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端
(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 英語學院,北京 100024)
作為哈萊姆文藝復(fù)興的領(lǐng)軍人物,美國黑人作家蘭斯頓·休斯(Langston Hughes,1902—1967)近百年來持續(xù)受到國內(nèi)外學界的關(guān)注。以“Langston Hughes”為關(guān)鍵詞,在Google Scholar中進行檢索,可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休斯的國外研究多達53700條;在國內(nèi),以“蘭斯頓·休斯”為關(guān)鍵詞,在CNKI中按“主題”進行檢索,結(jié)果也有250條之多(1)關(guān)于休斯的國內(nèi)外研究條數(shù),筆者于2021年5月1日分別通過谷歌學術(shù)和中國知網(wǎng)檢索獲得。。尤其是自2007年7月于華中師范大學首次舉辦“蘭斯頓·休斯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之后,國內(nèi)的“休學”研究呈現(xiàn)日益繁盛的勃勃景象。在國內(nèi)外學界掀起的這股持續(xù) “休斯熱”中,我們看到了休斯,這位先后斬獲安斯非爾德-沃爾夫獎、斯平加恩獎、哈蒙獎及芝加哥文學名人堂獎項(2)詳見www.anisfield-wolf.org/tag/1954/;www.naacp.org/awards/spingarn-medal/winners/;blog.library.si.edu/blog/2013/02/22/african-american-art-and-the-harmon-foundation/#.YEN1begzZPY;chicagoliteraryhof.org/inductees/profile/langston-hughes。于一身的作家于國內(nèi)外享有的盛名,也更加感受到他為美國黑人文化復(fù)興和崛起做出的巨大貢獻。
綜觀國內(nèi)外關(guān)于休斯的研究,大多集中于研究休斯創(chuàng)作的詩歌,如《疲憊的布魯斯》《黑人彈河》《給猶太人的精美衣服》《哈萊姆的莎士比亞》等。休斯在長達40余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中創(chuàng)造了大量膾炙人口的詩歌,也正因如此,他被冠以“哈萊姆桂冠詩人”之稱,而且還是繼惠特曼之后同樣懷有民主訴求的美國“真正的人民詩人”[1]。然而,普遍為學界所忽視的是,休斯還是一位小說家,一位同樣借助于小說來記錄黑人文化、彰顯黑人種族奮斗史的20世紀偉大的文學家。研究休斯其人,只聚焦于其恢宏的詩歌,卻對其創(chuàng)作的其他文學體裁知之甚少,難免會影響“休學”研究的深度與廣度。因此,要想全面深入地研究休斯的文學成就,對其學術(shù)作品的研究范圍則勢必要進一步拓寬。
作為休斯的第一部自傳體小說,1930年出版的《不無笑聲》以生動的筆觸再現(xiàn)了“美國小說中極為少見地描寫黑人種族面臨的劇烈而逼真的悲慘現(xiàn)實”[2],小說“無疑為美國黑人文學和無產(chǎn)階級文學的繁榮做出了貢獻”[3]。該作品一經(jīng)問世,即受到眾多出版商的青睞,先后被譯成8種不同語言[4],很快便被提名哈蒙獎,休斯本人也一舉成名。由此可見,小說《不無笑聲》顯然可以成為對休斯創(chuàng)作的研究范圍由詩歌向外進行拓寬的一個典型的切入范例。鑒于目前國內(nèi)圍繞該作品展開的研究極少,本研究先從簡述該作品的研究現(xiàn)狀出發(fā),尤其是國外的研究現(xiàn)狀,進而挖掘該作品在當下的可行性研究方向,拋磚引玉,以期為國內(nèi)同行提供初步的參考與啟發(fā)。
