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史學家塔西佗(Tacitus)生活在公元55-120年的羅馬帝國時期,奴隸制危機致使羅馬的政治、軍事、文化和社會生活都已成衰落之勢,這種衰落的表現深深刺激了塔西佗,于是他將沿途關于日耳曼人的所見所聞,記載于《日耳曼尼亞志》中,向羅馬人展現日耳曼人所謂的“蠻族”形象。那么塔西佗眼中的日耳曼尼亞人是什么樣子呢?本文通過解讀《日耳曼尼亞志》,進一步分析塔西佗眼中日耳曼人的形象構建及其背后的理性思考。
1 塔西佗與《日耳曼尼亞志》
關于塔西佗的個人生活,我們知之甚少,從他的作品與朋友小普林尼(Pliny the Younger,公元61-113年)的十一封信札中可以尋找一些蛛絲馬跡。塔西佗出生于舊貴族家庭,曾就學于著名修辭學家匡體良(Quintilian,公元35-100年),公元79年曾離開羅馬在外省做官,期間他可能游歷羅馬帝國北部邊境一帶,大致形成了對日耳曼人的初步認知。政界上的塔西佗是一個典型的共和派,向往羅馬奴隸主貴族共和政體下所享受的貴族“自由”,然而這種“自由”在帝國時期受到相當的限制和約束。共和派和帝制派的人物之間的斗爭激烈,塔西佗對共和派深表同情,并常在作品中頌贊著往日的“自由”,對帝國時期的專制流露痛惡[1]。
塔西佗的著作不少流傳至今,但在當時他的作品并未獲得贊譽,直到文藝復興時代,意大利文學大師薄伽丘(Boccaccio)得到部分塔西佗的殘稿并予以推崇后,塔西佗的名字才引起人們的注意?!度斩醽喼尽肥撬髻鴮懙囊徊孔钤缬涊d古代日耳曼人的文獻。不少學者在研究日耳曼人史、德國古代史時都會首先提到《日耳曼尼亞志》,其中關于日耳曼人各個部落的分布、風俗習慣、宗教信仰以及整個日耳曼人的經濟生活、政治組織和社會生活等記載都是極可珍貴的。盡管經過學者的考察,塔西佗在《日耳曼尼亞志》中的記述大體正確,有些難免失真,但他從來不掩飾羅馬帝國的衰落,而是勇敢地去揭露、展現奴隸制帝國走向崩潰的種種癥狀,使得《日耳曼尼亞志》成為民族志研究的主要藍本。
而西方學者的爭論聚焦于塔西佗撰寫《日耳曼尼亞志》的資料考辨。大致梳理了一下,塔西佗獲得關于日耳曼人地理與生活習慣等信息來源無非有三種:(1)當時塔西佗切身走訪了日耳曼尼亞地區(qū),與日耳曼人相處,獲得了對日耳曼人生活習慣的認知;(2)通過在日耳曼尼亞與羅馬邊境經商的商人和前線作戰(zhàn)士兵朋友獲得關于日耳曼人的部分信息;(3)參考其他涉及日耳曼地理與民俗的文學記錄。其中赫伯特·W·貝納里奧(Herbert W. Benario)與阿爾弗雷德·古德曼(Alfred Gudeman)等多個學者堅持認為沒有直接證據表明塔西佗曾親自去過日耳曼尼亞,他在著作中關于日耳曼部落禮儀和習俗的大量詳細知識更多出自對文學資料的參考,包括凱撒《高盧戰(zhàn)記》(de bello Gallico)、老普林尼《自然史》(Naturalis Historia)、古希臘地理學家斯特拉博(Strabo)的相關記載等。
2 塔西佗眼中的日耳曼人
2.1 日耳曼人的起源、構成與性格特點
塔西佗言明他筆下的“日耳曼人”是指生活在日耳曼尼亞這一地域范圍內的日耳曼人原住民。日耳曼尼亞地域環(huán)境閉塞,氣候嚴酷,這使得當地原住民很少與外界交往,因此他們大多血統(tǒng)純正,很少與其他種族混血。可見。羅馬人對日耳曼人的認識最初起源于地域分布,并非基于血緣、語言、生產方式和生活習俗等關于民族特性方面的因素。除此之外,塔西佗提到他們以歌謠傳述歷史,這些歌謠記載了日耳曼人的起源,頌贊著日耳曼族的始祖隤士妥(Tuisto)和他的兒子曼奴斯(Mannus)。相傳濱海的印蓋窩內斯人(Ingaevones),中央部分的厄爾密諾內斯人(Herminones)和余下的伊斯泰窩內斯人(Istaevones)就是因曼奴斯的三個兒子而得名的。因此,可以看出古羅馬人對早期日耳曼尼亞各部族的劃分和命名主要以地理環(huán)境為依據[1][5]。
