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與西安的兩次結(jié)緣

劉燕

茅盾（1896-1981），原名沈德鴻，字雁冰，浙江烏鎮(zhèn)人。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標志性人物，他是參與政治最深的知名文化人士之一，具有文學家與政治家雙重身份。

抗戰(zhàn)時期，國內(nèi)文人被迫遷徙，或東南至香港，或西南至重慶、昆明，或西北至延安、蘭州、迪化（今烏魯木齊）等地。而茅盾經(jīng)歷過這三個方向的遷徙路徑。其中，西安作為通往西北、西南的交通要道，成為1940年茅盾從新疆至延安、延安至重慶的中轉(zhuǎn)站。茅盾在西安的兩次中轉(zhuǎn)停留，恰逢抗日戰(zhàn)爭的至暗階段，充分體現(xiàn)出茅盾探求民族解放的家國情懷和無畏無懼的戰(zhàn)斗精神。

到西安：新疆歷險后的抉擇

早在1920年，茅盾就參加了上海馬克思主義小組的活動。1921年，他由李漢俊介紹加入上海共產(chǎn)主義小組。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后，轉(zhuǎn)為中共正式黨員，并擔任中共中央聯(lián)絡員。從此，茅盾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政治活動相互交織，密切相連。

1937年11月上海淪陷，茅盾被迫離開上海，先后在武漢、長沙、香港、蘭州、新疆等地生活和停留。他以革命作家的身份，在大后方從事文藝救亡運動。

當時，中國共產(chǎn)黨為擴大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團結(jié)國內(nèi)各族人民抗戰(zhàn)，與新疆軍閥盛世才建立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幫他制定“反帝、親蘇、民平、清廉、和平、建設”六大政策作為施政綱領，新疆隨之成為國內(nèi)外進步人士的向往之地。1939年3月，在新疆學院院長杜重遠的力邀下，茅盾攜全家來到新疆迪化，出任新疆學院教育系主任和新疆文化協(xié)會委員長。他以革命作家的社會使命感和馬克思主義者的政治責任感，在新疆播撒新文化的種子，力圖把新疆建設成一個進步的革命基地。

然而不久，盛世才逐漸暴露出反動面目，軟禁杜重遠（后被捕，死于獄中），新疆局勢驟然緊張。1940年5月，經(jīng)過周密計劃和安排，茅盾以母親病故為由向盛世才請假，成功從新疆脫身，歷盡艱險到達西安。

西安是西北軍事重鎮(zhèn)和大后方重要基地。自1938年底開始，日軍就對中國華北、華中、華南等地進行瘋狂進攻和“掃蕩”，同時對處于大后方的重慶及成都、蘭州、昆明、西安等地進行狂轟濫炸，打算通過殺傷平民來瓦解我方軍民的士氣。進入1940年，全國抗戰(zhàn)形勢愈加嚴峻，日本侵略者除逼迫法、英兩國相繼關閉滇越鐵路和滇緬公路，切斷中國西南國際交通運輸線，還聲稱要進攻西安，切斷中國西北國際交通線，迫使國民政府投降。

1940年5月19日，茅盾一家和編輯出版家張仲實到達西安時，西安正籠罩在日軍空襲的陰影中，隨處可見被炸倒的墻壁和房屋、瓦礫堆中半掩著的衣服和用具。下午5點，茅盾一行直奔當時西安最好的旅館西京招待所。這是1935年楊虎城為招待國民黨要員所建，西安事變前后國民黨軍政要員曾被扣押在此。

因遭連日轟炸，招待所的飯廳被炸開的一個大洞還未來得及修補。辦理入住手續(xù)時，職員以沒空房為由拒絕接待茅盾一行。雙方交涉之際，西京招待所經(jīng)理周天成認出茅盾，自稱是茅盾的熱心讀者，并以禮相待，安排他們順利入住。當周天成問茅盾為何從新疆到西安時，茅盾卻謊稱因私事離開新疆去重慶，路過西安，打算在這里玩幾天。茅盾后來在《延安行》一文中披露，此行攜家?guī)Э趶男陆?jīng)西安，真正的目的是專程奔赴延安，而且準備長住。

早在1936年獲悉紅軍勝利到達陜北時，茅盾就與魯迅聯(lián)名向中共中央致電祝賀：“在你們身上，寄托著人類和中國的將來。”此前，茅盾雖一直在國統(tǒng)區(qū)輾轉(zhuǎn)奮戰(zhàn)，但“他心向延安，把陜北延安當作心中的家，那里有自己的親人和舊誼”。

入住西京招待所后，因日機炸壞的發(fā)電廠尚未修復，茅盾一行在燭光下匆匆吃完晚飯，打算早點休息。侍役卻跑來勸告他們，這幾天每天晚上有空襲，九點前不要睡覺。果不其然，七點鐘準時響起了警報，門外一片嘈雜。

茅盾一行隨著人群涌下樓躲避空襲，也不知防空洞在哪里，慌亂中只見院子里停著兩輛卡車，就匆忙爬上車向城外開去，中途才發(fā)現(xiàn)與兩個孩子走散了，直到出城后才在田壟邊找到孩子。

