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合蓮》中的空間建構(gòu)

●袁 循

《雙合蓮》是流傳于湖北崇陽的漢族長篇敘事詩，以清末青年男女胡三保與鄭秀英的愛情悲劇為內(nèi)容，表現(xiàn)了廣大群眾的抗爭精神與自由意志?！峨p合蓮》自20世紀50 年代被整理出版以來，得到高度贊譽，被稱為“近代漢族民間敘事詩的代表作”①劉守華：《論湖北的兩部民間敘事詩》，《華中師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4期。被認為“反映出是楚地區(qū)堅韌不拔的文化精神的自主自的價值認同”②甘小盼：《崇陽〈雙合蓮〉的自由抗爭與詩性傳統(tǒng)》，《歌海》2020年第4期。?！峨p合蓮》線索清晰，情節(jié)連貫，讀來令人震撼，發(fā)人深思，除故事內(nèi)容以外，同講述者對故事的處理有著很大的關(guān)系。

“‘地理敘事’是文學地理學批評理論的重要概念，是指文學作品特別是敘事性長篇文學作品中存在的一種藝術(shù)現(xiàn)象，作家所選擇的敘事內(nèi)容與所采用的敘事方式，總是與地理環(huán)境、地理空間、地理意象、地理基因等密切相關(guān)?！雹坂u建軍：《真實可靠的地理敘事及其審美意義——對電視連續(xù)劇〈亮劍〉的一種再探討》，《武漢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6期。長詩的主題與敘事走向，無不與故事所發(fā)生的特殊年代的特定地理環(huán)境、地理空間有著十分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

一、封閉而又敞開的地理空間

長詩所涉及的特定的地理空間有三：一是崇陽西邊的桂樹泉，是胡三保成長生活之處；二是三源港鄭家灣，是鄭秀英與胡三保私定終身、同居半年、鄭被毒打虐待并強嫁之處；三是三源港二十里開外的劉家莊，是鄭被轉(zhuǎn)賣、最終懸梁自盡，劉宇卿嫁禍胡三保的地方。故事主要發(fā)生在后兩個地方，即鄭秀英的悲慘遭遇構(gòu)成長詩敘事的主體，又以鄭家灣作為敘事中心和矛盾的集中地。

首先是封閉的鄭家灣?！八脑绿鞖夂冒l(fā)灘，手拿釣竿出門外，三源港下來把釣，花水魚兒浪翻翻，輕輕放下釣竿來?！雹兖垖W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6-7頁、5頁、7頁。這是胡三保與鄭秀英相識之處。長詩著意將此處渲染成一處世外桃源。而“四月”“花水魚兒”“浪翻翻”等意象對喪妻半年之久而無心學業(yè)，又正值青春的胡三保來說，顯然又是“致命”和“難耐”的，預示著兩人的情愛必然要沖破禁錮而走向自由結(jié)合。

其次是桂樹泉。根據(jù)長詩“西鄉(xiāng)有一桂樹泉，一港清水洇良田。青山綠水誰不愛，胡姓一門百十煙，兩堂經(jīng)館讀圣賢”②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6-7頁、5頁、7頁。的描述，此處顯然是與鄭家灣相似的世外桃源。無論是鄭家灣還是桂樹泉，都相當封閉，共同構(gòu)成一個整體的獨立空間。長詩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一港清水”，特別引人關(guān)注。所謂“港”，在同為鄂東文化圈的筆者老家，是指連綴諸多自然村落的狹小河流，是由鄂東丘陵環(huán)抱、水系縱橫的自然地理特征所決定的。鄭秀英所生活的“下源村”及與之相關(guān)的“源頭山”“上源村”，其命名均與水系相關(guān)，這里四面環(huán)山，中間地勢較低，自然村落自西而東，由高到低依次排列，“一港清水”穿流而過。崇陽港發(fā)源于崇陽三山源上源村，于三眼橋注入雋水，全長近30.5 公里，河道迂回曲折。相傳有仙人數(shù)崇陽港的河灣，數(shù)來數(shù)去，總是只有九十九道彎，原來他忘了數(shù)自己腳下的那個彎。崇陽港兩岸竹木蔥蘢，山上古樹參天，沿港村莊古樸，土屋茅舍，小橋流水，一派世外桃源景象；自西向東匯入雋水，再由雋水匯入陸水，最后經(jīng)陸水，自南向北，通往長江，彎彎曲曲，真可謂“九曲回腸”?！俺珀柖嗌剑迥┣?，只有一條雋水通往長江，造成了社會閉塞、文化落后的形態(tài)?！雹鄹市∨危骸冻珀枴措p合蓮〉的自由抗爭與詩性傳統(tǒng)》，《歌?！?020年第4期?？梢?，這是一個無論在自然地理上，還是在精神世界上，都相當封閉而保守的獨立空間。

