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農村停氣限購背后

“經常停氣，又不讓燒煤”“白天只有三餐做飯供氣，晚上一停就是一夜”“凍得老人生病，孩子發(fā)燒”……

進入供暖季后，河北省邯鄲、邢臺、保定等多地農民在人民網(wǎng)“領導留言板”反映，遭遇天然氣限購或停氣，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很大影響。

從相關留言看，網(wǎng)友反映比較集中的是中國燃氣控股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中燃公司）。一位受訪的能源領域業(yè)內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前些年“煤改氣”的大背景下，中燃公司在河北大肆擴張，但實際運營中，農村“煤改氣”用戶的氣量、氣價很難得到保障。

造成這一問題的原因，系中燃公司的供氣量與需求量間存在缺口。當前，上游天然氣采購價格和銷售端價格倒掛嚴重，燃氣企業(yè)虧損嚴重。

據(jù)《中國新聞周刊》了解，目前，河北省委、省政府多次就做好天然氣保供工作提出明確要求，有關部門也積極協(xié)調氣源，地方政府約談了當?shù)氐闹腥脊荆蠛笳卟扇〈胧┐_保穩(wěn)定供氣，停氣限購問題已基本解決。

但多位受訪專家表示，無論是年復一年的采暖季保供壓力，還是當前天然氣行業(yè)治標不治本的財政補貼政策，都呼吁著該行業(yè)應盡快走上市場化之路。

邯鄲市磁縣路村營鄉(xiāng)北郭村距離縣城大約15公里。1月7日，該村多位村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去年12月該村天然氣經常停氣。

村民孫海明說，上個月多個夜晚11點多突然停氣，一直到次日早上七八點鐘才來氣，“在最需要取暖的時候停氣了，有老人和孩子的家庭受不了。”孫海明76歲的母親說，停氣的夜晚覺得特別冷，只能躲在被窩里，晚上起夜還擔心凍感冒。

2022年12月中旬，邯鄲市雞澤縣吳官營鄉(xiāng)村民在人民網(wǎng)“領導留言板”稱，中燃公司天天停氣，孩子老人在家里取不了暖，凍得老人生病，孩子發(fā)燒。保定市定興縣一位村民反映，“中燃公司限購停氣的問題嚴重影響了農村居民的生活。限購我們可以去多買幾次，但半夜停氣的寒冷，老人和孩子難以忍受?！?/p>

除了停氣，一些農民還遇到限購問題。2022年11月，邢臺市柏鄉(xiāng)縣一位村民反映：自當年10月份以來金鑫天然氣公司對每戶居民限購20立方米/月，11月下旬開始將限量從20立方米/月調整為100立方米/月。不過，也只能滿足做飯用，取暖如何辦？

無論是從農戶外墻掛的燃氣表箱看，還是從“領導留言板”內容看，這些村莊的供氣公司多數(shù)為中燃公司。上文提到的柏鄉(xiāng)縣金鑫天然氣有限公司，據(jù)天眼查，也是中燃公司的成員。

資料顯示，中燃公司是中國最大的跨區(qū)域綜合能源服務商之一，在香港聯(lián)交所主板上市，是國內唯一擁有開采權的地方性天然氣公司，總部分別位于香港和深圳。

中燃公司大舉進入河北，始于2017年，這一年也是在藍天保衛(wèi)戰(zhàn)背景下，河北省在“煤改氣”上有大動作的一年。當時，環(huán)保部印發(fā)了《京津冀及周邊地區(qū)2017年大氣污染防治工作方案的通知》，明確2017年在28個城市實施冬季清潔取暖重點工程，“煤改氣”工程在京津冀轟轟烈烈推進。

這年年初，在參與時下最熱門的霧霾治理話題探討時，中燃公司總裁劉明輝表示，中燃公司計劃未來三年內在河北投600億元，大規(guī)模推進天然氣使用，改造對象包括城市和農村。

中燃公司的動作十分迅速，當年1月下旬就與滄州市政府簽訂煤改氣戰(zhàn)略合作框架協(xié)議。同年8月，中燃公司與河北天然氣訂立戰(zhàn)略合作框架協(xié)議，計劃與河北天然氣建立長期的戰(zhàn)略伙伴關系，整合河北省境內外的天然氣資源。

