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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造訪

    2023-01-21 02:03:02鐘嵐
    青春 2022年12期
    關(guān)鍵詞:朱莉妻子

    鐘嵐

    清晨將醒未醒之際,一個主意突然從腦子里冒出來,這讓嚴軍來了精神,于是再也睡不著,早早就爬了起來。

    他中午要趕到本市某個宴會中心,為某個公司的年會活動拍照加攝像。當然,這是一次有償服務(wù),是接的一個小活,因為是小活,報酬不高,所以他一個人干就夠了。一臺照相機、兩個鏡頭、一臺小高清攝像機、還有一個三腳架,這就是他所需的全部器材。從家到會場,連背帶拎,他自己完全可以勝任,或者說,這么干已經(jīng)不止一次了。

    但說到這個活其實也是題外話,只是為了簡單介紹一下他今天的既定計劃,而他一大早心血來潮的主意和這個活的唯一關(guān)系就是:老仲所住的小區(qū)門口剛好有個公交站,那里有車直達宴會中心。

    去宴會中心本身就得轉(zhuǎn)一次車,在哪兒轉(zhuǎn)都一樣,所以嚴軍打算早點出門,先坐一趟車去老仲家造訪,結(jié)束后再從那兒坐另一趟車去宴會中心,這樣上下車都很方便,也不用專門跑遠。

    不過有個問題是:老仲以前和嚴軍打過招呼,若來造訪提前打電話,但嚴軍不想先打電話,他擔(dān)心老仲會有意回避他,推說不在家,這樣自己就變得很被動了。

    根據(jù)嚴軍的了解,老仲不喜歡戶外運動,打從退休后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里不怎么出門,所以早上這個點過去,自己基本不會撲空。就算撲空也無所謂,只不過多走幾步路而已,提前趕到宴會中心去做做準備工作也行。

    嚴軍還是決定不打電話直接過去,搞個突然襲擊。他退休前在廠里做過基層干部,喜歡(而且經(jīng)常)搞突襲,去生產(chǎn)班組或下面的部門查崗查哨,對此他習(xí)慣稱之為“逮”,逮各種偷懶怠工的人。

    今天他也打算如法炮制,去“逮一逮”老仲,想到這里他不由得暗自笑了起來。

    隆冬時節(jié),室外相當寒冷,嚴軍用帽子、圍巾、手套把自己包裹嚴實后,八點半準時出門,坐了約半小時公交車,下來又走了五分鐘左右來到老仲家門口,摁響門鈴。老仲開門一見是他,臉上掠過一絲不快,嚴軍假裝沒注意到。

    “來之前怎么不打個電話?”老仲說。

    “我是順道過來的,坐在車上突然想到會路過你家,就臨時決定下來跟你問個好?!?/p>

    屋里開著空調(diào),溫暖卻帶點滯重的氣息撲在嚴軍臉上,讓他剛剛被寒風(fēng)吹得有些凝固僵硬的面部皮膚感覺微微發(fā)癢。

    “萬一我不在家你豈不是白跑一趟?!标P(guān)上大門,老仲找了雙拖鞋給嚴軍換上。

    “你要真不在家我就走了?!眹儡姲褦z影包和三腳架放到地上。

    “你這是要去干什么?”老仲指指攝影器材。

    “一個展會,我負責(zé)現(xiàn)場的攝影?!?/p>

    “時間來得及嗎?”

    “我又不是第一次拍攝了,該拍到的東西我一樣都不會落下,我對于時間的把握……”

    “我是問你趕過去還來不來得及,”老仲打斷嚴軍,“你又到我這兒來一趟。”

    “哦,這個啊,來得及,我聊一會兒就走?!?/p>

    嚴軍脫下外套和帽子等掛到門口衣架上,然后和老仲一起坐進沙發(fā)。老仲的妻子原本正在忙家務(wù),這時給嚴軍端來了一杯茶。

    “不用麻煩,我一會兒就走?!眹儡娊舆^杯子放到茶幾上,然后上下左右看了看老仲家的客廳。

    一張大畫桌和兩盆綠植臨窗而置,桌上文房四寶齊全,與畫桌呈直角的一側(cè)立著一個高及天花板、半面墻寬的書柜,三面墻壁上都掛有鏡框,尺寸不一,其中既有老仲的畫作,也有別人的,但這些畫與嚴軍上次來時留下的印象不同,想必已經(jīng)換過不止一批。

