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昱
(安徽三聯(lián)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作為介于文學批評和語言學之間的一門學科,文體學與文學和語言學都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它“旨在為更好地理解、欣賞和闡釋以作者為中心的文學作品提供根據(jù)”。[1](P17)語言學的介入使得文體研究更加科學和準確,而研究結(jié)果則加深了讀者對文學作品的深層次解讀,這就進入了文學評論的范圍。那么“作為連接語言學和文學批評的橋梁”,[2](P167)文體學如何才能為文學批評提供一種更為客觀的文學作品的闡釋方式呢?當代文體學家Leech和Short在其著作中提出了一個用語言學方法進行小說分析的文體分析模式,即通過對文學作品語言現(xiàn)象的客觀描述,研究作品主題意義及其美學效果是如何通過其語言特征(如詞匯特征、句法特征、語音特征、修辭手段、篇章結(jié)構(gòu)、語境和銜接等)實現(xiàn)的。[3](P24)在實際操作中,文體學家通過“反復閱讀作品,以找出與主題意義和美學效果相關(guān)的語言特征,然后運用適當?shù)恼Z言學工具對有關(guān)的語言結(jié)構(gòu)進行分析描寫,闡明它們的文學意義”。[4]在這一過程中,描述與詮釋的過程通常是不可分割的,換句話說,通過閱讀和詮釋,可以發(fā)現(xiàn)與文學意義相關(guān)的語言現(xiàn)象,而語言分析過程往往可以強化或糾正闡釋的結(jié)果。
艾麗斯·默多克是戰(zhàn)后英國著名的小說家和文學評論家,其代表作《黑王子》充分體現(xiàn)了她的藝術(shù)理念和哲學思想。然而自小說出版以來,對《黑王子》的賞析多以傳統(tǒng)文學批評為主,圍繞愛欲、自由、認識自我和藝術(shù)等主題展開,還沒有學者從文體學角度探討作品語言選擇和主題意義之間的關(guān)系。本文從文體學角度分析了《黑王子》的主題和美學效果,闡明作者如何通過語言選擇實現(xiàn)小說的主題意義和人物塑造,進一步證明文體學對文學作品的詮釋和欣賞具有積極意義。
從表面上看,《黑王子》講述了落魄作家布萊德利和老朋友阿諾爾德的女兒朱莉安的愛情故事。然而,在這段不倫之戀背后,卻隱藏著錯綜復雜的人物關(guān)系:布萊德利與阿諾爾德在事業(yè)上的明爭暗斗;他與阿諾爾德之妻雷切爾的曖昧關(guān)系;他與前妻克里斯蒂的感情糾葛;他與親妹妹普利西拉的冷漠關(guān)系,等等。
默多克在小說中借布萊德利之口,探討了各種主題,如:藝術(shù)家的自我救贖、形式與偶合無序、臆想與關(guān)注、愛的探索等,其中最值得關(guān)注的主題就是女性的困境。盡管默多克“一度拒絕女性主義,公開承認自己更傾向男性思維,寫作多采用男性敘事視角”,[5]但她依然塑造了栩栩如生的西方中產(chǎn)階級女性形象,其代表人物是普利希拉和雷切爾。默多克以細膩的筆觸,描寫了這些沒有事業(yè)的中年女性遇到婚姻危機后的崩潰和歇斯底里。例如,普利希拉在離家出走后哀求布萊德利幫她拿一些屬于她的首飾時說:“誒,我真的想要那些首飾,就只有它們,除了它們,在這個世界上我一無所有。”[6]而雷切爾向布萊德利傾訴自己的不幸婚姻時說:“他(指自己丈夫阿諾爾德)剝奪了我的生活,而且毀掉了我的生活。他破壞了我生活的每個細小方面,就像折斷了人體的每一根骨頭一樣。我的一絲一毫,一點一滴都被他摧毀了,糟蹋了,奪走了?!盵6]在小說中,默多克先后四次描述了雷切爾和普利希拉絕望地爬上床,而最后一次的普利希拉就像“爬進棺材的一具尸體”。[6]
小說中另一個值得讀者深思的主題是婚姻的荒謬。在默多克看來,婚姻是一種讓人痛苦的制度,世人最好對它敬而遠之。小說中,默多克通過多對夫妻展示了婚姻制度的本質(zhì),有的刻意濃墨渲染,有的側(cè)面寥寥數(shù)語,但相同的是所有的婚姻都以痛苦結(jié)束。小說以阿諾爾德和雷切爾夫婦的爭吵和毆打開始,以雷切爾殺死阿諾爾德結(jié)束。普利希拉和羅杰彼此并不相愛,卻在一起痛苦地過了二十年,最后普利希拉無法忍受羅杰對她的折磨,以離家出走自殺終結(jié)了這場婚姻。
