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名劇目”在《紅樓夢》中的“隱語”書寫

⊙張惠思 謝雨珊［馬來亞大學(xué)，馬來西亞 吉隆坡 50603］

一、前言

脂硯齋曾以“事則實事，然亦敘得有間架，有曲折，有順逆，有映帶，有隱有現(xiàn)，有正有閏，以至草蛇灰線，空谷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云龍霧雨，兩山對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萬染，諸奇書中之秘法，亦復(fù)不少”①點出《紅樓夢》創(chuàng)作之妙，并直接指明“這是隱語微詞，豈獨此一事哉”②。

脂硯齋之說，直接指明了“隱語”在《紅樓夢》中的重要性，后來的評點家也提出：“十二釵冊多做隱語，有象形，有會意，有假借，而指示絕少，實在靈敏能猜也。”③然而，這種隱語的手法淵源為何，曹雪芹是如何構(gòu)思和運用的，又是如何落實到作品之中的？隱語，本為一種修辭的形式，《文心雕龍》曾定義：“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 “隱之為體，義生文外，秘響旁通，伏采潛發(fā)”（《隱秀篇》），“遁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諧隱篇》），都是指借由語言文字的暗示力，透過雙關(guān)、諧音、五行等方法所形成的一種意義傳示的間接方式。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隱語”釋意為：不把要說的意思明說出來，而借用別的詞句來表示；一種隱晦的語言。④如 《三國演義·第七十一回》：“修曰：‘此隱語耳?！S絹’乃顏色之絲也，色傍加絲，是‘絕’字?！惫P者借用西方的文化認知學(xué)概念隱喻和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認知“學(xué)隱語”，對《紅樓夢》中“戲名劇目”的隱語進行梳理。

二、本論

（一）《紅樓夢》“戲名劇目”中的隱語

在《紅樓夢》中，戲曲出現(xiàn)的頻率是比較高的，共有三十余回存在與戲劇相關(guān)的情節(jié)，共涉及六十二種戲曲劇目，如《西廂記》《邯鄲記》《南柯夢》等，作者將諸多戲曲放在小說的文本當(dāng)中，豐富了小說的內(nèi)涵與外延，同時這些戲曲也在小說的敘事中承擔(dān)了“隱語”的功能。戲劇在《紅樓夢》中的隱語書寫最先明確表現(xiàn)出來的是在第十八回的元春省親，脂批在每出戲下都有批注：

第一出《豪宴》；【庚辰雙行夾批：《一捧雪》中伏賈家之?dāng)??！?/p>

第二出《乞巧》；【庚辰雙行夾批：《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p>

第三出《仙緣》；【庚辰雙行夾批：《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p>

第四出《離魂》?！靖诫p行夾批：《牡丹亭》中伏黛玉死。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jié)、大關(guān)鍵?！竣?/p>

說明戲曲在《紅樓夢》中是有暗示伏筆作用的，話石主人也闡述道：“《紅樓夢》戲文皆有關(guān)會?！雹尬覀冏屑殞徱?，不難發(fā)現(xiàn)，戲名曲目和戲文走向所闡述之隱語雖與《紅樓夢》的文本不是完全重合，但是也有多處不謀而合，引人深思。徐扶明給出了詮釋：《豪宴》和《仙緣》交錯地成為一組，以昆曲老生為重，乃用以語言賈府必將由盛而衰；《乞巧》與《離魂》也交錯地成為一組，以昆曲五旦為重，乃用以預(yù)示元春必將由得寵而夭折，兩組劇目之間互有聯(lián)系，使元春的寵夭與賈府之盛衰息息相關(guān)。⑦從《紅樓夢》的前八十回來看，元春的戲份雖然不多，但卻是賈府中最擁有話語權(quán)的一位女性，賈府的命運和元春的命運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元春點戲的意義似乎也在此，并取得了創(chuàng)作的一致性。

戲曲是團體表演藝術(shù)，即使是獨角戲也有前因后果、舞臺布置、音樂伴奏配合，書中戲劇隱語的書寫主要對應(yīng)的是整個賈府的集體命運，于慶生、祭神、拜壽之類的喜慶場合中，安排以三出戲為主的戲碼依次演出，其劇目分別對應(yīng)的時間為賈府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三個時間段，戲曲的內(nèi)容象征著賈府“奠基——繁榮——衰敗”的運勢變化，正如第五回中寧榮二公所說的：“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流傳，雖歷百年，奈運終數(shù)盡，不可挽回?！雹嗖糠掷C如下：

鳳姐點戲的時候，《雙官誥》已快唱罷，鳳姐說：“唱完了這出，在唱這兩出，也是時候了?！雹怿P姐作為賈府實際的管家人，對賈府的命運有一定的影響，也有一定的發(fā)言權(quán)，“也是時候了”一語雙關(guān)，既指當(dāng)天的慶典快到收場的時候了，也是曹雪芹對賈府運勢快由盛轉(zhuǎn)衰、由衰轉(zhuǎn)敗的暗示。