《不無笑聲》于1930年出版,直到20世紀末,國外才陸續(xù)圍繞該作品展開研究。大體來看,國外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以下幾個方向:
第一,從小說中描繪的布魯斯音樂、黑人舞蹈等美國黑人獨特的文化(物質(zhì))元素入手展開研究,通過聚焦于這些元素分析其對再現(xiàn)非裔種族的苦難遭遇、凸顯非裔種族的文化精神底蘊、確立非裔種族的主體意識乃至非裔鄉(xiāng)村的現(xiàn)代性建構(gòu)等方面發(fā)揮的顯著作用[5-9]。
第二,以小說中小男孩辛弟的成長為核心,側(cè)重于分析休斯于小說中塑造的其他人物形象(辛弟的祖母黑格、姨母哈里特、母親安琪等)對辛弟成長的影響,由此探討辛弟的成長軌跡、男性氣質(zhì)建構(gòu),反觀非裔種族在美國的社會境遇,進而探討休斯本人關(guān)于非裔種族發(fā)展提升的策略思考[10-12]。
第三,圍繞小說的結(jié)構(gòu)、敘事模式,著眼于小說中頻現(xiàn)的自然、家園等意象,透視其與非裔種族苦難遭遇及辛弟成長軌跡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探討休斯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結(jié)構(gòu)與思想的統(tǒng)一[13-14]。
第四,從休斯創(chuàng)作該小說的獨特性角度出發(fā),通過追溯該小說的編纂史(休斯與其贊助人夏洛特·梅森的關(guān)系深刻影響了該作品的創(chuàng)作)來探究休斯對非裔種族向前發(fā)展持有的強烈政治改革意識;或是著眼于休斯在該作品中塑造的哈里特形象,進而揭示休斯為非裔文學貢獻的獨特智慧,也即他塑造的先驅(qū)性形象——“布魯斯女人”[15-16]。
較之于國外的研究,國內(nèi)對該作品的研究很少,迄今為止,僅有4篇相關(guān)的學術(shù)文獻。頗具代表性的兩篇皆是從小說的敘事結(jié)構(gòu)或敘事模式出發(fā),分別探究休斯于該作品傳達的黑人小說敘述策略、通過反傳統(tǒng)的敘事技巧建構(gòu)黑人種族的創(chuàng)傷歷史[17-18]。可以說,在小說敘事結(jié)構(gòu)方面的研究,國內(nèi)實現(xiàn)了對該作品在國外研究基礎(chǔ)上的進一步創(chuàng)新。
在對已有研究進行一番梳理之后可以看到,該作品尚存在極大的研究空間。譬如,該小說誕生于哈萊姆文藝復(fù)興時期,描繪了黑人種族自南向北的大遷移、狂歡節(jié)、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等歷史事件,也提到了布克·華盛頓和杜波伊斯等致力于解決黑人種族問題的偉人,這為我們從新歷史主義的角度展開研究提供了基本支撐。另外,非裔種族的同性戀問題、小男孩辛弟成長的空間敘事、小說中男性形象的不足或缺失、布魯斯音樂與圣歌的深層區(qū)別意義指涉、作品語言和情節(jié)的簡單直率及“笑聲”在作品中的象征與體現(xiàn)等方面,在今后《不無笑聲》的研究中都是值得進一步思考和深入挖掘的。
