李長莉指出其是為回報李唐王室的恩情，才同意參與此次行動，對此，筆者持有不同看法。武周時期，黑齒常之、泉獻誠等入朝蕃將雖立功無數(shù)，卻最終為酷吏所害，這種情況無疑會影響到其他蕃將的心里想法。李多祚曾與黑齒常之一同征戰(zhàn)四方，可謂是感情深厚，因而黑齒常之的枉死無疑會對李多祚造成影響，令其思考如何謹慎從事、以避免悲涼結(jié)局，這可能也是李多祚能夠擔(dān)任禁軍將領(lǐng)長達數(shù)十年的原因。此外，《新唐書·李多祚傳》載張柬之曰：“國家廢興在將軍，將軍誠有意乎？”李長莉認為這句話主要是彰顯了李多祚當時擔(dān)任了右羽林大將軍，故對政變成功與否起到重要影響作用。但是，張柬之在政變之時，對李多祚言及此語，絕不僅是以大義激起李多祚的感恩之心，反而是在提醒李多祚如果參與政變成功所能夠獲得的巨大回報。

簡言之，由于武周政權(quán)迫害入朝蕃將，故李多祚雖官至右羽林大將軍，依舊是心存恐懼?？紤]到李唐之恩與政變之功，李多祚同意參與由張柬之等人所謀劃的誅“二張”行動，并逼迫武則天退位。中宗即位后，李多祚受封“遼陽郡王、食實戶八百”，甚至在中宗“將有事于太廟”之時，還“與安國相王登輦夾侍”，風(fēng)光一時無兩。

(二)李多祚與“景龍政變”

“神龍政變”后，李多祚、張柬之等人受封為王，一時間榮光無限。隨后，李多祚卻協(xié)助李重俊再度發(fā)動政變，意圖誅殺武三思及韋后，史稱“景龍政變”。以往學(xué)者多認為自中宗即位后，韋后與武三思等已成為實際掌握朝廷權(quán)力的人，并迫害張柬之等異己分子，由此也逼迫李多祚與李重俊相合作，再次發(fā)動政變。對此，筆者以為需從以下幾個方面加以探討：

首先，《舊唐書·李義府傳》載李義府之子李湛因參與“神龍政變”，后“中宗即位，拜右羽林大將軍，進封趙國公，加實封通前滿五百戶。頃之，復(fù)授左散騎常侍。”[2]2771《資治通鑒》卷208則載神龍元年(706)五月，中宗下令以“以李湛為右散騎常侍，趙承恩為光祿卿，楊元琰為衛(wèi)尉卿。”[8]6593按“神龍政變”前，李湛為右羽林將軍，是為右羽林大將軍李多祚之部下，如若此時升任為右羽林大將軍，則李多祚又官至何職？為何李湛在不久后又轉(zhuǎn)任左散騎常侍、右散騎常侍？蒙曼認為這是因為“武周末年羽林軍將軍與皇帝關(guān)系疏遠導(dǎo)致宮廷政變，這個教訓(xùn)給了新即位的中宗很深的刺激。即位之初，他很快清除了由宰相控制的禁軍將領(lǐng)?！鄙颀埗晡逶?，中宗更是聽信武三思建議，“封暉等為王，罷其政事，外不失尊寵功臣，內(nèi)實奪其權(quán)”。[8]6591因此，中宗于此時任命李多祚為遼陽郡王、左羽林大將軍的同時還任命一批新的禁軍將領(lǐng)，可能是在變相剝奪李多祚的兵權(quán)。故當崔玄暐等人獲罪被貶時，李多祚“畏禍及，故陽厚韋氏”[1]4125，以求生存。

其次，“景龍政變”的領(lǐng)導(dǎo)者李重俊雖貴為太子，卻一直遭受韋后和武三思的排擠，心中不忿；加上韋后等人謀立安樂公主為皇太女，使得李重俊時刻擔(dān)憂太子之位被廢，便謀劃對韋后集團展開反擊(7)正如陳寅恪先生所言，李重俊“所以舉兵之由，實以既受武三思父子及安樂公主等之陵忌，明知其皇位繼承權(quán)至不固定，遂出此冒險之舉耳。”參見陳寅?。骸短拼问肥稣摳濉?，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250頁。。但即便如此，李重俊如若希望政變成功，無疑需要獲得對禁軍的掌控權(quán)，因此將眼光投向了曾任羽林大將軍多年、但同樣境遇不佳的李多祚身上。在此情況下，憂慮重重的兩人可謂是一拍即合，立即著手謀劃誅殺行動。

