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校本《蘇軾詩集合注》缺誤補正

彭文良

(重慶大學(xué)，重慶 401331)

清代馮應(yīng)榴(1740—1800)的《蘇文忠詩合注》(簡稱“馮注”)①集之前的王注②、施注③、邵注④、查注⑤、翁注⑥等眾家所長，參稽辨補而成，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集大成之作。后雖有王文誥的《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⑦，實際是剪裁馮注而成，成就并未超越馮注。馮應(yīng)榴的孫子馮寶圻認(rèn)為王文誥的集成實乃“剪截移易”馮注而成[1]；當(dāng)今著名蘇軾研究專家曾棗莊先生也認(rèn)為“王文誥注實際主要利用了馮應(yīng)榴注的成果”[2]353。馮注經(jīng)黃任軻、朱懷春整理出版[3]，為蘇學(xué)士人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研究文獻(xiàn)，實為學(xué)林盛事。然由于馮注搜羅的資料尚有遺漏，整理者憚于尋繹，以及馮注自身的注文多有錯誤，整理者疏于核實，致使點校本缺誤甚多。具體說來，主要問題有：

一、馮注所收前人注釋不全，點校者未進(jìn)行補輯工作

馮注所收五家注里，施注是最早的編年注本，故最為重要，但施注散佚最為厲害(馮注所收另外四家注全)。宋刻施注(計42卷)原有嘉定本(1213年刻)和景定本(1262年刻)兩個版本。施注至清初已經(jīng)不全，嘉定本僅剩30卷，景定本剩32卷。馮氏所見僅為嘉定殘本，故馮注至少缺12卷施注(其中嘉定、景定兩本皆缺者6卷，嘉定本佚而景定本獨存者6卷)。

首先，關(guān)于嘉定本、景定本共缺的6卷部分，清人所見有限，自然無法苛求他們補輯，但隨著域外資料的發(fā)現(xiàn)，今天是完全可以完成補足工作的。比如點校本《雪后書北臺壁二首》題下所引施注全缺[3]581。此詩在施注第九卷，嘉定、景定本此卷皆佚，故馮氏亦缺。但是日本詩僧大岳周崇的《翰苑遺芳》(1423年)卷七保留了此部分施注，可補：

王荊公《臨川集·讀〈眉山集〉次韻雪詩五首》?！睹忌郊?，東坡之文也。是時所在板行，荊公次韻蓋第二首‘車’字韻詩。既和五首，又《讀〈眉山集〉愛其雪詩能用韻復(fù)次韻一首》云：“靚妝嚴(yán)飾曜金鴉，比興難工漫百車。水種所傳清有骨，天機能識皦非花。嬋娟一色明千里，綽約無心熟萬家。長此賞懐甘獨臥，袁安交戟豈湏叉。”介甫于文章未嘗下人，況東坡因論新法，極口抵之。介甫可擠之者，亦不余遺力。至其文章嘆賞乃獨如此，信乎如精金良玉，市有定價，雖心惎惡，有不容掩也。介甫和篇固未嘗示坡，后坡自黃移汝，過金陵見之，介甫論詩及此，云：“道家以兩肩為玉樓，目為銀海，是使此否？”坡笑之。退謂葉濤曰：“學(xué)荊公者，豈有此博學(xué)乎哉？”趙德麟《侯鯖錄》謂《雪》詩在黃州日作，誤矣”。

補注共259字。所補內(nèi)容極其重要，涉及到蘇詩在當(dāng)時的傳播、蘇軾與王安石的交往，可以說所缺的施氏題注部分比后世的任何注釋內(nèi)容都有價值。

今憑借域外資料所補清人未見部分可以厘清前人諸多謬說。仍以嘉定本、景定本共缺的卷九中詩作為例，《蘇州姚氏三瑞堂》題注部分，點校本所引馮注為：

王注任曰：熙寧六年癸丑，先生在杭州作。查注：《中吳紀(jì)聞》云：閭門西姚氏園亭頗足雅致，所居有三瑞堂?！秴强ぶ尽罚喝鹛迷跅鳂颍⒆右Υ舅?。家世業(yè)儒，蘇文忠往來必訪之。嘗爲(wèi)賦三瑞堂詩，姚氏致香爲(wèi)獻(xiàn)，公不受。又慎按：此詩施氏本譌編密州卷中，今據(jù)《外集》改正。榴案：先生《答水陸通長老書》云：《三瑞堂》詩已作了，納去。是蒙求之如此其切，不敢不作也。又云：棗子兩罨，不足爲(wèi)報，但此中所有只此耳。玩書語，意似言棗為密州所產(chǎn)，則此詩竟似在密州作。施氏原編不誤，王本注轉(zhuǎn)不確，查氏改編亦誤也。今姑從之，而附辨于此。至《外集》并不載此詩，查氏云“據(jù)外集改正”，亦誤。

