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慧
(鄭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河南 鄭州 450001)
敦煌寫本《丑婦賦》以諷刺夸張的手法和簡潔明快的語言刻畫了一個相貌丑陋、言行粗鄙的丑婦形象。該篇賦文雖然篇幅短小,但由于其用詞多方言俚語,且用字多有假借,致使文本之中多有疑難不解之處。對此,潘重規(guī)《敦煌賦校錄》、張錫厚《敦煌賦匯》、伏俊璉《敦煌賦校注》《敦煌文學(xué)文獻叢稿》、項楚《敦煌本〈丑婦賦〉校注商榷》、蕭旭《敦煌賦校補》、趙家棟《敦煌俗賦〈丑婦賦〉字詞校讀》等已先后進行了精審的校勘和注釋,使其文字上的舛誤和不解之處漸趨消除殆盡。然而,“校書猶掃落葉,隨掃隨有”,在參照前人注解的基礎(chǔ)上,細細研讀,筆者發(fā)現(xiàn),其間文字仍有進一步勘正和注解的余地。這里,便以伏俊璉《敦煌賦校注》為基礎(chǔ),并核查寫卷P.3716V①,不揣淺陋,略為陳說,以就教于方家。
《校注》引潘校云“此句原作‘耽眼嗜睡’,疑當(dāng)作‘耽眠嗜睡’?!取显小骸滞咳ァ?,并進一步指出:“原卷即作‘耽眠嗜睡’,字體拙劣,故潘氏誤錄也。《齖?書》:‘摸著臥床,佯病不起’。”[1]319趙家棟認(rèn)為原文“”當(dāng)錄作“躭”,且當(dāng)屬上讀,“娠躭”同義連文[2]29。
筆者以為,《校注》所言甚是,“耽”通“酖”,表“沉溺、沉湎”,與下文“嗜”字相對,表現(xiàn)丑婦貪吃懶做、嗜睡成性的惡習(xí)?!搬G”本為“嗜酒”之義,《說文·酉部》:“酖,樂酒也。”徐鍇曰:“酖酖然安且樂也?!保?]1152進而引申表示“沉溺、沉湎”,且字形多借“耽”字為之,如:《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氓》:“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保?]9《1淮南子·修務(wù)訓(xùn)》:“沉?耽荒,不可教以道,不可喻以德。”[5]1965
《校注》云:“‘犢速’、‘屈淬’不知何意。疑‘犢速’同‘觳觫’,皆屋部字‘。以犢速兮為行’,指丑婦行動時象哆嗦發(fā)抖的老牛?!恪纭?,皆物部字。屈戌,窗戶上的環(huán)紐,以鐵葉相連貫,如同現(xiàn)在的合葉……‘以屈焠兮為跪’,指丑婦跪倒時如同合葉之折迭?!保?]320項楚認(rèn)為“犢速”是搖擺、搖晃的意思,亦作“獨速”[6]123;蕭旭認(rèn)為“犢”讀為“、?”,“焠”讀為“踤”,“以屈焠兮為跪,猶言以彎曲小腿觸碰到地面為跪”[7]837;趙家棟指出“犢速”當(dāng)讀為“速獨”,“速獨”即“”,指缺前雍的胡履;“屈焠”讀為“臎”,指臀部;“以犢速兮為行”意謂靸著沒筒的鞋走,描寫了丑婦行為懶散不注意儀態(tài)的特征,“以屈焠兮為跪”意謂丑婦以屁股著地的方式坐跪[2]30。