最后，在“景龍政變”時，成王李千里與沙咤忠義亦參與其中。依《舊唐書·太宗諸子傳》記載，成王李千里乃李恪之子，即太宗之孫，直至武周當政，“時皇室諸王有德望者，必見誅戮，惟千里褊躁無才，復(fù)數(shù)進獻符瑞事，故則天朝竟免禍?！盵2]2650可見其是一個懂得明哲保身之人。然而正是這樣一位謹慎言行之人，竟成了“景龍政變”的骨干力量。此外，神龍二年，唐軍征討突厥失利，朝中大臣抨擊當時領(lǐng)軍的將領(lǐng)“沙吒忠義，驍將之材，本不足以當大任”[8]6609，令其開始心生怨恨，并逐漸投向了即將實施政變的李重俊陣營(8)在此之前，沙咤忠義并未參與至神龍政變。神龍三年(708)，其以右武威衛(wèi)將軍的身份檢校左羽林衛(wèi)，則為其和李多祚的接觸提供了可能。在仕途受阻、備受爭議的情況下，沙咤忠義選擇投奔至李重俊、李多祚陣營，亦在情理之中。。結(jié)合二人的生平事跡，可以推測在這次政變中，存在著如李千里，沙咤忠義等部分投機分子，這部分人既可能是受到參與第一次政變的人員所獲榮譽的刺激，亦可能是擔(dān)心自己的人身安全，故也希望通過參與政變，擺脫現(xiàn)有的困境。

綜上所述，李多祚、李重俊出于對自身地位和安全的考慮，達成了合作意向，再加上沙咤忠義和李千里等部分投機分子，從而構(gòu)成了“景龍政變”的主力集團。但此次事變?nèi)狈σ?guī)劃，再加上兵力有限、目標直指韋后集團，與“神龍政變”誅殺二張存在性質(zhì)差異。故當李多祚等人引兵前往玄武門時，韋后集團挾持中宗“臨軒諭之，眾遂散去”。禁軍士兵意識到這是一場謀反行動，紛紛倒戈一擊，誅殺李多祚等人。“景龍政變”宣告失敗，李多祚等人也就此被烙上了謀反的印記。

三、李多祚平反與唐朝野政局變遷

前文已提及，李多祚其人參與了兩次“宮廷政變”，最后兵敗被殺，成為謀叛之臣。然而，睿宗、玄宗兩朝卻相繼為李多祚平反并遷葬撰志。為何在死后，李多祚能夠得到如此殊榮？這又與當時的朝野政局存在怎樣關(guān)聯(lián)？

(一)睿宗與李多祚平反

唐隆政變后，相王李旦即位，是為唐睿宗。同年七月，“追復(fù)故太子重俊位號；雪敬暉、桓彥范、崔玄暐、張柬之、袁恕己、成王千里、李多祚等罪，復(fù)其官爵?！盵8]6652關(guān)于此事，《舊唐書》的記錄則更為詳細，時載“追謚雍王賢為章懷太子，庶人重俊曰節(jié)愍太子。復(fù)敬暉、桓彥范、玄暐、張柬之、袁恕己、成王千里、李多祚等官爵。”[2]154按“唐隆政變”和睿宗即位均發(fā)生于六月，則同年七月，睿宗下令為節(jié)愍太子和李多祚等人平反，可謂是馬不停蹄(9)在8世紀初，新皇即位，為子女、親人平反昭雪的事并不鮮見，如中宗即位后，便接連追贈李重潤、永泰郡主為懿德太子和永泰公主，予以遷葬并“號墓為陵”，以彰顯父親對枉死子女的關(guān)懷。但與之不同的是唐睿宗與李重俊并非父子，與李多祚、沙咤忠義等人也并無深交，在即位后一個月之內(nèi)，便著手安排平反遷葬，令人深思。。

對此，張乃翥、張成渝結(jié)合睿宗所頒布的敕制，指出“正是因為李唐王室對李多祚遇難持有褒獎的態(tài)度，所以先天二年，其家族才得以昭王之由將其以禮改葬。”[4]李長莉亦認為李多祚“雖然死于唐朝內(nèi)部的爭斗之中，但因始終擁護李唐王朝的統(tǒng)治，所以睿宗即位以后，下詔為李多祚平反”[5]。然而，大臣韋湊卻上書曰：

