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和解與東亞地區(qū)秩序變革的開端

牛 軍

1972年2月28日，中美兩國在上海發(fā)表《聯合公報》(以下簡稱“上海公報”)，這被史學家們稱為“劃時代的歷史事件”?！吧虾９珗蟆眱热葚S富，反映了兩國領導人對世界戰(zhàn)略形勢和中美關系的基本認知和戰(zhàn)略性共識。其重要性不僅在于打開了中美和解之門，而且在于開啟了戰(zhàn)后東亞地區(qū)秩序變革的進程。

中美關系史研究和國際冷戰(zhàn)史研究的學者們對當時中美關系面對的諸多矛盾和挑戰(zhàn)等，作過很詳細的敘述和分析，其內容涵蓋政治、安全、經濟、文化、社會、軍事等各個領域。概括地說，這些領域涉及“全球”“雙邊”“地區(qū)”等三個層次?！叭颉睂哟沃饕侵钢忻狸P系與以美蘇冷戰(zhàn)為中心的全球戰(zhàn)略格局的互動及其影響；“雙邊”層次是指有關中美雙邊關系的各種問題，包括涉及中國主權的臺灣問題等；“地區(qū)”層次則特指東亞地區(qū)的主要問題，這是本文將要著重分析的領域。

已有研究成果對“全球”和“雙邊”兩個層次的分析均比較深入，特別是“全球”層次，例如中、美、蘇戰(zhàn)略“大三角”等，很多人耳熟能詳。與之比較，對中美和解期間，雙方在東亞地區(qū)問題上的互動等，研究得還不夠。事實上，中美領導人能打破堅冰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他們就東亞地區(qū)秩序的主要規(guī)則達成共識并作出承諾。這被清楚地記載在“上海公報”中，即中美“任何一方都不應該在亞洲—太平洋地區(qū)謀求霸權，每一方都反對任何其他國家或國家集團建立這種霸權的努力”(1)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條約集》第19集(1972)，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23頁。。這是中美和解過程留下的一份重要遺產，對兩國關系和東亞地區(qū)秩序演變產生了長期影響。

敘述中華人民共和國與美國的關系，要回到新中國成立之前追述其源頭。二戰(zhàn)結束后不久即爆發(fā)的美蘇冷戰(zhàn)極大影響了中國內部的歷史性巨變，而中共在國共內戰(zhàn)中取得決定性勝利和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意味著戰(zhàn)后東亞國際關系將經歷一次革命性轉變。在中國革命的勝利階段，一方面，蘇聯在中國的影響力逐步擴大；另一方面，美國的影響和利益朝相反方向演變，逐步衰落，直至被徹底清除出中國。導致上述結果的基本原因是美蘇同中共領導的革命運動有根本不同的關系。簡而言之，蘇聯是中共的支持者，美國則是中國革命運動的反對者或阻撓者。這種本質區(qū)別大致決定了新中國成立后的一個時期內，中美關系具有對抗性，而中美對抗很快成為東亞地區(qū)秩序演變的一個決定性因素。

中美最初的對抗是在冷戰(zhàn)體系下展開的。冷戰(zhàn)時代，東亞在地緣政治上從不是美蘇競爭的中心地區(qū)，但這里爆發(fā)了兩次大規(guī)模熱戰(zhàn)，即朝鮮戰(zhàn)爭和越南戰(zhàn)爭，中國和美蘇兩個超級大國都不同程度卷入其中。在炙熱而激烈的對抗中，冷戰(zhàn)迅速蔓延到東亞地區(qū)。這里一方面出現了以中蘇同盟為核心的東亞社會主義國家陣營，中國站在前沿與美國尖銳對抗；另一方面是美國構筑的針對中國的軍事同盟體系，形成了一個被稱為“半月形”的包圍圈，其核心部分是美日軍事同盟。

在整個20世紀50年代，經過朝鮮戰(zhàn)爭、第一次印度支那戰(zhàn)爭和1954年至1955年、1958年兩次臺灣海峽危機，中美在東亞的對抗大致穩(wěn)定下來，出現了從朝鮮半島三八線，到臺灣海峽，再到越南十七度線這樣一條對峙的地緣戰(zhàn)線，中美也開始了大使級會談。