“埠頭”這一地理意象也值得注意。胡三保與鄭秀英相識之時，鄭“擔水埠頭好清水，左一洗來又一翻，看見人來面慚慚”④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6-7頁、5頁、7頁。。這里的“埠頭”即指位于鄭家灣的一個小碼頭，它幾乎成為這封閉落后的地理空間中唯一一個連接外部世界的起點和樞紐，具備對外敞開的可能，只是這種敞開面向的不是現(xiàn)代精神，而是“古久”先生。鄭家灣所對應敞開的恰恰就是虐殺強嫁鄭秀英的族長鄭楚方所居住的“城內(nèi)十字街”、置鄭秀英于死地的劉宇卿所居住的鄭家灣二十里開外的劉家莊。從地名來看，它們本身就與鄭家灣這樣依水而居的自然村落構(gòu)成對應關(guān)系。盡管“十字街”僅僅出現(xiàn)過一次，“楚方老爺有錢財，住在城內(nèi)十字街?？h官同坐稱兄弟，大小是非解得開，還得請他做主來。合屋男女一般腔，抬轎去接鄭楚方”①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35-36頁、53頁、55頁、5頁、6頁、5頁、19頁、77頁。。寥寥幾筆便將這里渲染成一個官民勾結(jié)、等級森嚴的封建宗法與封建禮教結(jié)合的神秘所在。劉家莊同樣如此，媒人眼中“耕讀二字好時光，果然是個好兒郎”②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35-36頁、53頁、55頁、5頁、6頁、5頁、19頁、77頁。的看似溫和的劉宇卿，實際上不過是一個優(yōu)柔寡斷、任人唆使、死要面子，但維護“夫綱”異常心狠手辣的劊子手?！疤们肮纷咏袔茁暎钋浞讲懦鲩T來”③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35-36頁、53頁、55頁、5頁、6頁、5頁、19頁、77頁。，這是具有隱喻性的描述“劉家莊同樣不過是封建禮教的一座卡夫卡式的“城堡”。

長詩以鄭家灣為中心，構(gòu)建起一個十足封閉而又相對敞開的空間，與外部世界構(gòu)成一種既融合又對抗的緊張關(guān)系。

二、封閉空間下的多個精神面向

長詩關(guān)于胡三保的三段描述，尤其值得注意：一是“西鄉(xiāng)有一桂樹泉，一港清水洇良田。青山綠水誰不愛，胡姓一門百十煙，兩堂經(jīng)館讀圣賢”④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35-36頁、53頁、55頁、5頁、6頁、5頁、19頁、77頁。。二是“妻子死了大半年，并不嫖賭戲銀錢。家有良田數(shù)十畝，多少媒人把線牽，處處婚姻不團圓”⑤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35-36頁、53頁、55頁、5頁、6頁、5頁、19頁、77頁。。三是“三保讀書果有才，可惜人乖命不乖。不幸妻子亡故了，朝思暮想丟不開，從此不進學堂來”⑥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35-36頁、53頁、55頁、5頁、6頁、5頁、19頁、77頁。。從這樣“中性”略帶褒揚的敘事語調(diào)至少可以看出：第一，盡管故事發(fā)生在清末，講述者處于民國時期，長詩并沒有顯示出近代以來中國文學中常出現(xiàn)的反對科舉制度、尋求人生新路的主題，相反對其采取認可的態(tài)度。第二，長詩多次以贊揚的口吻強調(diào)胡三保“家有良田數(shù)十畝”，但對頗有錢財、勾結(jié)縣官的鄭氏族長、劉宇卿、劉氏族長又深惡痛絕，因此又表現(xiàn)出樸素的自給自足意識以及對惡勢力的憎惡。第三，胡三保之所以放棄讀書，是因為妻子亡故而難以釋懷，著重突出他重情重義、繾綣情深、滿足“一畝三分地”以求安穩(wěn)度日的“閑適恬淡”形象。近代以來反對舊道德、舊禮教的時代精神，在胡三保身上并沒有顯現(xiàn)出來，或者說根本就不存在。胡三保之所以對鄭秀英念念不忘，除了鄭的美貌、情愛與身體的主動，還因為鄭是一個“女賢才”，“三從四德都明白，四書五經(jīng)解得開”⑦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35-36頁、53頁、55頁、5頁、6頁、5頁、19頁、77頁。。胡盡管在鄭秀英經(jīng)歷悲慘遭遇時，采取了化裝為丁四元“巧買”的措施，也因為鄭的死亡而“口吐鮮血不能言”⑧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35-36頁、53頁、55頁、5頁、6頁、5頁、19頁、77頁。，更因冤屈身陷牢獄而至奄奄一息，但始終沒有發(fā)生多少令讀者期待的“醒悟”，最終在萬念俱灰中，不斷回想的竟是“妲己—紂王”“褒姒—周幽王”“貂蟬—呂布”“貴妃—唐明皇”“閻婆惜—宋江”等所謂“美女毀滅英雄”“淫欲摧毀國家”而招致遺臭萬年的老調(diào)重彈，讀來令人厭棄不已。這樣看來，鄭秀英對胡三保的堅韌如絲，至死不渝，終究是“錯付”了嗎？從胡這樣一個明顯具備自給自足意識又一定程度受到封建禮教的影響，而在講述者口吻中帶有一定“中性色彩”乃至于褒揚同情色彩的形象上，讀者大致可以看出長詩主題指向和思想意識的含混。長詩明確而全面地把批判矛頭指向封建禮教和宗法制度了嗎，似乎還不能下一個明確的結(jié)論——這恰恰顯示的是在那樣一個特定時代，民間的真實的精神形態(tài)——某種意義上，這恰是長詩價值所在——極具歷史“活化石”的意義。這種精神形態(tài)上的含混，是與鄭家灣封閉的地理環(huán)境分不開的。鄭家灣所處的封閉空間，幾乎不可能產(chǎn)生現(xiàn)代民主與科學精神以及徹底反封建的思想意識。盡管鄭秀英對封建婚姻做出了激烈的反抗，但是反抗的行為一定就意味著思想的自覺和解放嗎？以鄭家灣為中心的這樣一個封閉而相對敞開的空間，形成了人們精神世界的含混而矛盾的多個面向。