布萊德利和克里斯蒂的婚姻也以離婚收場,盡管克里斯蒂很快再婚,但她在第二段婚姻中大部分時間都在等丈夫死去。布萊德利和普利希拉的父母甚至無法忍受看見彼此。而布萊德利的妻弟弗朗西斯回憶起另一個恐怖的婚姻:他脾氣暴躁的父親有可能殺了他和克里斯蒂的母親。默多克借布萊德利之口暗示,作為一種愛的制度,婚姻是束縛而不是解放人性,“我認為那些自詡婚姻幸福的人,不是在說謊就是在自欺欺人。人類靈魂的架構(gòu),不是為人們之間持續(xù)不斷的親近而生成的。這種強加于人的鄰近關(guān)系往往帶來可怕的孤獨和寂寞。更糟的是,其游戲規(guī)則禁止任何解脫方法。那些被籠子關(guān)在一起的人,其絕望般的孤獨是無可比擬的——當兩個人的結(jié)合成為相互憎恨的機器時,那它就是一個純粹的人間地獄了?!盵6]
從文體學角度來看,任何一部文學作品都由文本構(gòu)成,以語言為基礎(chǔ),這些語言特征包括語音、詞匯、句法、篇章、修辭等?!逗谕踝印分休^突出的文體特征是動詞短語和平行結(jié)構(gòu)的大量使用,它們對于深化作品主題和刻畫人物性格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文學作品成功的標志之一就是描寫生動、形象、準確,從而給讀者留下深刻的“活”的印象。那么“活”的標志是什么?從直觀的角度來看,人和物“活”的主要標志是“會動”“能動”。動詞是體現(xiàn)人、物這一特征的主要語言成分。捕捉人、物具有動感的行為、動作、狀態(tài),選用準確恰當?shù)膭釉~是小說表達生動形象且富有表現(xiàn)力的關(guān)鍵。在《黑王子》中,默多克使用了大量動詞短語來描寫人物的動作行為。
例1 She began awkwardly to get up, again pushing away my assisting hand. I got a whiff of alcohol from her panting breath. She knelt upon her dress and I heard it tear. Then she half ran half fell across the room to the disordered bed, where she flopped on her back, tugging at the bedclothes, ineffectually because she was half lying on them, then covering her face with both hands and crying in an appalling wailing manner, lying with her feet wide apart in a graceless self-absorption of grief.[6]
例1是小說的開頭,描寫雷切爾與丈夫阿諾爾德爭吵后被毆打的反應(yīng)。默多克沒有使用名詞或形容詞來描述雷切爾被打的狀況,而是使用大量動詞短語詳細描述了雷切爾被丈夫毆打之后上床休息的動作。文學作品中最重要的詞是動詞,因為所有生命都是運動的。用名詞、形容詞等描寫事物,只是停留在“形”的范疇,而用動詞進行描述,就會達到一個更高的境界,即“神”的層面。一系列動詞短語的使用能讓讀者身臨其境,更加直觀準確地感受到雷切爾的痛苦。其次,在動詞短語的選擇上,默多克獨辟蹊徑,與眾不同,她使用了“get up”(爬起來)、“pushing away”(推開)、“knelt”(跪下)、“fell”(倒下)、“flopped”(砰的一聲倒下)、“tugging”(用力拉)、“l(fā)ying”(躺)、“covering”(捂住)、“crying”(哭)和“l(fā)ying”(躺)等動詞短語。通常在一段話里大量使用動詞短語會給讀者留下干脆利落、行動迅速、充滿活力的印象。但這里卻恰恰相反,尤其是“knelt”“fell”“tugging”和“flopped”這幾個詞傳遞出的是一種沉重的感覺,描寫出即使是上床休息這件簡單的小事,被打后的雷切爾都要花很大力氣才能完成。進一步深究后發(fā)現(xiàn),這一刻意的動詞選擇其實與小說的主題意義緊密相連。雷切爾放棄事業(yè),全心全意為家庭付出,最后卻落得被丈夫毆打的結(jié)局,此時她絕望無助的心情可想而知。盡管極度痛苦,但雷切爾卻無法改變自己悲慘的命運。默多克正是通過大量使用精心選擇的動詞,深化了《黑王子》的主題,即女性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困境。