我們簡單分析王注、查注、馮注內(nèi)容：王注最簡單，只注了此詩的編年；查注引了兩部文獻(xiàn)，特別注明三瑞堂的位置，當(dāng)然地名注釋是查注的長處，也是全書最具價值的地方。查注同時對此詩編年提出異議，并加以改編；馮注從蘇軾文集中發(fā)掘一篇書信，以此為內(nèi)證，推翻王注、查注之說，但又云“竟似在密州作”，語氣模糊。點校者對上述諸家疑似之說當(dāng)加以考論，當(dāng)然限于材料不足，未進(jìn)行此項工作，亦不宜苛責(zé)。今從《翰苑遺芳》可以輯錄施注內(nèi)容如下：

三瑞堂在閭門外道間，密邇楓橋水陸院。初姚氏之先墓有甘露、靈芝、麥雙穗之異，遂以“三瑞”名其堂。楓橋水陸長老通公者，東坡倅杭時往來吳中，舟必經(jīng)楓橋，識通。姚氏子，名淳者，因通以求詩，而坡蓋未始識淳也。坡守高密，答通二帖，淳亦并?！度鹪姟房逃谔弥小５谝惶耸率账?，其詞云：軾到此旬日，郡僻事少，足養(yǎng)衰拙。然城中無山水，寺宇樸陋，僧皆粗野，復(fù)求蘇、杭湖山之游，無復(fù)髣髴矣。后批云：《三瑞堂》詩已作了，納去。惡詩竟何用，是家求之如此其切，不敢不作也。是歲熙寧七年甲寅也。第二帖乃后一歲八月廿四日，詞云：承開堂未幾，學(xué)者日增，吾師久安閑獨，迫于眾意，無乃少勞，然以濟(jì)物為心，應(yīng)不計勞逸也。后批云：姚君篤善好事，其意極可佳，然不須以物見遺也?；菹惆耸?，卻托還之，已領(lǐng)其厚意，與收留無異。實為他相識所惠皆不留故也。切為多致此懇，千萬勿訝。三瑞堂者，考于《吳郡圖經(jīng)》皆無所見，屢訪郡人而不可得，最后屬平江觀察推官趙君珌夫窮究得之。且云地已易主，詩刻亦不存，而以東坡二帖刻本相示。雖石已湮泐，而刊刻甚工，秀潤可愛。

與前所引三家注相比，其詳略程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施注詳細(xì)交代了三瑞堂位置，比以擅長地理名詞注釋的查注還詳贍；發(fā)掘了此詩寫作詳情，蘇軾原本不識三瑞堂主人，此詩寫作僅是受與之熟稔的水陸院通長老所托而為，且堂之主人亦通過長老轉(zhuǎn)托給蘇軾禮物以示重謝，但蘇軾退回，足見其高義；最重要的是，施注借墨帖中蘇軾親書時間確定了此詩的寫作時間，破除王注、查注之誤；最后還詳考了南宋中期以后三瑞堂的存毀情況，其史料價值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一般的詩注內(nèi)容。諸如此類，凡嘉定、景定本皆佚之六卷部分、馮注失引者均可用日本注《翰苑遺芳》補，可為蘇軾研究提供全新資料。

清代所有注家，包括馮應(yīng)榴在內(nèi)均只看到了嘉定本施注殘卷，而較晚重現(xiàn)人間的景定本保留相對比較完整，其中有6卷內(nèi)容為嘉定所缺，清代諸家未見，點校本亦未能借之補全。如《寒食與器之游南塔寺寂照堂》題下所引施注全缺[3]2290。此詩在施注第三十九卷，嘉定本已佚，但今存景定本全，可補為：