近些年，中燃公司在河北快速擴張，一位接近中燃公司的受訪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其擴張方式是出錢入股，跟當?shù)厝細夤竞献?。中燃公司尤其著重占領省內的農村市縣，根據(jù)其2021/22財年年報，中燃公司在河北49個縣（市、區(qū)）布局了燃氣項目，而河北共有95個縣、6個自治縣，且中燃公司的項目絕大部分都位于縣城鄉(xiāng)鎮(zhèn)。

1月7日，河北邯鄲市磁縣，路村營鄉(xiāng)北郭村一戶村民指著自家的壁掛爐稱，用天然氣取暖經濟成本太高了。攝影/本刊記者 周群峰

這一布局使得中燃公司在此次停氣事件中最受關注?！吨袊侣勚芸凡稍L了數(shù)家燃氣公司，均未出現(xiàn)停氣或限購問題。這與這些公司布局在城市有一定的關系，城市冬季供暖穩(wěn)定、不依賴天然氣，也就不存在停氣限購的問題。

邯鄲市雞澤中裕燃氣有限公司一位內部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雞澤縣，他們的天然氣主要供應縣城，可以正常使用，供應充足。河北華然長通公司的工作人員也表示，他們沒有采取過停氣限購措施，“只有在遇到檢修時，才會出現(xiàn)停氣?！?/p>

當然，此次天然氣停氣限購，還有更多深層次原因。一方面，上述接近中燃公司的受訪者指出，中燃公司的擴張方式是整合當?shù)厝細夤?，這種整合存在公司之間的文化差異；另一方面則是一個早露端倪的問題，當中燃公司與地方政府的蜜月期結束，其在農村面臨的量價兩難局面很快出現(xiàn)了。

早在2019年，中燃公司在河北的多家地方公司就在采暖季采取過限購。當時，媒體報道，中燃公司向用戶們發(fā)布通知稱，因上游供氣方冬季氣價上漲，決定對農村煤改氣采暖用戶采取兩檔價格供應天然氣，如果用戶選擇每立方米2元多的低價購氣，則必須分次限量購氣，一次購氣充值限額為100元；如果選擇每立方米3元多的高價購氣，則充值不設上限。

網(wǎng)傳河北某縣中燃燃氣銷售有限公司的一份通知稱，2017年采暖季保供該公司氣價倒掛虧損2970萬元，2018年倒掛虧損1722.016萬元，兩年總計因氣價倒掛虧損4692.016萬元。

今冬中燃公司對河北再次采取停氣限購措施，上游供氣方氣價上漲、價格倒掛同樣是重要原因。

邯鄲市政府在人民網(wǎng)“領導留言板”上詳細介紹了燃氣企業(yè)今年的價格倒掛情況以及缺氣的原因。當前，上游管道天然氣采購綜合價格約4.3元/立方米左右，液化天然氣LNG價格已高達約8000/噸左右，氣化后的天然氣價格合5元/立方米以上，而邯鄲市雞澤縣居民銷售價格為2.76元/立方米，燃氣企業(yè)虧損嚴重，今年購氣資金更加緊張，企業(yè)從上游采購氣量減少。

南方科技大學清潔能源研究院院長劉科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天然氣價格倒掛，首先與國際市場的天然氣價格出現(xiàn)較大漲幅有關。劉科介紹，國內的天然氣42％以上依賴進口，2020年中國天然氣消費量為3340億立方米，進口量為1397億立方米。而在國際市場上，天然氣的價格制定過程非常復雜，依據(jù)的是相關計算公式，所以價格幅動較大。因此，即便天然氣公司與上游企業(yè)簽訂的是長協(xié)議合同，有些合同里的價格也不是固定價格，這導致天然氣價格難以預測，波動很大。歐洲天然氣價格就因國際局勢，去年一度暴漲8倍。

另一個原因則在于國內天然氣銷售端，目前為了保障民生，天然氣銷售是政府定價，價格相對比較固定。因此，在上游來氣價格大幅度抬升的時候，下游卻無法提價，導致只能由燃氣公司承擔虧損。