日耳曼尼亞地區(qū)的居民構成極為復雜,根據塔西佗等古典作家的記載,早期日耳曼尼亞人主要包括巴達維人(Batavi)、卡提人(Chatti)、布魯克特爾人(Bructeri)、卡馬維人(Chamavi)、考契人(Chauci)等十余部族。對某些部族的記述甚至帶有些許傳奇色彩,比如人面獸身的赫路西人(Hellusii)和奧克西奧人(Oxiones)??梢?,日耳曼尼亞地區(qū)的居民構成極為復雜,當時的羅馬人也無法考察清楚,只能以地域名稱來籠統(tǒng)地稱呼當地居民。
塔西佗眼中的日耳曼人崇尚武力且驍勇善戰(zhàn),尚武的精神在日耳曼尼亞地區(qū)非常盛行。古希臘作家普魯塔克提到日耳曼人不善耕作與航行,他們只專注戰(zhàn)斗。日耳曼人的戰(zhàn)斗熱情高漲,他們以逃離戰(zhàn)場、表現懦弱為恥,甚至把丟失兵器作為一種罪行,給以剝奪參加宗教大會權利等嚴重懲罰。同時日耳曼社會存在一種獨特的社會現象,就是十分尊重婦女。他們認為婦女身上有一種預知未來的力量,所以每逢戰(zhàn)斗,婦女袒露胸脯為軍隊助威,帶來勝利。因此在日耳曼社會中,女性地位很高,不會受到侮辱和鄙視,還能參與政事商議?;趯ε缘淖鹬兀瑘载懸彩侨斩说囊环N美好品德,他們堅持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傳統(tǒng),“他們既不受聲色的蠱惑,也不受歡宴的引誘,無論男女,都不懂得幽期密約。”但是懶散也成為了日耳曼人的通病,塔西佗記載到,即使是最驍勇善戰(zhàn)的勇士在無仗可打時也整天無所事事,將一切生計家務棄之不顧[1][6]。
2.2 風俗習慣與生活特征
日耳曼尼亞地區(qū)有很多日耳曼部落,他們的風俗習慣各異,并不是一個民族共同體。王明珂寫的《游牧者的抉擇》中,將游牧文明和農耕文明做比較研究時,就籠統(tǒng)的把日耳曼人各部歸為游牧民族,這種情況還不在少數。然而,根據塔西佗等古典作家的記述,日耳曼尼亞人各部族習俗各異,不能一概而論,尤其不能將他們籠統(tǒng)地視為游牧民族。
塔西佗筆下部分日耳曼尼亞部族具有游牧民族遷徙性的特征?!八麄儽舜霜毩⒌胤稚⒕幼?,逐泉水、牧場或樹林遷徙”“沒有房舍、土地以及任何職業(yè),靠四處游蕩生活。”也有一些部族以畜牧業(yè)為生,“他們以擁有大量的畜群而自豪”,并且牲畜的多寡成為衡量財產的標準,甚至可以作為支付媒介。同時他們飼養(yǎng)馬匹并擁有大量騎兵,日耳曼尼亞人中的滕克特爾人一生與馬相伴,馬甚至作為遺產由英勇的子嗣繼承[1][4]。
雖然日耳曼人具有游牧特征,但并不能確定所有日耳曼人都是游牧民族,某些部族還具有農業(yè)因素。一些日耳曼部族擁有耕地,以農業(yè)為重要生產方式。塔西佗記載了日耳曼尼亞人對耕地分配:“土地按耕種者數量的比例,由全體耕種者進行分配,以用于耕種;隨后他們再按照等級在內部分配,占有土地的廣闊程度,使得土地的分配易于進行。他們每年都開墾新的可耕種的土地,即便如此,他們仍有剩余的土地……谷物是他們向土地索取的唯一收獲”,其中開墾與分配耕地、種植谷物均體現出日耳曼人具備農耕民族的典型特征。除此之外,部分日耳曼人還表現出農耕民族最基本的定居特征。塔西佗稱他們擁有周圍有大片空地的固定房舍,“他們甚至沒有學會使用石料和磚:只使用未經修剪形狀的木材,不加以裝飾,外形毫不吸引人;有些部分被仔細涂上亮色的灰泥,閃閃發(fā)光,足以作為繪畫、壁畫的替代品。”除此之外,日耳曼人也有挖掘開放式地窖的習俗,用于冬天避寒或者作為房舍的地基,戰(zhàn)爭時他們可以躲進地窖以避免敵襲,這些足以說明他們具備定居民族的典型特征[1]。
3 塔西佗對日耳曼人的形象構建與理性思考