在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 癡情女情重愈斟情》中賈母前往清虛觀打醮祈福，于神前拈了三出戲，話石主人認為“清虛觀三本應(yīng)榮府全域”?，就是這三出戲，對應(yīng)了整個榮國府的興衰：

除此之外，三十回之后，很多戲曲被泛泛帶過，如第五十三回和第五十四回串聯(lián)而成的《西樓·樓會》《八義》《尋夢》《慧明下書》。第七十一回賈母八十壽宴對戲曲的描寫更為簡單：“南安太妃謙讓了一回，點了一出吉慶戲文，然后又謙讓了一回，北靜王妃也點了一出。眾人又讓了一回，命隨便揀好的唱罷了?！?由此可見，前三十回的描寫中，戲名劇目都具有很強的暗示作用，反映了賈府的集體命運，之后的戲劇描寫，隨著小說情節(jié)接近尾聲，逐漸失去了隱語的載體意義。

（二）《紅樓夢》“戲名劇目”中的概念隱喻

“概念隱喻”理論最初是由西方學(xué)者Lakoff 和Johnson 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一書當(dāng)中提出來的，其理論的核心內(nèi)容是隱喻是一種認知手段，隱喻的本質(zhì)是概念性的，隱喻是跨概念域的系統(tǒng)映射，映射遵循恒定原則，相較而言，它與我國傳統(tǒng)文學(xué)中的“隱語”有一定的相似之處。簡而言之，概念隱喻在文本中的展現(xiàn)，是作者潛意識在文本中的重要體現(xiàn)，或是作者通過創(chuàng)作方法的暗線書寫，是特定文化思維的一種反應(yīng)與認知手段，所以用概念隱喻去分析文本，有利于我們對作者思想的進一步理解。

概念隱語分為三類：結(jié)構(gòu)隱喻、方位隱喻和本體隱喻。結(jié)構(gòu)隱喻是指用一個概念構(gòu)建另一個概念，如“時間是金錢”；方位隱喻是指一個概念通過完整的體系構(gòu)建另一個概念，如“高興為上”“控制為上”，對應(yīng)有“情緒高漲”“在我的掌控之下”；本體隱喻是以物體和物質(zhì)來理解經(jīng)驗，并把它們當(dāng)作統(tǒng)一種類中的離散實體或物質(zhì)，如“山腰”，并沒有明確規(guī)定多少海拔高度到多少海拔高度是山腰，還有“早上、中午、晚上”也都沒有十分明確的界限，我們卻都將其視為離散的。?在 《紅樓夢》的“戲名劇目”中，有概念隱喻中的結(jié)構(gòu)隱喻的清晰體現(xiàn)，如第二十二回寶釵慶生的三出戲?。?/p>

用概念隱喻中的結(jié)構(gòu)隱喻來分析這三出戲，即第一個概念是這三出戲的“戲名劇目”，構(gòu)建的另一個概念是“賈府命運”，“西游記——劉二當(dāng)衣——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寄生草）”是源域，暗合“熱鬧——衰敗強撐——幻滅”這個目標域的發(fā)展?jié)撛诿}絡(luò)。

三、結(jié)語

由上文分析可知，《紅樓夢》的戲曲描寫中有大量的隱語書寫手法，不但承襲了中國傳統(tǒng)的隱語書寫，還蘊含了西方近半個世紀才成體系的隱喻書寫，概念隱喻認為隱喻是從一個具體的概念向一個抽象的概念域的系統(tǒng)映射，是思維問題，《紅樓夢》中的每一出戲曲都能找到它對應(yīng)的具體的故事情節(jié)，相當(dāng)于概念隱喻中具體的概念域，而反映的是《紅樓夢》中個人以及集體命運的走向，是其系統(tǒng)映射而成的一個抽象概念域，這為我們閱讀《紅樓夢》提供了一種新的思維模式和閱讀方式。明代徐應(yīng)秋曾言：“凡事數(shù)有前定。大而生死、富貴、爵位、婚姻，小至一飲一啄之微、一事之廢興、一物之成毀，冥冥者，若或主之，毫不可移，營求規(guī)避，總無益也。”?

① ②⑤⑧⑩?? 〔清〕曹雪芹：《紅樓夢 脂硯齋批評本（上）》，岳麓書社2015年版，第3頁，第93頁，第177頁，第53頁，第111頁，第80頁，第666頁。

③ 〔清〕周春：《閱紅樓夢隨筆》，一粟編：《紅樓夢卷》（卷3），新文豐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69頁。

④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六版）》，商務(wù)印書館2012年版，第568頁。

⑥⑨? 〔清〕話石主人：《紅樓夢本義約編》，一粟編：《紅樓夢卷》（卷3），新文豐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183頁，第183頁，第154頁。

⑦ 徐扶明：《紅樓夢戲曲比較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82頁。

? 參考自George Lakoff,Mark Johnsen.Metaphors We LiveBy.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

? 〔明〕徐應(yīng)秋：《玉芝堂談薈》卷5 《數(shù)有前定》，《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4年版，第883冊第10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