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黑夜和黎明

羅龍海

下鄉(xiāng)回到老家的時候，忙完單位的公事，我趕緊回一趟家。

低矮逼仄的土房子里，老母親正在跟同村的八旬老嫂子阿莎在云里霧里聊著，兩個鬢毛花白的老人手里各自夾著香煙，一句長一句短地嘮叨，一起打發(fā)著蒼老的時光。二嫂在一旁給兩位老人泡茶。我趕緊掏出香煙給她們敬煙?？吹轿一丶襾恚赣H滿臉的皺紋就變成了綻放的菊花，我忙問母親近來身體怎樣，飯量怎樣，等等。二嫂在一旁插話了，說是香煙少抽一點精神就好一點，勸她戒煙可是偏不聽，還說“老二能戒煙我就戒煙”，她老人家與自己的兒子較上勁了，你說能不被氣死不？

老二指的是我二哥，50歲了，干的是農(nóng)活，抽煙是必須的。母親78歲了，自小受姥姥兩尺多長的黃銅煙斗熏染，煙齡近60年，煙霧繚繞中排遣苦日子留下的嗜好，怎能說戒就戒！母親去年來常犯頭痛，眩暈，自說是小時候被姥姥的銅煙斗敲破腦袋積下的老疾，一犯病就要掛瓶輸液，隔一階段就要反復(fù)一次?？粗赣H犯病時病怏怏有氣無力難受的樣子，二嫂也很難受，就勸母親戒煙，母親卻充耳不聞。

很小的時候我就記住母親抽煙的樣子了。抽煙時，云霧吞吐之際特有的陶醉加沉思狀態(tài)，讓瘦弱的母親增添了一絲男子氣。那時抽的煙葉是自己種的曬煙，味道辛辣。家家戶戶都有種曬煙，收煙葉時用一把輕巧的小彎刀割，曬前要先用一種鋸齒狀鐵片刮一刮煙梗讓汁液流出來，這樣容易曬干，刮煙梗時汁液粘在手上，黏乎乎黑乎乎的。曬干后的煙葉大部分給供銷社收購，精挑一些自己留著，藏在農(nóng)舍的閣樓上。父親隔一段時間就會取下一把煙葉，精心切成煙絲，用白色薄膜袋壓緊裝好放在菜櫥頂上，每天要出工勞作時，就取下一撮裝進小薄膜袋，塞在屁股后面的口袋里，干活歇息時抽。每次切煙時，小孩子也學著大人的樣子，用老刀牌卷煙紙卷煙，卷成一頭大一頭小的喇叭狀，沒吸上幾口就嗆得眼淚直流，就把未吸完的一大坨煙扔掉。大人們卻不在意小孩子這樣的浪費，反正是自家土產(chǎn)的，他們看著小孩子的狼狽相哈哈大笑，很享受地吸著他們的“喇叭牌”。？像我母親和老嫂子阿莎這輩子的農(nóng)村婦女，普遍育有五六個孩子，其中辛苦可想而知，許多婦女因此像男人一樣年輕時就抽上了煙。

母親也能夠像男人一樣叼著煙干活，粘在唇邊的煙蒂隨著干活的節(jié)奏而晃蕩，父親看了覺得很不順眼。但是農(nóng)村婦女抽煙不在少數(shù)，父親奈何不得，就常常責罵母親干活拖拉不利索，兩人就偶爾會吵嘴。夜里睡覺，母親上床后卻不立即躺下，而是習慣地坐在床頭，卷上紙煙，湊著煤油燈點燃吸著，十分享受那一陣子輕松的感覺。我們兄妹幾個一起擠睡在大床上，常常是在濃濃的卷煙味里入睡，久而不覺其辣。有時半夜醒來，看見母親還在吸煙，煙頭一閃一閃的亮著，我就問，怎么還沒睡，母親有時就會惱聲惱氣地摔下一句話，“想要快活就會有那么快活嗎，活兒剛剛做完呢?！?/p>

真不明白那時候的農(nóng)村怎么會有忙不完的農(nóng)活，20歲到60歲之間的祖輩父輩們和大哥大姐們整天被綁在農(nóng)田，可是大家還是吃不飽，一年到頭忙忙碌碌，卻總看不到有什么剩谷子剩麥子，因此，一年到頭大家就都很慌亂，農(nóng)閑時也不敢偷懶貪玩，要在自留地或者山地種些別的作物添補口糧。