這期間，中國通過一系列舉措，例如結盟、局部戰(zhàn)爭、軍事援助、戰(zhàn)爭邊緣政策和以建立“亞洲和平體系”為目標的雙邊、多邊外交行動等，在周邊地區(qū)塑造了能夠維持基本穩(wěn)定與和平的安全局面。在東北和西北方向，由于同蘇聯結盟而幾乎沒有安全方面的壓力。1953年7月達成的朝鮮停戰(zhàn)協定和1954年7月達成的印支和平協議，結束了在朝鮮半島和印支半島的戰(zhàn)爭，兩個地區(qū)的緊張局勢得到明顯緩解。在臺灣海峽地區(qū)，經過1954年至1955年、1958年兩次危機以后，解放軍攻占了除金門、馬祖之外的絕大部分東南沿海島嶼，進而極大地限制了來自臺灣國民黨軍隊的騷擾性進攻，并能保持著對臺灣當局的軍事壓力。在東南亞地區(qū)，通過雙邊和多邊外交努力，中國同那里主要國家的關系明顯改善。1958年夏的臺海危機之后，中國與美國在軍事領域的對抗進入相對緩和的階段，兩國沒有再發(fā)生軍事沖突。

20世紀60年代初開始，印支地區(qū)國家內部沖突持續(xù)升級。美國終于再次大規(guī)模軍事干涉，最終導致了長達十年的越南戰(zhàn)爭。美國在越南戰(zhàn)場投入了50萬軍隊，中國則展開大規(guī)模援越抗美斗爭，先后派遣了32萬之眾的“支援部隊”，在越南采取支持行動。越戰(zhàn)期間，中美軍隊并沒有直接作戰(zhàn)，而且兩國領導人都非常謹慎小心地避免發(fā)生直接軍事沖突。不過，說越南戰(zhàn)爭是中美的“間接戰(zhàn)爭”，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中美雙方的決策盡管各有其復雜理由，但地緣安全仍然是一個支配性因素，至少對中國是如此。

深入了解60年代中期中美在印支地區(qū)對抗的歷史背景是有意義的。50年代初，當世界的注意力集中于中美在朝鮮半島的殊死搏殺之時，第一次印支戰(zhàn)爭也進入白熱化，中國向胡志明和越南勞動黨領導的抗法斗爭提供了大規(guī)模援助。不過，這個階段更嚴重的事態(tài)是美國人的反應。美國這時盡管還沒有直接軍事介入，但在其領導人的政策話語中已經出現了“多米諾骨牌”的概念，并逐步左右了美國對東南亞地區(qū)的政策。美國領導人將東南亞地區(qū)的各種沖突都視為“共產主義擴張”，認為美國如果不在每個地方都進行干涉，那里就會被“共產主義化”。最典型的是美國總統肯尼迪，他經常會有一種幻覺——成千上萬、密密麻麻的中國軍隊沿著老撾的山中小路涌向整個印支半島。(2)Public Papers of the Presidents of the United States: John F.Kennedy.Washington: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63, p.659.

中國從60年代前期開始支援越南的原因十分復雜，但肯定有比美國多得多的對國家安全利益的考慮。畢竟戰(zhàn)爭發(fā)生在中國毗鄰地區(qū)，美國?？哲娫诒辈繛澈秃Ｄ蠉u一帶頻繁行動，極大增加了中國的國防壓力。從中國領導人的許多談話中可以看出，他們認為美國企圖稱霸東亞，并且干涉中國內政和破壞中國的國家統一。應對美國軍事威脅是中國大力援越抗美的一個重要原因。

1965年是中美在印支地區(qū)對抗的一個歷史節(jié)點。美國在當年3月發(fā)動了所謂“雷鳴行動”，在越南南部派遣大量地面部隊直接參戰(zhàn)，并出動空軍大規(guī)模轟炸越南北方。隨著美國軍事干涉升級，中國領導人對美國威脅中國安全的戰(zhàn)略意圖的擔心，在4月上旬達到第二次臺海危機以來的最高峰。4月9日，中共中央起草了《關于加強備戰(zhàn)工作的指示》，提出美國的行動“嚴重地威脅了我國的安全”，中國“應當準備應付最嚴重的情況”，包括美國對華發(fā)動空中戰(zhàn)爭，“以至在我們的國土上作戰(zhàn)”。毛澤東于13日批準了這份文件，解放軍有關部隊遂展開積極備戰(zhàn)。(3)參見牛軍：《戰(zhàn)后東亞秩序》，世界知識出版社，2021年，第291—292頁。