    “最近怎么樣?。棵κ裁茨??”嚴軍問。

    “畫畫呀,退休有了時間不正好畫畫嗎?”老仲說。

    “是啊,我也一樣,終于可以忙點自己真正喜歡的事了?!眹儡娪米旒廨p啜一小口滾燙的茶水,又舒了口氣,問,“你現(xiàn)在還賣畫嗎?”

    老仲停頓了兩秒,嗯了聲。

    “市場怎么樣?”

    “……市場?我從來不關(guān)心市場,”能聽出老仲有點不大耐煩,“都是喜歡我畫的朋友直接到我這兒來買,至于之后再怎么操作我從來不管?!?/p>

    “畫價是不是每年都在漲?”

    “也不一定……欸,你今天不會是來專門調(diào)查我賣畫情況的吧?”

    基層是企業(yè)發(fā)展基礎(chǔ),企業(yè)一切生產(chǎn)經(jīng)營管理實踐活動最終要落實到基層、體現(xiàn)在基層?;鶎铀枷胝喂ぷ魇谴_保基層科學(xué)發(fā)展、穩(wěn)定發(fā)展、和諧發(fā)展的重要武器和根本保證,事關(guān)企業(yè)基礎(chǔ)牢不牢、穩(wěn)不穩(wěn)、好不好。新形勢下,強化企業(yè)基層思想政治工作對于鞏固企業(yè)改革、發(fā)展、穩(wěn)定大局至關(guān)重要。

    “哪兒的話!”嚴軍笑了。

    老仲也笑道:“你是不是打算向稅務(wù)部門舉報我?”

    “開什么玩笑!……我的意思是現(xiàn)在咱們都有時間了,哪怕只是愛好也可以產(chǎn)生效益嘛。你看我,攝影原來只是個愛好,現(xiàn)在一退休馬上就變成了副業(yè),不對,現(xiàn)在攝影就是我的主業(yè)?!?/p>

    “我也是開玩笑的……不過你老把效益放在嘴邊,一聽就是企業(yè)思維,難免讓人……我是好心哦,提醒你?!?/p>

    “這我知道。我也就是跟你才這么說,一般我不會在外面用這些企業(yè)語言的。好歹攝影也是個文化藝術(shù)產(chǎn)業(yè),對吧?”

    老仲輕嘆口氣,點了點頭,隨即就聽見嚴軍的一聲深深的嘆息。

    “又怎么了?”老仲問。

    “還是你有先見之明啊,早早從廠里調(diào)到事業(yè)單位,現(xiàn)在退休金比待在企業(yè)的要多一倍都不止吧?”嚴軍的最后一句話是對老仲的妻子說的。

    “不就是這幾年才提的嗎?之前那么多年他的工資也沒有我高啊。”老仲的妻子說,她是一直在廠里工作到退休的。

    “兒子呢?”嚴軍又問。

    “在外地拍戲?!崩现俅?。

    “出成果了?”

    “他一個朋友的電視劇,喊他去做副導(dǎo)演?!?/p>

    “那就不能算是他的作品了,只是個活兒,對吧?”

    老仲沒回話。

    “他紀錄片會不會搞?”

    “干什么?”

    “我有個題材,如果他來拍,拍得好的話能成為他的一個作品。他們搞電影的不都是拿著拍的作品去參加影展什么的,說不定得個獎他就出來了?!?/p>

    “什么題材?”