例2 She got up abruptly, pushed out of the door banging herself against the lintel, and went into the spare bedroom. She came out again, cannoning into me, when she saw that the bed was not made up. She went into my bedroom, sat on the bed, threw her handbag violently into a corner, kicking off her shoes and dragged off her jacket. Uttering a low moan she began to undo her skirt——She jumped up, savagely pulled the blankets back, then crashed on to the bed. She pulled the clothes violently over her, hiding her head. I could hear her mumbling underneath, ‘Ashamed, oh ashamed—Showing me to all those people—I want to die, I want to die’ She began to sobbing.[6]
例2描述了普利希拉與丈夫爭吵后離家出走,來到布萊德利家的情景。短短123個詞的段落,出現(xiàn)21個動詞,占17%。“got up”(站起身來)、“pushed”(沖出)、“banging”(撞)、“went”(進)、“came”(走出)、“cannoning”(直瞪瞪地望著我)、“saw”(看見)、“went”(進)、“sat”(坐下)、“threw”(扔)、“kicking”(蹬掉)、“dragged”(扒去)、“uttering”(呻吟)、“undo”(脫)、“jumped up”(跳起來)、“pulled”(拽)、“crashed”(倒在)、“pulled”(拉)、“hiding”(藏)、“mumbling”(喃喃自語)和“sobbing”(抽泣),這一連串動詞短語的使用簡潔有力,營造出強烈的情感效果。這些表示劇烈動作的動詞,生動描述了普利希拉當時痛苦絕望、近似崩潰的心理狀態(tài),同時也暗示她情緒極不穩(wěn)定,為后來的自殺埋下了伏筆。
對比這兩段選文,可以發(fā)現(xiàn)默多克對普利希拉和雷切爾的描寫驚人的相似,都傳遞出女性在復雜世界中的困境。在《黑王子》中,女性在某種程度上只是男性的附屬品,她們沒有自己的工作,沒有自己的生活,她們的一切只能是圍繞丈夫、孩子和家庭展開。
例3 He(指阿諾爾德)has sent me to hell. He has taken my whole life from me. He has spoilt the world——He has taken away my life from me and spoilt it, breaking every little piece of it, like the breaking of every bone in one’s body, every little thing ruined and spoilt and taken away.[6]
例3中,默多克借雷切爾之口,用一連串動詞“spoilt”(毀滅)、“taken away”(剝奪)、“breaking(破壞)”和“ruined(毀滅)”,控訴了自己被丈夫毆打后的悲憤心情。其中“spoilt”和“taken away”被重復使用,進一步表達了女性受壓迫的現(xiàn)狀。默多克大量使用這些帶有“毀滅”意義的動詞,表達了雷切爾極度痛苦的心情,進一步強調(diào)了小說主題。
在強調(diào)主題和刻畫人物時,默多克使用的另一個語言手段是平行結(jié)構(gòu)(parallelism)。平行結(jié)構(gòu)是一種結(jié)構(gòu)相同或相似、意義密切相關(guān)的詞、詞組或句子并列使用的語言形式。使用這種修辭方式,句子結(jié)構(gòu)可以變得更緊湊、協(xié)調(diào)和對稱,意義更鮮明,邏輯性更強?!逗谕踝印分校叫薪Y(jié)構(gòu)的使用讓小說的語言更加嚴謹工整,讓讀者在閱讀中能更直觀地感受到敘述者布萊德利的思想狀態(tài),展現(xiàn)了小說獨特的美學效果。
例4 I thought, I must get away, I must get away, I must get away. I thought, I’m glad Julian doesn’t know about all that. I thought, maybe Priscilla really is better off at Notting Hill. I thought, perhaps I will go and see Christian after all.[6]
