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視角下都市公共空間的沖突與反抗
——以《動物園的故事》解讀為例

李涵

（曲阜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 ，山東濟寧 273165）

愛德華·阿爾比（1928—2016年）作為三次普利策戲劇獎獲得者，被公認為是繼尤金·奧尼爾、田納西·威廉姆斯和亞瑟·米勒之后，美國最杰出的當代劇作家。阿爾比的作品享譽海內(nèi)外，其成功主要源于其戲劇形式的創(chuàng)新以及對現(xiàn)代生活的深入思考。阿爾比巧妙地探索戲劇與生活的關(guān)系，將社會現(xiàn)實融入戲劇，引導讀者和觀眾進行自我反思。

《動物園的故事》(1959年)是一部深深植根于當時社會背景的都市劇，劇情發(fā)生在紐約中央公園，劇作以爭奪座位為中心展開。在這一過程中，不同階層之間的沖突逐漸顯露，而劇中的對抗也被提升為更嚴重的城市公共空間社會正義問題。本文認為阿爾比將故事設(shè)定在城市公共空間是其有意為之的安排，因為城市公共空間實際上是整個社會的縮影。本文旨在從城市公共空間的語境出發(fā)，探討《動物園的故事》所體現(xiàn)的文化內(nèi)涵。從空間角度分析劇本，不僅能夠豐富《動物園的故事》的劇本研究，也有助于揭示隱藏在公共空間背后的社會話語，引導讀者反思公共空間存在的不公正等嚴重的社會問題，認清現(xiàn)代城市的本質(zhì)及不同階層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

1 城市公共空間語境下《動物園的故事》的解讀

1.1 公共空間——紐約中央公園

公共空間是一個秩序和沖突共存的矛盾體，“它是一個含糊不清的概念，一個包含許多并且有時是相互矛盾的含義的概念”[1]。其一，公共空間的日益私有化是其沖突產(chǎn)生的主要原因之一。公共性是公共空間最重要的特征，但隨著社會控制的加強，這一特征逐漸消退。公共空間的設(shè)計、準入的立法以及一些行為規(guī)范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政府所制定，而這些規(guī)定使得某些活動受到限制，如抗議和示威。此外，一些法規(guī)也有形無形地將某些群體驅(qū)逐出公共空間。如紐約市長高德華曾將無家可歸者界定為嚴重的社會問題，并頒布法令不允許他們進入公共空間。高德華的政策剝奪了無家可歸人群平等享有公共空間的權(quán)利，實際上，將公共空間私有化到紐約中產(chǎn)階級手中。其二，公共空間沖突產(chǎn)生的另一個原因是空間人群構(gòu)成的復雜性。公共空間內(nèi)充斥著形形色色的人群，人們以一種看似和平的方式共處，然而階級、性別、種族、教育和文化的差異使矛盾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而解決公共空間中個體之間的差異問題始終是一個烏托邦式的夢想。公共空間從來都不是一個單純抽象的概念，而是一個充滿有形實體的地方，如游客、公共基礎(chǔ)設(shè)施、建筑、交通系統(tǒng)以及法律法規(guī)。正如列斐伏爾所說，它“包含了所生產(chǎn)的事物，并包含了它們的相互關(guān)系”。顯然，這種共存狀態(tài)伴隨著“（相對）秩序和/或（相對）混亂”。

紐約中央公園作為 “美國民族文化的象征”，其建立之初是為了滿足整個社會群體的需求，為市民提供一個遠離快節(jié)奏城市生活的避難所[2]。中央公園不僅僅是富人、精英或白領(lǐng)的天堂，它“也是成群結(jié)隊的普通紐約人聚集和游玩的地方”。這是一片歡樂的土地，為紳士、女士、成人、青年、政治家、商人、藝術(shù)家、勞工、移民等帶來浪漫、快樂與和諧?，旣惿彙袈对?jīng)高度評價中央公園，“我們談?wù)摵推?，和平就是如此”?/p>

