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仙戲《西游記》對小說的改編及其宗教功能

陸莉莉

(1.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2.武夷學院 人文與教師教育學院,福建 武夷山 354300)

自宋元始，西游戲作為西游故事流播的主要媒介之一歷代不絕。在百回本小說《西游記》成書之前，西游故事尚未定型，不同時期、不同劇種的西游戲在人物、情節(jié)上有著較大的差異。小說《西游記》刊行之后，西游戲大多受到小說的影響，或照搬、或增補、或刪減，編創(chuàng)者將其對小說的解讀與時代語境、地域文化相結(jié)合，遵循戲曲藝術傳統(tǒng)和表現(xiàn)成規(guī)演繹西游故事。莆仙西游戲也無例外。莆仙西游戲現(xiàn)存連臺本戲《西游記》，收藏于福建省藝術研究院，為原仙游縣編劇小組的重抄本，故稱“仙游本《西游記》”(以下簡稱“仙游本”)。2008年，福建省藝術研究院編纂出版《莆仙戲傳統(tǒng)劇目叢書》，將仙游本收錄其中，并由王富恩先生進行校注。仙游本《西游記》共8本，每本8至12出，總計81出。本一第一出末有“宣統(tǒng)三年荔月日立”[1]26字樣。每本前有出目及人物，除少部分缺字不詳外，故事基本完整。將仙游本與雜劇《西游記》及各版本小說《西游記》進行比較，發(fā)現(xiàn)仙游本最接近世德堂本小說《西游記》，基本沿襲了小說的敘事結(jié)構(gòu)、傳奇風格，甚至直接采用小說的言語對話。但不得不承認，它在編創(chuàng)過程中，受到舞臺實踐、敘事方式和當?shù)赜^眾審美的約束，并且出于宗教活動的需要，已經(jīng)自覺或不自覺地對小說的形式和內(nèi)容進行新的調(diào)整，從而產(chǎn)生新的意義內(nèi)涵和審美特質(zhì)。本研究基于地域文化背景，從文體本位出發(fā)對仙游本進行描述與分析，力圖厘清其與小說的關系，以期為地方西游戲研究提供一些新的材料。

一

仙游本《西游記》共8本，本一為古佛慶壽、石猴出世學藝、大鬧天宮等故事，本二為陳光蕊故事、唐王游地府故事，本三為收除五虎、殺六賊、唐僧收四徒等故事，本四為三打白骨精、寶象國等故事，本五為烏雞國故事，本六為紅孩兒、車遲國、通天河等故事，本七為蝴蝶精、女兒國、蝎子精、真假美猴王等故事，本八為火焰山、三借芭蕉扇、小雷音寺、柿果山、盤絲洞、凌云渡脫胎、白字真經(jīng)、取經(jīng)回朝等故事，除增加本一第一出“郎神首出”、本七第一出“雙蝶出洞”外，其他出目都直接敷演了小說的故事群落，仍以西天取經(jīng)路上的降妖故事為主體。從仙游本《西游記》所講述的取經(jīng)故事來看，故事的先后編排順序、師徒經(jīng)歷的磨難都與小說相關記載無二，只在具體情節(jié)上作了些微調(diào)整。

除了在內(nèi)容情節(jié)上照搬小說外，仙游本中的很多賓白、唱詞也來源于小說中的人物對話。例如，仙游本八第九出“望經(jīng)樓接僧”三藏與唐王的對話中提到3個徒弟，“俱是山村之妖身，未諳中華之禮法。望我主赦宥罪愆”[1]320。小說《西游記》第100回“徑回東土，五圣成真”則云：“小徒俱是山村曠野之妖身，未諳中華圣朝之禮數(shù)。萬望主公赦罪。”[2]2536不僅二者內(nèi)容基本一致，人物對話也基本一致。類似這一情況在其他出目也很常見。

