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軍
王國維(1877—1927)是中國近現(xiàn)代相交時期享有國際聲譽的著名學(xué)者和中國新學(xué)術(shù)的開拓者。在文藝美學(xué)領(lǐng)域,他既是“古代詩詞終結(jié)者”,也是采用西方文學(xué)原理批評中國舊文學(xué)的第一人。其創(chuàng)立的“境界說”美學(xué)體系是20世紀(jì)領(lǐng)先于國際學(xué)術(shù)界的重大成果?!度碎g詞》是其《人間詞話》“境界說”美學(xué)體系的實踐結(jié)晶。2022年是王國維誕辰145周年、逝世95周年,重溫其詞《點絳唇·屏卻相思》,仍覺余音綿邈,空靈高潔,正如《〈人間詞甲稿〉序》所言:“及讀君自所為詞,則誠往復(fù)幽咽,動搖人心??於?,直而能曲。不屑屑于言詞之末,而名句間出,殆往往度越前人。至其言近而指遠(yuǎn),意決而辭婉,自永叔以后,殆未有工如君者也?!保ê晗?,2010)
王國維認(rèn)為,“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保ǜ到堋⑧w國義,2010)境界是王國維用于評價詞的最高標(biāo)準(zhǔn),指作品所達(dá)到的層次或高度,包括詞人境界、詞境界和寫有境界的詞(徐軍,2022)?!拔镂覂赏笔窃~創(chuàng)作的最高境界。這是英譯時所必須遵循的總體原則。《點絳唇·屏卻相思》出自王國維《人間詞乙稿》,1907年春作于其家鄉(xiāng)浙江海寧。同年4月,王國維自海寧返京,距離他與羅振玉1906年進京正好一年。其間,1906年8月其父王乃譽病故,王國維歸家,為父守制八個月。1907年,王國維31歲,與發(fā)妻莫氏結(jié)婚已十二年,感情甚篤,相濡以沫,育有一女(長女70天早夭)三子(袁英光、劉寅生,1996)。此時莫氏正懷有身孕,不幸的是,同年8月4日因生產(chǎn)雙胞胎女兒染產(chǎn)褥熱而病故,年僅34歲。這首詞作于春天,比莫氏盛夏故世早四個月,所以,并非人們所普遍認(rèn)為的是悼念亡妻之作(王樹海,2014)。
《點絳唇·屏卻相思》這首詞,起句只有第一人稱“我”的內(nèi)心獨白“屏卻相思”,結(jié)語為景物描寫的“一院丁香雪”。這是詞人于愛妻在側(cè)的4月丁香花開時節(jié),表達(dá)其不可釋懷的相思之苦。英譯時,詞主人公的情感態(tài)度,須體現(xiàn)在其凝思的全過程之中,并要將其深情的思考融入月色皎潔的靜夜,以重構(gòu)漢語世界“物我兩忘”的境界。其音韻和節(jié)奏的處理,也須隨著主人公內(nèi)心獨白及其呼吸的律動而起伏。
王國維《人間詞》使用了38個詞牌,作詞115首。其中《點絳唇》6首,僅次于《蝶戀花》25首和《浣溪沙》23首,為王國維所喜愛的詞牌之一?!饵c絳唇》取自南朝江淹(444—505)《詠美人春游詩》:“江南二月春,東風(fēng)轉(zhuǎn)綠蕷。不知誰家子,看花桃李津。白雪凝瓊貌,明珠點絳唇。行人咸息駕,爭擬洛川神。”此調(diào)初為歌詠女子情態(tài),輕靈婉轉(zhuǎn),精巧喜人。王國維《點絳唇·屏卻相思》則是對十年恩愛夫妻以往聚少離多情境的描述。
這是一首刻骨銘心的情詞,以首句代詞題,結(jié)語達(dá)到“物我兩忘”境界(陳永正,2013)?!包c絳唇”可以直接以the rouged lips譯出,但“屏卻”二字卻沒有使用以漢語方式理解的“拋棄,放棄,扔掉”(discard, abandon, give up, throw away等),而選擇了很不顯眼的depart(離開,出發(fā),啟程,上路),與from組合,相思之情,思念之意,雖不是景語,在Should I depart from my lovesickness?的疑問中,似乎也如南唐中主李璟(916—961)的詞《攤破浣溪沙》“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fēng)愁起綠波間”一樣地靈動起來,使詞主人公自然而然地進入對是否屏卻相思的思辨之中。王國維的《點絳唇·屏卻相思》可英譯為:
To the Tune
Should I Depart from My Lovesickness?
