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若萱
天上沒有云。林芝然站在汽車站門口,地面如同一扇明晃晃的鏡子,泛出的灼熱炙烤著她的腳趾。昨天新買的涼鞋并不舒適,鞋里有個小小的凸起硌著腳掌。她煩躁地往前擠了擠,打算明天去退掉,先把今天對付過去,畢竟他就要到站了。發(fā)型也是昨天做的,短發(fā)配著厚劉海,和初中的發(fā)型一樣。紅指甲上點綴的幾顆塑料鉆亮閃閃的。她記得他喜歡紅色。出門前,她噴了同事放在柜臺的香水,跟店里老板請了半天假,老板不耐煩地撇嘴,這段時間,她請假的次數(shù)有點多,大多是因為女兒生病。同事問她這次是什么情況,她笑而不語。
她希望自己看起來像個嶄新的人,和即將開始的嶄新生活相匹配。
距離他班車到達的時間還有十五分鐘,毒辣的太陽劈頭蓋臉地撲向她,她盯著地上的影子,只有一小團。沒一會兒,身上起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她擔心妝會花掉,但還是站在那里,沒有打傘。站著使她更精神,更能清晰地思考問題,比如見到他第一句話說什么,稍后去哪里吃午飯,晚上在哪里落腳。其實她早就開始計劃這些了,兩個月以來,每晚她都懷著隱秘的渴望與幸福入睡,期待這一天快點到來。
事情是怎么開始的?她記不清了,但最初的感覺還在,不是妻子,不是母親,不屬于社會,也不屬于家庭的那種感覺,讓她回到單純無憂的少女時代。雖然她的少女時代很快就結(jié)束了,越短暫的東西越顯得珍貴?,F(xiàn)在她擁有的是瑣碎漫長的婚姻生活,如果不出意外,她會一直過這種生活,她不明白為什么和楊勝利結(jié)婚,即使他們有過一段美好時光,而此刻她什么也想不起來了,只看到他的懶散、邋遢、沒有責任感,無論從哪方面看,都不應該成為她的丈夫,也不應該成為她孩子的父親。
廣場上的人稀稀疏疏,堯溪的客流量本就不大,自從去年通了火車,坐客車的人更少了。但顧葉盼執(zhí)意坐客車回來,他給的理由是:安全,不用中途停站,睡一覺就到了。她希望他坐火車,一來時間短,二來火車站在城郊,碰到熟人的概率更小。而汽車站挨著她和楊勝利的新家,從這里看去,未完工的灰色高樓巋然不動,令她想到了破敗的紅磚水塔。
堯溪是她出生的地方,除了幾次短暫的離開外,她一直在這里生活。楊勝利也出生在這里,他們是小學同學,經(jīng)歷相似,都是高中輟學,都去過北京、天津工作,最后又回到堯溪,并且都不會再離開。每當林芝然想到她會在堯溪死去,便升起一股落葉歸根的踏實感,她的親戚都是在這里死去的。除了偶爾蹦出來的許久之前的記憶叨擾著她,比如北京那家常去吃的餐館和天津那條堆滿落葉的街道,閃閃發(fā)光的快樂如塵埃般漂浮在眼前,讓她覺得自己老了。實際上,她才二十三歲,正值大好年紀。
她嘆了口氣,再抬頭,發(fā)現(xiàn)人流已從門口涌了出來。到站了,她的肩膀熱乎乎的,嗓子眼像是有蟲子爬來爬去。她瞇起眼尋找顧葉盼的身影,突然一陣恐懼扼住了她——如果她認不出他了,他也認不出她了,該怎么辦?畢竟他們已經(jīng)十年沒見了。十年,足夠改變很多東西。汗水順著臉頰滴到脖子,她焦慮地在腦中拼湊他的臉,眼睛、鼻子、嘴巴,每一項都仿佛被霧氣遮蓋,無法具體。甚至連他的聲音也毫無頭緒,即使每周四下午他們都會打一個漫長的電話,那是他唯一能光明正大使用手機的時間,他解釋道,部隊里的管束相當嚴格。他還說,初中輟學后一直在部隊,想過找工作,但除了當兵不知道還能做什么。