臣竊見節(jié)愍太子與李多祚等擁北軍禁旅，上犯宸居，破扉斬關(guān)，突禁而入，兵指黃屋，騎騰紫微。孝和皇帝移御玄武門，親降德音，諭以逆順，而太子據(jù)鞍自若，督眾不停。俄而其黨悔非，轉(zhuǎn)逆為順，或回兵討賊，或投狀自拘。多祚等伏誅，太子方事逃竄。向使同惡相濟，天道無征，賊徒闕倒戈之人，侍臣虧陛戟之衛(wèi)，其為禍也，胡可忍言！于時臣任將作少匠，賜通事舍人內(nèi)供奉。其明日，孝和皇帝引見供奉官等，雨淚謂曰：‘幾不與卿等相見！’其為危懼，不亦甚乎！而今圣朝雪罪禮葬，謚為節(jié)愍，以臣愚識，竊所惑焉。[2]3142-3143

相比于張柬之等人，韋湊認為李重俊及李多祚二人實乃亂臣賊子，故反對睿宗為其“雪罪禮葬”，并對此做法表示了疑惑。但睿宗因“當時執(zhí)政以制令已行，難于改易，唯多祚等停贈官而已”[2]3145。

此外，《大唐故左金吾衛(wèi)大將軍廣益二州大都督上柱國成王墓志銘并序》(即《李千里墓志銘》)言及李千里“以大唐景云元年歲次庚戌十□月戊申廿五日壬申，葬于京兆郡之銅人原，禮也”。即平反后，睿宗還下令為李千里撰寫墓志，并重新以禮下葬。但《李多祚墓志銘》卻是鐫刻于“先天二年九月二十四日”，即景云元年(710)平反之時，睿宗可能沒有下令為李多祚撰志，而是直到其子玄宗即位后，才開始著手處理此事。故綜合看來，若將睿宗為節(jié)愍太子、李多祚、李千里等人平反視為是對他們“擁護李唐王室”的褒獎，稍顯牽強。還需思考的是，又為何在面對大臣反對時，睿宗做了一定退讓，但并沒有放棄平反的決定？

對此，筆者認為應(yīng)結(jié)合睿宗即位的正統(tǒng)性問題(10)在《唐大詔令集補編》下卷卷三二中，收錄了《平韋氏亂宣示中外制》的制文，金子修一先生據(jù)此提出“溫王是韋后殺害中宗后所立的皇帝，因為臨淄王玄宗的政變而退位。此制是政變翌日，作為皇帝的溫王，為承認此次政變的正當性而公開發(fā)布的?！眳⒁娊鹱有抟蛔?，王艷譯：《關(guān)于唐代詔敕中對武則天的評價》，《唐史論叢》第27輯，三秦出版社2018年版，第10頁?？紤]到在政變之后，韋后被殺，溫王年幼，故筆者以為這份詔書當是出自李隆基和太平公主之手，從而也反映出在政變之后，正統(tǒng)性其實已經(jīng)成為掌權(quán)集團所考慮的關(guān)鍵問題。進行考慮。首先，景云元年七月，張靈均以“相王雖有功，不當繼統(tǒng)”為由，唆使李重福領(lǐng)兵直襲洛陽，暴露出了睿宗即位之正統(tǒng)性不明的問題。同年七月，睿宗下令“則天大圣皇后依舊號為天后?！苯Y(jié)合此前“追削武三思、武崇訓(xùn)官爵”、“廢武氏崇恩廟及昊陵、順陵”的行為，可知睿宗已對武氏集團進行了清算追責(zé)。但如若追削武則天的稱號，則會喪失自己即位的唯一資格，故只能采取折中手段，恢復(fù)武則天的“天后”稱號(11)武則天名號的更改，自“神龍政變”至玄宗即位這段時間極為頻繁，其中既包含了時局的變化，又蘊含了掌權(quán)者對即位正統(tǒng)性和合理性的考慮。而且金子修一先生也指出，“對于中宗、睿宗來說，對于其生母武則天的存在，即使想要否定也不能否定。從中宗、睿宗朝的詔敕中對于武則天的稱號的描述，就可窺見這一點?！眳⒔鹱有抟蛔跗G譯：《關(guān)于唐代詔敕中對武則天的評價》，《唐史論叢》第27輯，三秦出版社2018年版，第10頁。。而李重福的謀叛則更讓睿宗進一步擔(dān)憂起即位合理性的問題，故在同年十月“乙未，追復(fù)天后尊后為大圣天后”(12)按：上元元年(760)，武則天加號“天后”，與高宗并稱“二圣”，則睿宗在此時恢復(fù)武則天“大圣天后”的名號，則是進一步申明自己作為高宗與武后之子的身份，用于支撐自身即位的合法性。。最后，睿宗是通過發(fā)動政變，誅殺韋后黨羽才即位為帝的，但中宗之子李重茂既存于世，太平公主與上官婉兒偽造的詔書也只是意圖讓“相王旦參謀政事”[8]6642，因此相比于第一次即位，睿宗此時繼位為帝實屬名不正言不順，這也成為李重福起兵謀叛的理由。換言之，尋求即位的合法性確實是睿宗必須要考慮的問題，而為了彰顯即位的正統(tǒng)性，除了需要恢復(fù)武則天的天后身份，還要證明誅殺韋后集團的正義性。在此情況下，最簡單的辦法無疑是通過下詔褒贈曾起兵意圖誅殺韋后、武三思，但最后兵敗被殺的李重俊和李多祚等人(13)有關(guān)節(jié)愍太子的追謚問題，《舊唐書》《資治通鑒》等文獻記載不同，有唐隆元年七月、有景云元年十月等說，而謚冊記追謚時間“維景云元年、歲次庚寅，十月戊寅朔，二十九日丙午”。而這也與《資治通鑒》的記載相匹配?？紤]到景云元年(710)七月，睿宗已經(jīng)下令“追復(fù)故太子李重俊號”，而在李重福叛變后，于十月為李重俊追謚，則可視之為是睿宗為聲明繼位合理性而做出的決定。，讓誅殺韋后、匡扶社稷及登基的所有事情變得理所當然，由此睿宗也可以正式以匡扶社稷為由，穩(wěn)固這來之不易的皇位(14)《冊府元龜》卷一三三《帝王部·褒功二》收錄了太極元年(712)所頒布的《鎮(zhèn)國太平長公主皇太子諸王郡公禁中定策編于史冊詔》，其載“溫王幼沖，頻屬艱疚，因發(fā)驚悸，日夜啼號……固以先圣立朕為太弟之意……以為宗廟不可無主，萬機不可暫曠，且從人望，因定策禁中?！奔粗敝凉?12年，睿宗在所頒布的詔書中還依舊強調(diào)溫王禪讓與自身即位的急迫性，并強調(diào)此前中宗曾意欲封睿宗為皇太弟，由此申明即位的合理性與正統(tǒng)性。。