已有研究多將視線放在休斯塑造的小男孩辛弟身上,對休斯在小說中塑造的典型女性形象顯然缺乏主動性關(guān)照,即便關(guān)注她們,也只是出于服務(wù)辛弟這一主人公的目的(3)已有研究中只有Wall在其文章中以辛弟姨母哈里特為核心,就其形象展開專門研究,筆者隨后會進一步提及,此處暫把她排除在外。,這尤其表現(xiàn)在辛弟的姨母哈里特身上。哈里特自小說一開始便以反叛不羈、鮮活的黑人女性形象出現(xiàn)在讀者視野中:從小說最初哈里特在院子里和著詹保的六弦琴翩翩起舞,到違背母親家訓午夜奔赴狂歡節(jié)盛宴,到拒絕為白人工作、甘愿做妓女,再到小說最后成為名聲大噪的“布魯斯女王”。顯然,休斯對哈里特形象的一番刻意并且深入而細致的描寫,并不僅僅是為了凸顯哈里特作為辛弟成長之路上的“引路人”角色,更重要的是,通過對哈里特個人形象的主動建構(gòu),休斯意圖揭露美國黑人女性的生活遭遇與生存方式??梢哉f,小說中哈里特的“女性問題”已然成為休斯“洞察社會、剖析現(xiàn)實的獨特視角”[19],休斯筆下的黑人女性哈里特突破了已往黑人文學創(chuàng)作中“黑人女性的主體放逐及黑人女性作為人的主體意識的迷失”[20],在小說中始終以一個“反叛者”的不羈形象出現(xiàn),于小說最后登上舞臺大展“宏舞”、成為“布魯斯女王”的她宣告著自己的黑人主體性得以自由建構(gòu)。此外,Wall在對“布魯斯女王”哈里特給予主動性關(guān)照的研究中,從黑人民族文化的宏觀角度獨創(chuàng)性地揭示出哈里特“作為一名藝術(shù)家預(yù)言了黑人種族群體的集體抱負與渴望”[16]。若從微觀的角度出發(fā),將視線聚焦于哈里特個人于小說中做出的系列“倫理性選擇”,探討其作為黑人女性的主體性建構(gòu),則會有不一樣的發(fā)現(xiàn)。因此,本研究擬從女性身份、女性意識和女性經(jīng)濟地位三個微觀層次就《不無笑聲》中哈里特的女性主體建構(gòu)展開論述,從而窺探休斯筆下美國非裔女性的主體建構(gòu)與成長救贖之路。
何為人的主體性?“人的主體性是人作為活動主體的質(zhì)的規(guī)定性,是在與客體相互作用中得到發(fā)展的人的自主、自為、選擇和創(chuàng)造等特性。”[21]也就是說,具有社會性的人在行使一切活動的過程中,如若不能自由地行使作為人所具有的自主、自為、選擇和創(chuàng)造等特性,則并無主體性可言。那么美國黑人女性的主體性怎么樣呢?綜觀黑人女性在美國文學中的形象,無論是在該小說反映的哈萊姆文藝復(fù)興時期,還是在白人文學中,黑人女性的形象一直被社會所丑化——丑陋、邪惡、淫蕩,甚至把她們描寫為“世界的騾子”[22]。她們處于美國社會的最下層,飽受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的雙重壓迫,生存境遇悲慘。著名的黑人民權(quán)領(lǐng)導(dǎo)者、社會學家杜波伊斯指出了于白人主流文化建構(gòu)下黑人所面臨的自身主體性缺失的困境,“美國主流社會使得黑人喪失了真正的自我意識,他只能在他人的評判下方可找尋自己……黑人總會感覺到他的二重性——一個美國人,一個黑人;兩個靈魂,兩種思想,兩種無可和解的沖擊”[23]。在《不無笑聲》這部作品中,休斯同樣對黑人女性主體性缺失的問題給予了關(guān)注。
首先,小說中黑人女性的主體性缺失表現(xiàn)在身體層面,即黑人女性的身體普遍受苦役支配,她們無法按照己之意志自由生活,繼而便無法主宰己之命運。小說中休斯對祖母黑格的形象刻畫最為典型。作為一家五口的頂梁柱,黑格恰如“閣樓中的天使”一般,“終其一生(被)束縛在家中的洗衣盆內(nèi)”[24]167,為白人婦女洗衣以謀得生計。整日忙于洗衣、熨衣的她“甚至沒有時間為她的孫子縫補鞋襪”[24]105,即使是生病臥倒在床之時,也不忘“勉強洗完她的衣服”[24]157。最終,無法主宰己之命運的黑格,只能載著對孫子辛弟的無盡期望,在病床上抑郁地死去。從黑格身上,我們看到了她在遭受源自社會種族、性別的雙重壓迫下面對自身主體性缺失的無奈。在白人婦女眼里,她無姓名可言,就是一個“黑人洗衣婦”[24]129,“washing”一詞在小說中時刻伴隨著她,成了她的代名詞;于她而言,洗衣熨衣無時無刻不在占據(jù)和操控著她??梢哉f,無法自由生活的黑格終日過著一種“工具化”的生活,作為人,一名非裔女性,其主體性已然喪失。