在堯溪,當兵是大部分輟學男孩的選擇,他們成績不好,不能通過讀書改變命運,父母也沒有能力為他們打點好下半生,只能服兵役,管吃管住還有工資拿。同樣,結(jié)婚是大部分輟學女孩的選擇,她們找男人組建家庭,生個孩子,打點零工,以為能快樂度日,誰料痛苦往往源于看似幸福的家庭。林芝然結(jié)婚后才恍然大悟。她暗下決心,一定讓女兒讀大學,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不能讓她中途放棄,她希望她離開堯溪,去一個更美好的地方。
年底女兒就滿三周歲了,正好搬來對面的新家后上幼兒園。林芝然沒讀過幼兒園,她父母不重視教育,六歲了才把她送到小學,老師們不好好上課,領著學生們?nèi)プ约业乩锸整溩踊蜿衩住F鞘且欢慰鞓返挠洃?,金燦燦的麥田,和煦的暖風,橙紅色的晚霞,她和伙伴們不停奔跑,或者坐著看云,邊看邊吃一毛錢的棒冰。她有時候也希望回到那時候。
“然總?”背后的聲音襲擊了她,回頭,看到又瘦又白的顧葉盼,拎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卻一點不顯狼狽,反而像一根清爽的綠豆芽。
“呀,我怎么沒看到你?”林芝然快速把臉轉(zhuǎn)到一側(cè)。聽到他打趣般叫她然總,她反而難為情了。這個稱號是初中某位女同學先叫的,后來在班里傳開了,“總”這個字帶有一定威嚴性,事實上,班里人多少有點怕她。她的身高在初二那年躥到了一米六八,加上脾氣暴躁,力氣比男生大,便在班里稱王稱霸,安靜地做手工老師們拿她毫無辦法。顧葉盼和她性格相反,喜歡坐在最后一排,林芝然記得,他用廢棄的牛仔褲做了一個書包,深藍和淺藍的漸變色,還用五顏六色的線頭織兒童毛衣??偠灾?,他是個特別的男人。
“我從那邊過來的?!彼噶硪贿?,林芝然不知道那里也有出口。
“噢,來了就好?!绷种ト坏皖^看著腳趾,說,“先去吃午飯吧,你想吃什么?”
“隨便吃點就好?!鳖櫲~盼說。
他們打車到新開的商場,上了四樓,空調(diào)冷氣吹在身上,汗落了下去。林芝然去衛(wèi)生間補了一層干粉,看著鏡中濕漉漉的模樣,啞然失笑。說緊張,確實有一點,但更多的是無所適從。顧葉盼給她的感覺,和之前不一樣,也和電話里不一樣。
她仔細回憶初中的那個夜晚,桌上突然多了一封信,信封上是干凈娟秀的字體:林芝然收。看了看四周,同學們都低著頭學習,她打開信封,粉色信紙掉了出來,便猜到了幾分。這是她第一次收到情書,故作鎮(zhèn)靜往下讀,落款人是顧葉盼,大概意思是:不知為何,你吸引了我,我能和你做朋友嗎?眼神看向最后一排,那個沉默寡言的男孩低著頭,不知在做什么。她有些欣喜,但也十分疑惑,怎么是他呢?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講過,性格也千差萬別。那時林芝然有一個暗戀對象,鄰班的降級生,有種痞氣,喜歡打架和打籃球,出手挺狠。她覺得這樣的男孩才像男子漢。
林芝然走回餐廳,顧葉盼把行李放到腳下,呆呆坐著。是一家西餐廳,燈光昏暗,紫色桌布顯得略有情調(diào)。她抬頭看他,臉部輪廓更清晰了,卻沒有男人的感覺,更像男孩的氣質(zhì),應該是眼睛大的原因。皮膚上坑坑洼洼,嘴角還有一道一厘米左右的傷疤,在部隊訓練,難免磕磕碰碰吧。他沒有長高,還是一米七,和林芝然差不多。她想到他們接吻時,她不用踮腳尖,他也不用低頭,閉上眼就能享受片刻的寧靜。
“你想吃什么?”顧葉盼拿起菜單。服務生站在一旁,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
“我吃蔬菜沙拉就行。”
“只吃這個?”