此外，在睿宗對李多祚、李重俊及李千里三人的褒贈詔書中，提到“今四兇咸服，十起何追，方申赤軍之冤，以紓黃泉之痛”“保國安人，克成忠義，愿除兇丑，翻陷誅夷”，即認為三人是為了鏟除兇惡、保家衛(wèi)國方起兵誅殺武三思等人，亦可了解到當時睿宗做此事的想法，是希望借助對李多祚等人的平反昭雪，將韋后集團置于反派地位。并且，上官婉兒墓志銘中所載“以韋氏侮弄國權(quán)，搖動皇極……表請退為婕妤，再三方許”，也反映了睿宗即位后試圖通過修改與韋氏相關(guān)之人的記載，從而達到淡化韋后之子即位的合理性、聲明自身即位正統(tǒng)性的目的。甚至在景云二年(711)，睿宗還下令改封李重茂為“襄王，遷于集州，令中郎將率兵五百人守衛(wèi)”[2]2837。即一直沒有放松對李重茂的監(jiān)視，也進一步反映了睿宗對即位合理性的擔(dān)憂與重視。

因此，睿宗之所以會為李多祚、李重俊等人平反，正是受李重福謀叛的刺激和對聲明繼位正統(tǒng)性的考慮，而在達到目的之后，對李重俊、李多祚等人采取何種安葬禮儀，反而成為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了。朝中大臣韋湊反對平反昭雪，雖理解睿宗做法是為了“以順天下之心”，但并沒有認識到其本意是做法對正統(tǒng)性的考慮，故睿宗最后也只是以政令已行，難以更改為由，“唯多祚等停贈官”予以回應(yīng)(15)在韋湊上書之后，睿宗詢問韋湊意見，韋湊回答曰：“太子實行悖逆，不可褒美，請稱其行，改謚以一字。多祚等以兵犯君，非曰無罪，只可云放，不可稱雪。”然睿宗雖同意此言，仍以“當時執(zhí)政以制令已行，難于改易，唯多祚等停贈官而已”。由此也說明睿宗即使面對大臣的反對，有所退讓，但依舊堅持平反昭雪的想法。。此外，節(jié)愍太子“李重俊的昭雪改葬，只是名譽上太子稱號的恢復(fù)，其墓葬也重在體現(xiàn)這種表面形式，太子級別的標示性配制都具備，而具體的、需花費大量財力、與太子級別沒有直接關(guān)系的設(shè)施并不被看重”[15]。即相比于8世紀初對懿德太子、永泰公主“號墓為陵”的做法，睿宗對于李重俊和李多祚的平反追贈顯得略微簡單，也進一步反映此舉并非簡單因為李多祚等人擁護李唐王室，而是出于朝野政局和即位正統(tǒng)性角度考慮的。