筆者以為,項說甚是,“犢速”即“獨速”,不過究其根源,“犢速”乃“??”,表示人搖頭晃腦、身體擺動的樣子?!队衿と瞬俊罚骸?,時束切,??,動頭貌?!保?]1《5廣韻·燭韻》:“?,??,動貌?!保?]46《4集韻·屋韻》:“?,??,不寧?!保?0]131《8通俗編·狀貌》:“獨速:孟郊《送淡公詩》‘腳踏小船頭,獨速舞短簔’。按:《廣韻》‘??,短丑貌,又頭動也?!??與獨速同?!保?1]757而且,從源流上看,連綿詞“??”當(dāng)由上古“?”字音節(jié)變化重疊而來,《說文·走部》:“?,行貌?!毙戾|云:“每步舉足之意也。”[3]140及至唐宋,“?”的表意則更加具體,《玉篇·走部》:“?,之玉切,小兒行?!保?]4《8廣韻·燭韻》:“?,小兒行貌?!保?]46《3龍龕手鏡·走部》:“?,之欲反,小兒行貌也。”[12]326至今,在西南官話中仍然存在“一?一?”③的說法,而潮汕方言則又以“??跳”④形容小孩行坐不定。
由此可見,唐五代時期,單音詞“?”主要是指孩子走起路來或東倒西歪、重心不穩(wěn)的樣子,或連蹦帶跳、搖擺不定的狀態(tài),進而音節(jié)變化重疊為連綿詞“獨速”“??”,則引申泛化為表示人搖頭晃腦、身體擺動的樣子。文中,“以犢速兮為行”即以諷刺丑婦行走時搖搖擺擺、手舞足蹈、跌跌撞撞的丑態(tài),這與后世所謂“鴨步鵝行”或“鶴行鴨步”有異曲同工之妙。
此外,“屈焠”當(dāng)讀作“踞蹲”,表“蹲伏、蹲下”。屈,《廣韻》九勿切,見母物韻入聲;踞,《廣韻》居御切,見母御韻去聲,唐五代時期入聲韻尾已開始出現(xiàn)弱化,因此二者聲同韻近;焠,《廣韻》七內(nèi)切,清母隊韻去聲;蹲,《廣韻》徂尊切,從母魂韻平聲,唐五代時期西北方言中全濁聲母已經(jīng)清化,全濁塞擦音變?yōu)橥课坏乃蜌馇逡?,因此二者亦聲同韻近。古人認(rèn)為踞坐是野蠻無禮的象征,因而文中“以屈淬兮為跪”即是諷刺丑婦以蹲為跪,粗鄙野蠻、全無禮儀。
“踞蹲”同義連文,詞序變化,又作“蹲踞”。漢魏以至唐五代時期,在史傳、筆記小說、譯經(jīng)等各類文獻中,“踞蹲”或“蹲踞”一詞廣泛存在,且多以形容外族的行為舉止,并包含了說話人強烈的貶抑色彩。如:《淮南子·說山訓(xùn)》:“以非義為義,以非禮為禮,譬猶倮走而追狂人,盜財而予乞者……蹲踞而誦《詩》《書》?!保?]1676《后漢書·烏桓傳》:“父子男女相對踞蹲,以髡頭為輕便?!保?3]2979《南史·顧歡傳》:“又夷俗長跽,法與華異,翹左跂右,全是蹲踞?!保?4]1878《周書·稽胡列傳》:“然語類夷狄,因譯乃通。蹲踞無禮,貪而忍害。”[15]897《舊唐書·東謝蠻傳》:“坐皆蹲踞。男女椎髻,以緋束之,后垂向下?!保?6]5274
此外,隋唐時期,隨著語音的變轉(zhuǎn),在“踞”的基礎(chǔ)上又產(chǎn)生了“跍”,《廣韻·模韻》:“跍,跍蹲貌?!保?0]87《集韻·模韻》:“跍,蹲貌。”[11]188明清之際,由于語音的流轉(zhuǎn)變遷,“踞蹲”又產(chǎn)生了新的形式——“踞峙”與“跍陲”,如:明劉基《龍虎臺賦至順癸酉會試作》:“白虎敦圉而踞峙,蒼龍蜿蜒而屈盤?!保?7]146清王有光《吳下諺聯(lián)·虎頭上捉虱》:“虎氏六足踞峙,強項不服。”[18]15清桂馥《札樸》卷九《鄉(xiāng)里舊聞·鄉(xiāng)言正字》:“踞曰跍陲?!保?9]329