    嚴軍略一沉吟,像是在組織語言,然后才說:“我女兒和女婿不是準備搞一個廣告公司嘛,上次跟你說過的?!?/p>

    “嗯?!崩现倏粗鴩儡姷难劬Γ人南挛?。

    “他們倆現(xiàn)在剛開始創(chuàng)業(yè),我眼見著他們從各種準備工作一步步過來,確實不容易,所以我就覺得這是個好題材,你兒子要是來拍,堅持個幾年下來,也不要幾年,我估計兩三年內(nèi)他們這公司就會大不一樣,到時候你兒子這個片子記錄了他們的整個創(chuàng)業(yè)過程,多有意義??!”嚴軍說著,發(fā)出了會心的笑聲。

    “我覺得他可能沒什么興趣?!?/p>

    “那我來跟他說,你把他電話號碼給我?!?/p>

    “他現(xiàn)在挺忙的,一直都在外地,恐怕沒時間接你這活兒。”

    “欸,這可不是個活兒?。∵@是有藝術(shù)價值的。我剛才不是說了嘛,拍出來就是他的一個作品?!?/p>

    “對他來說就是個活兒。”

    “那他的觀念不對?!?/p>

    “……你不會是想要他免費給你拍吧?”

    嚴軍像被戳了一下,但神色很快又恢復(fù)如初,“我可沒這么想,我只是想給他提供一個題材,再說這本來就不是個商業(yè)化的東西……他要實在沒興趣那就算了?!?/p>

    “我看算了吧。孩子的事我們最好還是別去摻和?!?/p>

    “我是覺得可惜了,一個這么好的題材?!?/p>

    “你自己可以拍嘛,就不會白白浪費了,你不也有器材嗎?”老仲指指地上的攝影包。

    “是,其實我也正打算自己拍的?!?/p>

    嚴軍端起杯子又喝了兩口茶。

    “對了,不說這個了,”嚴軍像是又想起什么,“你要不要入股?”

    “什么?”老仲沒聽清。

    “我女兒這公司啊,業(yè)務(wù)前景很好的,以后肯定越做越大。有好事我自然不能忘了老朋友,這可是個好機會??!”

    “什么意思?”

    “入股啊,你要不要入?”

    老仲又不說話了。

    “我跟你說,這個機會很難得,他們現(xiàn)在外面的業(yè)務(wù)渠道很多,以后效益肯定越來越好,利潤會很大,對了,我自己還準備在他們那兒搞個攝影棚,這樣就能承接商業(yè)攝影的業(yè)務(wù)了。真的,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啰,錯過你絕對后悔。原來七車間的老胡你知道吧?他條件比你差多了,都入了兩萬塊錢的股,證明他還是很有眼光的?!?/p>

    見老仲仍不表態(tài),嚴軍又道:“你不是想出畫冊嗎?包裝印刷這塊兒他們也做,到時候我來給你拍反轉(zhuǎn)片,他們制版印刷,肯定比你在外面做便宜得多,而且外面一做就必須得多少本,你在我這邊做,一二十本、二三十本我都帶你做。”

    “不可能吧?只有達到一定數(shù)量印刷廠才肯印?!?/p>

    “那你是不知道,現(xiàn)在更先進了,有一種機器少量的都能印?!?/p>

    “是那種高精度打印機吧?那種大的?!?/p>

    “就是那種,原來你知道啊?!?/p>

    “那也不能算是正規(guī)印刷。”

    “一樣,甚至比常規(guī)印刷的效果還好?!?/p>

    老仲搖搖頭,嚴軍又加了把勁,“你非要上印刷廠也行,沒問題,老朋友嘛,都包在我身上。行了,不糾結(jié)這個了,你到底要不要入股?你要是作為股東,任何要求我都能想辦法滿足你?!?/p>

    “我們家不搞投資什么的,怕麻煩?!崩现倨拮訌膹N房里發(fā)話了。

    “麻煩什么,一點都不麻煩!平時你們什么都不用管,光等著年底分紅就行?!眹儡娪洲D(zhuǎn)向老仲,“你又能賣畫,還舍不得這點錢?。俊?/p>

    “我們不像你,我們沒有經(jīng)營頭腦,再說現(xiàn)在年齡也大了,就想過點安生日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確實不想掙這個錢?!币妵儡娺€要說什么,老仲又緊接著道,“這事就此打住吧!敘舊聊天我們歡迎,其他的就暫且免了吧?!?/p>