這天空襲之慘烈，在八路軍駐陜辦事處（簡稱西安八辦）處長伍云甫的日記中也有記載，稱“5月19日下午7時空襲警報，9時半解除，先后來敵機兩批襲西安，據(jù)說第一批8架，第二批9架，投彈百枚數(shù)處起火，灰塵蔽天可見轟炸之烈”。

經(jīng)過一番折騰，茅盾等人回到西京招待所時已是深夜12點。后來，茅盾從周天成那里得知，招待所里住了兩個團體，一個是第二戰(zhàn)區(qū)所屬的團體，另一個是陳嘉庚率領的華僑慰勞團，院子里的汽車是這兩個團體的專用車，一般散客躲警報則是到后院招待所專備的防空洞。

初到西安，雖然有些驚慌，但于茅盾而言，卻有著不可忽視的意義。這不是一般的行旅羈留，而是革命的銜接。茅盾即將從這里重新出發(fā)，北上融入革命的大家庭。

赴延安：奔赴革命大家庭

1940年5月20日，到西安的第二天下午，茅盾一行找到了位于七賢莊的西安八辦。

西安八辦是中共中央設立在西安的公開辦事機構(gòu)，是國共合作抗日的象征，肩負著開展統(tǒng)戰(zhàn)工作、采買運輸物資等任務，還負責護送進步人士奔赴延安。從新疆到蘭州時，張仲實就告訴茅盾，找到八辦，去延安就容易了。此刻，他們還不知道，西安八辦正留住著兩名重要客人：周恩來和朱德。

1940年5月，鑒于國內(nèi)政治局勢日趨險惡，國民黨正醞釀發(fā)動第二次反共高潮，周恩來離開延安前往重慶。13日，周恩來途經(jīng)西安，住進西安八辦。

茅盾一行在西安八辦驟然見到周恩來，不禁驚喜萬分。上次一別，還是1939年周恩來經(jīng)迪化去蘇聯(lián)治傷之時，此后再無音訊。周恩來表示，歡迎茅盾和張仲實去延安，參觀、工作均可，并說朱德總司令過幾日要回延安，茅盾一行可以搭車同行。接著，周恩來把茅盾介紹給了朱德。

朱德于17日從河南洛陽抵達西安，正欲回延安。他握著茅盾的手連稱“久仰，久仰”，其敦厚樸實的形象給茅盾留下了深刻印象。從周恩來和朱德口中，茅盾了解到一年來國共雙方形勢的變化，國民黨的反共內(nèi)戰(zhàn)政策，日軍的殘酷“掃蕩”，根據(jù)地的擴大和勝利等信息，更加堅定了去延安的決心。

沖破國民黨的層層阻撓去延安，并非易事。伍云甫建議他們先搬到辦事處住，出發(fā)時再換裝隨行。因為茅盾名聲太盛，伍云甫擔心走漏風聲，便又問了兩個問題，一是他們住在哪里，二是有沒有人知道他們到了西安。

張仲實說有兩個朋友知道，但已叮囑其不要外傳。茅盾也將西京招待所經(jīng)理周天成認出他的事情說了出來。為安全起見，最后商定，張仲實第二天晚上搬到辦事處居住，茅盾一家則在西京招待所堅持到23日下午。

起身告辭時，伍云甫留茅盾一行吃過晚飯再走，等天黑以后大門口的國民黨便衣特務回家了，再派人送他們出去。

23日下午，茅盾一家搬到西安八辦。當天晚上，眾人再次商議隨行具體事宜，決定茅盾夫婦和張仲實仍穿便服，以知名人士的身份正大光明地去延安參觀，倘若換裝改名，被認出后反倒不好解釋。但是茅盾的兩個孩子需要換上軍裝，啟用假名，以免國民黨當局起疑。

5月24日上午8點，朱德的車隊準時開出西安城，共三輛卡車、四五十人。茅盾一行五人臨時編成一個小組隨行。5月26日，朱德、茅盾一行到達延安，受到各界群眾的熱烈歡迎?！缎轮腥A報》在顯著位置發(fā)表《各界代表齊集南門外，熱烈歡迎朱總司令及茅盾張仲實兩先生》的長篇報道，稱“各界聞訊莫不興奮異常，均表歡迎”。

很快，茅盾見到了大革命時期并肩戰(zhàn)斗的毛澤東。按毛澤東的建議，茅盾到魯迅藝術文學院為學員講學，參與了延安文藝界關于民族形式的討論，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優(yōu)秀的散文，成為延安根據(jù)地建設的“在場者”“參與者”，為延安根據(jù)地的文化建設做出了直接貢獻。

這期間，茅盾徹底明確了兩大問題：一是中國革命的方向與道路問題，萌生了重新恢復黨籍（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茅盾與黨組織失去聯(lián)系，編者注）的想法；二是中國文化的革命性質(zhì)、方向、路線及其特點問題。他認識到，文藝為抗戰(zhàn)服務、為大眾服務是一個根本性原則，他堅決擁護這一原則并投入到實踐與宣傳中去。