博軼咨詢總經理楊常指出，從2021年夏天開始，國內天然氣供需格局整體呈現(xiàn)價高量緊的態(tài)勢，燃氣企業(yè)基本沒有機會儲備低價氣源，卻還要承擔起保供責任，加上順價機制不暢，燃氣企業(yè)經營壓力很大。

不少地方政府早已為此探索過解決方案，即進行財政補貼。但目前來看，這個解決方法正處于兩頭不討好的狀態(tài)。

2020年10月，媒體曾報道，河北省燃氣協(xié)會組織召開了一次研討會，與會的燃氣公司代表指出，河北上游供氣企業(yè)針對國家“保量保價”政策設置多重門檻，執(zhí)行不到位導致燃氣企業(yè)氣價倒掛虧損嚴重。并且，農村“煤改氣”模糊的氣量認定，氣價補貼返還周期長、返還不到位，導致燃氣企業(yè)墊付大量資金，現(xiàn)金流緊張。

位于邯鄲市磁縣的中燃公司。該縣日前多個農村出現(xiàn)過停氣現(xiàn)象。攝影/本刊記者 周群峰

據(jù)《中國經營報》報道，河北省一些地區(qū)在2015年就開始做“煤改氣”工程，當時地方政府和燃氣公司商議了一個2600元/噸的終端銷售價，折算成終端銷售價就是2.4元/立方米，這就是此前居民氣價的由來，而業(yè)內人士認為，這個價格定得是比較低的。并且，從2015年至2017年期間，地方政府也并沒有給燃氣公司提供補貼。

2018年，經歷了復雜的聽證會程序，居民氣價上浮到2.68元/立方米，但對燃氣公司的運營成本來說，仍然難以覆蓋。當時，有燃氣公司負責人接受采訪說，從上游購氣的成本已經超過3元/立方米，這還沒有包括輸氣、運營、人工成本。并且，公司三年來從未拿到政府補貼。

中燃公司在2019年采取限購措施時，各地政府也緊急介入叫停，但此事也因為補貼問題繼續(xù)發(fā)酵。當時有媒體報道，有的燃氣公司客服表示，公司仍未完全解除限購，因為“政府氣價未理順，還在和政府協(xié)調中”，地方政府補貼沒有及時下來，燃氣公司沒有能力墊款。

相較之下，為了推進“煤改氣”的順利實施，前些年河北省對“煤改氣”用戶的補貼會更及時地發(fā)放。

2016年9月，河北省發(fā)布《關于加快實施保定廊坊禁煤區(qū)電代煤和氣代煤的指導意見》，給予采暖用氣1元/立方米的氣價補貼，每戶每年最高補貼氣量1200立方米，由省、市、縣各承擔三分之一，補貼政策及標準暫定三年。

次年，邯鄲市永年區(qū)政府的通知顯示，針對1元/立方米的氣價補貼，市級補貼500元，區(qū)財政補貼700元，對于低保用戶，在享受以上補貼政策的基礎上，由所在鄉(xiāng)鎮(zhèn)政府負責再予以照顧。

不過，部分農民居民對此并不買賬。他們認為，雖有補貼，2元多的氣價成本已讓他們無力承擔。村民孫海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家的壁掛爐要開到60℃，室內才感覺暖和，按此計算，每天大約要花費50多元，一個冬天需花費四五千元，“原來，我們家用煤炭燒小鍋爐，一年才兩三千元。用天然氣取暖，超出了我們的經濟能力”。

北郭村一位村民說，他的年收入只有兩三萬元，往年拿到的天然氣補貼最多時才1000多元，補貼后每年還要再花費三四千元取暖費，“與我們的收入相比，取暖費用還是太高了”。

一方面是財政補貼的發(fā)放不及時，另一方面是即使拿到補貼也支付不起的采暖費，尤其近幾年受疫情等因素影響，部分地方政府的補貼持續(xù)減少，劉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種財政補貼不具有可持續(xù)性，只能救急，并不治本，還容易滋生尋租問題。