1點絳唇:詞牌名,因江淹《詠美人春游詩》中有“白雪凝瓊貌,明珠點絳唇”句而取名。雙調(diào),共九句四十一字。上片四句,從第二句起用三仄韻;下片五句,亦從第二句起用四仄韻。
2屏卻:排除,放棄。屏,讀bǐng,同“摒”。
3不成:不得,難成,沒有成效。夏承燾、張璋《金元明清詞選》注:“不成,宋人方言,謂難道曰不成?!?/p>
4拋擲:丟棄。
5樓臺:夢中尋覓時虛無縹緲的樓臺,類似電影中的鏡頭溶入法。晏幾道《臨江仙》詞:“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
6明滅:若明若滅,隱約可見。
7紛紛涼月:形容月影斑駁而清冷。杜甫《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詩之九:“絺衣掛蘿薜,涼月白紛紛?!?/p>
8丁香雪:丁香,木犀科灌木,是著名的庭園花木,春季四月開花,有紫、白兩種,芳香淡雅,古人有“丁香院落”之語。丁香雪,指白色丁香花開,宛若皚皚白雪。
依照詞學(xué)傳統(tǒng)說法,詞由情、景、意三個元素組成。情,即情感、感情;景,即景物或環(huán)境;意,即意旨、意蘊或意境。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為詞設(shè)定的最高標(biāo)準(zhǔn)是境界。探討如何在英譯中重構(gòu)詞在漢語世界中的境界,即“詞人境界、詞境界、寫有境界的詞”,成為英譯王國維詞成敗的關(guān)鍵。英譯出有境界的詞,即要求譯者“寫有境界的詞”,重構(gòu)原著作者的詞人境界和詞境界。本文作者對《點絳唇·屏卻相思》的英譯,采取了以下三個途徑再現(xiàn)詞的“情之真”“景之美”“意之潔”。
文學(xué)作品中的獨白話語(monologue)在舞臺藝術(shù)作品中稱作內(nèi)心獨白(soliloquy),比如英國劇作家威廉·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 1564—1616)的悲劇《哈姆雷特》(Hamlet)中丹麥王子哈姆雷特著名的“To be, or not to be”內(nèi)心獨白,其所具有透視主人公的思考過程、傳達(dá)其真摯情感態(tài)度的功能,都是其他表現(xiàn)手法所不能替代的。
《點絳唇·屏卻相思》這首詞表面上沒有人稱代詞,但漢語讀者也能清楚地體會到這是以第一人稱在講話。詞的上片雖然沒有場景,但僅此一句“屏卻相思,近來知道都無益”卻飽含深情,字透悲傷?!安怀蓲仈S”則更加透視出詞主人公執(zhí)著的相思,欲罷不能。獨白話語所涌流出的“夢里終相覓”的夢里景、夢外情,使全詞氣韻頓生。英譯時,如果采用敘事手段,使用一般過去時,這首詞就變成了一段平鋪直敘的陳述,詞的意境便會蕩然無存,更無詞之境界可談。因此,以獨白話語的貫穿來突出情感態(tài)度的表達(dá),首先成為這首詞英譯的突破口。
英譯使用情態(tài)動詞should和could,將主人公的思考和內(nèi)心獨白的呼吸貫通起來,側(cè)重主人公的情感態(tài)度,而非敘事。具體而言,除了詞的下片“西窗白,紛紛涼月,一院丁香雪”的意象,在英譯時,都可以統(tǒng)一在should和could的情感態(tài)度的視域之下,構(gòu)筑成一個詞作者與讀者共鳴的內(nèi)心話語世界,讀者也成為了那個“我”。英譯全篇使用了三個should(上片第一句和第三句,下片第二句)和一個could(上片第四句),使得詞的獨白主人公的心理活動也汩汩地律動于讀者的心田。這個思考過程的英譯把明明看起來是陳述的句子英譯成了疑問句。這個嘗試的效果立竿見影,也強化了詞的美學(xué)張力。Should I depart from my lovesickness?(屏卻相思)——我應(yīng)該從相思中走出來嗎?這里的“相思”用lovesickness,表達(dá)相思已久,積憂成疾。顯然,是否“屏卻相思”,是該作出決定了。