直至今天,閩語、客家話、江淮官話中仍然存在“踞肚”“踞下”“踞倒”等說法⑤,而冀魯官話、江淮官話、西南官話、湘語、贛語、閩語中,又有“跍住”“跍倒”“跍都”“跍堆”“跍陲”“跍蹲”之類的表達,這些詞語雖然讀音和詞形不同,但皆為“踞蹲”的變體。
《校注》云:“三村家,甲卷、乙卷皆作‘三村家’。按:當(dāng)為‘三家村’之誤倒。三家村,指人煙稀少、偏僻的小村落?!保?]321
筆者以為,“三村家”不誤,“三”讀為“山”,二字《廣韻》同為蘇甘切,同屬心母談韻平聲,音同而通用?!叭寮摇奔础吧酱寮摇?,“山村家之大姊”猶古人言“野人”或“鄙人”,《孟子·盡心上》:“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游,其所以異于深山之野人者幾希?!保?0]307《荀子·非相》:“楚之孫叔敖,期思之鄙人。突禿長左,軒較之下,而以楚霸?!保?1]73文中,“山村家之大姊”即以表示丑婦出身鄉(xiāng)野,胸?zé)o文墨、粗鄙無禮。
《校注》引潘校云“豪豪橫橫,甲卷作‘豪橫橫’,此從乙卷”,并進一步解釋:“豪橫:豪強而蠻橫?!保?]321然而,從現(xiàn)有史籍用例來看,“豪橫”未有重疊為“豪豪橫橫”的情形,因而“豪豪橫橫”或許并非“豪橫”的重疊。
筆者以為,“豪豪”即“浩浩”,或作“皓皓”,亦即“吼吼”“嚎嚎”,表示人聲嘈雜、喧鬧。敦煌文獻中,“浩浩”大量存在,且多與“喧喧”連用,如《敦煌變文集·伍子胥變文》:“兵馬浩浩澣澣,數(shù)百里之交橫?!保?2]19又《維摩詰講經(jīng)文(一)》:“于是人天皓皓,勝眾喧喧,空中散新色之衣,地上排七珍之寶?!保?2]529《維摩詰講經(jīng)文(二)》“人浩浩,語喧喧,云疊重重映碧天?!保?2]559《維摩詰講經(jīng)文(五)》:“浩浩蕭韶前引,喧喧樂韻齊聲。”[22]621“日夜交伊歌浩浩,晨昏須遣樂咍咍?!保?2]630《維摩詰經(jīng)講經(jīng)文(六)》:“是時也,人浩浩,語喧喧,雜沓云中,歡呼日下。”[22]643又如P.2054《十二時普勸四眾依教修行》:“萬戶千門悉喧喧,九陌六街人浩浩。”[23]334
“橫橫”即“訇訇”,同樣表示聲音巨大、嘈雜喧鬧,而且由于義寄于聲、字形不拘,又寫作“耾耾”“哅哅”“薨薨”“輷輷”“”“”“”“”“閧閧”“轟轟”“哄哄”等多種不同形體?!稄V雅·釋訓(xùn)》:“輷輷,聲也?!蓖跄顚O疏證:“《說文》:‘轟,群車聲?!段倪x·魏都賦》注引《倉頡篇》云:‘,眾車聲也。’《史記·蘇秦傳》云:‘人民之眾,車馬之多,日夜行不絕,輷輷殷殷,若有三軍之眾?!兑琢帧ゎU之大有》云:‘轟轟,驅(qū)東逐西?!⒆之惗x同?!保?4]187方以智《通雅·釋詁·重言》:“耾耾,猶薨薨、輷輷也?!斗ㄑ浴柕榔贰抢追泅?,隠隠耾耾’乃大聲也。隠隠即殷殷,喻雷也。今字書乃云‘耾,聾也’,拘于耳字傍矣,實皆與薨薨、輷輷,皆以聲取字。、、,皆轟轟也。淵明《后記》:陳斐、伯裘跳踉,訇訇作聲?!保?5]358
文中,“豪豪橫橫”用以形容丑婦說起話來吵吵嚷嚷、叫囂不止的樣子,下句“或恐馬而驚驢”又以夸張的手法極言丑婦大呼小叫、瘋瘋癲癲以至驢馬受驚失控的情形。