西游故事的演變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自玄奘法師西行求法本事開始，便極具傳奇色彩，這一點從唐慧立本、彥悰箋的《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可見一斑。隨著人物、情節(jié)的不斷融入，西游故事的傳奇色彩越來越濃，小說《西游記》更甚，取經(jīng)路上各種妖魔、各路神仙以及沿途的風土人情，在文字的渲染下成就了一個傳奇的神魔世界。仙游本秉承了這一傳統(tǒng)，雖然受到演出體制的限制，未能全收九九八十一難，也沒有呈現(xiàn)出小說中龐大的神佛體系，但所收故事極具代表性和典型性，囊括發(fā)生在域內(nèi)外的故事。故事中如來佛祖、觀音菩薩、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天兵天將、四海龍王、十殿閻羅、山神土地等來自天界、神界、佛界、水界乃至陰間的神佛無所不包，而妖魔鬼怪體系也是由昆蟲猛獸、神佛坐騎、天上星宿等組成,保留了小說的奇幻性。

二

雖然仙游本《西游記》以小說為故事底本，但它受到舞臺實踐、敘事方式以及當?shù)赜^眾審美要求的約束，相應地作出一些調(diào)整。

(一)省減

從總體上看，仙游本完整地保留了猴王、江流兒和唐王游地府的故事，對宏大的西天取經(jīng)故事則省略部分相似的故事，應是編創(chuàng)者出于內(nèi)容篇幅與演出實力的考慮。早些時候，仙游戲班“每班七八人，閩人通稱曰七子班”[3]。清初以降增加了“老旦”，又稱“八仙子弟”，加上樂師等，全班人員不過13至15人，被認為“中國地方戲中人員最少”[4]217的戲班。像《西游記》這樣的大棚戲，往往需要幾個戲班合班演出。由于財力、物力、人力等無法與宮廷大戲相比，仙游戲班也就無法產(chǎn)出像240出的宮廷大戲《升平寶筏》 那樣的鴻篇巨制。小說《西游記》的九九八十一難分成44個單元故事，仙游本演繹其中的22個故事，剛好占一半。與小說相比，仙游本主要選取前七十二回和第九十八、九十九回的故事，而將第七十三回至九十七回的內(nèi)容省略。這些如杏仙、玉兔精與蝎子精故事，情節(jié)相似，講述女性妖精糾纏唐僧的故事，因此不被納入劇本。雖然一半數(shù)量的單元故事被省略了，但劇本中的西游故事看起來完整度依然相當高。

被保留下來的故事單元基本依據(jù)小說原有情節(jié)而作出適當?shù)母膭?。首先是刪減，這在仙游本的編創(chuàng)策略中占有相當大的比重。如通天河故事，小說從第四十七至四十九回，敘寫唐僧師徒遇阻通天河，借宿陳家村、悟空變作童男陳關保、八戒變成童女一秤金、與靈感大王斗法，最終救得童男童女,情節(jié)豐富、人物眾多、場景復雜。仙游本六第七、八出敷演通天河故事，刪減悟空八戒二人變身童男童女的情節(jié)，僅通過陳澄出場自報家門時寥寥兩句述說獻祭一事，悟空等見后疑惑，恰靈感大王至，被悟空一棒打跑，原本精彩無比的斗法場面只一句“妖精被老孫打一棒，左臂致傷而走”草草了之。后三藏落水，悟空往南海請得觀音前來收服金魚精，故事被簡化了許多。在人物設置上，僅保留三藏師徒4人、陳澄、靈感大王、觀音等主要人物。小說以文字為媒介將故事信息傳遞給接受者，而戲曲必須通過舞臺表演完成敘事。《西游記》作為神魔小說的代表，其中不乏遁形、變身、打斗、絕技等情節(jié)，對缺乏專業(yè)訓練的民間演出團隊來說，通過真人在有限的舞臺表演這類情節(jié)，難度太大。因此，仙游本刪減了不少這樣的場面，保留下來的多以人物的道白、曲詞來交代，如本一出目“果山大戰(zhàn)”，悟空與二郎神打斗時，以簡單化的曲詞“一變二變，翻身不見”“變做神廟就化身”“就變大樹料伊不知機”來展現(xiàn)悟空的變身之法。