詞主人公的內(nèi)心獨白在對自身質(zhì)疑之中,漸漸地進入到對是否屏卻相思的思辨之中。Yet have I recently realized that’s of no use /Should I drive it away from my mind/ Before I could seek for it in my dream? (可我近來意識到相思是沒有什么益處的/我應(yīng)該把它從我的心中驅(qū)走/直至我于夢中將其找尋?)兩次對自我Should I…? (我應(yīng)該……?)的搖擺不定的思量,具有了“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的孤寂和酸楚,使用虛擬語氣could,唯有夢中才能尋尋覓覓。
鏡頭溶入是電影中表示時間和空間轉(zhuǎn)換的技巧之一。英譯王國維詞,涉及淡入淡出的手法,也就是畫面的漸顯漸隱,也稱“溶入溶出”“化入化出”“溶變”,或簡稱“化”“溶”(許南明等,2005)。這是指兩個畫面隱顯的過程中經(jīng)過“溶”的狀態(tài)實現(xiàn)交替。前一個畫面漸漸消失(淡出)的同時后一個畫面漸漸顯現(xiàn)(淡入),在銀幕上可以呈現(xiàn)出1—3秒之間的重疊,需要根據(jù)內(nèi)容、節(jié)奏、氛圍等來確定,常用以表現(xiàn)現(xiàn)實與夢幻、回憶、聯(lián)想等場面的銜接。比如,在改編自美國作家瑪格麗特·米切爾(Margret Mitchell,1900—1949)同名小說《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的電影中,對南北戰(zhàn)爭前的塔拉莊園的呈現(xiàn)就是使用了這種方法,是慢慢地把觀眾引入情節(jié)的一種手段。鏡頭溶入的使用會使受眾的視覺效果和心理感受更為自然、含蓄、委婉,有時會更利于揭示某種寓意。
《點絳唇·屏卻相思》的英譯,著力于顯現(xiàn)如何以電影鏡頭溶入的手法,營造出一個虛實相間的夢幻世界,以再現(xiàn)詞主人公游走于想象與現(xiàn)實之間的心聲。詞的下片,在“醒后樓臺,與夢俱明滅”不斷的拷問之下,詞主人公頓然夢醒,夢中的樓臺,若隱若現(xiàn),殘夢依稀,更添惆悵絲縷。英譯本中唯一的敘事便在醒后的瞬間:The tower after I woke flickering near & far(我醒來后,樓臺搖曳閃現(xiàn))。此處用flickering(閃爍),再輔助以near& far(時近時遠(yuǎn)),把似夢如幻的場景推至前景,似乎夢中的景色仍在眼前。Grip it I should before it fades into my dream(我應(yīng)該抓住它,搶在它消失于我的夢境之前)是第三次使用情態(tài)動詞should,將詞主人公對于捕捉相思夢境的心理活動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有欣喜,有激動,若有所思。??!他真的好想抓?。╣rip)那樓臺,將其握于掌心,因為樓臺上有她的身影??!可是,好景不長,咫尺天涯,仿佛又回到了李璟《攤破浣溪沙》中“細(xì)雨夢回雞塞遠(yuǎn),小樓吹徹玉笙寒”一樣的遙遠(yuǎn)兮前路之漫溯,一樣的孤寂兮徹骨之霜寒。如此蕭索下去,在靜寂中,徒留惋惜,禁不住寸斷愁腸。李璟的天地相思之情,世間思念之苦,只能是“多少淚珠何限恨,倚欄干?!倍鯂S《點絳唇·屏卻相思》的結(jié)論,又會怎樣呢?西窗里隱隱透進絲絲白光(Gleams white my west window),詞主人公推開窗子,月光斑駁清冷(Clear moon cold sheds its light bright),照著一院丁香似雪(Clove trees bloom—a yard of white snow)。丁香花開春夏之際,怎能與寒冬白雪為伴?在這種違背常理的時令錯位中,皎潔清冷的月光下,白色丁香沉默綻放?!皼鲈隆焙我浴凹娂姟?,只因詞主人公惆悵悲涼,只因他內(nèi)心殤嘆!