林芝然點頭:“是,我在減肥,只能吃蔬菜水果?!?/p>
“減肥?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樣兒了。”顧葉盼詫異地說,他點了牛排、意面、雞翅、蘑菇湯,準備大吃一頓。
林芝然沒有告訴他,這兩個月她瘦了六十斤,一天只吃一頓飯,經(jīng)常餓得胃疼。她不想承認減肥是因為他,那未免太卑微,就當為了自己吧,不是有句話嗎,女人先要學會愛自己。知道楊勝利有了情人后,她就把這句話當成了座右銘,先去珠寶店買了金項鏈和金戒指,又換了新手機,并發(fā)誓瘦到一百斤。在如今的審美體系下,她一直都屬于高高壯壯的體型,結(jié)婚前一百二十斤,生完孩子到了一百六斤,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為了哺乳,她不得不吃很多油膩的食物,加上傷口痛,無法下床走動,很容易就胖起來?,F(xiàn)在的她有了最纖細的身材,卻伴隨著頭暈、胃痛、無力,怎么都不太容易。
“這幾年你過得怎么樣?”林芝然問。
“很平靜。”
“平靜?”
“是,如果用一個詞形容的話,就是平靜。”
“兩個詞呢?”
“平靜和漫長?!?/p>
“三個詞呢?”
“三個詞的話……”他想了想,說,“那應該是平靜、漫長和踏實。”
“那還不錯嘛。”林芝然笑了。
顧葉盼也笑了,他從背包里拿出一個小盒子,遞給她,說:“這是給你的禮物。”
林芝然打開,是一個毛線做的手表,黑色表針后面,是紅色的火山和白色的天空,時間指向一點十五。她拿出來戴在手上,顧葉盼把抽繩綁結(jié)實了,問她喜不喜歡。
“喜歡?!彼郎厝岬卣f。其實她更希望這是塊真表。
飯菜上來了,她很快吃完了蔬菜沙拉,顧葉盼給她夾了一塊雞翅,她沒有推辭,心想反正見到了,多吃一塊沒關系。她偷偷打量他吃飯的樣子,快速潦草,像有人在追趕他。她盯著那塊表,不知為何竟有些傷感。她想到,這是他們第一次正式約會,坐在一個環(huán)境優(yōu)美的西餐廳里。以前年紀小,在父母監(jiān)管之下,幾乎沒有約會的機會,要么一起上下學,要么在操場里走來走去,而且他們的戀愛沒持續(xù)太長時間,有一天他突然告訴她,他要去當兵了,在學校浪費時間毫無意義。第二天他離開學校,再也沒回來,書本在桌子上停留了很久,直到班主任分給下一屆學生。她偷偷拿走一個筆記本,上面畫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設計草圖,一副即將大展宏圖的樣子。她想問他是否記得那個本子,卻聽到他嚴肅的聲音。
“我要找工作了,然總?,F(xiàn)在退役了,首要的事是找工作,你有什么建議嗎?”他的面色凝重。
林芝然想了一會兒,說:“也許可以開個手工店,做東西賣,就像這個手表一樣?!?/p>
“誰會買呢?除了你,誰會喜歡呢?”他無奈地搖頭。
林芝然想用開玩笑的語氣說,她也不喜歡這塊手表,看他作何反應,會不會笑出來。但她嘴角僵硬,動了動,沒有開口。她感到氣氛緊張起來,看了看四周,確定沒有認識的人突然冒出來。她也能感到顧葉盼的不安,他右手的小拇指規(guī)律地動來動去。