(二)增補

作為民間戲曲的演出底本，仙游本雖然對小說故事進行大量的省略，但也增補其他故事。如本七出目“雙蝶出洞”，風沙洞金沙蝴蝶精姊妹化為人間女子遇三藏等，逼婚不成，擒走唐僧與八戒，八戒使計挑撥蝴蝶精姊妹，并變作洗腳老人，趁給銀蝴蝶洗腳時取出其腳底7枚文針，姊妹二人悔過，愿皈依佛教，悟空“將伊二人關在蓮花池石洞中”[1]242。該出故事未見于小說《西游記》，其中增設人物金祖，“厝住地方前埔”[1]227。作為第七本首出，“雙蝶出洞”使用本地地名加強觀眾的代入感，使觀眾迅速進入故事情境，而劇中八戒調(diào)戲蝴蝶精姐妹的淫詞褻語，雖然低級趣味，卻迎合了民間觀眾的觀演情趣。不得不承認，這確實能夠起到吸引觀眾的作用。

在故事單元內(nèi)部，仙游本還增補了不少世俗化的情節(jié)。如烏雞國故事，出目“見母報信”添加八戒下井時巧遇同游的螺姐、金鯉妹等水族姊妹并戲謔眾姊妹的情節(jié)，以男女調(diào)情的插科打諢來提高舞臺的飽和度，增加市井情趣。又如女兒國故事，唐僧師徒初到女兒國，小說以簡單化的語言描寫：行人“忽見他四眾來時，一齊都鼓掌呵呵，整容歡笑，道：‘人種來了！人種來了！’慌得那三藏勒馬難行。須臾間就塞滿街道，惟聞笑語”[2]1363，表現(xiàn)女人們初見唐僧師徒時的好奇。本七出目“女人國招婚”，則讓街上的女人見唐僧后起爭執(zhí)，相爭與唐僧同結(jié)秦晉之好，曲白俚俗，演員輪番演唱道白，節(jié)奏明快，貼近人們的生活，充滿市井氣息。

(三)轉(zhuǎn)變

就文本而言，仙游本《西游記》與小說《西游記》同屬敘事文學，但二者又屬于不同的藝術形式，生存在不同的文化土壤中,在敘事語言和敘事視角等方面存在著較大的差異。小說運用大量華麗的辭藻描繪獨特的異域風情、夢幻的仙界風光、神奇的妖魔洞穴，以幽默詼諧的形式生動形象地刻畫了師徒形象與神魔形象，語言奇趣，充滿戲謔的色彩。相對而言，戲曲的程序化模式讓仙游本簡單得多，不管是環(huán)境的展現(xiàn)還是人物的塑造，基本上依靠演員的演唱與道白來完成。在語言風格上，仙游本語言通俗易懂，樸實自然，帶有明顯的地域特色。仙游本全本使用方言演唱，人物出場以“念”“但”“但吾”“但妖”作為自報家門的發(fā)語詞，繼承了早期古南戲的遺韻。但從曲白來看，仙游本賓白多于唱詞，語言通俗易懂，符合民間觀眾的審美水平及品位。同時，仙游本還添加了不少具有莆仙地方特色的俚語、俗語。如本一第一出“郎神首出”，以“失棗交梨”表示郎神成了仙家以后與凡夫俗子大不相同；本二第四出溫嬌小姐嚴拒劉洪，有唱詞“虎死留皮，人死留名”的俗語；本二第十出“尉遲恭送銀”，相良夫婦受銀后大喜，自稱“安樂公”“安樂媽”；本三第七出“剛鬣出洞”，豬剛鬣調(diào)戲民間女子被罵“短命嘴、乞鬼拷”等。

與小說單純的文本敘事不同的是，仙游本的敘事最終以舞臺表演來完成，舞臺上的演員常常同時擁有敘述者和作品人物的雙重身份，完成的唱詞賓白實際上也是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過程。因此，每個演員在充當著戲曲故事的敘述者并進行著即時的敘事活動。如：

此時驛里無人，止有白馬在槽上吃草吃料。他本是西海小龍王，因犯天條，鋸角退鱗，變白馬，馱唐僧往西方取經(jīng)。忽聞人講唐僧是個虎精，他也心中暗想道:“我?guī)煾阜置魇莻€好人，必然被怪把他變做虎精，害了師父。怎的好!怎的好!大師兄去得久了；八戒，沙僧，又無音信!”他只捱到二更時分，卻才跳將起來道:“我今若不救唐僧，這功果休矣!休矣!”[2]731(小說《西游記》)