(二)玄宗與李多祚遷葬

自睿宗即位后，太平公主與李隆基相互角逐，試圖獨攬朝政。先天二年七月三日，李隆基率家臣王毛仲、葛福順等人率先發(fā)難，誅殺太平公主，并逼迫睿宗退位，正式掌控了全部權(quán)力。同年九月二十四日，玄宗下令將李多祚叔侄遷葬至河南伊汭鄉(xiāng)，此時距“先天政變”爆發(fā)僅間隔兩個多月，再考慮到長安與洛陽的距離、遷葬和撰銘等事宜的準備，故玄宗下達此命令的時間可能要更早一些。

繼政變后，唐玄宗便馬不停蹄地下令為早已離世多年的李多祚遷葬撰銘。查閱現(xiàn)有史料，筆者發(fā)現(xiàn)二人生平似無交集，為何在正式登基且朝中事務(wù)繁忙之際，玄宗要即刻處理李多祚的遷葬事宜？(16)睿宗、玄宗即位時，亦曾對參與謀誅武三思、韋后王同皎進行褒獎，并將其打造成“忠義之臣”的政治形象，也反映出兩代皇帝對與此事件相關(guān)的人的處理理念。參見于志剛《新見〈唐王同皎墓志〉考釋》，《唐史論叢》第28輯，三秦出版社2019年版，第310頁。另外，墓志中明確“禮也”，說明此次遷葬及撰志事宜均是遵循相應(yīng)禮儀進行，但墓志的內(nèi)容記載卻過于簡略，與一般的墓志撰寫體例存在差異，其中是否蘊含些許隱曲？

1.可能因時間匆忙或隨意性所致

如上所述，自玄宗奪權(quán)成功后，便立即下令將李多祚叔侄以禮遷葬至河南伊汭鄉(xiāng)，考慮到整個過程為期不過兩個多月，是否會因此而影響到李多祚的墓志撰寫，才最終導(dǎo)致了墓志撰寫較為簡略？筆者以為并非如此，主要原因是：第一，玄宗是通過政變，成功誅殺了太平公主及其黨羽，并最終掌握了朝政大權(quán)。在政變成功之后的短短兩個月內(nèi)，玄宗便馬上著手遷葬事宜，如若因此導(dǎo)致墓志撰寫較為簡略，則玄宗完全可以將此事推后，以避免出現(xiàn)這種問題。第二，前文已言景云元年七月，剛剛即位的睿宗已下令為節(jié)愍太子李重俊、李多祚等人平反昭雪，但為朝中大臣所反對。而玄宗在政變即位之后，再次安排為李多祚叔侄遷葬撰志的事宜，兩代皇帝接連為李多祚平反昭雪，難以視為無心之舉。第三，縱觀李多祚的墓志內(nèi)容，被掩蓋的恰好是李多祚參與兩次宮廷政變的事宜，其侄李承嗣墓志中被掩蓋的內(nèi)容也恰好是這段經(jīng)歷，與李多祚的墓志內(nèi)容高度重復(fù)。此外，從李多祚墓志中所載“享年不永，海內(nèi)同嗟”也可看出墓志并非隨意撰寫，語句都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似是要體現(xiàn)對于李多祚其人莫大的哀悼與敬意。因此，筆者以為因時間緊湊，墓志撰寫較為簡略的理由似難以成立，故對這一問題，應(yīng)當考慮其他方面。

2.可能是李多祚的蕃將身份

唐代話語中有關(guān)非漢族的種種偏見并不鮮見，班茂燊“結(jié)合大量實例，臚陳隱晦性偏見和直言性偏見，抽絲剝繭，歸納唐人話語中對非漢族人偏見特點。”[16]自中宗至玄宗初年，朝中大臣對于李多祚等入朝蕃將亦持有異議。除韋述外，王覿亦上書稱“帝祠太廟，特詔多祚與相王登輿夾侍。監(jiān)察御史王覿謂多祚夷人，雖有功夫，不宜共輿輦。”[1]4125此事在《全唐文》卷269《諫李多祚參乘狀》的記載則更為詳細，其載“且多祚夷人，有功于國，適可加之寵爵，豈宜逼奉至尊”說明了即使如李多祚等蕃將，仕唐多年，并為唐朝四處征戰(zhàn)，朝臣中仍存在“蕃漢之見”。