“那么,你工作的地方要人嗎?”他問。
“唉,不要是肯定的,這段時間還在裁員?!绷种ト徽f的是實話。
她在一家手機自營店上班,干了一年半了,包含的服務有銷售、換電池、貼膜、系統(tǒng)升級等。之前她在天津某個專賣店主打某個手機品牌,業(yè)績不錯,深受老板器重。后來她和楊勝利結(jié)婚,一同回了堯溪。拇指大的縣城沒什么工作機會,托前任老板的關系進了這家自營店,底薪一千五,提成百分之一。本來是留不下她的,有個和她差不多年齡的女孩是經(jīng)理的侄女,說好要來,突然懷孕了,機會便落到她頭上。這個行業(yè)受網(wǎng)絡沖擊得厲害,加上經(jīng)濟不太景氣,買手機的人沒幾個,多是看看摸摸就走了。這幾個月,她只能賺底薪。
“你可以來這里。”她指著商場說,“這里是新開的,前幾天還看到有人發(fā)布招聘啟事,工資不低,就是工作時間長,管得嚴?!?/p>
顧葉盼點頭,吃光了盤里的食物。他站了起來,去前臺結(jié)賬,林芝然追過去,說:“這次我來吧,你好不容易回來了,算作歡迎?!彼麤]有推辭,注視著她付了款。隨后,她幫他拎起一個小行李包,問他現(xiàn)在去哪里。
他小心翼翼地問:“你想去午睡一會兒嗎?”
和她計劃的一樣,她點頭,腳底板有些癢。她在想,這些年他有沒有過別的女人,肯定是有的吧,那究竟有幾個呢?她只有過楊勝利一個男人,現(xiàn)在看來,竟成了一種可笑的諷刺。她突然記起新婚前夜,在楊勝利的手機里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女人的曖昧信息,但她還是跟他結(jié)了婚。因為所有人都勸她,那不是問題,網(wǎng)絡年代,誰還沒幾個聊天的朋友呢?奇怪的是,她竟然信了這種說法,想必那時還對他有所期待。事實證明,對憤怒的事置之不理,以為遮住耳朵閉上眼就能好起來,日后反而會付出更大的代價。
他們選了城北一家主題酒店,開了大床房,遞交身份證時,她的心猛跳了幾下,祈禱不會碰到熟人。這幾年,縣城的酒店有了火速發(fā)展,一棟棟高樓拔地而起,林芝然聽同事說過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說酒店里住的都是被包養(yǎng)的小姐,長期被金主安置于此,每天做的事就是互相攀比誰住的房間更高級。她沒有和同事一起譴責金絲雀們,反而為她們想了幾條不得不為之的理由,萬一她們的親人生了重病急需錢,或者她們想給孩子買房,再或者被人脅迫呢?同事聽了很生氣,說她三觀不正。她也不知怎么生起氣來,回了句:“全世界就你的三觀最正?!?/p>
房間里到處是玫瑰色,玫瑰色的窗簾,玫瑰色的大床,玫瑰色的浴室,顏色令人昏昏欲睡。他們把包放下,呆呆地立在窗前,一排低矮破敗的居民樓,玻璃的顏色是最古老的藍,由于年代久遠,排水管被銹蝕得厲害,像一塊塊蓬松的紅色蘑菇。
“應該沒人住了吧?!鳖櫲~盼指著那里。
“也許還有人住,那些買不起新房,搬不走的人?!绷种ト徽f。
“這個樓雖然很舊了,得有三十年了吧,如果給我一套這樣的房子,我還是愿意住?!?/p>
“廢話嘍,給我我也愿意住?!?/p>
