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麗敏
她是一個住在鄉(xiāng)村的中年婦女,父母早已過世,沒有給她留下任何財產,包括房屋。
她沒有兄弟姐妹,沒有結過婚也就沒有孩子。她的容貌連一般也算不上,身材臃腫,頭發(fā)看起來也是很少花費時間梳理的凌亂樣子。她說她沒有時間,每天從晨到昏,她要給好幾戶人家做鐘點工——擦地板、擦家具、洗被子、做飯——她靠給人幫傭謀生。即便如此,她的生活依然處于捉襟見肘的境地:拖欠雜貨店的貨款,也拖欠房東的房租。
她看起來就像一棵長在路邊的無名草,并且是永遠不會開花的草,也不能指望有蝴蝶或蜜蜂來愛慕??善婀值氖牵难劬镉幸环N難以言說的光芒,好像她的心里藏著一個秘密花園,這個花園里的空氣是芳香的,陽光是蜜色的,沐照著她,如同甜蜜的愛。
她的心里確實有一個花園,一個由她自己修筑的花園。每天晚上回到那間簡陋的房間里,就像是回到了自己的王國,她吃簡單的食物,或者什么也不吃——并不是為了要減肥,而是沒有購買食物的錢幣。
她工作換得的錢幣都用來購買畫布和繪畫用具了,還有蠟燭,她必須要有足夠的蠟燭通宵點著,她在燭光里作畫,將畫布鋪在地上,像虔誠的信徒那樣跪在畫布面前,一筆一筆地勾描。她沉浸于自己的心靈花園中,模樣看起來十分可愛,畫得得心應手時,她就對自己唱歌,大聲地唱,忘我地唱。直到畫好最后一筆,她高亢的歌聲才會隨之落下,在快要燃盡的燭光里攤開四肢,發(fā)出滿足的鼾聲。
沒有人知道她夜晚繪畫的事,誰能看得出來呢?一個手上總拿著抹布的女人,繪畫這樣高雅的事怎么能與她有關聯(lián)呢?就算她拿出自己的畫作也得不到認真的看待,人們已習慣了她只是一個鐘點工的卑微身份,不會再用別的眼光看她。
她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待,她自己也沒有覺得繪畫是件了不起的事,她只是喜歡畫,憑著天性,憑著對大自然傾心的愛,將眼里看見的和心里感受的在畫布上表現(xiàn)出來。她所有的素材都來自自然——植物的花與葉、昆蟲、蘋果與葡萄,還有鳥的眼睛、柔軟的羽毛。她擁有秘密配制的獨一無二的顏料,那些顏料和圖案被她以自由的意念組合、表現(xiàn)出來后,就像一種古老的圖騰,又繁復又神秘,又華麗又樸素。
一個長年累月專注于一件事的人,一定會被神的眼睛看見,意想不到的機遇也會在某個時刻降臨。在她的老主顧——一戶富裕人家的飯廳里,她的一幅小畫被一位遠道而來的收藏家看見了,當收藏家問出畫的作者是廚房里系著圍裙的鐘點工時,并沒有表現(xiàn)出詫異之色,只是跟隨著她去了她簡陋的房間,看了她堆放在墻角的作品。
收藏家買下了她所有的畫作。收藏家要求她不要再去做鐘點工了,她應該只是畫畫,在寬大的畫布上盡情盡性地畫,至于生活上的事,他會安排的。
我講述的不是虛構的故事,而是100年前發(fā)生過的事情。那個在燭光里繪畫的女人名叫薩賀芬·路易,1864年出生在法國一個名叫奧維爾的地方。1912年,薩賀芬遇到致力于“樸素藝術”的德國收藏家威廉·伍德,看起來像是一個偶然,其實是必然,如果薩賀芬只是一名以幫傭來維生而沒有藝術作為的女人,那么她在遇到伍德時也就只能是一名幫傭。
命運之神的手在此時發(fā)出了強勁的敲擊聲,周圍的人都被驚動了,房東、雜貨店老板以及那些自以為是的鄉(xiāng)紳、偽藝術家,當薩賀芬將大幅的畫作展示在他們面前時,他們以遲疑的語氣夸贊道:“真是神奇?!薄安豢伤甲h。”
好景不長。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了,伍德必須離開法國回到自己的國家,不能資助薩賀芬的生活了。年已五十的薩賀芬過著比先前更為貧困的生活,但她記著伍德臨走前說的話:“你要一直畫下去?!彼_賀芬在簡陋的房間里繼續(xù)畫著,臉上有著孩童般的天真,也有著植物般天然的安寧——創(chuàng)作本身帶給了薩賀芬身心的愉悅和純粹的精神上的滿足。
1927年,伍德返回法國,在一次畫展上他再一次看到薩賀芬的畫作,和十多年前的畫作相比更具震撼力了。經過了這么長久的戰(zhàn)亂與貧困,已近老年的薩賀芬竟然沒有死去——依然在作畫——這是伍德沒有想到的。伍德按照當年的地址找到薩賀芬租住的小房間,再一次敲開了薩賀芬的門。
薩賀芬在重逢了伍德之后有了夢想——夢想愛情,夢想成功。
大概每一個人都有過這樣的夢想吧,特別是從事藝術創(chuàng)作的人,夢想就是一盞照耀的明燈。只是,當夢想遇到高熱突然膨脹時,很可能會脫離地面的支撐,變成狂想。
不幸的是,薩賀芬的夢想最后成了狂想。與伍德重逢的薩賀芬失去了平常心,她開始揮霍,瘋狂購物,幾乎買下了店鋪里的所有東西,接著又預定了一套豪華婚紗、豪華住宅。她已不再是那個滿足于簡單食物的薩賀芬了,也不是那個在勞作之余行走野外,感受著自然之美的薩賀芬。她依然在作畫,在亢奮的精神狀態(tài)里為預期中的畫展而作,為欲望而作。
畫展沒有如期舉辦——席卷整個世界的經濟危機使得伍德破產了,無力為她舉辦畫展,也無力支付薩賀芬高額的購物單。
寫到這里,我想到小時候在語文書上讀到的《漁夫和金魚的故事》。和故事中的老太婆一樣,薩賀芬最終失去了到手的一切,甚至也喪失了繪畫的能力。過度的欲望如同陷阱,招來的只能是災難與痛苦。
薩賀芬的花兒開了,又很快地落了。她的晚年是在精神病院度過的,好在她沒有與自然分離,每天她都坐在同一棵樹下,傾聽樹葉在風中的細語,傾聽昆蟲的鳴唱。自然,那是她生命最初的搖籃,也是她生命最后的歸宿。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自然寫作者,攝影家,出版有《山中歲時》《浦溪河的一年》等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