塔西佗努力構建日耳曼人善良、淳樸、尚武的蠻族形象,這離不開他對羅馬社會形勢的反思。隨著奴隸制經濟的發(fā)展,奴隸反抗奴隸主的斗爭越來越尖銳,公元前74年的斯巴達奴隸大起義,使羅馬奴隸社會發(fā)生嚴重的危機,動搖了奴隸主的共和政體。為了加強對奴隸的統(tǒng)治,羅馬不得不過渡到軍事獨裁的形勢,由共和制轉成帝制。但問題仍舊存在,公元1世紀的羅馬面臨的最大難題是共和主義與帝國體制之間的悖論。羅馬帝制下萬馬齊喑的社會現實以及頻繁的政權更迭造成的血腥殺戮迫使塔西佗追尋古老的政治美德,向往古典共和主義。然而帝國治理需要新的道德基礎與政治精神,孕育于城邦政治中并以自由和德性為核心的古典共和主義顯得無法適應。伴隨著奴隸制危機的加深,羅馬帝國衰亡的趨勢愈加明顯。塔西佗看到了走向衰落的羅馬,也看到了拋棄淳樸與務實,追逐享樂與奢靡的羅馬人,這種與日耳曼蠻族的道德對比,使其不得不為羅馬傳統(tǒng)道德教育發(fā)聲。對此,黑格爾曾有過精辟的論述:“塔西佗曾經心神向往地勾畫出一幅日耳曼圖畫——拿它來反襯出它本人所處世界的腐化和虛偽。”不僅如此,17世紀的《編年史》注疏者特拉伊亞諾·博卡利尼(Traiano boccalini)也表示“歷史實際上是一種偽裝,用以在敵視美德的時代通行無阻地傳達一種關于政治和人性的學說……[2]”可見,塔西佗是借頌揚日耳曼野蠻人自然、淳樸、勇敢的美德,來反襯羅馬人的奢靡與腐化,同時警示羅馬人帝國文明的衰落,其中蘊含塔西佗對羅馬帝國命運的深深憂患。
塔西佗認為,被羅馬人視為敵對與落后的日耳曼人,雖是“蠻族”,但不一定野蠻。書中沒有出現認為日耳曼人野蠻的表述,只是指出日耳曼人社會在物質、文化、社會組織等落后于羅馬的方面。塔西佗擁有對先進文明和落后文明較為客觀公正的看法,并且贊揚了日耳曼人社會所表現出來的生機勃勃的力量和富于斗爭的尚武精神。這就形成了日耳曼族與羅馬人社會生活的強烈對比,促使羅馬人對現實形成更深刻的認識、思考、反省。
但《日耳曼尼亞志》流傳至今,卻被猶太裔意大利古典學家莫米利亞諾列為“史上最危險的書”,而且在希特勒的第三帝國一度被尊奉為“黃金寶卷”和“日耳曼圣經”,堪稱希特勒政權發(fā)動的那場日耳曼革命的終極靈感。納粹用這本書引起民族仇恨,并且發(fā)動所謂的日耳曼革命,說其“危險”主要在于對日耳曼人戰(zhàn)爭德性和殘暴精神的鼓吹、歪曲及實踐,將日耳曼精神推向極端??梢哉f,《日耳曼尼亞志》本身并不危險,危險的是《日耳曼尼亞志》的讀者們[3]。
如今《日耳曼尼亞》表面的意識形態(tài)蒙塵已被拂去,它慢慢恢復了自己的本來面目:一本寫于1世紀本真實性有待商榷的羅馬民族志。現代學者更加關心這本著作體現出的拉丁語的語法、塔西佗的寫作修辭、文本的勘誤、當時羅馬人對外族人的態(tài)度、與其他考古學資料的相互印證等等。盲目的比附和過度的釋讀,對于一本書籍的學術研究來說都是不可取的,尤其是被要求服務于某些政治目的時,它可能從一本普通的古典著作嬗變?yōu)椤白钗kU的書”。
引用
[1] [古羅馬]塔西佗.日耳曼尼亞志[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
[2] [美]里克.塔西佗的教誨——與自由在羅馬的衰落[M].肖澗,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3] [美]克里斯托夫·B·克里布斯.一本最危險的書:塔西佗《日耳曼尼亞志》[M].荊騰,譯.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5.
[4] 趙文君.中古西歐日耳曼人財產觀初探[J].歷史教學(下半月刊),2011(04):64-68+63.
[5] 宇信瀟,宮秀華.試析塔西佗《日耳曼尼亞志》中的“Germani”[J].古代文明,2018,12(04):15-24+123.
[6] 柴聰聰.從《日耳曼尼亞志》看日耳曼民族的性格[J].城市地理,2015(4):297.
作者簡介:毛凱華(1995—),女,河北唐山人,碩士研究生,就讀于蘭州大學歷史文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