    老仲都說到這份上了,嚴軍只好止住這話題。兩人一時無話,各喝各的茶水,氣氛隨之多少變得有點沉悶。

    嚴軍想告辭,于是瞄了一眼放在茶幾上的手機,9點43分,尚早。他于是起身打了個招呼,走進老仲家的衛(wèi)生間。

    嚴軍小解后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剛好看到老仲也從廚房里出來。不注意的話,會覺得老仲和妻子的樣子很平靜沒什么異樣,但嚴軍是擅于觀察的,他發(fā)現(xiàn)老仲夫妻臉上的表情是那種掩飾后的故作鎮(zhèn)定。

    他們一定是趁自己在衛(wèi)生間時小聲說了些什么,見自己出來又趕緊分開。嚴軍想。

    但嚴軍也裝作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沒察覺,以松弛的狀態(tài)再次坐回沙發(fā)里。老仲給嚴軍茶杯中添了開水,自己也坐下。

    “有個事想跟你打聽一下,剛才突然間想到的?!眹儡娬f。

    “什么事?”

    “現(xiàn)在要是找一個有名的書法家寫張字方不方便?”

    “你說的有名是有名到什么程度?”

    嚴軍抬起頭,180度掃視了一下客廳的墻面,最后目光停留在懸掛于高處的一個木刻匾額上。

    “比如說衛(wèi)湖亭?!眹儡娭噶讼仑翌~。

    “你要寫什么?”

    “給我女兒的公司寫個招牌?!?/p>

    “他給人寫招牌一萬元一個字?!?/p>

    “什么?開玩笑吧……”嚴軍一臉驚愕,“你這不就是他寫的嗎?他也找你要這么多錢?”

    “這是十幾年前一次搞活動的時候?qū)懙?,再說我這個是齋名,又不是店招?!?/p>

    “你找他寫能不能便宜些?”

    “便宜不了,誰找都一樣?!?/p>

    “太黑,實在太黑了……”嚴軍連連搖頭,“那算了,要是找你老師寫一下呢?”

    “他是五千元一個字?!?/p>

    “他還要五千元?”

    “五千元算便宜了,是我找他,要換成不認識的人還不止這個價?!?/p>

    嚴軍又搖起頭來。

    老仲見他十分為難的樣子,說道:“名頭不大,但字很好的也有,我朋友,大概一千元一個字吧。”

    “名頭不大還要一千元?”

    “字好??!”

    “……現(xiàn)在這些所謂的書法家怎么都這樣?給人題個招牌把他的字掛在外面,本身不就是在為他做宣傳嗎?還能這樣要錢!”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沒什么意思,我是說這本身就是件互惠互利的事嘛?!?/p>

    “你是想要人家給你白寫?”

    “白寫……怎么叫白寫呢!你怎么老說這種話?”

    “你用他的字做招牌,不就是要借他的名氣從事商業(yè)活動賺錢嗎?想用他的影響力抬高你的身價。”

    “欸,我發(fā)現(xiàn)你現(xiàn)在的思維方式有問題,是不是這個圈子的風(fēng)氣給帶的???這可不對呀,你怎么變得……”

    “是你的思維方式該改改了!”老仲忍不住打斷嚴軍,“你要知道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那個企業(yè)的基層干部了,角色變了講話的腔調(diào)就得跟著變,同為普通老百姓都得實在些,沒人喜歡聽你打官腔。再說我早就不在廠里了,跟你沒有任何工作上的交集,更不存在絲毫隸屬關(guān)系,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用這種口氣跟我講話!還有,你請人幫忙、求人辦事就得拿出相應(yīng)的態(tài)度,不要把關(guān)系混淆了,更不要搞顛倒了!還有,你下次再來一定提前打電話,不然不要怪我到時候不給你開門!”

    嚴軍被老仲的一通話弄了個大紅臉,他坐著沒動,也不吭聲。

    過了一會兒老仲也平靜下來,又說:“我可以給你寫這個招牌,也不要你錢,拿回去你用不用都可以,怎么樣?”

    嚴軍看了看老仲。

    “或者你自己寫,你以前學(xué)過刻圖章還不會寫字嗎?”

    “你這不是開玩笑嘛!”