而且，自武后當政至玄宗初年，蕃將接連受到迫害，如黑齒常之、泉獻誠便是鮮明例子，故“不僅在蕃蕃將有謀求脫離朝廷政治控制和指摘朝政的，入朝蕃將也多有投入統(tǒng)治者高層政治斗爭的漩流之中。反映出蕃將已從單純的軍事活動中跳脫出來，并從軍事實力地位出發(fā)，進而產(chǎn)生了強烈的參政、干政意識?！盵17]125即在玄宗即位之際，唐廷內(nèi)部存在“蕃漢之見”和蕃將強烈的參政意識并存的情況。

更重要的是，在玄宗參與的兩次政變中，王毛仲、李仁德和高力士等蕃將可謂政變的骨干力量(17)蒙曼指出“蕃人在唐元功臣中占很大比例……這固然與蕃人驍勇有關(guān)，但也是唐代統(tǒng)治者追求四夷來服天可汗’心理在儀衛(wèi)上的外化反映?！眳⒁姟短拼捌诒毖媒娭贫妊芯俊?，中央民族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97-98頁。。因此，玄宗在政變成功、即位大統(tǒng)后，必須考慮如何重新平衡朝中勢力，安撫并重新修復(fù)蕃將與李唐王室間的親密關(guān)系。如政變后，玄宗“加邠王守禮實封三百戶……文武官三品以下賜爵一級，四品已下各加一階……王毛仲輔國大將軍、左武衛(wèi)將軍、檢校內(nèi)外閑廄兼知監(jiān)牧使，”[2]170即不僅對蕃將功臣封賞有加，還對其他朝臣加爵升官，安撫朝臣，收買人心。因此如果將玄宗下令為李多祚撰志遷葬的事宜和當時的朝野政局結(jié)合，則可以看出這也是玄宗安撫蕃將的舉措之一。

具體而言，作為入唐蕃將，李多祚為唐廷南征北戰(zhàn)，立下赫赫戰(zhàn)功。此外，在武后病危之際，李多祚還配合張柬之等人發(fā)動政變，誅殺張易初、張昌宗二人，逼迫武后還政于中宗，獲封遼陽郡王，“開創(chuàng)了異姓功臣封王之風(fēng)”[17]37。而且從墓志來看，在政變后，李多祚還受封為上柱國、鎮(zhèn)軍大將軍，即無論是爵位還是官職都處于較高的品階，由此也進一步提高了李多祚的威望和地位。雖然在“景龍政變”中李多祚兵敗被殺，但這改變不了其作為蕃將而為李唐王室奮戰(zhàn)，并成為當時入唐蕃將精神領(lǐng)袖的事實。在此情況下，通過為李多祚撰志遷葬，不僅能夠安撫李多祚的家人，更讓在朝蕃將感受到玄宗對蕃將的敬意，為緩和沖突、修復(fù)蕃將和李唐王室的關(guān)系奠定了基礎(chǔ)。

3.可能是顧及李多祚的羽林大將軍身份

除蕃將身份外，玄宗是否還出于其它原因，才在即位之初便為李多祚遷葬撰志？與李多祚同死于“景龍政變”的沙吒忠義、獨孤祎之等其他蕃將，為何沒有得此殊榮？對此，筆者以為還需要結(jié)合李多祚羽林大將軍的身份，以及玄宗對于北門禁軍的掌控等情況進行探討。

《舊唐書·李多祚傳》載“少以軍功歷位右羽林軍大將軍，前后掌禁兵，北門宿衛(wèi)二十余年?！庇謪ⅰ杜f唐書》《新唐書》和《資治通鑒》記載，李多祚還擔(dān)任過左鷹揚衛(wèi)大將軍、右鷹揚衛(wèi)大將軍和左羽林軍大將軍，即其曾掌管過“北門禁軍”和“南門禁軍”，這也與“天子禁軍者，南、北衙兵也”[1]1330的記載相符，但之所以史書記載其北門宿衛(wèi)長達二十余年，可能是長期以它職檢校羽林軍所致。(18)以往學(xué)者均認為李多祚擔(dān)任20余年的右羽林大將軍職位，但在這段時間內(nèi)，曾擔(dān)任右羽林軍大將軍的人便有宗晉卿、相王李旦，因此對“北門宿衛(wèi)二十余年”的記載應(yīng)從以他職檢校羽林軍的方面予以考慮。有關(guān)“北門禁軍”的發(fā)展源流及構(gòu)成，其中唐雯認為中宗至睿宗時期的北門禁軍可“分為兩個系統(tǒng)：一是高宗、武宗創(chuàng)置的左右羽林軍(衛(wèi))，左右萬騎屬焉。二是隸屬于威衛(wèi)(屯衛(wèi))的左右飛騎”[18]，即自武后掌權(quán)至中宗復(fù)辟，李多祚一直是左右羽林軍、左右萬騎(前身即百騎、千騎)的最高將領(lǐng)，與羽林軍將、士兵關(guān)系頗深。