歷史是富有戲劇性的。在中美對抗升級的同時，兩國展開了積極并被證明是有效的危機管理。特別重要的是，中國領導人主動通過外交渠道向美方轉達中國決策的目的和底線。他們這樣做并不是基于“美國在威脅中國安全”這類一般性判斷，而是為了避免中國加強軍事援越的行動導致美方誤判而發(fā)生戰(zhàn)爭。美方此時也在通過華沙中美大使級談判的渠道向中方表示，美軍無意進攻越南北方，更不要說是進攻中國了。從5月開始，中國領導人對美國軍事威脅的擔心已明顯下降，他們認為美國在印支地區(qū)軍事介入的目的和能力都是有限的。(4)有關此次中美危機管理的具體過程，參見牛軍：《戰(zhàn)后東亞秩序》，第296—298頁。

中美此次危機管理效果明顯，必定會而且實際上也的確提升了兩國在軍事安全領域的互信程度，盡管雙方在處理有關問題時仍然充滿對抗性。之前在1962年夏，中美雙方就曾為解決老撾問題和處理臺海地區(qū)的緊張局勢而進行過外交溝通?？梢哉f，正是經過一次次這樣的危機管理，中美才初步建立起了某種互信。

另一方面，也是從20世紀60年代中期開始，中美兩國領導人幾乎同時作出有必要改變各自國家對外戰(zhàn)略的判斷。美國面臨的嚴重局面是美蘇戰(zhàn)略力量對比正發(fā)生重大變化，兩個超級大國之間形成了戰(zhàn)略均勢，特別是核均勢，換句話說就是美國失去了以往的優(yōu)勢。從美國世界地位演變的歷史看，其在東亞的戰(zhàn)爭嚴重影響著國家實力的興衰，而美國在越南的十年軍事干涉是其世界霸權地位動搖的直接原因。美國歷史學家韓德(Micheal H.Hunt)與梁思文(Steven Levine)曾著書指出，東亞是美國世界地位的“宿命”，美國通過在東亞的戰(zhàn)爭而崛起——從菲律賓戰(zhàn)爭到太平洋戰(zhàn)爭勝利走到頂點，也從在這里的戰(zhàn)爭中衰落——朝鮮戰(zhàn)爭的結果意味著美國終于止升，越南戰(zhàn)爭則導致美國從頂峰跌落(5)參見Hunt, M.and Levine, S.(2012).Arc of Empire, America’s Wars in Asia from the Philippines to Vietnam.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美國在越南的大規(guī)模軍事干涉的確是逐步升級的，其最深刻的思想根源是美國人直到這時還篤信他們無所不能，肩負著“解放”的使命，并有保護所有地方、所有人民的責任。典型的例子是，一位美國政論家聲稱：“美國是如此的強大，以至只要我們愿意，就可以養(yǎng)活一個個國家?！钡牵谠侥系母缮孀C明美國人并非無所不能。美國總統尼克松不得不承認，世界已經形成了有美國、蘇聯、歐洲、日本和中國等五個力量中心的多極格局，美國“不再無所不能”。(6)參見牛軍主編：《戰(zhàn)略的魔咒：冷戰(zhàn)時期的美國大戰(zhàn)略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4—204頁。美國決策者終于認識到，從越南戰(zhàn)爭“脫身”已經成為其擺脫戰(zhàn)略困局的關鍵步驟。