    “那要不要我?guī)湍銓懀俊?/p>

    “……行吧。”

    老仲開始從桌柜里拿紙。

    “看來你對我有很多誤解啊,”嚴軍干咳兩聲,“也可能是我想得不夠周到?!?/p>

    “話說重了別放在心上?!崩现龠呎f邊裁紙。

    固定電話響起,老仲妻子接完掛掉后說:“一會兒還有人要來。”

    “誰???”老仲問。

    老仲妻子沒回答,而嚴軍卻注意到她好像是在回避什么。

    老仲正在寫字,又追問了一句:“是誰???”

    “……朱莉和她家小宋一會兒過來?!逼拮舆€是說了。

    嚴軍一聽立刻問她:“是廠進出口公司的宋華嗎?”

    老仲這才抬起頭,發(fā)現(xiàn)了妻子眼神中的一絲不快。

    “是宋華吧?”嚴軍又問老仲。

    老仲“嗯”了一聲。

    “你們是怎么認識的?”

    “我們都幾十年老朋友了?!崩现倨拮诱f。

    “她跟小朱從進廠時起就是好朋友?!崩现儆盅a充。

    “奇怪,我怎么一直都不知道呢!”嚴軍一臉納悶。

    老仲夫妻不再搭嚴軍的腔。

    老仲試圖快點寫完,卻因嚴軍沒說清楚寫錯了一個字,只能重寫。第二張也有不妥,直到第三張才算完成。寫完疊好裝進一個信封后交給嚴軍,老仲說:“今天就先這樣吧,你看我這兒還有人要來……”

    話音未落,門鈴聲已響起。老仲妻子開了門,宋華、朱莉夫妻倆進來看到嚴軍,愣了一下。

    “好久不見?!眹儡娦χ麄z打招呼。

    “好久不見。”宋華夫妻也點了點頭。

    “嚴軍來找我有點事,已經(jīng)弄完了?!崩现僬f。

    嚴軍拿著信封帶著微笑坐回到沙發(fā)上他原先的位置里,沒有要走的意思。老仲見狀,略一遲疑后請宋華坐進沙發(fā),宋華推辭。因為沙發(fā)小,且只有一張,宋華于是跟朱莉一起,自己動手從客廳另一頭的飯桌邊搬來兩張椅子,這才坐下。

    “聽老仲說你們是老朋友了我還奇怪呢,怎么一直都不知道?!眹儡娐氏扰收勂饋?。

    宋華夫妻笑笑,沒接話。

    “你們從家過來?”

    “回國探親,正好過來聊聊?!敝炖蛘f。

    嚴軍一驚:“你們出國啦?”

    “已經(jīng)定居快兩年了?!敝炖蛘f。

    老仲妻子端來兩杯新沏的茶,與此同時嚴軍仍在問:“去的哪兒?”

    “謝謝。”宋華、朱莉從老仲妻子手中接過茶杯放下,才又看向嚴軍?!靶挛魈m?!彼稳A說。

    “欸,奇怪,我怎么一直都不知道呢!”嚴軍一臉納悶。

    老仲妻子又從臥室里給自己搬來一張椅子,這樣所有人都圍著茶幾就座后,整體呈現(xiàn)為一個不規(guī)則的橢圓,客廳頓時顯得窄小了許多。

    “那邊好適應(yīng)吧?”老仲妻子問朱莉。

    “好適應(yīng),舒服得很,四季如春,景色、空氣好得不得了,天總是藍的?!?/p>

    “除了下雨天?!眹儡娦Φ馈?/p>

    “語言呢?語言方面好不好適應(yīng)?”老仲問。

    “語言不是問題,”宋華說,“你看我們年齡都不小了,到了那邊頂多大半年,基本日常生活用語也都能掌握了,我們那兒還有專門面向華人的語言基礎(chǔ)班,只要經(jīng)常說,掌握起來很快的?!?/p>

    “我們住的那個社區(qū)也有不少華人,一上來大家都會相互照應(yīng),人都很好的?!敝炖蜓a充道。

    “你們是通過什么關(guān)系出去的?”嚴軍問。

    朱莉頓了頓:“有個機會申請通過了就去了?!?/p>

    “什么機會?”嚴軍追問。

    “移民機會啊?!?/p>

    “我知道是移民,我是說通過什么渠道?!?/p>

    “正常渠道,合法渠道。”朱莉回得相當干脆。

    嚴軍調(diào)整了一下語氣:“……我的意思是移民也分好幾種,技術(shù)移民,投資移民,還有其他的,你們是哪種???”