其次,黑人女性的主體性缺失還表現(xiàn)在話語層面,即黑人婦女在白人權(quán)力話語之下普遍沉默。小說對安琪在白人婦女家做工的場景描寫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面對里斯太太一句“喂,給我父親吃的薄面包一定要很薄”[24]58,面對她隨后的一番訓斥“我囑咐過你不要把那么多的蔥放在肉排湯汁里面,我之前給你說過好多次啦!……你今晚真是不用心!你必須好好反思你的行為,安琪”[24]59,安琪默默忍受,不作聲,只是自責地重復(fù)著那句“Yes, m′am”。休斯在此處還巧妙地透過辛弟的情感流露來凸顯黑人仆役于白人強大的話語權(quán)之下無法言說的苦痛,“但是辛弟,臉上通紅,眼睛立即充滿了憤怒的眼淚……他不能幫助她——聽著他的可愛的母親飽受著眼前這個穿得花花綠綠的高大白婦人如此不堪的呵斥”[24]59。至此,休斯將他們二人面對白人婦女斥責時的沉默不語與可憐無奈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最后,黑人婦女的主體性缺失更重要地表現(xiàn)在精神層面,即從心理上接受被奴役或客體化的現(xiàn)實,生活喪失主動性。這在黑格和安琪兩個人物身上都有明顯體現(xiàn)。小說中的黑格自始至終一味盲目地將黑人種族的不幸歸咎于黑人自身,認為“你是黑種……在這時代是容易遭逢不幸的”[12]142,甚至為身負種族罪行的白人辯解,“親愛的,不要那樣說……我是奴隸,我是知道白種人的,凡是他們目光所及之地留下的均是善良——只不過當他們看到黑人后,目光就沒有那么地遠了,僅此而已”[24]63。表面來看,黑格是出于基督徒的寬容之心,但從更深層次來講,從人的主體性角度來看,她分明是從內(nèi)心已然承認并接受自己作為黑人奴隸的客觀現(xiàn)實,主動將自己“奴役化”“客體化”。安琪也是如此,“她做著廚子,洗衣,熨衣,擦地板,已經(jīng)十年了——為了什么呢?僅僅為的是……詹保從異地回到家里把她抱在他的強壯的手臂內(nèi),吻她,低聲喊著‘安琪,寶寶!’”[24]128。在白人婦女家做工忙碌,非她所愿,又是她所愿?!胺撬浮笔且驗榻K日囚禁于苦役之所而無法作為一個“大寫的人”自由地追求己之所想;“是她所愿”是因為她終日的忙碌只為換來詹保的愛,小說中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與愛戀詹保的安琪在男女兩性中主動把自己建構(gòu)為男性的客體,她不是為自己而活,而是在為自己所依賴的男性而活,殊不知她苦苦愛戀的詹保對她并無濃烈的愛意。由此可見,以黑格、安琪為代表的黑人女性,在身體、話語及精神層面始終無法按照自由意志生存,在白人建構(gòu)的主流文化背景之下,紛紛淪陷于主體性喪失、命運不受自我主宰的悲劇性困境。