在上述背景下，美國開始醞釀對其對華政策作出重大調整。美國朝野逐步認識到，中國在東亞地區(qū)的影響日益增強，并得到國際社會越來越廣泛的認可。美國長期孤立中國的企圖既不合情理，也做不到。在政策層面上，越南戰(zhàn)爭是橫亙于中美之間的一個實質性障礙。肯尼迪和約翰遜兩屆政府逐步卷入越南戰(zhàn)爭的重要原因，是他們都將“多米諾骨牌”理論同遏制中國聯系在一起，美國聲稱在越南的軍事干涉是為了遏制中國擴張，然而結果是美國因此陷入泥淖而難以自拔。中國的影響力從一開始就限制了美國干預的規(guī)模和限度。越南曾經一再拒絕美國有關舉行和談的建議。據美方統計，1968年春以前，美方為和談而進行的試探多達2000余次，卻從未有結果。越南堅持武裝抵抗的一個至關重要的原因，就是中國一直在積極提供全面援助。

美國的東亞政策陷入了一個怪圈：一方面，基于必須要從越南戰(zhàn)爭中“脫身”的戰(zhàn)略判斷，美國有必要改變對華政策；另一方面，美國要調整對華政策、緩和中美關系，就必須放棄在越南的軍事干涉，至少需要首先表明它確實要結束軍事干涉。尼克松終于看懂了美國政策的癥結。1967年秋，他在《外交》雜志上發(fā)表《越南之后的亞洲》一文，表示結束越南戰(zhàn)爭必須同調整對華政策聯系起來(7)參見Nixon, R.(1967).“Asia after Vietnam War”.Foreign Affairs, 46 (1), pp.111-124。。

尼克松在1969年1月入主白宮后不久，就提出了以在亞洲收縮戰(zhàn)線為主要內容的所謂“尼克松主義”。同年7月，他在關島發(fā)表了有關美國亞太政策的講話，強調美國會繼續(xù)承擔條約義務，但亞洲的盟友也要分擔責任。1970年2月，尼克松向國會提交了《七十年代美國對外政策：爭取和平新戰(zhàn)略》報告，重申美國可以幫助盟友加強防務，但不會承擔保衛(wèi)它們的所有義務。(8)參見Public Papers of the Presidents of the United States: Richard Nixon.Washington: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72；資中筠主編：《戰(zhàn)后美國外交史——從杜魯門到里根》下冊，世界知識出版社，1994年，第604—610頁?；谒^“現實和靈活”的對外戰(zhàn)略思想，尼克松政府逐步形成了應該“抓住中國的現實”的共識，并終于決定打開中美關系的大門。

中國的安全戰(zhàn)略和對外政策也在同步發(fā)生重大轉變。20世紀60年代中期開始，中國同蘇聯從盟友變成敵人。這個轉變的原因極為復雜，其宏觀背景是美蘇戰(zhàn)略力量逐步走向平衡時，兩個超級大國都面臨著繼續(xù)對抗還是緩和的抉擇。美國尼克松政府選擇了緩和，而蘇聯勃列日涅夫政府選擇了相反的對外政策。蘇聯的對外擴張政策是對中國對外戰(zhàn)略的新挑戰(zhàn)。后經一系列事件，中國領導人確定，蘇聯的擴張直接威脅了中國的安全。

1968年8月21日，以蘇軍為首的華沙條約組織部隊對捷克斯洛伐克發(fā)動大規(guī)模突然襲擊，這一事件成為推動中國領導人從國家安全戰(zhàn)略全局考慮蘇聯威脅的關鍵因素。8月22日，中國領導人在中南海召開緊急會議，討論蘇軍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問題及其對世界政治的影響，對蘇聯進行了嚴厲譴責(9)《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6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184—185頁。?！度嗣袢請蟆吩跁蟀l(fā)表評論員文章，將蘇聯定性為“社會帝國主義”國家，而蘇軍占領捷克斯洛伐克是“美蘇勾結妄圖重新瓜分世界引起的結果”(10)《蘇聯現代修正主義的總破產》，《人民日報》1968年8月23日。。10月31日，中共中央通過八屆十二中全會公報，確認美蘇正“妄圖重新瓜分世界”(11)《中國共產黨第八屆擴大的第十二次中央委員會全會公報》，《人民日報》1968年11月2日。。蘇聯從此被視為一個新的世界戰(zhàn)爭策源地。