盡管中央公園一直宣稱是非專屬的公共區(qū)域，但實際上 “并非所有紐約人都能平等地進入”。 這種排他性的原因之一與階級政治密切相關(guān)。 政府官員攫取了管理和控制中央公園的權(quán)利，以公民的名義設(shè)定限制，規(guī)定哪些行為是合法正當?shù)?，而這些正式的條文實際上阻止了部分群體的進入。例如，政府頒布正式的法令禁止商用貨車駛?cè)牍珗@，也就“阻止了該市的面包師和屠夫在周日外出時帶家人去那里”。此外，根深蒂固的文化習俗也在削弱中央公園的共享性，如黑人、白人關(guān)系的傳統(tǒng)則是一個重要的因素。事實上，黑人兒童“在20世紀初進入中央公園會受到白人青年的嘲諷”。 除此之外，有限的財務(wù)狀況也限制了部分人對中央公園的使用。例如，在1860年代，工人階級由于“工作時間長、工資低、公共交通成本高、居住遠離市中心”等不利條件而被排除在公園之外。

中央公園的復雜性與矛盾性表明，城市公共空間已然成為一個在心理和物理上都存在分離的場所。在《動物園的故事》中，阿爾比通過呈現(xiàn)不同階層的兩個人的沖突，巧妙地揭示了都市公共空間所存在的這一問題。

1.2 沖突

劇中彼得是就職于出版社的中產(chǎn)階級，而杰瑞則是一個沒有體面工作、沒有安逸居所甚至沒有家庭的社會棄兒。彼得和杰瑞的沖突看似源于他們對公園長椅的爭奪，但實際上，杰瑞不惜犧牲生命爭奪座位，其實是在捍衛(wèi)自己在美國社會中的地位。而彼得對于杰瑞的蔑視、侮辱和驅(qū)趕則體現(xiàn)了掌權(quán)者對于公共空間的私人化占領(lǐng)[3]。

在整部劇中，彼得從未停止聲稱自己擁有公園長椅的所有權(quán)。他不斷強調(diào)“這是我的長凳，你沒有權(quán)利從我這兒奪走”“我不明白干嗎我非得放棄這條長凳不可”。除了故事最后的謀殺事件，彼得在整個故事中一直坐在長椅上。一旦杰瑞闖入他所謂的私人空間，彼得就變得異常憤怒，他侮辱并且命令杰瑞離開，他竭力驅(qū)逐他眼中的“他者”，甚至威脅要讓警察逮捕杰瑞。劇中的警察并沒有出現(xiàn)，而是也在忙于驅(qū)逐“他者”。用杰瑞的話來說，“這里你找不到警察；他們都在公園西頭從樹林里往外趕‘仙女’呢。 他們只干這事。那是他們的職責”?！跋膳钡乃甘悄：橄蟮?，但很顯然她們在公園并不受歡迎，也就無法享受這片公共區(qū)域。根據(jù)列斐伏爾的說法，“空間是一系列操作的結(jié)果”[4]。因此，警方驅(qū)逐“仙女”的行為實際上代表了政府的意志和利益，警察與彼得一起將公園私有化，交由當權(quán)者與富人階層所控制。劇中雖然沒有警察出現(xiàn)，但警察實際上成了彼得將公共財產(chǎn)私有化的幫兇，而這勢必會引起像杰瑞這樣被排除在外的人的不滿和反抗。

彼得之所以一直聲稱自己對于長椅擁有反有權(quán)，主要源于他作為中產(chǎn)階級的優(yōu)越感。彼得和杰瑞之間的階級差異是他們沖突產(chǎn)生的根源。從動物園到中央公園，杰瑞一直尋找自己的存在感和歸屬感，這是因為他在有限的生活空間中沒有一席之地。杰瑞是一個孤兒，獨自住在簡陋的公寓里。他的房間小得可憐，甚至都不能稱之為房間，因為它和另一間同樣小得可憐的房間被纖維板所隔開。在這樣一個有限的物理空間中，杰瑞生活必需品也非常有限，如幾件衣服、一把刀、兩把叉子、兩把湯匙、三只盤子、一只茶杯、一個酒杯、兩個空相框、八九本書、一個沒有鎖的小保險箱、小時候在海邊撿的石頭……此外，杰瑞的奇葩鄰居，讓他本就糟糕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女房東是杰瑞最討厭的人，因為杰瑞一直被女房東當作其瘋狂泄欲的對象。而在杰瑞的眼中，女房東則是一個“又肥又丑、又壞又蠢、又臟又兇的醉鬼賤胚”。除了這個粗俗淫蕩的性欲狂，杰瑞的鄰居還包括哭泣不止的三樓女士以及生活只被修眉、穿日本和服和上廁所所占據(jù)的黑美人。

