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孝慈墓志》辨疑三論

何鑫

關(guān)鍵詞：蘇孝慈墓志 銘文 辨疑

《蘇孝慈墓志》又稱《蘇慈墓志》《蘇使君墓志》等，隋仁壽三年（六〇三）三月刻，正書，三十七行，行三十七字，全一千兩百九十二字，無撰文和書丹人名。該墓志于清光緒十四年（一八八八）夏在陜西省蒲城縣城崇德里（今渭南市蘇坊鎮(zhèn)北姚村）出土。志石為正方形青石，邊長約83c m?，F(xiàn)藏陜西省蒲城縣博物館。

沈曾植、王仁堪、歐陽輔等人對《蘇孝慈墓志》的真?zhèn)翁岢鲑|(zhì)疑?？涤袨樵凇稄V藝舟雙楫》中提及沈曾植認定此志為贗作。葉昌熾在《語石》中記載王仁堪也以《蘇孝慈墓志》為偽刻，甚至認為就是出自李文田之手。由此，有包括歐陽輔等更多的人確信《蘇孝慈墓志》『偽讬無疑』。他們認為《蘇孝慈墓志》是偽讬之作的主要依據(jù)，在楊震方《碑帖敘錄》中有所述及?！捍酥緯O工整，一字不泐，見之如新刻，鋒芒畢現(xiàn)，故有偽讬之說』。另外『如以記事與史書對照，顯有不符之處，但難定其為偽作』。也就是說，偽作之說的直接原因是該石文字完好，一字無損，不僅棱角可見，刀痕清晰，而且鋒芒畢露，不若隋書之『渾古樸茂』。除此之外，另有『可疑之處』則是將《蘇孝慈墓志》文字內(nèi)容與史書對照，也明顯地存在著許多不相符合之處。在楊震方看來，這些『不符之處』可存疑待考，而不應(yīng)既定之為偽作。

由于時代所限，當(dāng)時隋志出土遠不及后來之盛，所以那時有人以《蘇孝慈墓志》字口如新而為偽刻之疑，迄至今日，隨著大量墓志出土，字口完好如新者已為多見，以此為疑，顯然已經(jīng)不足為道了。然而，對于《蘇孝慈墓志》銘文內(nèi)容與正史比照之疑卻一直沒有確論，這確是值得研究的，其中以下三個問題尤其需要深入分析。

墓主人卒年確切時間缺失考

由北朝至隋唐乃至后世的墓志銘文，一般都會對墓主人的卒年有詳盡的記載。而《蘇孝慈墓志》全文除了對墓主人的官職履歷有詳細的時間記錄之外，對于卒年時間的表述卻僅有如下一處：

仁壽元年，遷授使持節(jié)總管洪吉江虔饒袁撫七州諸軍事、洪州刺史……時桂部侵擾，交川擁據(jù)，詔授公交州道行軍總管。方弘九伐，遽縶千里，遘疾薨于州治，春秋六十有四?；浺匀?，歲次癸亥三月癸卯朔七日己酉，歸葬于同州蓮芍縣崇德鄉(xiāng)樂邑里之山。

其中『粵以三年歲次癸亥三月癸卯朔七日己酉』即為隋仁壽三年（六0三）三月七日。這是蘇孝慈由洪州治所（今江西南昌市西）遷歸安葬之地——同州蓮芍縣崇德鄉(xiāng)（今陜西省渭南市臨渭區(qū)交斜鎮(zhèn)來化村）的時間，而非卒年。若據(jù)銘文所載來推算其卒年應(yīng)在隋仁壽元年（六0一）至隋仁壽三年（六0三）三月之間。另據(jù)《隋書》卷二《帝紀二·高祖》載『四月以淅州刺史蘇孝慈為洪州總管……六月癸丑，洪州總管蘇孝慈卒。』由此，再聯(lián)系『春秋六十有四』的記載，可知蘇孝慈當(dāng)生于西魏大統(tǒng)四年（五三八），卒于隋仁壽元年（六0一）。

