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華賢
前赴后繼,生生不息
父親去世那年,母親八十四歲,身體還算健朗,能騎著三輪車,去村里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賣菜。喪父的悲傷漸漸退去后,我們做子女的沒有特別的感覺?;蛘哒f,我們依然感覺自己還小,因為前面有人擋著,母親在,頭排在,隊伍就在。母親在頭排,子女在二排,孫輩在第三排。平時,我們依舊像父親健在時那樣,隔三岔五地到母親獨居的平房里,去看看,去聚聚,到她那張小方桌上蹭吃鮮玉米,或到她屋前的自留地上摘一條絲瓜,拔一把莧菜。
今年九月,母親追隨父親而去,她的生命長度和父親一樣,都是九十有二。料理好她后事的這個中午,沒有約定,我們兄弟姐妹幾個默默地會集到母親的平房內(nèi),圍在母親的那張小方桌旁,先是木木地站著,后是呆呆地望望屋頂……漸漸地,似乎彌漫開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是什么感覺?凄惶、無助、孤單、失落?好像都有點兒。
想起父親走的時候,治喪回家的路上,五歲的外孫女唐唐突然問我:“外公,太公是不是我們家里最大的一個?”我說是的?!疤珱]了,我們家里是不是你最大了?”“不是還有太婆嗎?太婆是外公的媽媽,當(dāng)然比外公大!”“哦,我知道了”她點著頭,忽閃著眼睛又說,“外公,你的媽媽也會保護你的?!蔽颐暮竽X勺:“唐唐真聰明!是的,像你的媽媽保護你一樣,外公也有媽媽站在前面擋風(fēng)遮雨?!?/p>
大樹底下好乘涼。也許正因為有母親保護著我們,或者說有母親的磁力吸引著,我們整個大家庭都有一種安全感和凝聚力。兄弟姐妹間平時通電話,問的第一句就是母親身體如何;家族相聚時,大家第一眼要尋找的,就是母親坐在哪一桌。
母親到暮年,發(fā)已全白,背亦駝,可依然有不言自威的力量,從每一個子女都可以借她的名義號召其他兄弟姐妹就能看出來。誰在家族群里說上一句:“節(jié)日到了,母親有讓大家聚一下的想法。”只要有“母親的想法”這樣的字眼出現(xiàn),每一個小家庭都會熱烈地響應(yīng):“我贊成?!薄拔覀儏⒓印!贝_定時間和地點后,誰也不會缺席。
如今,母親走了,我們這支隊伍會不會群龍無首呢?
母親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到醫(yī)院去看她,盡管她不時地喊痛,但腦子非常清晰,完全可以正常對話。確定第二天晚上由我到醫(yī)院陪夜時,她又對我說了好幾遍:“罪過啊,又要麻煩你們了!”母親一直有這樣一種“愧疚”:要子女陪護,就是拖累子女。說心里話,每次聽到母親說這種話,我就“懟”她:“我們都是你生的,都是你一手養(yǎng)大的。陪護是應(yīng)該的。”沒想到的是,第二天早晨,妹妹給我打來電話,哭著說母親走了,我雙眼頓時涌出淚水……
我的外孫宋宋出生至今,從來沒有見過大個子外公哭泣,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哇”地哭起來,沖向她媽媽的房間。他媽媽立即把他摟進懷里,邊撫摸邊解釋:“外公的媽媽,就是經(jīng)常給你吃旺仔、巧克力的太婆,她閉上了眼睛,永遠(yuǎn)醒不過來了。你外公很傷心,所以他哭了?!彼嗡闻c母親十分投緣,我的母親很懂小孩子的心,每次都會送他一些特別的玩具。
我母親去世一周后,宋宋特別自傲,媽媽問他為什么,他說:“今天我是中一班的旗手,由我舉著一塊牌子,帶著全班25個小朋友走在第一個,去北干山腳下的烈士陵園?!薄巴?!了不起!”唐唐突然問:“宋宋,你是旗手,我考考你,如果我們家里這幾個人排成一支隊伍,誰應(yīng)該排在最前面?”宋宋轉(zhuǎn)悠著腦袋看看這個,望望那個,隨后“嗖”地伸手一指:“外公!”“為什么?”“外公年紀(jì)最大呀,人也最高!要是太婆活著,那就應(yīng)該是太婆?!碧铺撇灰啦火垼骸罢l應(yīng)排在最后一個?”宋宋指指自己的鼻子:“當(dāng)然是我呀!”
哎!奔七十歲的我,竟站到這支家族隊伍的最前排了,我頓時有一種別樣的感覺。以前,我可從來不考慮自己的站位。是誰把我推到前排的呢?是孩子,是孩子的孩子?!伴L江后浪推前浪”,歲月改變著隊伍的排列。
站在第一排的人,最佳的站姿是什么?我的父親母親都是普通人,我雖不知道他們做子輩孫輩時的情況,但我清楚他們在子孫面前時的挺拔站姿。歲月流轉(zhuǎn),如今我站在最前排了,我該以什么樣的站姿站在頭排?我能行嗎?我一邊想,一邊在腦海中浮現(xiàn)父親母親的樣子。
(責(zé)任編輯/劉大偉 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