“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買得起房子?!彼f。
林芝然沒有接話,轉(zhuǎn)身躺到床上,觀察裸露的小腿,因為脂肪掉得迅速,皮膚沒來得及收緊,布滿紋路,顯得松松垮垮。又想到腹部黑黢黢的妊娠紋和硬硬的剖宮產(chǎn)疤痕,她突然煩躁起來。顧葉盼依然筆直地站在那里,沒有動彈。也許這道背影并不適合她,她想,是一種陌生的感覺。
“我去洗澡了?!鳖櫲~盼回頭說,走進衛(wèi)生間。
為了防止楊勝利打電話,她關掉手機。嘩啦啦的水聲也沖擊著林芝然的心臟,她站起來,在屋里走動,膝蓋灼熱。楊勝利打不通電話,回家后她會這樣解釋,沒電了,充電線也壞了,或者說,拉肚子了,或者說,和同事逛街了,沒注意到手機自動關機。也許楊勝利根本不會問,每次給她打電話,基本都是匯報女兒的情況。
和顧葉盼重新聯(lián)系上后,她變得不太在意女兒了,不是不愛,而是想要屬于自己的時間。之前整天圍著女兒轉(zhuǎn),累是累,倒也開心,近來突然意識到不公平,就連父母也這樣要求她,令她難以忍受。她問母親:“你怎么不讓楊勝利照顧孩子?”母親回答:“他是男人,得忙事業(yè)。”可笑,楊勝利有什么事業(yè)?去年和朋友弄小額貸款公司,賠了三萬塊,后來做了旅行社,又賠了一大筆錢,現(xiàn)在還靠雙方父母的接濟生活。夜里,她十分難受,這種日子什么時候到頭?所以楊勝利和情人的事暴露之后,她感到如釋重負,第一時間提了離婚。為此,她父母氣得住院,求她多為孩子想想,孩子這么小,沒有爸爸能行嗎?她在心里冷笑,爸爸重要嗎?反正也形同虛設。但她最終還是退卻了,就像結(jié)婚前夜的忍讓一樣。
如果不是遇到顧葉盼,恐怕她永遠不會快樂了,快樂之后,她反而不想離婚了,雖然這快樂是另一個男人給的。假若顧葉盼想和她結(jié)婚,她會這樣對他坦白:我離不了婚,但我會永遠和你在一起,我的心是屬于你的。她也不會限制他結(jié)婚,只希望婚后依然和她保持聯(lián)系,雖然聽起來對另一個女人極不公平。
她走了一圈,瞥到墻角的行李箱。他都帶了什么東西回來?這些年他的生活與她隔著一道墻,禁不住好奇,她打開箱子,聞到一股潮濕的氣味,翻了一遍,只有一些衣服和兩本工業(yè)設計書。她注意到,大部分衣服都很眼熟,是初中穿過的。那時他的衣服就這么幾件,翻來覆去地穿,所以她印象深刻。合上箱子,她躺回床上,盯著手腕上的毛線手表,陷入沉思。
水聲停了,顧葉盼裹著浴巾走出來,胳膊上掛著小水珠。他笑著看林芝然,說:“你洗不洗?”林芝然坐起來,目光越過蒼白的皮膚,落到他肋骨處的印記。那是一條寬闊的紅色疤痕,呈不規(guī)則三角形,邊緣皺皺巴巴,像植物的觸須。她移開目光,走到衛(wèi)生間,關上了門??磦痰男螤睿瑧撌潜容^重的傷,什么時候的事呢?她不停猜測傷疤的來源,直到渾身發(fā)冷。
腋下一股汗味,林芝然用沐浴露洗了兩遍,擦干身子,觀察鏡中瘦骨嶙峋的身體。依然不美,干巴巴的,像枯掉的麥秸稈。她嚇了一跳,怎么這樣了?胸部縮水,肚子上的疤紋觸目驚心。拿出粉底液,涂上一層,蓋不住,又涂上一層,反反復復,直到疤紋變成一塊白色凸起,像在翻白眼。她垮了下去,沒有裹浴巾,一絲不茍地穿上衣服走出去。