器之姓劉氏，名安世，魏人。從司馬溫公學(xué)，得盡心行己之要。公得政，薦為正字。既薨，宣仁問光平日最所予者何人，宰相以器之對。遂擢右正言，遷右史，進(jìn)左諫議大夫，以直諫奉祠、召為待制都承旨，出知成德軍。紹圣間貶官，安置英州，徙梅州，投荒七年，至是北歸。后知鄆州真定府。蔡京入相，連七謫，覊管峽州。稍復(fù)官，卜居宋。卒年七十八，淳熙間賜謚曰忠世，號元城先生。器之在言職累歲，正色立朝，面折廷諍，人目之為‘殿上虎’。東坡與器之歸自嶺外，在章、貢相從甚久。兩舟同發(fā)，江水忽漲丈余，贛石三百里無一見者。至吉之永和，器之始解舟先去。

補注計212字。此篇注文相當(dāng)于一篇劉安世的小傳，不僅有助于疏通詩意，甚至可補正史之缺。類此，景定本獨存之六卷今皆可依之補全。

另外清初始見的30卷嘉定本亦非完帙，在流傳過程不斷損毀，至馮氏所見時比清初更為殘缺，所以馮注動輒云“殘缺太多”“殘缺不可辨”，點校本皆仍其舊，實際上缺者皆可補。如《和章七出守湖州二首》詩馮注引施氏題下注為“東坡后謫齊安，王禹玉為相，擠于神宗。神宗意謂不然，子厚□□□□因解之。宣仁簾聽。榴案：以下殘缺不可辨補?！盵3]621此處在施注卷十，嘉定本不存，但景定本和《翰苑遺芳》皆全，所缺內(nèi)容為“子厚在政地，從旁因解之。宣仁簾聽，兩蘇公皆進(jìn)用。子厚時知樞密院，以子由論罷，致怨。子厚紹圣初相哲宗，東坡遂謫嶺海。徽宗即位始?xì)w。子援字致平，東坡知貢舉，擢居首選。還至京口，致平在焉，不復(fù)見，以書自通”，所補者達(dá)74字。

又如《次韻劉貢父李公擇見寄二首》題下馮注此處云“此詩題下施注前半殘缺太多，不可辨，大略指公擇疏言常平勒民出息，神宗詰王安石，安石請詔常分析，公擇以非諫官體，不肯對事”[3]623，馮氏描述與今存嘉定本殘卷情形吻合，景定本此處完整，其辭如下：

李公擇名常，南康建昌人。熙寧初為秘閣校理，王安石介甫與之善。既秉政，以為條例司檢詳，改右正言、知諫院。介甫立新法，公擇預(yù)其議，不欲青苗収息，至疏言：“今均輸買賤賣貴，青苗取息斂怨，傅會經(jīng)義，何異王莽？”神宗詰安石，安石請詔常分析。公擇以非諫官體，不肯對。