自“唐隆政變”至“先天政變”間，各方勢力逐步加強對北門禁軍力量的爭奪，如先天二年六月，崔日用向玄宗建議“請先定北軍，后收逆黨，則不驚動上皇矣?！盵8]6682對此，蒙曼、唐雯等人已有論述，在此不贅。值得注意的是，當時玄宗主要依托于葛福順、陳玄禮而掌握了萬騎禁軍，太平公主則是將心腹安插為羽林軍的中高級將領(lǐng)，即當時雙方各控制了禁軍的一部分力量，呈焦灼之勢。但太平公主“即使控制了禁軍的高級將領(lǐng)，一旦兵士或營長一級的中下層軍官不聽將令，形式仍會逆轉(zhuǎn)”[18]，而依托于葛福順、陳玄禮等禁軍舊將的玄宗則最終獲得了勝利。

換言之，玄宗之所以能夠擊敗太平公主，主要是依托了葛福順、陳玄禮、劉庭訓(xùn)等禁軍將領(lǐng)，而且這些將領(lǐng)本為武將，又長期在禁軍系統(tǒng)供職，所以也能夠調(diào)動兵士，避免出現(xiàn)臨陣倒戈的情況。如在景云元年誅殺韋后集團的行動中，玄宗連夜起兵，“福順拔劍直入羽林營，斬韋璿、韋播、高嵩以徇……羽林之士皆欣賞聽命。”[8]6645那么玄宗所依托的將領(lǐng)又與李多祚有怎樣的關(guān)系？參《劉庭訓(xùn)墓志》(19)《劉庭訓(xùn)墓志》則載“大總管李多祚奏公為謀主……小賊張易之恃寵憑陵……公翼奉圣躬，親當矢石，斯須之際，遽從梟首”則可知劉庭訓(xùn)曾經(jīng)跟隨李多祚參與平定契丹之亂，而后更是在羽林軍中任職，跟隨李多祚一同參與誅殺二張的行動，由此也說明劉庭訓(xùn)與李多祚關(guān)系之密切?？芍?，其人曾在李多祚麾下任職，并跟隨李多祚參與神龍政變；而《葛福順墓志》(20)依《葛福順墓志》可知，其父長期在禁軍系統(tǒng)供職，而此后葛福順被任命擔(dān)任萬騎營營長，則可知其亦可能與李多祚有密切關(guān)系。中則透露其與禁軍系統(tǒng)的關(guān)聯(lián)，故當時效忠玄宗的部分禁軍將領(lǐng)或曾為李多祚部下，或與其有密切關(guān)系。

此外，從武后末年至玄宗初年，皇室雖對禁軍中高級將領(lǐng)進行了激烈爭奪，但下層軍官和普通士兵的變換與爭奪卻不見于史載。有關(guān)羽林軍兵士選任，《唐六典》卷24《左右威衛(wèi)》載“凡飛騎宿衛(wèi)，將軍以下，不得使其外出。若番上須兵士，則簡同華越騎充，不足，取步射；步射不足，兼取諸州越騎?！奔粗饕沁x任京城附近的府兵充當禁軍。又武則天時期，如董虔運“初應(yīng)武舉擢第，授右羽林軍押飛騎引駕”，楊會“幼有奇表，長苞眾藝……以神功元年九月十四日，授左羽林飛騎”[19]均表明羽林軍的部分兵士及軍官是通過武舉和招募而來，但整體而言，直至開元年間禁軍兵士的召補方比較有規(guī)律地進行[20]。此外，《全唐文》卷159《諫蕃官仗內(nèi)射生疏》記載了薛元超曾進言反對蕃人充入禁軍一事，文載“三韓雜種，十角渠魁，勿使咫尺天涯”，反映出在唐朝禁軍中，存在大量招募三韓平民充當士兵的情況。通過種種記載，筆者以為北門禁軍的任職可能是長期性的，尤其是蕃將子弟充任士兵，更可能是終身性的，非特殊情況不會有所變化。故禁軍將領(lǐng)的任職時間長短、個人威望與其和士兵間的關(guān)系，是密切相連的。

