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斯瑞
外婆已經(jīng)記不得很多事了。
她總是躺在門口那棵大樹下的搖椅上,從早晨半瞇著眼看枝葉縫隙間漏下來的晨光,到傍晚從寂謐的暮色中安靜地醒來。她似乎沒有別的事可做,只有對著那棵樹發(fā)呆。有一次我看見她在薄濕的霧里冷得發(fā)抖,卻不肯進屋。
她記不清我了,準確地說是記不清任何人。
我很少去看她。
我仍然記得兒時她把我抱在膝上,那雙布滿老繭的大手包住我的小手,溫暖,厚實。一種芬芳如同血管中奔流的血液一樣,嵌在她手心縱橫、蒼老的溝壑里,讓人很舒服,很安心。是一種怎樣的芬芳呢?就像第一場春雨淅淅瀝瀝淋過草地,第二天捧起一把沾著露珠的泥土的芬芳。
我很安靜,不會吵鬧。我們一起坐在門口那棵大樹下,從早晨到傍晚,透過繁茂的樹葉去觀察支離破碎的世界:天空,太陽,月亮,星星,還有回憶。
外婆和外公是在這棵樹下定情的。他們年少相識,兩小無猜。外婆不識字,但我說“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她會很開心地笑。在這棵樹下,外公將一枚金戒指套在外婆的無名指上。外婆曾把這枚戒指拿給我看,其實不好看,又大又寬,很俗氣,而且不是純粹的金,整片像被歲月侵蝕了一般發(fā)暗,但外婆很喜歡。她也不常戴它,只偶爾把它從上了鎖的抽屜里取出來,看上一會兒,然后再放回去。后來漸漸不這么做了,我問她為什么,她笑著摸摸我的頭,說,外婆年紀大啦。
小時候父母很忙,把我放在外婆家。直到上了初中,他們的生意漸漸穩(wěn)定,父母才把我接到身邊,說城里教育資源更好。
離開的那天,我哭得很傷心,外婆反而很平靜,一直勸我不要哭。
來年春天,外婆給我打電話,她很雀躍地問我,什么時候回來啊?
她仍然記得我離開時的樣子,便以為這樣我會開心一點??墒俏艺f,應該不回來了吧。我一直以為分別時外婆背叛了我。
電話那頭,外婆怔了很久,然后很輕很輕地說,好吧。
她漸漸很少打電話過來了。
媽媽跟爸爸的談話被我聽到了,她說外婆得了一種病。
是什么病呢?
外婆喜歡講過去的事,現(xiàn)在不大講了。我知道她記不得了。
到底是記不得了,還是沒有人聽了呢?
我跟著媽媽去醫(yī)院看她,她躺在病床上,閉著眼睛,白發(fā)仿佛一捧安靜的雪落在她的肩上,又純潔又脆弱。
外公二十幾歲時去了戰(zhàn)場,當時與外婆新婚不久。外婆與他相約,如果回來,她會在這棵樹下等他。
就這樣,一年又一年過去了,外婆沒有收到書信,也沒有通知,就像一個人獨自行走在黑暗中,看不清方向,擲一顆石子出去也聽不見回聲,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
媽媽說外婆很固執(zhí)。
外婆慢慢地醒來,看著窗外。正值冬日,盡管窗門緊閉,仍然有“嘩啦啦”的風聲從縫隙里灌進來,窗外的樹葉已經(jīng)枯黃,被寒風鋪天蓋地地卷去。
外婆喃喃道:“你怎么知道它們死了沒有……它們真的死了嗎?”
外婆拉著我的手,忽地落下淚來,像個小孩子那樣茫然無措:“你們都好好的啦……搬到大城市去住了……那我可以回去了嗎?我想媽媽了?!?/p>
我只知道這種病是不需要住院的,所以媽媽同意了。
第二年春天來臨的時候,人們才發(fā)現(xiàn)門口那棵樹已枯敗,不再長出綠葉,很平靜、很安靜地死去了。它死去的時間,也許是外婆去世的那段日子,或許更早。
我哭著問媽媽,有沒有辦法讓它再活過來。
媽媽說,這種樹,一旦生長便沒有人能阻止它枝干的擴張 ;倘若死了,就是一段很漫長的時光,一點一點從根里朽了,救不回來的。
我仰起頭,模糊的淚眼看著晨霧漸漸散去,地平線上逐漸天光大亮,想回想起這棵樹從前的樣子,竟有些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