施注，特別是其中的題注部分，涉及詩作背景、典章制度、時政史料，不只是研究蘇軾文學(xué)，甚至對整個宋代文史研究而言皆具價值。但是因其殘缺，上下文義中斷，影響今人閱讀，這尤需整理者廣加搜求和補充。如《寄劉孝叔》是蘇軾作品中反映王安石變法最集中的一首，但是時過境遷，我們對變法的具體法令內(nèi)容已經(jīng)很陌生了，諸家注中唯施注在此方面最詳細(xì)，然因其殘缺，實為一大遺憾。此處部分，今點校本引為：“施注：劉孝叔名述。舉進(jìn)士。知溫、耀、真三州，提點江西刑獄，荊湖南北、京西轉(zhuǎn)運使。神宗擢侍御史知雜事，數(shù)論事剴切。會孝叔兼判刑部，與王安石爭謀殺刑名。勅下，封運之。安石白帝，詔開封推官王克臣劾罪。孝叔率御史劉琦、錢顗共上疏彈奏：‘安石執(zhí)政以來，未踰數(shù)月，中外人情，囂然胥動。專肆胸臆，輕易憲度；驚駭物聽，動搖人心。首以財利，務(wù)爲(wèi)容悅。愿早罷逐，以安天下?！枭?，先貶琦、顗爲(wèi)監(jiān)。當(dāng)開封獄具，以孝叔三問不承，安石欲置之獄。司馬文正、范忠宣力爭之，乃以知江州。踰歲，提舉崇禧觀。東坡倅杭，與孝叔會虎丘，和其二詩。吳興 六客堂，孝叔其一人也初，神宗即位，起安石于金陵，付以大政。而是時帝已有誅滅西夏意，遂用種諤以開邊隙。安石逢迎帝意，且謂：‘鞭笞四夷，必財用豐裕，然后可以行其志。’于是終帝之世，以理財爲(wèi)急，兵連禍結(jié)，南征西伐，幾至于亂。帝雖欲改爲(wèi)，而諸臣系其用舍，執(zhí)之愈堅。晚歲始大悔悟，然無及矣。故此詩首言征伐之意。熙寧七年九月，韶開封府界、河北、京東、西路置三十七將，□□樞副蔡挺之請，故云‘聯(lián)翩三十七將軍，走馬西來各開府’。先是，熙寧三年，管勾開封常平趙子幾乞以鄉(xiāng)戶團(tuán)爲(wèi)保甲，覺察奸盜，各立首領(lǐng)部轄?！醵萍疤煜拢瑢?wèi)萬世長安之術(shù)。乃下司農(nóng)寺詳定條例行之。上嘗問：‘如何可以漸省正兵？’安石曰：‘當(dāng)使民習(xí)兵，則兵可省?！黄浜蟊＜撞荒苤鸨I矣，故云‘保甲連村團(tuán)未遍’。五年，司農(nóng)丞蔡天申請委提舉司均稅而領(lǐng)于司農(nóng)，始立方田均稅之法，詔司農(nóng)以條約并式頒之天下。方田之法，以東西南北各千步當(dāng)四十一頃有奇爲(wèi)一方，歲以九月委令佐分地計量，均定稅數(shù)，至明年三月畢，揭以示民，仍再期一委，以盡其詞，乃書戶帖連莊帳付之，以爲(wèi)地符。故云‘方田訟牒紛如雨’。七年春，上以大旱，憂見容色，欲罷保甲、方田等事。安石曰：‘水旱常數(shù)，堯、湯所不免，但當(dāng)益修人事?！显唬骸素M細(xì)事？朕今所以恐懼者，正爲(wèi)人事有所未修耳！’初，呂惠卿建爲(wèi)手實之法，使民自上其家之物產(chǎn)，而官爲(wèi)注籍。奉使者至析秋毫，天下病之。至八年十月，乃罷。故云‘爾來手實降新書，抉剔根株窮脈縷。詔書側(cè)怛信深厚，吏能淺薄空勞苦’。蘇子由□爲(wèi)條例司檢詳，與安石議□□□罷?！酢踉唬骸K軾如何？□□□□□□□’曰：‘軾兄弟□□□□□□□事，若朝廷□□□□□□則能合流俗□□□□。’故曰：‘平生學(xué)問止流俗’。是時安石凡議其新政者皆以流俗詆之也。孝叔年七十二卒。紹興問録其風(fēng)節(jié)，贈祕閣修撰。榴案：此條施注殘缺尚多，內(nèi)趙子幾一條從《續(xù)通鑒長編》校補?！?/p>

此處注見于嘉定本卷十，景定本不存。今存嘉定本此處比馮氏描繪情況殘缺還嚴(yán)重。今通過《翰苑遺芳》，缺處皆可補：“樞副”前二字為“副從”；“而推及天下”前一字為“因”；最后一段殘缺部分為“蘇子由初爲(wèi)條例司檢詳，與安石議不合，乞罷。帝曰：‘蘇軾如何？學(xué)問亦相似？’安石曰：‘軾兄弟皆以縱橫捭闔為事，若朝廷是非決于流俗，則能合流俗者為有利?！毖a足后，上下文義貫通。

