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愛民
清明節(jié)回老家,陪母親聊天,聊著聊著就提到了啞姑。
母親說啞姑總算找了個好人家,苦日子終于熬到了頭:人這一輩子啊,不可能只有苦沒有甜。我為啞姑感到高興,她的人生終于有了暖色調(diào)。在那之前,我每次回老家聽到的有關(guān)啞姑的消息都是令人心情沉重的。
啞姑真名叫小青,因為啞,全村男女老少都管她叫啞姑。這個不會說話的鄉(xiāng)村女子啞姑,卻留給我很多溫暖美好的記憶。我時常會在歲月的靜寂里想起她。
啞姑家住后街,她家門前是個小場院,場院邊上有棵歪脖老榆樹,一到春天榆錢滿樹,吸引著孩子們爬上去邊捋邊吃。老榆樹近旁垛著麥秸垛。我小時候常和伙伴們在場院里捉迷藏、扔沙包、跳大繩。有時,我們會跑進啞姑家院子里玩,啞姑見了我們,一邊比畫一邊咿咿呀呀地同我們打招呼。那時候,啞姑的姐姐已經(jīng)出嫁,哥哥結(jié)婚后也另立門戶過日子了,她和同樣啞巴的弟弟跟父母一塊生活,日子過得緊緊巴巴,但再貧困的日子,還是要打起精神頭兒過的。尤其是啞姑,她以自己的勤勞和聰慧,調(diào)劑著生活的酸甜苦辣,讓暗淡的日子多了些明快。
啞姑很愛種些花花草草。她家小院子里的秫秸花、喇叭花、洋紅薯花、雞冠花和指甲桃(鳳仙花)都是啞姑一手侍弄的?;ㄩ_時節(jié),白色、粉色、紅色、黃色、紫褐色……五顏六色的花朵把小院裝扮得格外漂亮。啞姑家的花燦爛了我們這些鄉(xiāng)村女孩子的夢。夏天是指甲桃盛開的時節(jié),我和小珍、淑云、秀紅天天黏在啞姑家。四個女孩子蹲在花前,摸摸這朵,瞧瞧那朵,挑自己喜歡的顏色摘。手指染了指甲桃的汁液,變成彩色的了??諝饫镫硽柚z絲指甲桃特有的芬芳氣息。你摘兩朵插到我的辮梢上,我挑兩朵插在你耳朵旁,幾個小丫頭嘰嘰喳喳,嬉鬧不停,招惹得棗樹下拴著的那只小狗不時朝我們汪汪幾聲。傍晚收工回家時,啞姑時常順路帶些蓖麻葉回來。晚飯后,她把我們白天摘下來的指甲桃花瓣收進一個粗瓷大碗,撒些鹽進去,調(diào)拌幾下,腌漬一會兒,然后拿搗蒜的小槌輕輕地搗。啞姑神情專注,她的身子隨著手的動作一顫一顫的。難怪人家說啞姑是個美人坯子,燈影子里的她,彎彎的眉毛略微上揚,眼睫毛密密地垂下,遮住了眼睛,嘴唇比一般人紅許多,嘴角微微上翹著。紫方格粗布短袖褂穿在她身上,身段苗條,正可身兒。當(dāng)?shù)?、清雅的香甜氣息在我們身邊彌漫開來時,啞姑便住了手。我們抽動著小鼻子,使勁兒聞啊聞。先給我染!先給我染!幾雙小手齊刷刷伸舉到啞姑眼前。啞姑長長的眼睫毛快速忽閃幾下,嘴里咿咿呀呀,細長的手指輕輕點上我們的鼻尖。我們吐吐舌頭,笑作一團。啞姑用竹簽挑起漬好的指甲桃花瓣,輕輕地敷在我們的十個指甲上,然后取過蓖麻葉,把每一根手指都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再用細線纏繞幾圈,打個活結(jié)。第二天早晨一睜眼,我們迫不及待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蓖麻葉,看指甲染好沒有。呀,一夜之間,十個手指甲都變成了深深的橘紅色。我的最紅!我的比你的紅多啦!我染得最好看!小丫頭們比較著,炫耀著,美好的一天便在這嬉笑聲中開始了。
我眼里的啞姑是個奇特的女子。她不會說話,和人溝通交流起來勢必會有些阻礙,尤其像我這樣的小孩兒。但這些絲毫沒有影響我對她的親近。我想,這一方面源于她對我的關(guān)愛與呵護,另一方面是因為她那些“美”的心思特別吸引我。
小時候的我,特別膽小。一天,外號“孬泥兒”的半大小子提著一條血淋淋的蛇追趕他的玩伴。我躲他們遠遠的,心驚膽戰(zhàn)地溜著墻根兒走。突然,一物倏地飛來,擦著我的褲管滑落到腳邊。蛇!我尖叫一聲!“孬泥兒”那幾個壞小子跑攏來。不就條蛇嗎,至于把你嚇成這樣?“孬泥兒”兩手掐腰,陰陽怪氣。你的膽兒是泥捏的吧?其他人哄笑著附和。我倚著墻,捂著臉哭起來。突然,耳邊傳來熟悉的咿呀聲!透過指縫,我看見啞姑拎著鋤頭跑過來,她指著那幫壞孩子喔喔呀呀地一通數(shù)落,嚇得他們一溜煙跑遠。啞姑不再去追,她用鋤頭把爛蛇鉤起,扔到幾十米外的枯井里去。我用手背擦去眼淚,低頭一看,左褲腿染上了一道血印子。啞姑把鋤頭扔一邊,摟著我的肩膀一頓比畫,她的眼里充滿關(guān)切,似在告訴我,有她呢,叫我別怕。我的恐懼與委屈消散了,聽話地任由她牽著手往家的方向走去。
