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老街的記憶

劉慶祥

與故鄉(xiāng)的邂逅是一種什么感覺？是對陌生的熟悉，是對冷漠的親切，是對舊有印象的歸位。我被帶到故鄉(xiāng)的地界純屬偶然。

在利津縣城吃過中午飯，朋友要帶我去看一條老街。汽車在黃河大壩上停下，路的左側，一面寫有“南嶺子”的碑墻赫然撞進眼簾。下一道長坡，往北，一條老街貫穿村莊，直達北嶺子村，離那里不遠，就是母親出生的地方，我的姥娘家。所謂老街，不過650年，卻是黃河口歷史的長度。

這里之所以成為我的故鄉(xiāng)，緣起明朝洪武初年那次遷徙。我的先人們，從山西省洪洞縣大槐樹下到來的時候，這里剛經(jīng)歷了蒙元鐵騎踐踏，整個山東“赤地千里”，白骨露野，大清河默然行走在黃河故道，襯托著一片寂靜與荒涼。

這些來自黃土高坡的先民，持守臨水、擇高而居的法則，率先搶占了大清河邊一條狹長嶺地。由此往北五六里，還有一條嶺地，被隨后到來的人們占領，于是，一片荒蠻之地，誕生出兩個村莊——南嶺子和北嶺子。

數(shù)百年后，黃河沖決河南省銅瓦廂堤防回歸故道，野性在這塊平原上再次釋放，盛怒之下，便是一片澤國，南嶺子、北嶺子村成為一片汪洋中的兩座孤島，使村民免受劫難，驗證了先民們搶占兩條嶺地的先見之明。連年洪水，讓無數(shù)人淪為災民，在逃難者回望的凄惶目光里，這里又成他們及其后人的故鄉(xiāng)。

下黃河大堤，東側是一座普通民居式建筑——村史館，和很多村史館一樣，呈現(xiàn)著村莊斷續(xù)的“線狀”歷史，遠沒有南嶺子650年真實生活豐滿。院子里高起一座木制戲臺，戲臺上，一位83歲老者正在唱揚琴戲。這位揚琴戲的第三代傳人，精神矍鑠，聲音高亢，唱腔頗具氣韻，卻少有游人駐足觀看?！肮方卸紟P琴腔”的南嶺子村，揚琴戲盛況不再，今天所聽到的，只是它遠去的遺韻。更少有人去考究，因黃河泛濫，黃河口一帶的災民，手持揚琴，沿街乞討賣唱的歷史。恰是災民們，忍著饑寒，拖著沉重腳步的流浪，使這個來自外域戲種，在山東一帶廣泛傳播400余年。

老街上，大門樓、木制軒、老門店、古作坊、大茶館等盡顯古意。古老的織布機前，年逾七旬的老嫗在飛梭走線，牽曳著逝去時光里模糊的記憶，喚回了農(nóng)村冬夜，紡車嗡嗡的旋律。農(nóng)閑時節(jié)，一些暖陽普照、風輕氣爽的日子，匠人們走街串巷，選在開闊處，為需要織布的人家牽機、刷機、拴機（即：排布梳理出經(jīng)線、緯線，而后上漿，再將織布所需整上織機，進行調試的過程）。眼前情景，讓我仿佛看到，母親一雙小腳交替蹬踏間，機杼聲聲，晝夜不息。心底泛起久違的溫情，還有艱辛歲月的酸楚。

一路向北，思緒漂泊在古老的民俗民情和過往的追憶里?！耙恢弊撸遣皇强梢宰叩叫ぜ仪f？”我問路邊一位村民。

“走不到。這里往北是北嶺子，肖家莊在北嶺子正西不遠?！贝迕窀嬖V我。

在一個陌生地界上，這樣確切地發(fā)問，我底氣何來，連自己心里都不清楚。我所熟悉的，只有黃河大堤上常見的長長坡道，還有似曾相識的老街，它在600多年的踩踏中，已經(jīng)變成一條河，裝滿了過往記憶。我能感覺得到，這是我的先人們踩踏出來的路，走在上面感覺氣韻充盈。

我最后一次到這里，是40年以前。那年，我接到了入伍通知書，母親要帶我去一趟姥娘家。我用自行車載著母親，按著母親的指引，先是沿黃河右岸上行，擺渡過河，再沿左岸河堤上行，下一道長坡，往東北方向，在兩行楊樹間，從村后進入母親娘家的村子——肖家莊。一路上，母親列數(shù)著經(jīng)過和視線里出現(xiàn)的村莊，感覺得到，母親盡可能讓我記住通往她娘家的路。

那時候，姥爺姥娘已經(jīng)去世，舅在北鎮(zhèn)工作，大表哥在外讀書，所謂住姥娘家，只是與妗子和表弟表妹們見個面，即便如此，想必這段路也是母親最愿行走的“歸途”。從此，我知道了“回娘家”對于一個女人的意味。

那次，給我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一條老街。那是一條寬約四米的南北通道，在姥娘家東側，位于村子中央，兩側房臺高起，在道路中間形成一個狹窄的溝底。街道筆直，貫穿多個村莊，村與村之間沒有邊界，往南通往哪里，并不確知。我何以以為它與南嶺子古街貫通呢？大約是內心希冀勾連起老家與記憶的一種情愫使然吧。

我入伍后第二年，舅舅舉家遷入城市，從那以后我再沒來過。母親去世后，母親娘家那個村子，像一條離岸漂走的船，離我越來越遠了?？墒牵瑢涯锛宜诘男ぜ仪f，一直有個念想，希望有一天，獨自去往那里，在那個無人相識的村莊，四處游走，尋訪曾經(jīng)的記憶，體悟對那個村莊尚未消散的情感。而這次來訪，礙于多人同行，我的腳步不得不停留在南嶺子村北首，內心那個心愿，留待將來去了卻吧！生活中每個人都一樣，腳步總是不能追隨意愿自由奔走。