    朱莉沒再接嚴軍的話,她流露出不愿繼續(xù)的表情。

    宋華看了朱莉一眼,對嚴軍說:“我們是投資移民?!?/p>

    “那需要多少錢?”嚴軍立即跟上。

    “當時是一百萬紐幣?!?/p>

    “一百萬紐幣……”嚴軍沉吟了一下,“相當于多少人民幣?”

    “你自己換算一下嘛?!敝炖蛴纸舆^話頭。

    “我不了解啊,大致相當于多少?”

    “記不得了,匯率一直都在變的?!敝炖虬岩暰€從嚴軍臉上移開,轉(zhuǎn)而對老仲夫妻說,“你們身體都不錯吧?看你們精神都挺好的?!?/p>

    “都挺好,”老仲妻子說,“他畫他的畫,我反正就忙忙家務(wù),也沒什么其他要煩心的?!?/p>

    “是啊,仲師傅畫畫本身也是一種修身養(yǎng)性的方式?!敝炖蛘f。

    “你們這筆錢全是自己的?還是又籌了一部分?”嚴軍問宋華。

    “都有?!?/p>

    “籌這筆錢不容易吧?”

    “還行?!?/p>

    “哦對,你們籌這筆錢應(yīng)該還是相對比較容易的,畢竟你原來在廠進出口公司嘛。”

    “我們帶去的錢,”朱莉突然又扭頭,把目光再次對準嚴軍的臉,“無論是自己的,還是從其他地方籌的,都是正當合法的錢。”她顯然有點動氣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真沒別的意思?!眹儡娳s緊解釋。

    “你女兒呢?”老仲妻子問朱莉,她試圖岔開話題,緩和氣氛。

    “哦……她這次沒回來,那邊還有不少事要忙?!?/p>

    “年輕人適應(yīng)能力是要強得多?!?/p>

    “她比較神,”朱莉情緒轉(zhuǎn)好,“她過去沒多久就認識了不少人,現(xiàn)在跟朋友一起做貿(mào)易?!?/p>

    “她也算是子承父業(yè),不對,女承父業(yè)。”老仲妻子笑道。

    “那你們倆現(xiàn)在在那邊做什么?”嚴軍問。

    “不做什么,就等著以后養(yǎng)老?!敝炖蚧厮?,回完又轉(zhuǎn)向老仲妻子,“你兒子也有出息??!上次聽你說他去學(xué)了電影,現(xiàn)在怎么樣?對了,他好像不在家吧?”

    “在外地拍戲呢,現(xiàn)在經(jīng)常在外面?!?/p>

    “好啊,說不定你們就培養(yǎng)出個大導(dǎo)演了!你看,仲師傅畫畫,兒子拍電影,同樣都是搞藝術(shù),不也是子承父業(yè)嗎?”

    “哪里哪里。”老仲笑道。

    “影視這行現(xiàn)在也不好干,吃力不討好,容易挨人罵,”嚴軍又說,“我覺得還是像老仲這樣畫畫更好,你兒子以前不是也學(xué)過畫畫嗎,不行就喊他回來,繼續(xù)畫畫才算是正兒八經(jīng)的子承父業(yè)?!?/p>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孩子的事我們現(xiàn)在從不干涉。”老仲也不高興了。

    老仲妻子和朱莉拉著家常,老仲和宋華也聊著各自的情況,嚴軍一時沒有具體的交談對象,于是沉默地聽著眼前這四人的話,聽了一會兒后再次開口:“聽說最近新西蘭地震很厲害,你們有沒有被震到?”出口覺得不妥他又立即改口,“你們有沒有受到影響?”

    “當然沒有,新西蘭那么大,地震的地方離我們十萬八千里,而且我們住的是自己蓋的房子,地基實在,即使地震也不怕!”朱莉停了一下又說,“我們不做虧心事沒害過人,好人有好報,這種壞事是不會找上我們的?!?/p>

    嚴軍干笑兩聲。

    “你趕到那邊還來得及嗎?”老仲提醒嚴軍。

    “什么?”