顧葉盼赤裸著站在窗前,玫瑰色光線將他分割成幾部分,剪影落在地毯上,像一塊臟兮兮的污漬。他的大腿線條飽滿,腰腹緊實,唯一不足的是肩膀窄,不然可使人聯(lián)想到那座著名雕像,名字記不清了,初中美術課本上有。聽到她出來了,他轉(zhuǎn)身,說:“對面果然有人住,我剛才看到一個小孩?!彼胁课欢继宦对谒矍傲?,她下意識低下頭,說:“我就說有人住嘛?!?/p>
他們躺到床上,靠得很近。這個場面曾反復出現(xiàn)在林芝然的腦海中,他們?nèi)绾谓游牵绾螕崦?,又如何結(jié)合。她做過一個類似的夢,也是這樣溫馨的房間里,一張白色的單人床,他壓在她身上,溫柔地舔她的耳朵,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她確定那就是顧葉盼。在夢里她十分滿足,醒來后發(fā)現(xiàn)下體潮濕,經(jīng)血流到了腿上。
她不?;叵肽莻€夢,試圖激起潛藏于體內(nèi)的情欲,第一次是重要的,只有給對方好的體驗,才能繼續(xù)將快樂維持。但不知為何,她沒有關乎情愛的感覺,仿佛躺在身邊的只是一道無關痛癢的影子。她想到,他的身體健碩好看,恰好因為好看,反而產(chǎn)生了意外的純潔感,令她不忍摧毀。而楊勝利完全不同,他是一種骯臟的桎梏,把她囚禁得結(jié)結(jié)實實。
顧葉盼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像她一樣呆呆望著天花板。連氣味也不同了,初中時他身上有一股軟綿綿的味道,現(xiàn)在是一種更硬朗的氣息。她不知道怎么接近他。如果他主動一點就好了,她想看看自己能否投入進去。也許是太緊張了,她猜測,等她放松了,就能進入狀態(tài),像這兩個月的聊天一樣自然。
“你困了嗎?”她忍不住問。
“還沒,你困了嗎?”
“我也沒有?!?/p>
她想問他,這兩個月他們聊天時傳達出的情感是不是真的,她也想告訴他,他對自己來說有多重要,如果沒有他,她可能真的堅持不住了。她的工作,她的婚姻,她的孩子,一切都是亂糟糟的,令人疲憊。她羨慕他享受著獨身的幸福。
一幅畫面跳了出來,是個冬天的晚上,她和顧葉盼逃了晚自習去學校外邊的荒地上散步,月亮又大又圓,照得他像在發(fā)光。他們走了很長時間,發(fā)現(xiàn)一片凍硬的湖,于是就躺在湖面上接吻。那時她緊張得快要燃燒,擔心湖面因這種熱度而融化,他們會墜入湖底,以擁抱的方式存留。她也記起了楊勝利,還在天津戀愛的時候,他開車帶她四處轉(zhuǎn)悠,先去夜市吃了很多美食,最后停在一處地下停車場,他深深吻了她,并拿出鉆戒求婚,她沒有猶豫就同意了。怎么能同時想起兩個男人呢?她有種負罪感,卻不知道是對誰。
“怎么了?”顧葉盼側(cè)身對著她,問道。
“怎么了?”林芝然也側(cè)過身,疑惑地望著他。
“你剛才嘆氣了?!彼焓置嗣念^發(fā)。
“也許……”她頓了一下,“也許是因為老了吧。”
“老什么老?。俊彼α?,“你比我還小一歲呀?!?/p>
“就是……當媽之后感覺就不一樣了,說不上來哪兒不一樣,但就是不一樣了,你不覺得我有變化嗎?”