《校注》云:“咋咋鄒鄒,猶嘈嘈雜雜,大聲喧呶也。”[1]321所言甚是,“咋咋鄒鄒”與上“豪豪橫橫”同為象聲詞,生動再現(xiàn)了丑婦說話時高聲叫囂、不堪入耳的情態(tài)。
其中,“咋咋”即“諎諎”或“唶唶”。《說文·言部》:“諎,大聲也。唶,諎或從口?!倍巫ⅲ骸啊稜栄拧贰徐鑶噯嚒夺屛摹吩唬骸畣?,《說文》云借字也,一云大聲也’……《聲類》曰:‘嚄大笑,唶大呼?!犊脊び洝贰迍t柞’注:‘柞,讀為咋咋然之咋,聲大外也。’按:咋咋、諎諎同,皆大聲?!保?6]96又作“吒吒”或“咤咤”,元稹《田家詞》:“牛吒吒,田確確,旱塊敲牛蹄趵趵?!保?7]4607《敦煌變文集·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箭毛鬼嘍嘍竄竄,銅嘴鳥咤咤叫叫喚?!保?2]731
“鄒鄒”即“叱叱”,鄒,《廣韻》側(cè)鳩切,莊母尤韻平聲;叱,《廣韻》昌栗切,昌母質(zhì)韻入聲。唐五代西北方音中,莊組(照二)與章組(照三)混而不分,二者讀音相近?!斑尺场奔春浅狻⒓焙艋蝌?qū)趕之聲,《通俗編·語辭》:“叱叱:《說苑》:‘曾子居宮庭,叱叱之聲,未嘗至于犬馬?!稄V五行記》:‘阿專師騎一破墻,口唱叱叱,所騎墻忽然升上,映云而滅?!懹卧姡骸荷钷r(nóng)家耕未足,原頭叱叱兩黃犢?!矗菏浪昨?qū)牛、羊、犬、馬,有若音‘詫詫’者,即‘叱叱’之轉(zhuǎn)?!保?1]743此外,又寫作“咄咄”,章太炎《新方言·釋詞第一》:“《說文》:‘叱,訶也。’通作‘?’?!稄V雅》:‘?,咄也?!裨X人者或言‘咄’,或言‘叱’。叱,讀如次。”[28]12
《校注》云:“磨邏,同‘魔邏’,佛家語,修道之障?;蛘摺ミ墶癁椤Ш线墶》Q……小塑土偶有面目猙獰可憎者,故用‘磨邏之面’形容丑婦。”[1]321
《校注》云:“涂香相貌,謂臉上涂脂抹粉也。”[1]322筆者以為,“涂香相貌”頗為不辭,“相”或為“視”字之誤,而讀作“飾”。
“目”與“見”形近而易誤,俗寫“木”旁與“礻”旁又易誤,如:《玉篇·木部》:“槱,余宙切。積木燎以祭天也。與梄同?!焙缎a尅犯摹皸X”為“”,并稱“此處原訛作梄,今正?!保?3]251《2廣韻·尤韻》:“楢,積也。又音酉?!庇噢曈馈缎Wⅰ吩疲骸鞍幢咀謶?yīng)作‘禉’,而‘楢’乃有韻與久切訓(xùn)‘柞梄木’之‘梄’字或體……特《廣韻》以‘梄、’二字形近,故訛刻訓(xùn)‘積木燎’之‘禉’字從木旁而混同于‘楢’,‘楢’字遂爾失落?!保?4]679
“飾貌”即“修飾容貌”,古籍中亦常以表示人搽脂抹粉、矯揉造作,如《禮記·文王官人篇》:“面譽者不忠,飾貌者不情,隱節(jié)者不平?!保?5]19《5論衡·自紀(jì)》:“飾貌以強類者失形,調(diào)辭以務(wù)似者失情。”[36]120《1后漢書·李固傳》:“大行在殯,路人掩涕,固獨胡粉飾貌,搔頭弄姿,盤旋偃仰?!保?3]2084《隋書·煬帝紀(jì)》:“于是矯情飾貌,肆厥奸回,故得獻后鐘心,文皇革慮,天方肇亂,遂登儲兩?!保?7]95其中,《李固傳》“胡粉飾貌”與此處“涂香飾貌”同出一轍,恰可相互參證。