物我兩忘,是我國古典美學(xué)的一個概念,指創(chuàng)作時藝術(shù)家的主體與創(chuàng)作對象的客體渾然為一,即意境兩渾,進而兼忘的境界,也就是王國維境界說所指的最高境界。高潔成為這個境界的永恒主題。從本文作者的視角看,原詞的創(chuàng)作與英譯的二度創(chuàng)作,是同樣的道理。
英譯時,只有在縹緲恍惚的追尋中,于凝思之極,才能抵達(dá)主體與客體“物我兩忘”的境界。相思怎能“屏卻”?詞作者運用先寫情、后寫景的敘述方式,以幽清景色作結(jié)——相思,一院丁香月色。英譯突出了“白色(white)”、光線(light)、明亮(bright)和“窗戶”(window)、“丁香樹”(clove trees)、“雪”(snow)中元音 [ai]和 [u] 的押韻效果,又輔以頭韻,如詞的下片中兩個g [ɡ]:Grip it I should… /Gleams white…,四個w[w]:…white mywestwindow / …a yard ofwhite snow,和三個c [k]:Clear mooncold… /Clove trees…,使得詞主人公的獨白律動起來,與景物融為一體,“物我兩忘”。
詞中主人公從一開始對自己是否屏卻相思的疑問(ShouldI depart from my lovesickness?),到要拋棄相思,在夢中尋覓(ShouldI drive it away from my mind / Before Icouldseek for it in my dream?),再到要抓住夢中的樓臺(Grip it Ishouldbefore it fades into my dream),如果說哀莫大于心死,那么在詞作者看來,相思莫過于一片潔白,但相思一定是有香氣的。相思,不是那種張揚的香風(fēng)襲人,也不是嬌羞的含情脈脈;相思,應(yīng)是質(zhì)樸的,貌若丁香的含蓄,形似滿目的純凈,是素雅的高潔,是自然的入脾馨香。英譯從西窗泛白(Gleams white my west window),到清冷月光繽紛灑落(Clear moon cold sheds its light bright),再到丁香樹開花——一院子皚皚白雪(Clove trees bloom—a yard of white snow),伴隨詞主人公凝思至此,“西窗白,紛紛涼月,一院丁香雪”成為相思之詞的千古絕唱,堪比南唐后主李煜(937—978)《虞美人》:“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p>
詞原著的創(chuàng)作背景既是翻譯中不可不考量的因素,更是重構(gòu)詞人境界不可回避的現(xiàn)實。王國維有著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和細(xì)膩的人文情懷。但他的心思,從來沒有囿于個人的小家庭。自從他22歲離開家鄉(xiāng),此后便奔走東西、輾轉(zhuǎn)南北,回海寧的時候很少。1905年的《蝶戀花·閱盡天涯離別苦》是其給予原配莫氏夫人的人生寫照:“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保ㄐ燔?,2017)王國維在家時間最長的一次就是為亡父守制——從1906年8月到1907年4月的八個月。當(dāng)時家鄉(xiāng)父老曾聯(lián)名邀請他出任海寧州勸學(xué)所學(xué)務(wù)總董,他堅決地推辭了。誰知他回到北京才三個月,便得到妻子病危的消息,又匆匆趕回海寧,7月25日抵家。十天后,莫氏妻子就去世了。依此推算,這首《點絳唇·屏卻相思》正是寫于王國維即將告別懷有身孕的愛妻,面臨返京之際。所以,才有“屏卻相思,近來知道都無益。不成拋擲,夢里終相覓?!笔昶慈松谕鯂S,其相思之苦的煎熬,煎熬之后的孤寂,孤寂之后的惆悵,又怎能不是“醒后樓臺,與夢俱明滅”呢?
王國維詞英譯的境界重構(gòu),在《點絳唇·屏卻相思》中,從詞牌切入,圍繞情、景、意三元素,以獨白話語傳達(dá)“情之真”、鏡頭溶入營造“景之美”、意境渾然再現(xiàn)“意之潔”,將詞主人公的思考融入月色皎潔的靜夜之中,重構(gòu)漢語世界中“物我兩忘”的詞境界,揭示王國維的詞人境界。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丁香是高潔、美麗、柔弱、愁怨的化身,自唐宋以來,以丁香含苞不放比喻愁思郁結(jié)難以排解。此刻,雖然愛妻在側(cè),那即將分別之后的相思,就只能用那個“白”字來抒寫了,恰似4月寂靜開放的白色丁香,在拂曉泛白的窗外,斑駁清冷的月光下,這“一院丁香雪”,難遣相思、孤涼凄惶,正是詞作者返京前為其發(fā)妻莫氏臨別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