“變化當然有,誰也不會一直在原地踏步啊?!?/p>
“但我的變化是不好的。”她悶悶地說。
“不,你還是像以前一樣?!?/p>
這句話令她感到溫暖。她不由自主地挪動身體,摟住他的脖子,熟悉的軟綿綿的氣味似乎又回來了。但他的身體緊繃繃的,沒有進一步動作。她問:“我可以親你嗎?”待到他點頭后,她貼上他的嘴唇,又很快分離。一個輕輕的吻。她的內(nèi)心突然被柔情填滿,雀躍的欣喜緩緩散開,把憂慮的部分完全遮蔽了。她突然很想占有他。
像是受到了鼓勵,他緊緊抱住了她,頭貼上她的臉,灼熱的堅硬的觸感。
“你也一點都沒變。跟你在一起,我很開心。”林芝然說,聲音里多了一絲羞怯,“我已經(jīng)好久沒這么開心了。你還記得以前的時候嗎?”
“記得。很青澀。是最青澀的時候?!?/p>
“我想要一直開心下去。你呢,你開心嗎?”林芝然的手往下移動。
沒一會兒,她感到有水滴在脖子上,濕答答的。
“怎么了?”她驚訝地問,停下了動作。
他不回答,更多的水珠滴在她脖子上。
“你沒事吧?”林芝然撫摸他的后腦勺,小聲安慰他。
“沒事,沒事?!彼p輕地說,松開她,躺回床上,睜著眼一動不動,依然有淚水從眼角流下。玫瑰色光線籠罩著他們,像一場正在進行的默哀。這是她第一次見到男人哭,她的父親、兄弟、丈夫都沒有在她面前哭過?;艁y的同時,她被一陣脆弱的無力感擊中,久久回不過神來。
“對不起?!鳖櫲~盼說,“我可能還沒適應新生活,新生活太好了,我總覺得我配不上。”
“我明白,我明白?!逼鋵嵥幻靼?,只好抱住他,腳尖觸著他溫暖的皮膚,燃起的情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綿柔的感覺,就像抱著女兒。想到這兒,她嚇了一跳,怎么會對眼前的成年男子產(chǎn)生類似母愛的情感呢,未免太荒唐了。
“我撒了謊?!彼f,“我配不上你?!?/p>
“怎么了?”林芝然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想從你身上得到快樂?!睖I水繼續(xù)落下,“這也太自私了?!?/p>
他坐起來,靠在床頭,轉(zhuǎn)過臉望著她,眼神令人心碎。一種無助的絕望的眼神,她從未在別人身上見過,不知如何是好。
“你可以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林芝然也坐起來,小聲說著,手放到他的肩膀,試圖減輕他的痛苦。
“這些年我沒有當兵,都是假的,我一直在監(jiān)獄服刑?!彼醋〔煌[動的小拇指,“我在監(jiān)獄待了六年,因為我砍了一個人,我特別恨他?!?/p>
林芝然吃了一驚,看著顧葉盼肋骨處的傷疤,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想到初中時,他很少提自己的事,當她吐槽父母,或者表達某些憂慮時,他只是靜靜聽著,提供一些建議,始終不把話題引到自己身上。同樣的,這兩個月,他也沒有提過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漫長的通話中,都是她在訴說種種不如意。這一刻,她明白了陌生的感覺從何而來。相較于服刑這件事,倒不如說他的封閉令她更難受。
她問:“為什么砍他?”