(龍)咳壞了，瓦師父被妖精暗害了。孫悟空歸回花果山，悟凈被禁波月洞，悟能避之不見。但龍馬。同師父西天取經(jīng)，來到寶象國，瓦師父被拘禁鐵籠，一命干休矣。有了，我本西海小龍化為龍馬，跟隨師父方能多變，不如變?yōu)閷m女，今夜假意進入光祿寺，代師父報仇。變做宮女無二。瓦今悄悄入寺。[1]136(仙游本四第九出“盡吞宮女”)

通過比較可以看出，小說采用第三人稱敘事，交代了白馬的身世，而后通過白馬的心理描寫以限知視角敘事，結(jié)合前情可見，白馬確實不清楚悟空等3人去了哪兒，這樣的敘事視角是符合情節(jié)設定的。仙游本中，龍馬出場便充當了敘述者的身份，自報家門的同時以全知視角敘事，清清楚楚交代本四第二出至第八出的主要故事情節(jié)：悟空被趕回花果山，悟凈被抓關在波月洞，三藏被妖精變成老虎，八戒不知去向。接著，仙游本將小說的心理描寫轉(zhuǎn)化成龍馬的賓白，以龍馬的賓白取代小說中白馬變身的動作行為，引出情節(jié)。

(四)強化

“創(chuàng)作者的創(chuàng)作和接受者的要求都必然是他們生存的那個社會的文化土壤和那個時代的思想風氣的積淀性的體現(xiàn)”[5]17-18。接受者的要求顯然是創(chuàng)作者創(chuàng)作的主要依據(jù)之一。雖然仙游本的神佛體系不及小說龐大，卻包括佛教、道教、民間信仰等各路神祗，不管出現(xiàn)什么樣的山怪妖魔，悟空等需要幫助時最先想到的是南海觀世音菩薩。如小雷音寺一難(小說第六十五、六十六回)，唐僧師徒被困，悟空先往南贍部洲參請蕩魔天尊，祖師著龜蛇二將并五大神龍與悟空助力，五龍二將被收入通天袋，后悟空又請大圣國師王菩薩手下徒弟小張?zhí)雍退拇笊駥?，亦敗，最后才遇彌勒。仙游本八第三出“小雷音受難”，悟空從通天袋變化而出，徑往南海普陀山請觀音收除黃眉怪，途中才遇彌勒，觀音顯然才是悟空的“第一救世主”。一千多年來，觀音信仰在民間久盛不衰，觀音菩薩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甚至超越如來佛祖，以至于“在明清時期，出現(xiàn)‘家家阿彌陀，戶戶有觀音’的盛況”[6]300。在莆仙地區(qū)，對觀音的崇拜尤為突出，觀音菩薩被當作萬能神，本地人不論遇到什么困難都去求他。因此，劇本編創(chuàng)者讓觀音頻繁地出現(xiàn)并無所不能，正契合觀音在莆仙人心中的形象，有利于提高人們對改編本的認可度，乃至吸引本地觀眾的欣賞興趣。

三

據(jù)《仙游縣志》記載，佛教于隋大業(yè)年間傳入仙游境內(nèi)，至唐宋間日益昌盛。宋《仙溪志》載：“盛唐之際，邑加仙游之名，晚唐以來，地有佛國之號?！盵7]11元明清時期，“元代新建24座，明代又發(fā)展25座，《八閩通志》載，至明成化二十年(1484 年)，全縣曾建有寺、院、庵266座(含歷代荒廢)。清代是仙游佛教鼎盛時期，興建有‘天馬寺’等計179座寺院”[8]1040，足見當?shù)胤鸾讨?。莆仙戲的演出活動總是與民俗活動結(jié)合在一起，仙游民間逢年過節(jié)、婚喪喜慶或迎神賽會均有聘請戲班演戲之習俗，借以招祥納吉或消災滅戾。清乾隆重修的《仙游縣志》載：“今之所習，去古未遙。第牙角相持，而天水之占不已，豪華相尚，而俳優(yōu)之逐時聞?！盵9]佛教及地方民俗活動的興盛無疑為莆仙戲的發(fā)展與繁榮提供肥沃的文化土壤。