赴重慶：開始新的戰(zhàn)斗

茅盾在延安積極投身文學活動和社會工作，還打算到前方的實際斗爭中進行創(chuàng)作。一切跡象表明，他準備在延安長期扎根。

1940年9月24日，魯藝突然貼出一則公告：“茅盾同志為搜集創(chuàng)作材料，不日離延去大后方一行。茲定于今晚在本院大禮堂舉行歡送大會，希全體同志熱烈參加為盼?！泵┒芄媸菫樗鸭瘎?chuàng)作材料而離開延安嗎？這得從他接受的新任務說起。

同年8月，國民政府取消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重新成立文化工作委員會，排斥進步文人，刁難抗戰(zhàn)文化宣傳工作。為了沖破國民黨頑固派的文化封鎖，發(fā)展抗戰(zhàn)進步文化，文化工作委員會急需增強進步力量?？紤]到茅盾的聲望，周恩來于9月電告中共中央，希望茅盾能到重慶工作，并強調(diào)，茅盾在國統(tǒng)區(qū)工作，影響和作用會更大些。

張聞天代表中共中央征求茅盾的意見，并補充道：“我們知道你全家都來延安了，你原來也不打算再出去的，如果你實在不愿意，也不必勉強?！泵┒茈m萬般不舍，但毅然服從安排。至于恢復黨籍的問題，中央書記處認為茅盾以黨外身份工作更有利，茅盾表示理解。臨行前，茅盾夫婦將兩個子女安頓在延安上學，毛澤東風趣地說：“你現(xiàn)在把兩個包袱扔在這里，可以輕裝上陣了?！?0月10日，茅盾夫婦隨董必武的車隊離開延安，踏上了新的征程。

10月12日，茅盾一行再次到達西安，住進西安八辦。這次停留，成就了文壇和樂壇的一段佳話。

眾所周知，冼星海在莫斯科病逝后，茅盾于1946年1月撰寫《憶冼星?！芬晃囊允炯o念，文中稱他和冼星海第一次見面是在1940年10月。但查閱冼星海給妻子錢韻玲的家信，茅盾所述第一次見面的時間并不準確。

1940年5月19日茅盾到達西安時，冼星海和演員、編導袁牧之已先于5月13日從延安到達西安，住進西安八辦，等候時機赴蘇聯(lián)為紀錄片《延安與八路軍》進行后期制作與配樂。5月21日，冼星海在給錢韻玲的家信中寫道：“今天在辦事處遇張仲實、茅盾一同食飯，仲實談及你和你弟弟。他們不久來延安，你去見他們一次。朱德總司令送我相片一張，請你保存?！边@與前文中伍云甫邀請茅盾他們留下吃晚飯的時間吻合。

茅盾到延安后，冼星海還時常在家信中問及：“聽說茅盾已在魯藝工作，是否？”“最近朱總司令及張仲實、茅盾等都到延安去，那邊必定很熱鬧?！笨梢?，1940年5月冼星海和茅盾在西安八辦見過面。茅盾故意漏寫，大概是因為當時政治環(huán)境敏感，不得不混淆視聽。

留住期間，冼星海和茅盾終于有機會促膝長談。冼星海興致勃勃地說起到蘇聯(lián)后的計劃以及民族交響樂的創(chuàng)作構(gòu)想。一位文壇巨匠，一位樂壇天才，雖專業(yè)領域不同，但他們作為革命事業(yè)的同道中人，對黨和人民的一片赤誠卻是相通共鳴的。對待文藝大眾化的態(tài)度，兩人都認為舊有的民族文藝形式是中國文藝大眾化的重要路徑。他們相談甚歡，頗為投緣，在茅盾心中，“一個生龍活虎般的具有偉大氣魄、抱有崇高理想的冼星海，永遠坐在我對面，直到我眼不能見，耳不能聽，只要我神志還沒昏迷，他永遠活著”。

11月下旬，經(jīng)過一個半月的旅途跋涉，茅盾夫婦終于到達重慶，開始新的戰(zhàn)斗。在重慶期間，茅盾出任郭沫若主持的文化工作委員會常委，復刊由樓適夷代主編的《文藝陣地》，創(chuàng)作了《白楊禮贊》《風景談》等散文，熱情謳歌西北抗日根據(jù)地，揭露重慶大后方國民黨黑暗統(tǒng)治的現(xiàn)實。皖南事變后，他輾轉(zhuǎn)香港、桂林、貴陽等地，以筆為武器，堅持對國民黨頑固派進行無情揭露。

抗戰(zhàn)時期，茅盾輾轉(zhuǎn)大半個中國，將自己一次次推向時代斗爭的前沿。茅盾雖然只在西安作過短暫停留，這里卻是他革命人生的歷史銜接地，也見證了他為中國新文藝闖出廣闊而深邃的現(xiàn)實主義道路的歷程，為他在更高認識層次上表達中國現(xiàn)實積累了經(jīng)驗和題材。文章合為時而著，在文學性和政治性的交錯中，茅盾成為時代風氣的先覺者，為世人留下了無愧于時代的優(yōu)秀作品。

編輯/楊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