“我愛上了他的妻子?!鳖櫲~盼緩慢地說。
“那天晚上特別黑,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整個夜空就像打翻的墨水瓶。我收拾了行李,在村口的武術學校旁邊等她來,我們計劃先坐客車去北京,再坐火車去廣州,她在那里有個表姐,可以照應我們一段時間,然后我們會從廣州飛到越南,再也不回來了?!?/p>
“越南?”林芝然被這個詞嚇了一跳,她從未去過那么遠的地方,也沒想過有天會到達那里。對她來說,廣州都是遙不可及的。她慌亂地看向顧葉盼,當他講述時,臉上掛著陌生的堅毅。
“因為她是越南人,她是被家人賣給她丈夫的?!彼忉尅?/p>
她嫁到我們村里那天,我去吃喜酒了,大家都知道她是越南人,想看看和本地姑娘有什么區(qū)別。她不會說中文,獨自坐在床上,面對來來往往的客人,驚慌失措,后來人們?nèi)コ燥埩耍低悼蘖似饋?。我看到后就和她聊了起來,她一直對我說兩個字,‘自由’,邊說邊用手比畫。
“我一下子就被打動了。那天回去我反復想她說話的手勢和神態(tài),心里十分難過。你不知道輟學后我一直很迷茫,不想上學也不想當兵,不知道想要什么,那一刻我明白了,我和她一樣,想要的是自由。我去找她,跟她說我愛上了她,跟她說我要帶她回越南,一起開始自由地生活?!?/p>
林芝然不太理解他說的自由是什么意思,她也有過迷茫期,很短的一段,很快就過去了。她早早開始上班,忙著賺錢,忙著結(jié)婚,沒想過其他問題。聽到他如此平靜地表達對另一個女人深切的愛意,她心中難免失落。
“我們在一起了很久,久到我都忘記了多久。后來機會來了,她丈夫去朋友家?guī)兔Γ覀兗s定好在村口見面,我提前聯(lián)絡好了出租車司機,車到了,她還沒到,我就一直站在雪地里等。最后她終于來了,后面跟著那個男人,她的臉青一塊紫一塊,額頭沾滿鮮血,哭著說對不起。男人沖上來,把刀子捅到我這里,我不覺得疼,奪過刀子,砍掉了他的手?!鳖櫲~盼摸著肋骨處的傷疤,黯然地說。
“我讓出租車司機把她帶走,按著原定的計劃執(zhí)行,當時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送她去越南。她走了,走之前把手上的戒指留給了我。我想一個人去堯溪的派出所自首,路上真冷啊,到處都是飄零的大雪,我不停往前走,奇怪的是,我身上的傷口一點都不疼。我都不知道為什么能走那么遠,我走到了鳳凰山上,你知道鳳凰山吧,山上有個沒有名字的寺廟,我就躲在廟外面,睡了過去。后來我睜開眼,已經(jīng)在醫(yī)院了。再后來,我就進去服刑了。”
“后來你還見過她嗎?”林芝然想象大雪飄零的畫面,不由自主對他產(chǎn)生了同情。按理說,她不應該同情一個罪犯,可能真如那個同事所說,她三觀不正吧。
“再也沒見過了,她一定是到達越南,找到自由了。”他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過了會兒,他嘆了口氣,又說:“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我對她,無關欲望,或者說,和欲望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只是被‘自由’那個詞打動了。你能明白嗎?人有時候就是會做出難以理解的事?!?/p>
片刻的沉默。林芝然失落地問:“她漂亮嗎?”
“嗯,很漂亮,她有一顆痣特別美?!?/p>
“像我這樣在眼睛左邊嗎?”林芝然轉(zhuǎn)過臉。
顧葉盼呆呆地望著她,是沉思過后的痛苦神色,隨后,他移開眼睛,看向玫瑰色窗簾,緩慢地說:“我竟然想不起來了?!?/p>
林芝然沒有接話,她內(nèi)心突然有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感受,無關嫉妒,無關痛苦,也無關未來,就像一股清澈的水流緩緩流過她的后背,而她在水下靜靜觀望著這個混沌的世界。她發(fā)現(xiàn),很多事情她沒有想清楚,也許死亡來臨的那刻才能明白其中復雜的道理。頭一次,她突然想主動給楊勝利打個電話,問問女兒的情況,問問今天她是否露出了輕快的笑容,也許那才是最重要的小事。但困意取代了這種沖動,她拍拍床,示意顧葉盼躺下來。隨后,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