有年冬天,我爬啞姑家門前場院里那棵歪脖榆樹時,不小心把指甲蓋兒掀起半截,疼得眼淚汪汪,齜牙咧嘴。不知誰跑去告訴了啞姑,啞姑把我?guī)У剿遥褐}水,輕輕地把我指甲周圍的血漬和臟東西擦凈,然后剪塊干凈的布條幫我包扎好。她擔(dān)心我的手指凍傷,第二天又用碎花布給我縫了一只棉手悶子戴手上。娘見了翻來覆去瞧著,不住地夸啞姑針線活好。娘說啞姑心靈手巧,織布、紡線、繡花、做鞋子,樣樣在行,全家人的針線活都由她操持。去啞姑家玩時,常見她在織布機上手腳并用地忙活,梭子在兩層緯線之間穿來穿去,繒子不停地把經(jīng)線一根根擋下來,我的眼不大會兒工夫就跟不上趟了,啞姑懷中的布卷慢慢地長出了一截??棽嫉膱鏊彩菃」玫呐P房,一個土炕,簡單的被褥而已。啞姑在粗布門簾上繡了兩只蝴蝶,栩栩如生,讓人感覺它們只是在門簾上作短暫停留,隨時要飛走,說不定哪一會兒就飛落到庭院里盛開著的洋紅薯花上去了。窗臺上,幾個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酒瓶里時常插些啞姑從田野里采回來的野花: 淺黃色的燈籠花,藕荷色的“喜酒花”,紫紅色的“布袋米”花、金黃色的蒲公英、苦菜花,白色的野菠菜花,粉色的豬秧草花,黃、白、絳紫色的野菊花……有的極其常見,卻叫不上名字。它們按照自己的時令,一束束地綻放在啞姑的窗臺上,從春天,一直到秋天。冬天沒有花草可插了,聰慧的啞姑卻沒有讓它的窗臺歸于沉寂——幾枝蠟梅臨窗怒放了!初次看到那些梅花時,我有些愕然和恍惚,蠟梅花只在畫上見過,我們那一帶從無種植。哪來的呢?我?guī)撞娇绲酱芭_前,細瞧之際,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蠟梅”竟然是帶圪針的棗樹枝子和爆米花的“天作之合”,一粒粒爆玉米花插在圪針上,完全炸開的,是盛開著的蠟梅花;未炸開的,是含苞待放的蠟梅花。從顏色到形態(tài),都像極了,簡直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我驚詫于啞姑的巧手慧心,情不自禁地回頭對她豎起大拇指。她指指自己的心,然后擺擺手,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有一段時間,啞姑很少在村子里露面,我正納悶的時候,村里有了傳言: 啞姑在相親。
啞姑出嫁那天,我和伙伴們夾雜在人群中,圍在她家門口看熱鬧。
出來啦!出來啦!人群一陣騷動。我抬頭望去,一個黑黑瘦瘦的男人推著掛紅綢的自行車走出啞姑家院門。他的額頭、眼角已有些皺紋,穿著嶄新的青布衣褲,腳上是一雙黑條絨布鞋。
“啞姑女婿夠老相!”
“咋看都不像四十歲的人,六十差不多?!?/p>
嬸子大娘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我和小伙伴鉆過那些大腿的縫隙擠到人群前頭。
“小珍,比你爹還老哩?!鄙磉叺暮A忠贿吇仡^對小珍說,一邊扯扯我的袖子,“看,啞姑!”
啞姑也推著一輛掛紅綢的自行車,她低垂著頭,步子緩慢。做了新娘子的啞姑比平時更好看了,兩條又黑又粗的麻花辮自然順肩膀垂落在胸前,大紅頭繩映紅了她原本很白的臉。大紅底碎方格上衣很好地稱出她苗條的身材。啞姑走過我身邊的時候,我的心頭突然籠上霧一樣的哀愁:啞姑以后就要跟那個又老又丑的男人過日子了嗎?他會對她好嗎?啞姑的背影漸漸遠去,我的心像被塞了棉花團兒,輕飄飄,空落落。聽大人說啞姑的婆家在三十里地之外,我知道,以后我不可能常在村子里看到她啦,她再也不能為我趕走欺負我的那些“鼻涕蟲”了,還有她的野花和“蠟梅”,都看不到了。
村子里沒有了啞姑,日子照舊不緊不慢,一天一天地過著。偶爾路過她家門口時,我會有些失神兒,總感覺她會突然從那個院門里走出來。
啞姑出嫁后,我上完小學(xué),再上初中、高中,然后是讀大學(xué),在老家的時間一年比一年少,就再也沒見過她,只偶爾聽說啞姑婚后常挨丈夫打罵,沒有孩子,抱養(yǎng)了一個女兒。后來又聽說她的丈夫病逝,小叔子欺負她,強占了她的房子,還把她家?guī)兹f塊錢積蓄據(jù)為己有。一無所有的啞姑只得回到娘家,父母和弟弟都已過世,她孤零零一個人住在當(dāng)年那個小院子里,靠粘花和打零工度日。聽到這些消息,我常失神半天,啞姑的命運讓我感受到深深的悲哀。
啞姑自出嫁那天起,便從我的童年里淡出了,但在我的記憶深處,總為她留存著幾幀剪影。此時,我仿佛又看到她挑著一擔(dān)水自巷口走來,兩條長辮起起伏伏,左搖右擺,紅撲撲的臉上,沁著細密的汗珠……她的“蠟梅”三十多年來一直開放在我的記憶深處。
母親說啞姑現(xiàn)在的老伴家境很殷實,一家人都尊重和善待啞姑,不嫌棄她一無所有。兩個兒媳婦都和她相處得很好。
啞姑,終于苦盡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