《校注》云:“罷,疑為‘?dāng)[’字缺泐;故,疑為誤識‘敷’字草書而誤者?!?dāng)[敷’蓋貼花黃之類?!保?]322項楚認(rèn)為原文“罷故”無誤,“罷”即廢棄、停罷之義,“故”即陳舊、過時之義,“罷故莊眉”就是廢棄舊妝[6]123。
筆者以為,《校注》以“罷”為“擺”較是,敦煌寫本中,形聲字多有“減省形旁”的情形。如:《伍子胥變文》:“所由寬縱,解任科征,盡日奏聞。固(錮)身送上。”[22]123“縱使從來不相識,錯相識認(rèn)有何方(妨)?”[22]124“若有失鄉(xiāng)之客,登岫嶺以思家,乘查(楂)之賓,指參辰而為正?!保?2]124又如《漢將王陵變》:“捉他知更官健不得,火急出營,莫洛(落)他楚家奸便?!保?2]38《捉季布傳文》:“兀(髡)發(fā)剪頭披短褐,假作家生一賤人。”[22]60
不過,“故”字或非“敷”字誤,而乃“釵”字之誤,“故”草書作,“釵”草書作,二者形近而誤。“擺釵”即指丑婦搔頭弄姿、裝腔作勢。唐代,女性盤髻插釵乃一時風(fēng)氣,且在各個階層廣為流行,其樣式、風(fēng)貌亦在唐代文人筆下得到充分顯現(xiàn)。例如:杜牧《山石榴》:“一朵佳人玉釵上,只疑燒卻翠云鬟?!保?7]5972王建《失釵怨》:“貧女銅釵惜于玉,失卻來尋一日哭。嫁時女伴與作妝,頭戴此釵如鳳凰?!保?7]3380李煜《應(yīng)天長》:“一鉤初月臨妝鏡,蟬鬢鳳釵慵不整?!保?7]10046溫庭筠《酒泉子》:“玉釵斜篸云鬟重,裙上金縷鳳?!保?7]10062韋莊《思帝鄉(xiāng)》:“云髻墜,鳳釵垂。髻墜釵垂無力,枕函欹?!保?7]10073
另外,敦煌變文中亦屢見女子戴釵的記載,如:《太子成道經(jīng)》:“曉鏡罷看桃李面,云休插鳳凰釵?!保?2]793《丑女緣起》:“金釵玉釧滿頭妝,錦繡羅衣馥鼻香。”[22]296《維摩詰經(jīng)講經(jīng)文(五)》:“鬢釵斜墜,須鳳髻而如花倚藥欄;玉貌頻舒,素娥眉而似風(fēng)吹蓮葉?!保?2]628《搜神記》:“時太守死女聞琴聲哀怨,起尸聽之,來于景伯船外,發(fā)弄釵釧?!保?2]872而且,敦煌寫本《俗物要名林》“女服部”內(nèi)亦明確記有釵、錜、步搖等物⑦。
結(jié)合上句來看,“何忍更涂香飾貌,擺釵莊眉”即以極盡戲謔的方式說明丑婦效仿他人涂脂抹粉、梳髻插釵,然而“脂粉雖多,丑面徒加;膏澤雖光,不可潤草”[11]493,丑婦東施效顰,反而愈見其丑。
《校注》云:“怪疹,怪病。這里指丑婦?!保?]324項楚認(rèn)為“疹”應(yīng)作“沴”,“沴”即災(zāi)害不祥之氣,文中“怪沴”猶云妖怪,是對丑婦極端厭惡的說法[6]124。
筆者以為,“疹”或當(dāng)讀為“種”,“怪種”猶言“怪類”“怪物”,是對丑婦極端輕蔑和厭惡的一種稱呼。疹,《廣韻》章忍切,章母軫韻上聲;種,《廣韻》之隴切,章母腫韻上聲,二者聲近而通。