雖然蘇孝慈的生卒時間可以通過銘文中的相關(guān)記載再輔以史籍文獻來推算，但這種沒有墓主人卒年確切記載的墓志，在通常情況下確實是較為少見的，因此，有人以之為疑，也不足為怪。其實，這種使人疑惑的情況通過分析墓志內(nèi)容所述及蘇孝慈卒前的經(jīng)歷是可以得解的。

《蘇孝慈墓志》所下葬的同州蓮芍縣崇德鄉(xiāng)（即今陜西省渭南市臨渭區(qū)交斜鎮(zhèn)來化村）并非蘇孝慈的初葬之地。銘文記載其『遘疾』去世之后，『薨于州治』，也就是說洪州治所（今江西南昌市西）才是洪州總管蘇孝慈去世之后的初葬之地。由此可以了解，他去世突然，洪州相對偏遠，又時值戰(zhàn)事，初葬與歸葬之地相距遙遠，隋代交通與信息條件絕非能與今日同論，所以諸多因素使然，在歸葬的墓志中沒有確切地記載墓主人卒后初葬的年月日期，應(yīng)該也是符合當(dāng)時的特定歷史條件的。

生平重要善政事跡缺漏考

將《隋書》卷四十六《列傳第十一·蘇孝慈》及北史》卷七十五《列傳第六十三·蘇孝慈》等文獻的記載與銘文內(nèi)容相比照，會發(fā)現(xiàn)墓志中對蘇孝慈名號及任職履歷過程的記載都較為翔實。

比如墓志載『公諱慈，字孝慈。』但在《隋書》與《北史》中，都還沒有記錄其名，而都以其字『孝慈』相稱。再如墓志載『后魏初，起家右侍中士，三年，加曠野將軍。周明革運，授中侍上士。』正史中雖然也記其后魏初起家的官階，但墓志中『七年，授左勛衛(wèi)都上士。建德元年，授夏官府都上士，治中義都上士?！坏葍?nèi)容在傳文中則未予記載。

可是，對于蘇孝慈生平重要的德政事跡，在墓志中卻沒有具體述及，這也是使人不得其解而質(zhì)疑此志真?zhèn)蔚脑蛑弧?/p>

《隋書》卷四十六《列傳第十一·蘇孝慈》載：

先是，以百僚供費不足，臺省府寺咸置廨錢，收息取給。孝慈以為官民爭利，非興化之道，上表請罷之，請公卿以下給職田各有差，上并嘉納焉。

《北史》卷七十五《列傳第六十三·蘇孝慈》也有同樣的記載：

以百僚供費不足，臺省府寺咸置廨錢，收息取給。孝慈以為官與百姓爭利，非興化之道，表請公卿已下給職田各有差，上并納焉。

此外，《隋書》卷二十四《志第十九·食貨》還對此事的前后緣由有更加詳細的記載，并且文中還特地明確記錄了蘇孝慈的名字，茲錄如下：

開皇八年五月，高颎奏諸州無課調(diào)處，及課州管戶數(shù)少者，官人祿力，乘前已來，恒出隨近之州。但判官本為牧人，役力理出所部。請于所管戶內(nèi)，計戶征稅。帝從之。先是京官及諸州，并給公廨錢，回易生利，以給公用。至十四年六月，工部尚書、安平郡公蘇孝慈等，以為所在官司，因循往昔，以公廨錢物，出舉興生，唯利是求，煩擾百姓，敗損風(fēng)俗，莫斯之甚。于是奏皆給地以營農(nóng)，回易取利，一皆禁止。