相反，彼得的生活舒適體面。他住在萊辛頓大道和第三大道之間的七十四街，他有一份高收入的工作，擁有一所大房子、美滿幸福的婚姻、兩個女兒、兩只寵物鸚鵡，而這些都是“有閑階層”的標配。在與杰瑞的交流中，彼得始終保持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他一直坐在公園長椅上看書，他希望不要被打擾，他對杰瑞的胡言亂語漠不關(guān)心，對杰瑞的痛苦和悲傷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的同情或理解。他的冷漠以及事不關(guān)己的態(tài)度深深地傷害了杰瑞，使得兩人之間出現(xiàn)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彼得和杰瑞互不理解，無法實現(xiàn)真正的交流，而這種強烈的疏離感帶來的則是無法解開的誤解和沖突。

杰瑞在他有限的生活空間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房東太太、行為怪異的鄰居，甚至狗都對他不友好或不親近。于是，杰瑞只能在城市中游蕩，尋找一個可以實現(xiàn)有效交流的地方。然后他去了中央公園——一個更大的城市公共空間，他相信在那里他可以得到應(yīng)有的尊重和平等的待遇。令他失望的是，彼得討厭他并將他視為入侵者。最終，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杰瑞不得不進行反抗。

1.3 反抗

杰瑞一直是一位被忽視者，因此，他渴望并竭力與人甚至動物交流以及建立聯(lián)系。為了得到彼得的關(guān)注，杰瑞首先采取非暴力的方式。他向彼得講述了他的人生經(jīng)歷，包括他破碎的家庭，以及他糟糕的生活。杰瑞沒有家人，沒有得到過任何愛。他的母親在他十歲半的時候離開了家，而后死在了亞拉巴馬州。兩周后，杰瑞的父親一頭倒在一輛公交車的前輪下。他母親的妹妹，杰瑞眼中唯一的正常人，既不犯罪也不酗酒，在杰瑞高中畢業(yè)的那天下午，倒在樓梯上死了。之后杰瑞成了一個真真正正的孤兒，無依無靠。他沒有家人，沒有朋友，也沒有孩子。他的相框里竟然沒有任何一個人的照片可放，這一點既可笑又可悲。

此外，杰瑞還向彼得詳細講述了他與房東太太的狗的故事。杰瑞與狗的關(guān)系經(jīng)歷了四個階段：狗對杰瑞懷有敵意；杰瑞用肉賄賂狗但狗仍然不友好；杰瑞試圖用毒藥謀殺狗；狗受到懲罰并改變對杰瑞的態(tài)度。杰瑞與狗的關(guān)系實際上映射了杰瑞與彼得關(guān)系的發(fā)展。兩人見面伊始，彼得正悠閑地享受周末的美好時光，坐在公園長椅上讀書。但當這種悠閑被杰瑞打斷之后，彼得表現(xiàn)得非常被動，不愿意同杰瑞交談，甚至表現(xiàn)得有些惱火[5]。為了改變彼得的冷漠態(tài)度，杰瑞用他的個人故事去“賄賂”彼得。依據(jù)常理，為了避免二次傷害，一個人總是會試圖埋藏他的悲慘過去。然而，杰瑞拋開自尊，將自己生活的種種不如意和痛苦經(jīng)歷通通吐露給彼得。但是，即便是以這樣一種自我傷害的方式，杰瑞的非暴力敘述也并沒有贏得彼得的關(guān)注和同情，彼得意識不到杰瑞敘述的意義何在，相反，他對杰瑞的厭惡更加強烈了。他試圖避開杰瑞，認為杰瑞是他個人空間的入侵者。彼得重復地對杰瑞大喊：“（激烈地）現(xiàn)在你聽我說。我已經(jīng)忍受了你整個下午了?！?/p>