休斯在小說中描繪黑格、安琪這些喪失個人主體性、飽受苦痛與壓迫的“被懸吊起來的女人”(4)艾麗斯·沃克(Alice Walker)在其著名的批評文集《尋找母親的花園》(In Search of Our Mothers′ Gardens)中把那些在白人社會遭受種族和性別雙重壓迫的黑人女性刻畫為“被懸吊起來的女人”(You Can′t Keep)。的同時,也著力塑造了哈里特——一個與白人主流社會格格不入的反傳統(tǒng)型人物。面對黑人女性群體普遍遭受的主體性缺失和來自白人社會雙重壓迫的困境,休斯意圖通過對小說中“布魯斯婦女先驅(qū)”[16]哈里特的形象書寫“把被懸吊起來的黑人女性放下來”,從而竭力實現(xiàn)黑人女性于個體意義上社會地位的提升。因此,哈里特成了休斯筆下一名得以喚醒黑人女性主體意識、為黑人女性提供救贖之道的關(guān)鍵人物。縱覽小說前后,哈里特女性身份的確立、女性意識的建構(gòu)及經(jīng)濟地位的提升,成為她建構(gòu)自身女性主體性的重要途徑。
“身份”(identity)一詞有兩層含義,第一層含義指個人的身份,也就是“你是誰”,第二層含義指可以和他人區(qū)分開來的個人性、獨特性及自我等(5)該釋義出自Collins English Dictionary 在線版,網(wǎng)址為www.collinsdictionary.com/dictionary/english/identity。?!芭陨矸荨笔且粋€復(fù)雜、多元化的概念,如Gardiner就曾指出:“對女性身份概念的探索似乎如同一部‘狗血劇’,無休止且永無前途……”[25]然而,這并不影響我們探討女性身份的建構(gòu)問題,特別是服飾著裝之于女性身份的特殊意義。Gardiner也在其文中提出,“鼓勵女性訴諸其外表來認同自我”[25]。可見,作為女性外表一部分的服飾于女性身份的重要性。
面對以黑格、安琪為代表的黑人女性于白人權(quán)力話語背景下普遍遭受雙重壓迫、淪為“世界的騾子”等主體性喪失的巨大困境,哈里特以服飾和裝扮獨立建構(gòu)起自身不容毀滅的女性身份主體性。
小說中休斯對哈里特的艷麗服飾與粉飾打扮進行了多番刻意的描寫。小說伊始,已然輟學、從鄉(xiāng)村俱樂部下工到家的哈里特一下子煥然一新,“她的平滑的黑臉和脖子給粉擦得光潤,她的彎曲的頭發(fā)閃耀地涂上香油,她的氣息嗅起來很芳香”[24]41,盛裝登場的她向讀者首次展現(xiàn)了其作為一名黑人女性特有的美。隨后在描述哈里特準備跟隨她的玩伴——那些被黑格稱為“賣淫女”[24]42的“狐朋狗友”外出聚會時,休斯又一次著力刻畫了她濃妝打扮的場景,“哈里特在臉上和頭上涂粉,在臉頰上抹胭脂,用碎滑石粉揩腋窩,攜小瓶香水擦拭耳朵,然后,她飄飄然的,全身是衣褶閃閃閃光的藍色衣服。裙子短短半截搭于腳踝之間,看起來很秀美,很精致,亭亭玉立,好像一個在維也納玩具店里的黑瓷洋娃娃”[24]45。小說最后,在芝加哥國家劇院舞臺上傾情表演的哈里特又一身靚裝,“穿著發(fā)紅的橙黃色的衣服,火焰般地映襯著她粗野原始的黑種肌膚,雖狂野,卻美得宛如叢林皇后一般”[24]205??梢哉f,小說中的哈里特,無論是在俱樂部上班,還是與玩伴外出宴會,抑或是在芝加哥舞臺演唱,她的一切生活軌跡始終為自身的靚麗服飾與粉飾打扮所點綴,靚麗服飾與精心打扮成了哈里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靚麗的服飾、裝扮之于女性的意義究竟何在?Winterburn曾就衣著與其穿戴者之間的關(guān)系進行了探討,她指出:“人呈現(xiàn)其衣著權(quán)的品格歸屬。”[26]178為了使其觀點更令人信服,她進一步做出了詮釋:“沒有比衣服更加與人親密了,它們不能比房間或風景更容易說話,但它們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人們幾乎可以猜測到從一套完整的破舊衣服深處發(fā)出的那種聲音,它充滿了穿著者的個性?!盵26]179也就是說,在溫特伯恩看來,一個人的品格由其穿戴的衣服品位所決定,不同的衣著彰顯不同的人之形象。