在《隋書》卷四十六《列傳第十一·蘇孝慈》中還記載了蘇孝慈決渭開渠疏通漕運的政績：

明年，上于陜州置常平倉，轉(zhuǎn)輸京下。以渭水多沙，流乍深乍淺，漕運者苦之，于是決渭水為渠以屬河，令孝慈督其役。渠成，上善之。

而墓志當(dāng)中只有『詔知漕渠總副監(jiān)事』的任職記錄，至于政績卻只字未提。

正史當(dāng)中都詳細甚至多處記載蘇孝慈惠民德政之舉，反而在《蘇孝慈墓志》當(dāng)中卻一帶而過甚或完全沒有提及。

據(jù)考，《隋書》為唐代魏徵主編，成書于唐太宗貞觀十年（六三六），《北史》為唐代李延壽所撰，成書于唐太宗貞觀十七年（六四三），《蘇孝慈墓志》無撰寫人姓名，按照墓志當(dāng)中『粵以三年，歲次癸亥三月癸卯朔七日己酉，歸葬于同州蓮芍縣崇德鄉(xiāng)樂邑里之山』。的記載，《蘇孝慈墓志》的撰寫鐫刻時間為隋仁壽三年（六0三）。也就是說《蘇孝慈墓志》比《隋書》成書早約三十三年，比《北史》成書早約四十年，《蘇孝慈墓志》撰刻于隋代，《隋書》與《北史》均編撰于唐代。

《蘇孝慈墓志》與《隋書》《北史》相比，不僅撰寫時間前后相差三四十年，而且就政治而言已經(jīng)易主，政見主張顯然有異，就歷史而言已然換代，是非功過多有翻轉(zhuǎn)。對蘇孝慈生平政績的功過評判標準也已遷變。比如『孝慈以為官與百姓爭利，非興化之道，表請公卿已下給職田各有差，上并納焉。』之事，在后代看來，他具有針砭時弊，為民請愿的精神，但在當(dāng)時的歷史背景下，雖然當(dāng)朝圣上最終采納了他的奏諫，但于朝中同僚以及地方官吏而言，此舉必然帶來不小的政治壓力與財政困難。

再則，從《蘇孝慈墓志》中『十八年（五九八），以君王官積歲，承明倦謁，出內(nèi)之宜，刺舉僉允，授淅州諸軍事、淅州刺史，大將軍封如故』的記載來看，曾統(tǒng)領(lǐng)百官的蘇孝慈由工部尚書、大將軍為率等任上突然派往淅州赴命，旋即于『仁壽元年（六0一），遷授使持節(jié)總管洪吉江虔饒袁撫七州諸軍事、洪州刺史』，說明當(dāng)時蘇孝慈于朝中已然失勢。

而就在當(dāng)年『時桂部侵擾，交川擁據(jù)，詔授公交州道行軍總管。方弘九伐，遽縶千里，遘疾薨于州治，春秋六十有四』。當(dāng)六十四歲的蘇孝慈已受命正欲赴交州（今越南河內(nèi)）出征之時，卻在他遠離朝廷僅三年之后于洪州治所（今江西南昌市西）驟然辭世了。

《蘇孝慈墓志》當(dāng)中僅詳盡記載其任職履歷，并常規(guī)性地歌功頌德，卻不過多涉及和突出具體政事功過的評判，這種述而不論的撰寫方式，應(yīng)該就是當(dāng)時蘇孝慈遠黜朝廷失勢處境最真實的反映。因而《蘇孝慈墓志》與《隋書》《北史》相比，撰寫的時代背景不同，功過的評判標準不同，是非的考察角度不同，所用筆墨的詳略也就各有不同。至此，所謂《蘇孝慈墓志》對其生平重要德政事跡載錄缺漏之疑也應(yīng)釋然了。