“種”本指植物的種子,引申表示人或其他生物的種類,如:《戰(zhàn)國策·齊策六》:“女無謀而嫁者,非吾種也,污吾世矣”[38]274《史記·陳涉世家》:“且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耳,王侯將相寧有種乎!”[39]1952唐代,“種”表“種類、族類”的用法亦較常見,如:杜甫《驄馬行》:“鄧公馬癖人共知,初得花騘大宛種。”[27]2264李白《出自薊北門行》:“單于一平蕩,種落自奔亡?!保?7]310敦煌寫本中,亦多見“種性”一詞,如:P.2099《金光明經(jīng)》:“不解善法,造作眾惡,自恃種性?!保?0]183P.2104.V《禪門秘要決》:“種性邪,錯知解,不達如來佛性戒。”[40]245P.3706《大佛名懺悔文》:“或行動誕自高自大,或恃種性輕慢一切?!保?1]20直至今天,在各大方言區(qū)中,仍然存在“壞種”“孬種”“怪種”“憋種”“野種”等詈詞。
《校注》云:“男女:兒女。這句說發(fā)遣丑婦時讓她把所有的兒女都領(lǐng)走?!保?]324項楚認(rèn)為“所有男女總收取”是指發(fā)遣丑婦時把所有兒女都留下,而非讓丑婦都領(lǐng)走,“收取”的主語是男方,而非丑婦[6]125。
筆者以為,“男女”非“兒女”之義,而是對地位卑下者的稱呼,即“奴役、奴仆”。唐五代時期,“男女”的這種用法亦較習(xí)見,如:《魏書·太祖道武帝本紀(jì)》:“十有二月辛卯,車駕西征,至女水,討解如部。大破之,獲男女雜畜十?dāng)?shù)萬。”[42]22《魏書·高句麗傳》:“元真掘釗父墓,載其尸,并掠其母妻、珍寶、男女五萬余口?!保?2]2214《舊唐書·僖宗本紀(jì)》:“獲所俘男女五萬口,牛馬萬余,并偽乘輿、法物、符印、寶貨、戎仗等三萬計?!保?6]718文中,“所有男女總收取,所有資藉任將隨”即是指男方為了盡早發(fā)遣丑婦,寧愿將所有奴婢和錢財全部交由丑婦帶走。
注釋:
①P.3716V詳見《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西域文獻》第2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80頁。
②“淬”乃“焠”之誤錄,寫卷本作“以屈焠兮為跪”,伏俊璉《敦煌文學(xué)文獻叢稿》改為“以屈焠兮為跪”。
③姜亮夫《昭通方言疏證·釋人》:“言行曰?。或曰‘?著去’。北方曰‘度方步’?!痹斠娦鞂毴A、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中華書局,1999年,第71頁。
④翁輝東《潮汕方言·釋言·疊字》:“?,《集韻》:‘音燭,俗音同觸。’《類篇》:‘跳也?!队衿罚骸盒幸病!滓孕盒凶欢?跳?!痹斠娦鞂毴A、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第7473頁。
⑤章太炎《新方言·釋言》:“《說文》‘居,蹲也?!思唇窬嶙?。黃州謂踞地曰踞倒,讀若枯,惠、潮、嘉應(yīng)之客籍曰‘踞下去’。”關(guān)于“踞”在漢語方言中的使用情況,參見徐寶華、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第7089頁。
⑦詳見高天霞《敦煌寫本〈俗物要名林〉語言文字研究·附錄》,中西書局,2018年,第28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