衣著之于人具有非凡的意義——一種可以彰顯乃至改變穿戴者形象的意義。衣著成為人展現(xiàn)自我的一種表征,一種會言說的文化符號。這也正如人們常說的,“衣如其人”。于哈里特而言,她刻意選擇靚麗的服飾,刻意對外展現(xiàn)她粗野原始的黝黑皮膚,正是為了更好地體現(xiàn)自我,靚麗的服飾成為她建構(gòu)自身非裔女性身份的一種文化符號。這也有力地回擊了來自白人社會的雙重壓迫,向白人社會言說和展示了黑人種族所擁有的獨特的美。同樣,哈里特也訴諸粉、胭脂、香水等用以粉飾打扮的裝飾品來塑造自我的非裔女性主體身份,因為“當進行粉飾打扮時,我們會擁有的更多。如果我們可以隨意支配、裝飾己之身體,那么就可以說我們主宰著更多更高貴的東西。因此,具有深遠意義的是,身體的裝飾首先成為私有財產(chǎn):它擴大了自我,擴大了我們周圍的領(lǐng)域,使周圍的領(lǐng)域為我們十足的個性所占據(jù)”[27]。另外,休斯于小說中對哈里特淪為妓女的幾處或明或暗的描寫(6)小說第17章,在理發(fā)店打工的辛弟從到店理發(fā)的顧客們的互相閑聊中聽到他的姨母被稱為“sput-t-tess”(賣淫女的另稱);小說第19章,辛弟的祖母黑格在讀晚報時看到她的女兒哈里特因“stree-walking”(街頭賣淫)而被警察逮捕的消息;小說第20章,辛弟在工作的旅館內(nèi)經(jīng)常會看到哈里特“pass the hotel often with different men”(與不同的男人進出旅館)。,也是其敢于打破白人男權(quán)社會建構(gòu)下的“理想女性”模型、拒絕客體化從而建構(gòu)自己非裔女性主體身份的有力體現(xiàn)。鑒于休斯在小說中對此著墨不多,本研究不再詳述。
在人類社會語言自始至終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在西方后現(xiàn)代社會,語言的作用更是不可估量,恰如楊莉馨所言:“在語言與人的存在的關(guān)系問題上,傳統(tǒng)的語言工具論被拋棄了,語言具有了第一性的意義。”[28]語言(話語)已不再僅僅是人的一種工具,相反,具有“第一性”意義的語言可以言說乃至確立人的存在性。那么,在此范疇之下的“女性話語”對于人的主體性建構(gòu)則更是意義重大。何謂“女性話語”?“‘女性話語’指女性基于對話語權(quán)的覺醒,用語言來言說自我, 言說自己對男人和女人的感受、對這個世界的體驗及對歷史和現(xiàn)實、人類的過去和未來的思考?!盵29]可見,“女性話語”是女性訴諸語言,將自己的真實、有創(chuàng)見的女性意識言說出來的獨特話語。
小說中的哈里特在面臨白人強權(quán)話語背景下黑人普遍“失語”的困境時,敢于發(fā)聲,主動打破黑人“失語”狀態(tài),以其“女性話語”去言“常人所不能言、所不敢言”,以此奮力建構(gòu)其自身女性意識的主體性。
小說中有三處關(guān)于哈里特對白人社會無限制壓迫黑人種族劣行的“女性話語式”揭露。當黑格萬分詫異地追問哈里特從鄉(xiāng)村俱樂部辭職的原因時,哈里特以其女性話語十足地揭露了白人社會在工作領(lǐng)域?qū)谌朔N族的壓榨,“‘哼,為什么?’哈里特發(fā)怒地反駁著,‘有太多的原因了!全部的工作一個禮拜只有五塊錢……那些白人除了侮辱你以外,還要你陪他們睡……那個老賬房他是不管他給我們女孩子的工作是如何繁重的’”[24]42。休斯巧用“what for”“retorted angrily”使得哈里特圍繞白人對黑人的工作欺凌展開的女性話語控訴變得擲地有聲。不只是在工作領(lǐng)域,白人在宗教信仰方面同樣無視與鄙夷黑人,“黑人們真太喜歡教堂了,但白種人完全不管那一回事。