公家小隊田里生產(chǎn)的是水稻，夏秋兩熟，春季再收一季小麥。除了水稻和小麥，田野再生產(chǎn)不出別的什么。自留地里，地瓜、粟米、花生三大樣，是閩南農(nóng)村上世紀中期饑餓年代的堅強補給。這些作物種在山上，離家較遠，要想種活它們并且有所收成，父親、母親常常天不亮就要起床，父親先喝下一碗蒜頭鹽水，就趁著天明的曙光去挑茅廁的糞水到山上去，澆地瓜、粟米和花生；母親則是抓緊生火做飯，燒火的木頭是松樹的，耐燒。母親把米和水放好了，蓋上鍋蓋，就快步到屋后的菜園子摘菜、澆菜，或者是到屋前割田坎草喂牛，回來時已是一身汗水，而早飯大體上是快要熟了。偶爾碰上火燒得快，或是中間熄火了，飯未熟，就很焦急，因為小隊出工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父親是個急性子，從山上回來要是吃不上早飯會很生氣，但是因為大家都忙的緣故，不便發(fā)作，于是就窩在心里。而能夠讓父親高興的就是，當他從山上回來時，桌上已經(jīng)有一大碗悶著雞蛋的早飯熱騰騰的在等著他。

在做早飯的同時，有時還要掃地、洗衣服、擦桌椅，孩子們起床了要催他們刷牙洗臉讀書，假如是夏天割水稻的日子，還要抽空把鐮刀磨好，如果是冬翻田地就要提前浸泡鋤頭，碰上初一十五還要燒幾柱香，瑣細不盡。農(nóng)村婦女清晨的時光大都是這樣零零碎碎的，甚至顧不上打理自己的頭發(fā)，于是，飯里、菜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母親的長長的發(fā)絲，聽說有一次父親又在菜里夾出了頭發(fā)絲，不高興地念叨了一句，積怒已久的母親一轉(zhuǎn)身把整盤的青菜倒給了豬吃，這唯有的一次心酸往事成了老倆口如今的老年歲月里的趣味話題。讀小學時課文有一句“天剛露出魚肚白”，老師解釋說是天剛亮時的色彩，表達一種美好的感覺，可是母親的黎明時刻一點也美好不起來，魚肚白一樣的太陽光對母親只有簡單現(xiàn)實的照明作用，沒有任何比喻象征等復(fù)雜的引申意義，不會從陽光里看到燦爛的前程呀美好的希望呀什么的，甚至對于太陽的每天升起毫無感覺，就像自己每天天亮就要起床做飯一樣，是一種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為了不至于把自己的清晨弄得過于忙亂，母親只得充分利用夜晚的時間，在昏黃的煤油燈下，舉著大木棒子捶洗衣服，準備好第二天上工的農(nóng)具，擇好洗好早飯時要煮的青菜，縫補大人小孩衣裳的破洞。在我們年小的時候，我們不會體會母親的辛苦，每當大人把煤油燈點上的時候，我們兄弟幾個就拿出書本，開始在木桌子上做作業(yè)或是大聲朗讀，有時母親會叫我們移一下位子，好讓煤油燈留下更大的角度，夠給母親照亮忙碌的空間。過一會兒，我們做完作業(yè)，在煤油前燈玩手影游戲，用小手疊合成老鷹、兔子、手槍等形狀，投影在新抹白灰的墻上。這時候母親就會大聲叫道，“不讀書了就來幫忙！”最忙碌的夜晚是地瓜收成的季節(jié)。一般是所有山地里的地瓜藤先收割回家，放在天井，夜間集中剁碎后堆在房屋一角，作為豬食。地瓜藤葉子經(jīng)過一段時間發(fā)酵霉爛，會發(fā)出一股子堿味，喂豬時用木勺一挖，如挖爛泥，卻是豬的美食。地瓜藤處理完后，各個山頭的地瓜陸續(xù)挖回來了，完好沒有缺口的地瓜撿拾放進木倉，撒上草木灰，儲藏。比較不成形的、或者是有鋤頭傷口的，就切成地瓜片，曬成地瓜干。切地瓜的夜晚，基本上是全家總動員，各自一個籮筐，上面橫放一塊木板，木板上面是各式各樣的刀。剁地瓜藤和切地瓜片不是什么技術(shù)活，我們兄弟幾個很早就參與其中，借以減輕父親母親的壓力，報酬就是吃上一碗炒地瓜。炒地瓜必須把地瓜切成細絲，豬油熱鍋，蔥苗熗香，硬硬的地瓜絲炒熟變軟了之后再撒上一把碎蔥苗或者蒜苗，噴香無比。？

等到終于可以上床歇息了，母親總還要掀開蚊帳檢查一下是否有蚊子。鄉(xiāng)下的蚊子太多，都削尖了腦袋往蚊帳里鉆，尤其山溝溝的花蚊子個頭可大，被叮著可難受了。母親每夜舉著棕樹葉子做成的拂塵狀驅(qū)蚊拍噼里啪啦的驅(qū)趕，再迅速放下蚊帳，可總有幾只頑固的家伙賴在蚊帳里不走，母親就取來備用的煤油燈的玻璃燈罩，玻璃罩內(nèi)壁涂上一圈煤油，細的一頭用紙堵上，大頭去罩蚊子，罩著了，就用煤油燈燒，蚊子吸足了我們兄弟的血液，肚子鼓鼓的，燈火一燒，身體炸裂，嗶啵作響，空氣中迅速飄起一股烤肉味，母親臉上早早出現(xiàn)的眼角紋，就化作愛意的菊花綻放，綻放在靜悄悄的無夢的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