仙游本《西游記》開場戲為“郎神首出”，以仙佛依次出場來敷演二郎神同八仙為古佛慶壽的情景，與許多傳統(tǒng)地方戲常演的《八仙慶壽》相似。該出中“古佛”應是機動對象，針對不同的佛誕慶典適時調(diào)整。這樣的吉祥戲演出熱鬧喜慶，早已成為當?shù)刈诮袒顒拥闹匾M成部分之一?！段饔斡洝返难莩霾恢乖黾託夥眨瑐鬟_人們美好的愿望，還宣揚因果輪回、善惡有報的佛教觀念。

在仙游本眾多故事中，烏雞國故事篇幅最長、內(nèi)容最豐富。第五本整本戲只演這個故事，共計12出。該故事以順敘的方式，敷演文殊菩薩前往烏雞國祈雨救良民并渡國王回天臺的故事。對烏雞國國王受難一事，小說在故事結(jié)束時，采用人物敘述的方式交代國王受三年水厄是文殊造成的，原因是文殊當初以言語相難，被國王送至御水河中浸了三日三夜。仙游本則在第一出“文殊受命”中就點出受難之因，文殊菩薩受命如來，“他該受三年水厄，脫了凡體，后修正果，方能歸回西天”[1]148。所以，在收服青獅后，文殊囑咐那王：“汝原是西天金霞童子下凡出世，汝造寺修行，候夙緣已滿，慈悲自然度汝歸回西天嚇?！盵1]178唐僧臨行前也勸誡國王、太子“世人輪回死又生，不如參佛歸西天，長受極樂可安然”[1]179，直接宣揚佛天因果、報應不爽的宗教教義，宗教教化意義凸顯。在其他故事中，仙游本還充斥著大量勸善弘佛的語言。

(地唱)【江頭金桂】論世界似水浮沉，業(yè)債未滿慮憂?？此兹撕陂挷幻鳉猓恢蕹?，圖眼前富貴榮顯氣。都不思正道長久，造惡業(yè)墜落地獄，難免輪回苦萬千氣。(本三第一出“付旨送行”[1]75)

(唱)叩拜我佛大慈悲，救苦救難弟子心氣。五蘊皆空舍利子現(xiàn)，諸法相不增不減。彌陀佛，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本三第五出“游東海伏降”[1]88)

(唱)真心修行 ,若修道傳事佛德登天。修心養(yǎng)性不生不滅,何思妻房俗世家庭。(本七第一出“雙蝶出洞”[1]231)

仙游本唐僧師徒取經(jīng)路上所遇魔怪有白骨精、金奎星、青獅怪、火孩兒、三圣、金魚精、蝴蝶精、蝎子精、六耳獼猴、鐵扇公主、牛魔王、黃眉怪、蜘蛛精，他們的結(jié)局無一例外皈依佛教。而仙游本被收服的妖魔也總是自愿 “皈依佛教”并反復強調(diào)，如本八第三出“小雷音受難”：