在這種背景下，天然氣行業(yè)的市場化道路備受關注。

中國企業(yè)資本聯(lián)盟副理事長、IPG中國首席經濟學家柏文喜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之所以天然氣不能像煤炭那樣實現(xiàn)市場定價，是由于天然氣的供應具有一定的資源壟斷性，尤其是城市管道天然氣具有較強的排他性而無法引進市場競爭機制，而煤炭的供應是多元化和充分競爭的，自然也就導致了天然氣在終端分銷時的政府管制價格。

我國在數(shù)年前就制定了天然氣價格改革的目標。2016年，國家發(fā)改委有關負責人答記者問時表示，天然氣價格改革的目標是“放開兩頭，管住中間”，即放開氣源和銷售價格由市場形成，政府只對屬于網(wǎng)絡型自然壟斷環(huán)節(jié)的管網(wǎng)輸配價格進行監(jiān)管。

但到目前為止，《中國能源報》在一篇報道中援引多位受訪人士的話表示，我國現(xiàn)行的天然氣價格形成機制與油氣改革“管住中間、放開兩頭”的總體思路尚有很大差距，仍以政府管制為主，市場化的定價機制還需進一步完善。

國際能源署曾發(fā)布有關中國天然氣市場化改革的報告，指出改革取得過較大進展，包括放松價格管制、第三方公平準入和正在進行的基礎設施與銷售業(yè)務分離等。但是也必須看到，由于中國尚未建立完全市場化的天然氣體系，天然氣價格仍受政府制定的城市門站價影響。與此同時，上游競爭仍然非常有限，包括管道和液化天然氣接收站在內的基礎設施，缺乏互聯(lián)互通阻礙了第三方公平準入的全面實施。此外，地方管網(wǎng)系統(tǒng)的復雜性，也成為天然氣市場化改革面臨的又一挑戰(zhàn)。

我國現(xiàn)行的天然氣價格形成機制與油氣改革“管住中間、放開兩頭”的總體思路尚有很大差距，仍以政府管制為主，市場化的定價機制還需進一步完善。

改革在一步步推進，但每年采暖期，地方政府、燃氣企業(yè)都能真切地感受到保供壓力。2022年11月中旬，國家發(fā)改委新聞發(fā)言人孟瑋在新聞發(fā)布會表示，供暖季期間，將組織各地切實履行保障民生用氣的主體責任，壓實城燃企業(yè)保供直接責任，確保民生用氣充足穩(wěn)定供應。

河北省發(fā)改委也曾發(fā)布通知，要求在采暖季期間，上游氣源企業(yè)和下游供氣企業(yè)對居民用氣絕不允許出現(xiàn)限供、停供、減供或漲價等問題。

劉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供暖是老百姓的剛需，既然要推行“煤改氣”，政策就要制定充分。一方面，國家應出臺政策，鼓勵天然氣的市場化路線，讓企業(yè)在競爭中提高效率，降低成本，只有這樣，才能讓這個領域更有活力，才能讓終端消費者既能得到供氣，又得到實惠。

另一方面，在現(xiàn)行的補貼框架之下，既要確保供應量，又要確保補貼政策順利落實。劉科指出，地方上，制定政策、發(fā)放補貼及供氣由不同部門來執(zhí)行，三者之間要協(xié)調配合好。如果無法保證供氣，“煤改氣”的政策推行就要適當靈活?！安荒芤坏肚?，強迫農民‘煤改氣’后，后續(xù)的政策落實不了，在大冬天無法保證供氣，這樣只會傷害到農民?！?/p>

劉科強調，“煤改氣”的目的是降低霧霾，霧霾主要與硫氧化物和氮氧化物的排放相關，可以通過潔凈煤技術等提高煤炭質量，如供給農民處理過的干凈的藍碳或者以村或鎮(zhèn)為單位實施集中供暖，另外推廣太陽能加儲熱技術也可以大大降低煤炭的使用。這樣甚至可以在降低氮氧化物和硫氧化物方面，做得比天然氣更環(huán)保，更經濟。

柏文喜指出，河北農村出現(xiàn)的停氣限購問題，說明之前以環(huán)保為目標訴求的“煤改氣”，無論在資源保障，還是在經營機制方面都缺乏足夠的研討與必要的預案，有很多值得反思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