1969年3月，中蘇軍隊在珍寶島發(fā)生軍事沖突。8月中旬，蘇軍在中國新疆的鐵列克提地區(qū)伏擊了一支中國邊防部隊，造成中國軍人嚴重傷亡。中蘇邊界軍事沖突的升級使中國領導人最終得出結論，蘇聯不僅成為新的世界戰(zhàn)爭策源地，而且取代美國成為中國安全的主要和迫在眉睫的威脅。安全戰(zhàn)略的重大改變帶動了中國對美政策的調整。當中國決策層確定蘇聯是主要安全威脅時，他們立刻聯想到《三國演義》中諸葛亮“聯吳抗曹”的三角戰(zhàn)略，并決心通過緩和與美國的關系來避免兩面受敵，集中力量應對蘇聯威脅。(12)參見陶文釗主編：《中美關系史》中卷(1949—1972)，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19—358頁。

1969年秋，在初步穩(wěn)定了中蘇邊界局勢并大致判斷清楚美國調整對華政策的方向和決心之后，中國領導人決定邁出與美國和解的步伐。中國對美政策能否轉變，以及轉變的方式、速度和程度等，受到國內外很多因素影響。外部因素首先是蘇聯擴張性的對外政策，特別是蘇軍在中蘇邊界的行動，威脅了中國的安全。其次則是越南戰(zhàn)爭的局面，包括中國援越抗美和與越南的關系。如前所述，中美在印支地區(qū)的關系突出地反映了兩國在東亞“地區(qū)”層次上的矛盾和斗爭。只要美國繼續(xù)其在越南的軍事干涉，中國就必定要加強對越南的政治和軍事援助，這當然會增加中國改變對美政策的難度。

巧合的是，中國與越南的關系在1968年秋出現了重要變化。當年年初，越南人民武裝力量發(fā)動新春攻勢。這場軍事進攻在美國國內引起了空前的反戰(zhàn)運動，其巨大壓力導致約翰遜政府內部的戰(zhàn)爭意志趨于瓦解。不過從軍事角度看，越南武裝力量在進攻戰(zhàn)斗中遭受慘重損失，作戰(zhàn)能力明顯下降，士氣也因犧牲很大而嚴重低落。在此背景下，3月31日，美國總統約翰遜宣布停止轟炸越南北緯20度以北地區(qū)。很快，4月3日，越南方面同意派代表與美國談判。

中國領導人是在事后獲知越方決定的。他們并不贊成越方立即開始與美國舉行和談，主要原因是認為同意談判的時機對越方不利，而且越方的決定與其過去宣布的立場不符。11月14日，毛澤東在聽了周恩來與越南領導人會談的報告后，表示“一切由他們自己做主”(13)《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下卷，中央文獻出版社，1997年，第266頁。。顯然，在和談問題上的分歧對中越關系具有復雜影響。不過，由于種種原因而與越南拉開距離，對于中國調整對外戰(zhàn)略來說卻是一個歷史機緣。可以設想，如果沒有越南戰(zhàn)爭因美越開始和談而進入談談打打的階段，中國國防重點完成“向北”轉移肯定會非常困難。進一步說，如果越方不首先邁出與美國和談的步伐，中國領導人作出打開中美關系的決定時也會受到牽制。

1971年7月9日至11日，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秘密訪華。此前，美國決策者已達成共識，在解決越南問題上需要中國的合作，至少要與中方共同討論該問題(14)“Memorandum from the President’s Assistant for National Security Affairs (Kissinger) to President Nixon”, “Memorandum for the President’s File”, July 1, 1971, in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69-1976, Vol.XVII: China, 1969-1972.Washington: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06, pp.249, 355-356.?；粮竦谝淮螘娭芏鱽恚蛯⒂≈栴}列為雙方需要討論的僅次于臺灣問題的第二個議題。他在這次會談中花了相當多時間來解釋尼克松政府政策、美越談判進展和雙方分歧所在。他還承諾，尼克松政府準備制定完全撤出印支的可行的時間表，而且美軍一旦撤出，就不會再找借口卷土重來。(15)“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 July 9, 1971, in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69-1976, Vol.XVII: China, 1969-1972.Washington: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06, pp.362-364.