例5 I must set my life in order and I now had the strength to do so. I must see Priscilla, I must see Roger, I must see Christian, I must see Rachel, I must see Arnold.[6]
例6 I saw all this very clearly afterwards. I ought to have trusted the future, I ought to have set everything directly at risk, I ought to have run to Julian and taken her with me back to London straight into the middle of that graceless and irrelevant horror.[6]
例4-6中,每一段都以“I(我)”開頭。每一段布萊德利的思維模式都如出一轍,“I thought(我想)——I thought(我想)——I thought(我想)——”“I must(我必須)——I must(我必須)——I must(我必須)——”“I ought to(我應(yīng)該)——I ought to(我應(yīng)該)——I ought to(我應(yīng)該)——”。默多克重復使用以“I(我)”開頭的平行結(jié)構(gòu),是在加強對布萊德利的性格刻畫:他凡事以自我為中心,看問題喜歡從自己的角度出發(fā),無視其他人的思想和感受。大量以“I(我)”開頭的平行結(jié)構(gòu)充分表明了布萊德利自高自大的性格特征。
平行結(jié)構(gòu)除了用于刻畫主人公性格,還被默多克用來強調(diào)主題?!逗谕踝印分校粋€重要的主題就是婚姻的荒謬。默多克通過數(shù)對夫婦詳細分析了婚姻制度,其中一對就是布萊德利及其前妻克里斯蒂。小說一開始,布萊德利就非常直白地表示:“She was a spoiler, a needler, an underminer, a diminisher, simply by instinct.”[6]“spoiler” (壞事的人)、“needler” (鬧事的人)、“underminer”(暗中搞破壞的人)和“diminisher”(詆毀他人名譽的人),這四個貶義詞組成的平行結(jié)構(gòu)語言結(jié)構(gòu)緊湊,情感表達強烈,栩栩如生地描繪出布萊德利對其前妻的看法。同時,布萊德利還用一個平行結(jié)構(gòu)描述了自己結(jié)婚前后的心態(tài)變化:“At first, I saw her as a life-bringer. Then I saw her as a death-bringer.”[6]這樣一個意義相反、結(jié)構(gòu)相似的平行結(jié)構(gòu)恰到好處地表達了布萊德利的心情:一開始他對克里斯蒂一見鐘情,覺得她是一個光彩照人的漂亮女人(I saw her as a life-bringer);結(jié)婚后不久,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Then I saw her as a death-bringer)。這里,平行結(jié)構(gòu)的使用形象生動,情感強烈,起到強化主題的作用。在給克里斯蒂的一封信中,布萊德利寫到:“As my wife,your were unpleasant to me, cruel to me, destructive to me.”[6]劃線部分為典型的平行結(jié)構(gòu),它起到加重語氣、前后呼應(yīng)的作用?!皍npleasant”(讓人不舒服的)、“cruel”(殘忍的)和“destructive”(毀滅的),這三個詞表達的感情依次增強,在最后一層達到高潮。默多克通過精心選擇的語言強烈表達了布萊德利對婚姻和前妻的厭惡,使形式和內(nèi)容達到完美的統(tǒng)一。
綜上分析發(fā)現(xiàn),默多克通過刻意的語言選擇深化了人物性格和主題意義。文體學可以為文學批評提供一種更為客觀的文學作品的鑒賞方式。我們在欣賞文學作品時,可以靈活地借鑒語言學模式來分析文本的主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