另外，從中宗復(fù)辟至玄宗即位，北門禁軍的中高級將領(lǐng)更換頻繁，每任將領(lǐng)任職時間較短，難以在軍中樹立權(quán)威(21)蒙曼也指出自中宗即位后，禁軍高級將領(lǐng)變化較為頻繁，但這些根據(jù)時局需要而臨時委任的高級將領(lǐng)大多沒有軍事經(jīng)驗，在禁軍的時間很短，與行伍出身的中下級將領(lǐng)乃至普通士兵隔閡頗深。而“韋播、高嵩數(shù)榜捶萬騎，欲以立威”的做法，其實也是反映出這些將領(lǐng)并沒有辦法和禁軍普通士兵和諧相處，更遑論樹立威信，令人信服。，甚至太平公主亦擔(dān)憂無法掌控下層士兵，而轉(zhuǎn)向?qū)ふ艺莆账贩杰姍?quán)的郭元振的支持。參考葛福順等人的情況，可知當時北門禁軍下層軍官和普通士兵跟隨的依舊是舊禁軍派系將領(lǐng)，亦可推測這些士兵也曾為李多祚部下，與曾居北門三十余年的李多祚共事多年。而在政變成功后，玄宗為了整頓與掌握全部禁軍力量，“必須建立一種機制來確保整個軍隊上下同心，共同忠誠于皇帝。”綜上所述，在政變之后，除了更換禁軍高級將領(lǐng)外，如何安撫眾多禁軍普通士兵的情緒，亦成為了玄宗必須要思考的問題。如此一來，曾于北門禁軍中任職多年，具有一定聲望的李多祚則成功吸引了玄宗的注意。如上所述，長期供職于禁軍系統(tǒng)的李多祚，不僅與禁軍高級將領(lǐng)，更是與普通士兵建立緊密的聯(lián)系，再加上“掌握了羽林將軍也就等于掌握了整個羽林軍”[21]，玄宗在政變后，無視此前朝中曾出現(xiàn)的反對將李多祚視為功臣的聲音，下令厚葬褒獎李多祚，以彰顯對于這位曾是羽林軍最高將領(lǐng)的尊重，并借此收攏北衙禁軍的士兵人心，亦是合情合理。而后，玄宗陸續(xù)清除禁軍中的異己分子，并不斷安排有功之臣擔(dān)任為禁軍將領(lǐng)，最終實現(xiàn)整頓與掌控北衙禁軍的目的。

最后，筆者想補充的是，通過牢牢控制北門禁軍，不僅有助于鞏固皇權(quán)，更是成為玄宗對抗以郭元振為首的朔方軍的依仗。具體而言，在太平公主與玄宗爭權(quán)的過程中，掌握朔方軍兵權(quán)的郭元振成為不可忽視的人物，甚至可以說“其權(quán)位之重，足以震懾人主、甚至左右政局”。因而對于經(jīng)歷了兩次政變的玄宗來說，解除郭元振的兵權(quán)成為必然的選擇，故公元713年十月，玄宗“幸新豐……以軍容不整，坐兵部尚書郭元振于纛下”。對此，唐雯先生已有論述，但需補充的是，在此事件發(fā)生之際，參加講武會議的大臣如劉幽求、張說等人均始料不及，參加講武的20萬軍隊“頗亦失序”，說明這件事情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那么玄宗是依靠何人完成了這項任務(wù)？毫無疑問是幫助玄宗完成了兩次政變、并經(jīng)過了一番整頓的北門禁軍。易言之，在穩(wěn)定了北門禁軍之后，玄宗才能安心地謀劃奪郭元振兵權(quán)的事宜，并最終于十月新豐講武時，“徹底收回了郭元振手中的兵權(quán)，清除了政變之后功臣跋扈的隱患?！盵22]至此，玄宗牢牢將禁軍、朔方軍等兵權(quán)掌握在手中。

四、結(jié)語

作為入朝蕃將的后裔，李多祚通過自身拼搏，官至右羽林大將軍。8世紀初，唐廷內(nèi)部動蕩不安，李多祚亦看準時機，參與其中，其命運也隨著政變的結(jié)局而大起大落。此后，睿宗為李多祚平反，則可以反映出唐廷局勢的變化情況與掌權(quán)者對朝政的整頓和掌控。直至玄宗發(fā)動“先天政變”，運用禮葬李多祚等諸多手段，安撫朝野與控制北門禁軍，并鏟除了郭元振這一外部威脅，由此宣告8世紀初唐廷動蕩局勢的結(jié)束，唐朝正式進入了玄宗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