以上因嘉定本散佚或者殘缺而導(dǎo)致馮注失引、在點校過程中需要補輯的多達(dá)十余萬字。

二、馮注注文存在很多錯誤，整理者只是簡單點校，而未加核實

馮注注文錯誤，較常見的是援引原文且沿其錯誤。點校者沒有核實原文，以致保留馮氏之誤。如《送劉道原歸覲南康》“世人共棄君獨厚”句注，馮注引作“施注：杜子美詩：縱飲已拚人共棄”[3]236。此處嘉定本、景定本施注確實皆作“已拚”；然查《杜詩詳注》[4]449、《杜詩鏡銓》[5]181皆作“久拚”，故此處實為施注誤，馮注未核，而整理者亦未查，皆誤?！逗驼缕涑鍪睾荻住菲涠氨宸宄跻娧蹜?yīng)明”句引施注作：“張元云：吳興山墟名卞山。峻極，非清秋爽月，不見其頂。”[3]623查嘉定本施注作“張玄云吳興墟名卞山峻極非清秋爽月不見其頂”(卷十,頁29)。施氏原注其誤有二：第一，作者當(dāng)為“張玄之”，將“之”字誤作“云”字；第二，書名當(dāng)為“吳興山墟名”，而漏一“山”字。至清代馮應(yīng)榴原注，為避諱改“玄”為“元”，而點校者不明就里，仍之，且以為作者即“張元”；馮氏原注已經(jīng)將施注中誤引書名改正，但點校者未解其為專用名，故此處正確點斷應(yīng)為：“張玄之《吳興山墟名》：卞山峻極，非清秋爽月，不見其頂?！瘪T注簡單沿用前注而誤者非常多，如《次韻孔文仲推官見贈》“君如汗血馬”句注為“王注演曰：《前漢·大宛傳》：宛別邑七十余城，多善馬，汗血。言其先天馬子也”[3]359，此處王注誤，實出《漢書·西域傳》[6]3894；如《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絕》其三：“吳兒生長狎濤淵”句注為“施注：《左傳》昭公三年：鄭子產(chǎn)曰：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3]456，此處施注誤，本出自《左傳》昭公二十年[7]1421。這些錯誤，在點校本中皆未更正。

另外一類是原注本不誤，馮注反改誤，而整理者未核實而沿馮氏之誤，比如《劉貢父》詩題下馮注引施注作“初以館閣校勘同知禮院，與王介甫考開封試，因爭《小畜》二音，語言往復(fù)，為御史彈奏，罷禮院及考功矣?！盵3]267“與王介甫考開封試”，嘉定、景定本皆作“與王介考開封試”；考《宋史·劉攽傳》作“考試開封舉人，與同院王介爭詈，為監(jiān)察御史所劾罷”[8]10388。按：《宋史》所載與施注卷十一《同年王中甫挽辭》題注：“王中甫，名介，三衢人。與王介甫同學(xué)。會考開封試，與劉貢父言語往復(fù)，御史劾之，罷判鼓院”吻合，故施注原本不誤，馮注誤引或者誤改。他如《金門寺中見李西臺與二錢唱和四絕句戲用其韻跋之》其二中“欲問君王乞符竹”句注引施注作“《漢·武帝紀(jì)》：二年，初與郡守為銅虎符、竹使符”[3]490，查施氏原注作“《漢·文帝紀(jì)》”本不誤，反被馮氏誤改；又如《胡穆秀才遺古銅器似鼎而小上有兩柱可以覆而不蹶以為鼎則不足疑其飲器也胡有詩答之》“不如學(xué)鴟夷，盡日盛酒真良計”句引施注為：“《漢·陳遵傳》：揚雄《酒箴》：鴟夷滑稽，腹大如壺。盡日盛酒，人復(fù)借酤”[3]492，其中“腹大如壺”，施氏原注作“腹如大壺”，與《漢書》[6]3713吻合，顯然是馮氏妄改。除了援引他注有誤外，馮氏自己的有些注也是有錯誤的，但整理者亦未核實，比如《圣燈巖》“何必吐光芒”一句，其注為“榴案：《史記·天官書》：填星，其色黃，光芒”[3]593，查《史記》實為“九芒”[9]1320，非“光芒”。