杰瑞的非暴力敘述對于改變彼得的態(tài)度或改善他們的關(guān)系是徒勞的，因此，他最后只能采取暴力的形式來達到與彼得溝通的目的，包括言語暴力和行為暴力。在爭奪座椅時，杰瑞使用侮辱性的話語，試圖激怒彼得。他稱彼得是白癡、卑鄙的雜種、窩囊廢，要求彼得離開長椅，走出他的視線。與此同時，杰瑞采取了一些暴力的行為，如他反復用手撓彼得的肋間，用力戳彼得，在彼得的胳膊上打了一拳，把彼得從長凳上推了下去。而彼得絕不會放棄他認為只屬于他的座位，他甚至威脅要讓警察來逮捕杰瑞。劇本最后，失望和絕望之下，杰瑞采取了最極端的做法，他主動將刀遞給彼得，“杰瑞猛地沖向彼得，讓尖刀刺入自己的胸膛……杰瑞倒在彼得手中的尖刀上。接著，彼得嚎叫著撒手后退，刀子插在杰瑞身上。杰瑞一動也不動”。在某種意義上，杰瑞是死在了自己的手中。杰瑞的死亡不僅是對他的痛苦和苦難的永恒解脫，也是對城市公共空間乃至整個社會不公平制度的強烈抗議。

杰瑞瘋狂的反抗行為，為自己贏得了一席之地，“杰瑞踉踉蹌蹌坐回彼得讓出的椅子上。他奄奄一息，坐在那兒，面對彼得”。同時，杰瑞的暴力反抗也對彼得產(chǎn)生了強烈的震撼，“彼得張著嘴，無法挪動，呆若木雞……幾乎暈倒……開始哭泣”[6]。此刻，彼得不能再忽視杰瑞的存在，整個社會也勢必會對杰瑞給予高度關(guān)注，因為媒體定會報道城市公共空間的謀殺事件。而這一切都按照杰瑞的計劃進行，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向彼得承認，“我想我是在動物園里決定朝北走的，更確切地說……一直到我找到你……我要告訴你一些事，我們在一起了。你明白不？我們在一起了。但是……我不知道……這一切會不會是我預先計劃好的？不……不，我不可能那樣做。但是我認為我做了?，F(xiàn)在我已經(jīng)把你想知道的告訴你了，對嗎？現(xiàn)在你對動物園里發(fā)生的一切都知道了。你知道你會在電視里看到什么了吧，還有我告訴你的那張臉……我的臉，你現(xiàn)在看見的這張臉”。劇終，阿爾比以彼得匆匆離開的方式結(jié)束了故事。杰瑞慘烈的反叛和犧牲是否真正改變了彼得甚至整個社會的認知，我們不得而知。

2 結(jié)語

杰瑞在中央公園的悲劇是整個下層城市居民困境的體現(xiàn)。在都市公共空間，每個人都應(yīng)平等享有自己的“座位”。 然而，特權(quán)階層對公共空間的不公平占用剝奪了邊緣群體在社會中的合法地位。彼得在與杰瑞的交流中總是保持著一種優(yōu)越感，并且他從未表現(xiàn)出將公共長椅讓給杰瑞的傾向。 最后杰瑞的自殺式謀殺成功地將彼得從長椅上趕走。這似乎表明，只有通過極端暴力的行為，邊緣群體才能獲得他們的一席之地。然而，這也表明，即使犧牲自己的生命，美國社會中的邊緣群體也只能在社會中享有短暫的地位。阿爾比在劇作中巧妙地借助公共空間呈現(xiàn)出有限的劇場空間之外深刻的社會問題，具有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