(眉)弟子知錯,望我佛赦佑,從此皈依佛教。

(勒)既知錯,隨吾歸回天竺國。

(眉)嚇。

(勒唱)【一江風】歸極樂氣，只緣共就冷寶剎與蓮帆。

(眉唱)領師尊氣法旨，氤氳乞皈依佛教,永脫凡門。

(勒唱)履登極樂國,逍遙快樂天。莊嚴凈土空五蘊氣。[1]300

在仙游地區(qū)，《西游記》一般與宗教儀禮劇《目連》搭配演出，“夜里演《目連》，白天演《西游記》。演《西游記》的時候，還特別要選擇三藏誦經(jīng)、仙佛出場等內(nèi)容的場次，俗稱‘抓折’”[1]538。莆仙目連戲一般在中元時節(jié)演出，這一習俗自古有之。清施鴻保的《閩雜記》就有明確記載：“吾鄉(xiāng)于七月祀孤，謂之蘭盆會，承盂蘭盆之稱也。閩俗謂之普渡，各郡皆然……興化等處，則于空廣地方搭戲臺，兩旁皆架看棚上，演目連?！?1)施鴻保《閩雜記》(據(jù)郭白陽抄本“補遺”)，轉(zhuǎn)引自《福建戲史錄》[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杜,1983年第114頁?？梢姡蜗赡窟B戲參與“普渡”活動，這與許多地方目連戲相似。但莆仙目連戲又有獨特之處，“不同之處在于‘戲中超度’，即演到《三殿告訴》一出，目連將血湖池中的眾女魂全部超度出去。至此，戲暫停演出，群眾參與超度親屬亡魂。超度結(jié)束之后，目連戲繼續(xù)再演。簡言之，‘戲中超度’分為情節(jié)超度與現(xiàn)實超度。”[10]152。也就是說，目連戲中的超度儀式既是目連超度血盆池中的婦女及亡母的情節(jié)，又是現(xiàn)實中福首為非正常死亡的亡親操辦的超度儀式。在仙游本中也有類似情況。唐僧取經(jīng)是為超度亡魂，取經(jīng)歸來，唐王請?zhí)粕皳袢盏窖闼麻_壇，普濟業(yè)魂超升，冤鬼脫離苦?！盵1]321。這一情節(jié)在小說中是這么描述的，“太宗與多官拜畢，即選高僧，就于雁塔寺里，修建水陸大會，看誦大藏真經(jīng)，超脫幽冥孽鬼，普施善慶，將謄錄過經(jīng)文，傳播天下不題”[2]2543。仙游本則以本八第十出“普施聚餓鬼”多加渲染，著重鋪排經(jīng)筵場面：千錠香花瓜果敬佛，唐王進香稽首，蕭瑀、魏征點名陣亡將士，唐僧誦經(jīng)超度陣亡軍將及親王建成、元吉，此為情節(jié)超度。而后，仙游本還增添小說中所沒有的“普施”儀式：

(宗)凡有民間男婦不善而終，可超脫出冤魂，免受重重地獄之苦。

(藏)凡有婦女不孝大，淫心好邪惹禍災，致有終于產(chǎn)亡，落血池受苦淚哀哀。

(唱)【破陣子】前生被誤不了時，惡業(yè)太重罪難移。懷胎遭遇產(chǎn)亡死，血池受苦多傷悲，似杜鵑泣血淚淋漓。

(白)無家路鬼，枉道獄囚，破陣院裹身亡，漏澤園被凍死。蛇傷虎咬，肩擔背負自傷身，馬踏牛蹂，毒藥投河自縊死。如是傷亡橫死之類，冥場中長夜更無鷂報曉，孤魂空與月馬鄰。

(唱)【雙步蝶】非命之死真慘傷，皆由不修惡業(yè)重。枉死城千辛共萬苦，我佛功德氣無疆之量。經(jīng)法超異天毫鏡，免墜地獄淚汪洋。金童引去逍遙路，玉女迎接快樂人。

(白)邁祭禮普施陣亡軍將十方佛子非命冤魂。[1]324(本八第十出“普施聚餓鬼”)

這時超度的亦是戲外非正常死亡的亡魂，在科儀、經(jīng)咒和規(guī)制上均與目連戲如出一轍，同樣具備超度亡魂的宗教功能，呈現(xiàn)出儀式戲劇的狀態(tài)。但說到底，超度孤魂、普施餓鬼不過是持善念積功德，最終仍是為了消業(yè)障得善果。

仙游本還吸收了不少佛曲作為曲牌。如本一第一出“郎神首出”、本七第九出“孫滅六耳猴”，以【海會】作為如來佛祖出場時使用的唱腔，本八第十出“普施救餓鬼”以【嘆佛】【目連花】作為戲中超度儀式的唱腔，佛教音樂的加持使宗教的儀式感被強化，所宣揚的宗教觀念更加深入人心。

仙游本《西游記》在當?shù)孛袼着c宗教的文化環(huán)境中進行改編，大大發(fā)揮地方戲曲娛神的功能，但其主體意蘊也因此發(fā)生轉(zhuǎn)變，神魔傳奇在不知不覺中儼然變成弘佛之作。

余論

像仙游本《西游記》這樣經(jīng)歷代傳播積累而成的民間戲本普遍存在，幾乎無法準確判定其產(chǎn)生的年代。值得肯定的是，它對小說《西游記》的改編是在本區(qū)域的民間土壤中產(chǎn)生的，不是小說的簡單復刻，而是編創(chuàng)者將其對原著的接受與時代語境、地域文化背景相結(jié)合，并遵循地方戲曲的藝術傳統(tǒng)和表現(xiàn)成規(guī)而重構(gòu)故事的結(jié)果，是審美再創(chuàng)造的產(chǎn)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