另外，馮注常常把邵注與施注、王注混為一談，但整理者未加核實，簡單相信馮氏，致使很多注釋的歸屬權(quán)有誤。比如《次韻張安道讀杜詩》中“微官似馬曹”句注馮氏引為“邵注：《世說》：王子猷為桓沖騎兵參軍，桓問曰：‘卿何署？’答曰：‘不知何署，時見牽馬來，似是馬曹?！盵3]241事實上，此處句注嘉定和景定本施注皆全，明顯是邵長蘅抄了施注而已，馮氏誤以為是邵注，整理者未明就里，仍沿其誤。類似例子很多，如《次韻答章傳道見贈》中“效顰豈不欲”句注作“邵注：《莊子·天運篇》：西施病心而顰其里，其里之丑人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顰其里”[3]398，此處實際是邵注沿用了王注而已。同樣，如《和張子野見寄三絕·見題壁》“山僧未忍掃黃泥”一句，馮注作“施注：小說：有富家子杜四郎，嘗戲為詩章，號杜荀鴨，以比荀鶴。每有詩，即題屋壁。親賓或污墁之，即云：‘三十年來塵撲面，如今始得一杴泥?！盵3]626今查嘉定本卷十，此處正文“泥”字至注文“有富家”之“有”字前已經(jīng)燒殘，考其版式當(dāng)還有數(shù)字，但絕非“小說”兩字空距。查閱諸本，發(fā)現(xiàn)馮注所引施注實際抄自邵注，但邵注中作“常戲為”，而非馮注所引的“嘗戲為”。查閱《翰苑遺芳》，此條注作“高若訥《后史補》：梁國有富家子杜四郎，常戲為詩章，號杜荀鴨，以比荀鶴。每有詩，即題屋壁。親賓或污墁之，即云：‘三十年來塵撲面，如今始得一杴泥?！蔽覀冋J(rèn)為這才是施氏原注的內(nèi)容，所補數(shù)字正好和今天燒殘?zhí)幬恢梦呛?。明顯，因為嘉定本施注此處至清初已殘，邵氏刪補時候查訪未遍，無法找到準(zhǔn)確出處，故瞞天過海，簡稱其出處為“小說”，這很不符合施注的體例；馮注仍邵注之誤，又誤將邵氏所抄施注之“常戲”妄改為“嘗戲”，與下文“每有詩”抵牾。這些錯誤處，整理者皆未洞悉。當(dāng)然作為整理，推敲到此，并不能算結(jié)束：雖然我們依據(jù)《翰苑遺芳》，知道邵注、馮注所謂“小說”，在施氏原注中實作“高若訥《后史補》”，但是《直齋書錄解題》中有這樣一條記載：“《后史補》，前進(jìn)士高若拙撰”[10]324。所以，《后史補》的作者，到底依施注，還是依陳振孫之說，還需要考辨；即使不能確考，起碼應(yīng)該作一交代。然此類，馮氏張冠李戴、似是而非的地方，整理者皆未逐一核實。

三、標(biāo)點錯誤

標(biāo)點失誤，幾乎是所有古籍整理皆難以避免的，此點校本亦如此。比如《述古以詩見責(zé)屢不赴會復(fù)次前韻》：“多謝清時屢推轂”句注為“王注：《前漢·鄭當(dāng)時傳》：每朝，候上間，說未嘗不言天下長者。其推轂士及官屬丞史，誠有味其言也?！盵3]488查《漢書》為：“每朝，候上間說，未嘗不言天下長者。其推轂士及官屬丞史，誠有味其言也?！标P(guān)于“間說”形式和內(nèi)容，顏師古注云“候天子間隙之時，其所稱說，皆言長者也?！盵6]2324顯然，《漢書》的點斷更合理一點。又如《再游徑山》“覺來五鼓日三竿”句注為“王注：《南齊·天文志》：永明五年十一月丁主亥，日出高三竿，朱色；赤黃，日暈。”[3]475查《南齊書》標(biāo)點為“永明五年十一月丁亥，日出高三竿，朱色赤黃，日暈”[11]208，似更合理。又如《東陽水樂亭》“不須寫入熏風(fēng)弦”句注為“施注：《家語》：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fēng)”[3]459，按照此書體例，此處“南風(fēng)”應(yīng)當(dāng)加波浪線；同書《張安道見示近詩》“欲和《南風(fēng)》琴”句注“施注：《禮記》：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fēng)》”[3]846，此處“南風(fēng)”即加了波浪線，推知前例亦當(dāng)加。