出任淅州刺史原因考釋

關(guān)于蘇孝慈出任淅州刺史的原因，《蘇孝慈墓志》載『以君王官積歲，承明倦謁，出內(nèi)之宜，刺舉僉允，授淅州諸軍事、淅州刺史，大將軍封如故?！豢梢姟阂跃豕俜e歲，承明倦謁，出內(nèi)之宜，刺舉僉允』之由肯定不是把一位曾任太子左右衛(wèi)率及工部和兵部尚書的朝廷重臣黜離朝廷遠赴淅州受命的真正原因，顯然有所隱晦和粉飾。

考其真正緣由，在《隋書》卷四十六《列傳第十一·蘇孝慈》實有記載：『開皇十八年，將廢太子，憚其在東宮，出為淅州刺史。太子以孝慈去，甚不平，形于言色，其見重如此?！豢磥怼簩U太子，憚其在東宮』才是『出為淅州刺史』的真正原因。從太子為蘇孝慈出為淅州刺史甚為不平，乃至形于言色的記載來看，包括蘇孝慈本人可能也會覺得突如其來，憤憤不平，難以接受。這一方面反映出太子與蘇孝慈的關(guān)系極為密切，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出，正因如此，以太子為代表的一方政治力量的失勢，必然導(dǎo)致蘇孝慈的黜離。這一點，在『仁壽元年（六0一），遷授使持節(jié)總管洪吉江虔饒袁撫七州諸軍事、洪州刺史』之事上有一次得到了印證。當(dāng)時淅州治所在修陽縣（今河南西峽縣北），洪州治所在豫章縣（今江西南昌市西），就歷史地理而言他離大隋帝都越來越遠了。不僅如此，就在他赴洪州的當(dāng)年『時桂部侵擾，交川擁據(jù)』，蘇孝慈又再受命任交州道行軍總管即赴交川（即交州，今越南河內(nèi)）征伐。這乃是在蘇孝慈抱不平之心歷遠黜之苦，本來身心俱疲的狀態(tài)下，最終使他『遘疾薨于州治』的直接原因。

恰恰由于這種現(xiàn)實而微妙的歷史原因，在當(dāng)時的政治環(huán)境壓力之下，《蘇孝慈墓志》對太子被廢，蘇孝慈出任淅州刺史，甚至使其三年而卒的真實原因只能進行隱晦和粉飾的表述。這就是《蘇孝慈墓志》僅言『以君王官積歲，承明倦謁，出內(nèi)之宜，刺舉僉允』的原因。而《隋書》作為后朝典籍，當(dāng)然能夠與隋代時政拉開距離，更為接近客觀與真實地看待和著錄前朝歷史。

除了以上三個問題以外，關(guān)于《蘇孝慈墓志》刻石的出土發(fā)現(xiàn)及其后來拓本傳藏等情況也偶或成為此志真?zhèn)沃娴膬?nèi)容。該石的發(fā)現(xiàn)過程，時任蒲城知縣的張榮升曾撰跋記錄：

光緒戊子夏月，公出西南鄉(xiāng)，風(fēng)聞有人獲隋臣蘇慈墓碑。被蘇姓阻奪，往驗之，并詰蘇姓世系，家乘無考。見字法精嚴遒健，純得魏齊神髄，惜無書丹姓名。爰飭舁碑署中，俟考博古君子。知蒲城縣事張榮升志。

該志被發(fā)現(xiàn)后，先后出現(xiàn)了『初拓?zé)o跋本』『有跋本』『又無跋本』以及『偽無跋本』等四種不同的原石拓本。原因是，在張榮升于原石空格處撰刻跋文之后，繼任知縣彭洵覺得原石刻跋不妥，便在次年又將其全部鏟除，這一刻一除，便出現(xiàn)了上述的不同拓本。此外，該墓志出土較晚，晚清之前見不到相關(guān)記載，也沒署書丹人姓名，迄今還沒有發(fā)現(xiàn)該墓志的石蓋。但這些當(dāng)然都不是能夠影響我們認定《蘇孝慈墓志》真?zhèn)蔚囊蛩亍?/p>

作者單位：泰州學(xué)院美術(shù)學(xué)院書法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