他們太忙于找尋他們的東西,從世界上,不從上帝那里……除了他們鄙視黑人以外”[24]63。此處,從哈里特的女性話語控訴中可以明顯感受到白人的自私自利、白人在信教上的虛偽,以及白人對黑人信教的鄙夷。其實,小說中關(guān)于白人社會對黑人種族的壓迫遠不止這些,在娛樂、教育等社會領(lǐng)域的方方面面始終存在,這也是為什么哈里特會在小說中再一次痛徹心扉、聲嘶力竭般以己之女性話語向白人社會發(fā)起最終的宣戰(zhàn):“白種人走遍世界,唯一希望黑人做的事情就是做苦工,露齒笑,好像這不算什么事……呀,我恨他們!……我恨白種人!……但是我恨他們!……我恨白種人!……所有他們我都恨!”[24]68哈里特一連串的“我恨白種人”的感嘆實可謂將其對白人社會的女性話語控訴發(fā)揮得淋漓盡致。Michel Foucault說過,“我們非常清楚,我們不能隨意說任何話,無論何時何地我們都不能簡單地談?wù)撊魏问虑?。最后,無論是誰都不能想說什么就說什么”[30],但問題是這適用于哈里特嗎?與黑格、安琪等人的普遍“失語”狀態(tài)截然不同,哈里特于小說中無時無刻不在以女性話語斥責與反抗白人社會,她的女性意識也因而得以時刻存在并不斷發(fā)展,其女性意識主體性由此得以建構(gòu)。女性意識主體性的建構(gòu)使得哈里特如醍醐灌頂一般,在認識到非裔種族面臨的巨大困境后,進而毅然掙脫、打破白人黑暗的工作牢籠,一步步確立自己社會經(jīng)濟地位的主體性。
俄羅斯學者巴拉巴諾娃在探討關(guān)于女性經(jīng)濟依附性的話題時明確指出:“社會經(jīng)濟依附性的特征就體現(xiàn)在靠他人獲取必需的生活保障資源的關(guān)系方面。”[31]也就是說,進行社會工作的個體如果在工作關(guān)系乃至權(quán)利關(guān)系上依賴于提供工作的人,則該個體無法實現(xiàn)社會經(jīng)濟的自由性、自主性。換言之,該個體喪失了經(jīng)濟獨立。由此觀之,在美國白人男權(quán)主流社會之下勉強度日、“工作一周只拿到五塊錢”[24]42卻終日保持“失語”的黑格和安琪毫無女性經(jīng)濟地位的主體性可言。哈里特則不然,在工作領(lǐng)域深受白人社會無盡壓迫的哈里特憤慨地向母親傾訴:“媽媽,我真的太厭倦給白人工作了!我想在不久的某一刻能玩得開心,過得盡興?!盵24]44此處哈里特的話值得我們細品。她所厭倦的是在白人社會的環(huán)境中生存,在工作上將自己的經(jīng)濟主體性依附于白人。因此,她所希望的開心必然是遠離白人的社會工作環(huán)境,拒絕成為白人于經(jīng)濟地位上壓制的客體。正如西蒙娜·波伏娃在指引女性如何獲得經(jīng)濟生活主體地位時所發(fā)出的告誡:“然而不要以為只要有選舉權(quán)和工作的結(jié)合,就可以構(gòu)成徹底解放,因為工作在今天還不是自由……今天多數(shù)工人是受剝削的?!盵32]772因此,她特別強調(diào)了女性實現(xiàn)自身經(jīng)濟生活真正主體地位的策略:“一旦她不再是一個寄生者,以她的依附性為基礎(chǔ)的制度就會崩潰;她和這個世界之間也就不再需要男性充當中介?!盵32]771哈里特所傾訴的也恰恰是這樣一種策略——在認清自身所處的白人男權(quán)話語下,遠離為白人當牛做馬的工作環(huán)境,“反客為主”,從而建構(gòu)自身女性經(jīng)濟主體性地位。
正是意識到在白人職場“每天做工十三個鐘頭,每個鐘頭九分錢,十個鐘頭之后變成五分錢”[25]的悲慘現(xiàn)實之后,哈里特通過布魯斯音樂與舞蹈奮力地實現(xiàn)經(jīng)濟自由。在酷愛音樂的詹保的影響下,哈里特在布魯斯音樂和舞蹈方面的才藝愈加精湛,在外終日漂泊的她憑借著自身的才藝在斯丹頓、芝加哥的舞臺上有了一席之地。小說后半段,在芝加哥陪伴母親的辛弟在報紙上看到了他這位姨母的聲名鵲起:
女演員表演大獲成功
八月三號圣路易士電:哈里特·維廉,動人的年輕歌女,于此星期在華盛頓劇院公演,觀眾滿擠……[24]178
小說末尾,在劇院門口的辛弟和母親安琪再一次共同見證了哈里特女性經(jīng)濟地位的空前抬升,“在七月某一個炎熱的禮拜一,哈里特·維廉廣告上的‘布魯斯女王’在國家街的蒙諾格勒姆劇院出演”[24];看著在舞臺上自由起舞、盡興歌唱、聲名大噪的哈里特,兩人都不約而同地驚呼起來,辛弟興奮地說:“姨母比以前更漂亮了??!”安琪自信地說:“那一定是我們的哈里特!”[24]此處,休斯巧借兩人的感情反應(yīng)展現(xiàn)了他們與哈里特重逢的喜悅,但更多的是側(cè)面凸顯哈里特經(jīng)濟地位的提升。隨后,三人飯間一塊暢聊之時,面對安琪提出讓辛弟休學來同她一塊工作的想法時,哈里特斷然拒絕:“辛弟,假使你工作的話每禮拜只掙15元錢?我可以給你那個數(shù)目的錢……我們有和圣路易士劇院簽訂的長期合同,比利和我可以常常弄到錢,辛弟,到學校去!”[24]此處,休斯再一次向我們明確了哈里特的經(jīng)濟地位已然得到空前的提升,她有錢來供外甥讀書。此時的她已擺脫了白人的工作藩籬,實現(xiàn)了自身經(jīng)濟地位的主體性。此時的哈里特,在女性身份、女性意識及女性經(jīng)濟地位方面紛紛確立了自身作為非裔女性的主體性建構(gòu),儼然成為一名行走在美國非裔人群中的“新女性”(7)程心在其文章中指出,“新女性的‘新’體現(xiàn)在精神、經(jīng)濟、感情上的獨立”。以此觀之,哈里特以其十足的女性話語言說著自己女性意識和精神的獨立,在感情上沒有像安琪一樣依賴和依附于詹保,在生活中自由地與不同男人交往,在經(jīng)濟上更是借助布魯斯音樂和舞蹈獲得了獨立。因此,休斯于小說中塑造的哈里特可以被認為是一名新女性。[33]。
如果說休斯因其一生中恢宏的詩歌確立了自身“哈萊姆桂冠詩人”的地位,那么他于哈萊姆文藝復(fù)興末期創(chuàng)作的小說《不無笑聲》可以說是一部再續(xù)哈萊姆輝煌的黑人杰出小說。目睹乃至親身經(jīng)歷了美國非裔種族,尤其是黑人女性,于白人主流社會飽受壓迫、喪失主體性的悲劇后,休斯不僅于其詩歌中,也在他的小說《不無笑聲》中書寫著自己的黑人女性主體建構(gòu)觀。
一方面,休斯對黑人婦女面對白人主流社會無限制欺凌而始終“失語”、一味忍讓終喪失自身主體性表現(xiàn)出深刻的同情。同時,對來自美國主流社會對黑人于種族和性別上施加的雙重壓迫進行了無情的揭露、批判與反思。這說明黑人在遭受來自白人社會的雙重壓迫時如果一味地保持忍讓是徒勞的,最終只會釀成自身主體性的喪失乃至生活無望的悲劇。另一方面,休斯借助哈里特這一“新女性”形象,從女性主體性建構(gòu)的角度出發(fā),通過刻畫她是如何在女性身份、女性意識及女性經(jīng)濟獨立方面奮力建構(gòu)自身黑人女性主體性的歷程,旨在為當時于白人社會飽受苦難的廣大黑人女性指明一條可行的救贖之路——黑人女性唯有從女性服飾裝扮、女性話語及女性經(jīng)濟獨立方面切實守護自身的主體性,方可不受制于白人,確立自身黑人女性的主體身份乃至整個黑人種族的獨特性。在全球化、信息化時代浪潮風起云涌的當下,我們也面臨著個體主體性迷亂乃至喪失的潛在威脅與挑戰(zhàn)。休斯的這部不為人熟知的小說《不無笑聲》理應(yīng)走進世人的視野,讀者細讀之后收獲的啟迪意義必將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