四、對馮注妄改正文處，疏于出校，不符合整理規(guī)范

對于詩作正文，馮注存在直接改動而不出校的情況，整理過程中是有必要以校記的形式告訴讀者具體的傳抄實情的，但遺憾的是點校本在此方面缺乏基本的規(guī)范。比如《甘露寺》詩中“狠石臥庭下”“典型垂不刊”[3]280，宋刊《東坡集》、明刊七集本、邵注分別作“很石”“典刑”，王注、查注作“狠石”“典刑”，紀(jì)評作“很石”“典型”，王文誥集成本與馮氏同；如《贈孫莘老七絕》其二“碧瀾堂上看銜艫”[3]384，宋刊《東坡集》、王注、七集本、邵注、查注作“堂下”，唯紀(jì)評與王文誥集成本與馮注同；《祥符寺九曲觀燈》“紗籠擎燭迎門入”[3]400，王注、邵注、查注、紀(jì)評作“迎門”，宋刊《東坡集》、施注、明刊七集本、王文誥集成本作“逢門”；《山村五絕》其三“邇來三月食無鹽”[3]412，王注、《東坡集》、七集本、邵注作“爾”，查注、紀(jì)評、王文誥集成本與馮注同。諸如此類，馮注未出校，已屬粗疏，今人整理很有必要加以補充，以符合基本的規(guī)范。馮注妄改正文后，導(dǎo)致與注文不合，遂刪注文以遷就正文，此等處尤需整理者出校說明。比如《和張子野見寄三絕·見題壁》“醉墨淋漓不整齊”[3]626，馮氏原注在“漓”下云“一作浪”。顯然，此處馮注相當(dāng)于出了簡單校記，但需要整理者進(jìn)一步展現(xiàn)歷代傳寫情況以辨其真?zhèn)?。通過比對，我們發(fā)現(xiàn)宋刊《東坡集》、嘉定本施注、王十朋集注本、明刊七集本、邵注作“浪”，查注、紀(jì)評、王文誥集成本與馮注同，皆只作“漓”。相比之下，馮氏原注相對比較嚴(yán)謹(jǐn)，畢竟還出了簡單的校記，但整理者未作任何考辨和取舍。就此處而言，通過前面梳理，我們發(fā)現(xiàn)清初邵注及以前各注皆作“浪”，反倒是從清代查注以后皆作“漓”，從文獻(xiàn)可靠程度上講，當(dāng)然應(yīng)該采用前者，特別應(yīng)該取信蘇軾手訂的《東坡集》。同時從注釋角度反觀，此處僅施注有注釋云：“韓退之《醉后詩》：淋浪身上衣，顛倒筆下字”。至馮注，因其認(rèn)定正文當(dāng)作“淋漓”，故僅云“淋漓，見前《將往終南》詩注”，刻意刪去了施注。馮氏在注釋方面功夫甚巨，但關(guān)于蘇詩正文的考校方面頗為粗疏，通過比對可以發(fā)現(xiàn)，馮氏主要盲從于之前的查注，而馮氏疏忽處正需整理者加以完善。比如點校本中《次韻曹子方龍山真覺院瑞香花》“紉為楚臣珮”[3]1667，前僅查注、之后僅王文誥集成本作“珮”，余皆作“佩”；《次韻楊公濟(jì)奉議梅花十首錄五首》之五：“不到雙雙燕子時”[3]1649，僅查注、馮注、紀(jì)評作：“燕子”，余皆作“燕語”；《禱雨張龍公旣應(yīng)劉景文有詩次韻》“英氣冠東萊”[3]1727，僅查注、馮注、紀(jì)評、王文誥集成作“英氣”，余皆作“英風(fēng)”。在詩作正文方面，馮注盲從查注，并影響后面的紀(jì)評和王文誥集成本。故綜參諸本，可見馮注本身的問題很明顯的，遺憾的是，需要整理者考校的工作皆未做。

馮注經(jīng)整理出版，為蘇學(xué)士人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基礎(chǔ)文獻(xiàn)，本為學(xué)林盛事。然整理者只是簡單忠實于原注，對缺者未補，對誤者未改，亟需對上述問題進(jìn)行全面補正。

注釋：

①(清)馮應(yīng)榴輯《蘇文忠詩合注》，惇裕堂藏板乾隆刻本，乾隆五十八年(1793)。

②(宋)王十朋注《集注分類東坡先生詩》，上海涵芬樓藏宋刊景印本。

③(宋)施元之，顧禧，施宿注《注東坡先生詩》，1213年。

④(清)馮景，邵長蘅，顧嗣立，宋至補注《施注蘇詩》,康熙三十八年(1699)。

⑤(清)查慎行注《蘇詩補注》，香雨齋刻本，乾隆二十五年(1760)。

⑥(清)翁方綱補《蘇詩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

⑦(清)王文誥輯《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臺北：臺灣學(xué)生書局，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