中國決策層在基辛格訪華前已經確定，在印支問題上的原則就是要求美國完全撤軍。周恩來在第一次會談開始即說明，解決印支問題更緊迫，因為那里“還在流血”。中國的主張是：第一，外國軍事力量完全撤出，這是基于中國的安全利益，也是一種道義責任；第二，印支問題由那里的人民自己解決。他在會談中闡述了中方將奉行的原則，包括：美軍撤出印支后，中國不會派軍隊去那里，也反對任何外部勢力介入；美越和平談判完全是它們雙方之間的事情，中方不介入。(16)“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 July 9, 1971, in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69-1976, Vol.XVII: China, 1969-1972.Washington: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06, p.365.當時的實際情況是，絕大部分中國援越部隊已于1969年2月至1970年7月陸續(xù)撤回中國(17)李丹慧編：《中國與印度支那戰(zhàn)爭》，天地圖書出版有限公司，2000年，第101頁。。在7月11日的會談中，周恩來表示，他會向越方轉達與基辛格會談的有關內容(18)“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 July 11, 1971, in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69-1976, Vol.XVII: China, 1969-1972.Washington: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06, p.445.。基辛格在給尼克松的報告中說，他與周恩來會談得到的印象是，中方希望美越談判能夠解決問題，從而使美軍盡早完全撤出印支地區(qū)(19)“Memorandum from the President’s Assistant for National Security Affairs (Kissinger) to President Nixon”, November, 1971, in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69-1976, Vol.XVII: China, 1969-1972.Washington: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06, p.527.。

客觀地看，在基辛格第一次秘密訪華期間，中美在解決印支問題上邁出了建立相互信任的第一步。這也是雙方在東亞地緣戰(zhàn)略領域合作中具有實質意義的第一步，其影響不應被低估。所謂中美戰(zhàn)略合作關系，只有通過共同處理現實的地緣政治問題，才能體現其真實價值。

1972年2月，尼克松訪華，中美從此實現了戰(zhàn)略性和解。這直接影響了兩國的對外戰(zhàn)略。中國方面加速了國家安全戰(zhàn)略和對外政策的革命性轉變，從1973年開始推行“一條線”和“一大片”的國際反蘇統一戰(zhàn)線戰(zhàn)略，即盡可能聯合世界政治中的各種力量，共同反對蘇聯擴張。美國則借助新形成的戰(zhàn)略格局，很快結束了越南戰(zhàn)爭并撤軍，從而開始扭轉因在印支地區(qū)實施軍事干涉而造成的被動局面。

尼克松稱他對中國的訪問是“改變世界的七天”，這主要是針對當時的全球戰(zhàn)略形勢而言的。中美和解最初的也是最重要的戰(zhàn)略結果其實是給東亞冷戰(zhàn)體系帶來了歷史性改變。

首先，在尼克松訪華半年后，日本首相田中角榮大膽搞了個“越頂外交”，迅速實現了中日邦交正?；?。中美和解與中日正常化從根本上解構了此前的東亞冷戰(zhàn)格局，中美戰(zhàn)略合作成為東亞地區(qū)新安全秩序的重要支柱，為東亞地區(qū)的長期穩(wěn)定與和平提供了不可替代的條件。

其次，在大約一年后，美國同越南簽訂巴黎和約，美軍很快從印支地區(qū)全部撤出，印支地區(qū)這場長時間的局部戰(zhàn)爭隨之走向結束。當然不能說這都是中美和解造成的，但它肯定起到了重要的促進作用。這表現在中國不僅改變了以往不贊成越南與美國和談的主張，而且希望越方在巴黎談判中采取更務實靈活的政策，以促使美軍盡早撤出。更為重要的是，中美戰(zhàn)略合作遏制了蘇聯利用美國撤軍而在印支地區(qū)擴張其勢力的可能性。蘇聯雖然在美軍撤出后一度加強了在印支地區(qū)的軍事存在，但最終沒有能穩(wěn)定和長期地立足。

再次，中美和解同東西方緩和在時間上是重疊的。20世紀70年代初開啟的東西方緩和是冷戰(zhàn)的一個特殊階段。與此同時，中國國內出現了有重要意義的變化。尼克松政府從1969年開始調整對華貿易政策，而中國恰在這個時段內啟動了從西方國家大規(guī)模引進現代化工業(yè)技術的進程，其動力是以“四個現代化”為主要訴求的潮流正逐步匯聚起來。后來的歷史證明，中國追求現代化的改革開放進程是推動東亞進入世界中心的一個關鍵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