    “展會那邊。要不要做些準備工作?”

    “要做?!?/p>

    “那行,我就不多留你了。”老仲看看鐘,“時間也不早了,我這兒還有些其他安排,你也要坐車,就早點過去吧?!?/p>

    嚴軍意識到這是老仲在下逐客令了。他看看手機,已近十一點,自己也確實該往宴會中心趕了,于是起身告辭。老仲把他往大門口送的時候,嚴軍還能聽見客廳里的說話。

    “一會兒一起出去吃頓飯吧,我們請客。”這是朱莉的聲音。

    “哪能讓你們請客!你們難得回來一趟,應(yīng)該我們做東才是?!边@是老仲妻子的聲音。

    “真不要跟我們客氣,我們今天來就是……”

    “是你們太客氣了……”

    里面的推讓和客套讓嚴軍覺得有些好笑,除此之外還有讓他感到可笑的一點,他們明顯是在等嚴軍走了才開始提吃飯的事,但嚴軍未完全離開,還在門口穿鞋,他們就急不可耐地開始了,難道以為他嚴軍聽不到嗎?還是見他真要走了所以才無所顧忌?要么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尚?!他嚴軍原本就沒打算要留下來跟他們一起吃飯,因為宴會中心那邊有他的一個席位,他們這樣自以為是地防著他嚴軍,也真夠小氣的。而且,從目前的情形看,除了吃飯的事,他們肯定還有些其他話題也要等到他嚴軍走了之后才會說,比如宋華、朱莉現(xiàn)在在那邊到底怎么樣,究竟在干什么,這趟回來找老仲是不是有什么事。總之,這么提防著他嚴軍,反正十分可笑。

    即使嚴軍重新系了鞋帶,以及在穿戴外套、帽子等一系列防寒衣物的過程中磨蹭了一下,卻總有完成的時候。他把裝三腳架的袋子重新背上身,分別拎起裝照相機和攝像機的包,跨出了老仲家的門檻。

    嚴軍走下樓道臺階時,老仲對他招了下手,然后就關(guān)上了金屬大門。從響聲判斷,老仲是按著門內(nèi)把手關(guān)的門,是一種對身處門外者的禮貌關(guān)法,但就是這輕輕的“咔噠”一聲卻讓嚴軍頓時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失落感。

    他帶著有點悵悵的心緒往外走,邊走邊試圖找出造成這種心緒的原因,在即將走到公交車站的時候他得出一個初步結(jié)論,就是此趟對老仲家的造訪收獲甚微,而且還碰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釘子,受了點不明不白的冷遇,果真是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

    走上站臺時他輕輕噓出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從他嘴里呼出,幾乎還沒從半空中消失,他的情緒突然間又變好了,原因是身旁的一幕猛地闖入了他的視野。

    在嚴軍右側(cè)幾米開外,同在站臺上,一個年輕父親正抱著一個幼童。幼童身著鼓鼓的小棉襖、小棉褲,戴著毛線帽和圍脖,穿著小運動鞋,從外形和顏色上嚴軍一時分辨不出這是男孩還是女孩。

    幼童也發(fā)現(xiàn)了嚴軍,或許是對他一身的裝備感到好奇,于是越過父親的肩頭開始直直地盯著嚴軍看,但照在臉上的陽光又讓其不時瞇起眼睛。

    與幼童對視了片刻,嚴軍忽然瞪大眼球吐出舌頭下意識地做了個鬼臉,而幼童則像是見怪不怪,唯一的反應(yīng)只是稍稍噘了下嘴,上嘴唇碰了碰鼻尖下似有若無的一滴清鼻涕。

    一種柔軟溫暖的觸動從嚴軍心底升起,之前的悵然徹底消散,緊接著,在這寒冷的天氣里,他感到那股久違多年的干勁和斗志又重新在他身上回歸了。

    沒錯!不管別人肯不肯幫她,我都一定要幫她,這是我對她的承諾,也是我應(yīng)該做的貢獻,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她,誰叫她是我的獨生女呢!

    嚴軍想著,把身上的裝備整了整,然后朝公交車即將駛來的方向遠遠眺望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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