老街以東二里，有一個原住民村莊七龍河，他們的先人從膠東半島遷徙而來，比南嶺子村的歷史更加久遠，鉤沉著這一地域更久遠的往事。在我想來，明朝以前，山東一帶屬東夷后裔居地，他們反抗蒙元統(tǒng)治的行動，依稀能看到這個古老族裔遺風。

利津縣志記載，七龍河原名匕龍河，大槐樹移民到來的時候，這個村莊只有三戶人家。在中國以龍為尊的封建社會，龍是皇帝的專屬，“七龍”“匕龍”作為村名，皆為大忌，能沿用六七百年，令人費解。

七龍河流傳著一個猛牛屠龍的故事。相傳，村旁曾經(jīng)有一條河，河里生活著七條惡龍，夜夜出來禍害周邊民眾。村里一戶鐵匠家養(yǎng)了一頭牛，長得健壯無比，每天都沖進河里與七條惡龍搏斗，終不能分出勝負。于是，鐵匠打制了兩把鋒利的匕首，裝在牛角上，犍牛頓時毛發(fā)直立，翹起尾巴發(fā)瘋了一樣沖進河里。七條龍像往常一樣，對牛展開攻擊，那牛搖擺著巨大的腦袋，只見牛角翻飛，殺得七條惡龍血肉橫飛，片片血肉直沖云天，從此，七龍河及周邊恢復了安寧。

這個傳說，令人不由聯(lián)想起，山東一帶廣為流傳的“殺韃子”的故事。元朝末年，山東民眾，不堪蒙元政府殘酷統(tǒng)治，約定農(nóng)歷八月十五日這一天，用吃月餅的方式，暗傳消息，誅殺蒙元官員，舉誓起義。此舉，招致元軍對山東采取“拔其地，屠其城”的鎮(zhèn)壓，山東一帶，尸橫遍野，血可漂杵，腥臊惡臭彌漫，紅頭蒼蠅大量繁殖，隨之瘟疫席卷而來，當?shù)厝丝趲捉鼫缃^。猛牛屠龍的故事里，將“匕龍”變成了“七條龍”，雖屬傳訛，但是反映出了當時民怨的真實情形。一個“殺韃子”的故事，讓人看到，被蒙元彎刀斬斷的歷史瘡口，至今還浸出濃稠血污。仇恨，無疑是此地鄉(xiāng)民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將故事流傳至今的原因。

南嶺子村上游十余里，是我的祖籍左家莊，那里的先民同樣來自“大槐樹”。按明朝移民條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同宗同姓不能同遷一地?！蓖酱说氐淖笫闲值埽缓靡郧白?、后左分別立村，我的先人劉佐、劉政兄弟二人，按照此例分別在前后兩村落戶，成為我的山東始祖，和一段家族血脈的起點。對于從西遷徙而來的移民來講，左家莊地處黃河上游，較之南嶺子村當屬搶得了先機之利。

父親七歲那年，一次黃河決口，劉氏家族史上多了一個“漂了莊兒”的故事，一個小康之家，頓時化作大河之中一片浮木，名士輩出的左家莊歸于烏有。大水過后，左家莊重建，少部分眷戀著故土的人，仍然守望在祖居之地，另一部分人遷往黃河下游，在大河以南定居，從此，左家莊分為黃河南北兩部。出于根脈關系，起初稱為上左家莊和下左家莊，如今已經(jīng)少有人提及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

爺爺奶奶帶著年幼的父親，沒在祖上的村莊留住。爺爺挑起擔子，一手搖著“貨郎鼓”，一手牽著父親手，走街串巷，變成了貨郎，走上了背井離鄉(xiāng)的旅途。數(shù)年后，流落在下左家莊以東的一片荒野。為了一份牽念，稱同樣漂泊而來的左家莊為“莊兒里”，意為自己曾經(jīng)的村莊，自己所在的幾戶人家的聚落，稱之“屋子”。有關那些家族歷史記憶，曾經(jīng)被謄抄在稱作“軸子”的紙上。在無法承載文化的荒洼之地，“軸子”就是家族一座虛擬的祠堂，“請軸子”成為重要節(jié)日祭拜祖先的儀式。

遍地蘆葦、紅荊、茅草的荒野，沒有象征著歷史的大樹。災民居地，文化根系浮淺。在我的記憶里，“請軸子”只是一個傳說。據(jù)說，左家莊劉氏家族的“軸子”，曾經(jīng)存放在一個長輩家里，破“四舊”時，這位有心的長者，把下端的畫面撕下卷起，扔進了大隊部門前的火堆，祖上各自名分和傳承關系得以保留，那份“軸子”最終流落哪家，已無從知曉。

牽系著老家的是曾祖的墳塋，墳塋里是來自上左家莊的一抔黃土，父親和爺爺把“他”從老家“請來”，權當祖上的靈魂，守護著這個尚無根基的家族。曾祖的墳塋，成了我家一片三角形墳地頂點。至今，那片墳地里已經(jīng)有五代人的尸骨，最小的一個是叔伯哥的兒子，他在海上死于一場海嘯，最新的一座墳墓是我的四哥。

記得上中學時填表，父親告訴我，“籍貫”一欄填寫“利津縣鹽窩公社左家莊”。記不起從什么時候開始，左家莊從我的表格里消失，變成了山東省墾利縣，父親逃離的那個老家，離我越來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