一是樸素的自主意識和狹隘保守心態(tài)。一方面是“一畝三分地”似的求自足、求安穩(wěn)、求現(xiàn)世的心態(tài)“突出了本地（崇陽）注重現(xiàn)世幸福的生活態(tài)度”。①甘小盼：《在變中產(chǎn)生地方文學——〈雙合蓮〉產(chǎn)生與表現(xiàn)》，《歌?！?021年第3期。這一點在父兄早亡、未能接受所謂禮教“教化”的鄭秀英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盡管踩著“三寸金蓮”，鄭在初次遇上胡三保的時候，便道出“相公莫把丑人夸，男女不配是冤家。按倒雞婆難抱崽，爛泥田里怎栽花”②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11頁、12頁、48頁、11頁、9頁。的男女婚配必須自主選擇、情投意合的樸素人生信條，形象地指出封建婚姻制度的不合理。與此同時，她還始終堅持“一又不揀官家子，二又不想萬擔莊，男女相配得久長”③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11頁、12頁、48頁、11頁、9頁。的愛情婚姻的“基本原則”，可以看出鄭秀英身世悲苦、家境貧寒而甘于悲苦、甘于貧寒。長詩反復強調(diào)令胡三保引以滿足的“家有良田數(shù)十畝”，這正是鄭母周氏甘冒巨大風險而包庇胡鄭二人結(jié)合的一個重要原因，也是周氏在胡鄭事發(fā)以后還堅信胡三?！袄堊杂猩咸烊铡雹莛垖W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11頁、12頁、48頁、11頁、9頁。的一個重要原因。另一方面，則是排斥“異類”的狹隘意識。盡管鄭秀英堅持婚配自由，但對官家子和萬擔莊天然地“一棒子”打死，加以全面排斥，應當說又是狹隘的，也是隱伏在封建等級制度下，居于底層、為求安穩(wěn)、自我隔絕、自我疏離的封閉意識。因此，她除了對“六根有些不周全”⑤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11頁、12頁、48頁、11頁、9頁。的婚配對象——富家子夏春福天然排斥，對起初不算惡劣又對其無可奈何的富家子劉宇卿同樣也拒絕，對“父母雙雙早歸天”⑥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11頁、12頁、48頁、11頁、9頁。，妻子亡故，自稱“苦命人”的胡三保，則抱有“同是天涯淪落人”似的天然好感，并誓死跟隨?？偠灾?，鄭秀英對自由情愛的追求，既是自主自發(fā)的，又多多少少是封閉狹隘的。

盡管鄭秀英追求婚配自由，但其精神世界中還保留著諸多封建意識的糟粕。和劉宇卿的對抗中，她提出“烈女不嫁二夫君，不愛劉家富和貴，不愛宇卿好相公，寧死不做劉家人”①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60頁、13頁、37頁、45頁、37頁、77頁。，體現(xiàn)的是“從一而終”的封建貞潔意識。她規(guī)勸胡三?！敖憬邢喙p身，男子身價值千金”②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60頁、13頁、37頁、45頁、37頁、77頁。，要他效仿不愛美色的狄仁杰、見花不采的趙玄郎，不要效仿跳粉墻的張君瑞，顯然又是一種自覺一男尊女卑意識。胡三保的精神世界同樣如此，對鄭秀英的“三寸金蓮”是尤其歡喜的，他對鄭秀英的“女賢才”及明曉“三從四德”的品性是尤為欣賞的。這樣看來，鄭秀英也好、胡三保也好，其思想意識幾乎是自發(fā)的，精神世界幾乎是含混的。這種自發(fā)而含混的精神形態(tài)的形成，同鄭家灣自足而又封閉的地理環(huán)境是分不開的。一方面是樸素的自主意識，催生出對情愛的樸素追求；另一方面又是封閉的空間中，新的思想與追求不可能產(chǎn)生，全面徹底反抗封建宗法與禮教的自覺意識也就很難產(chǎn)生，封建思想糟粕在胡鄭精神世界中就必然頑固地存在。

二是對壓迫的恐懼依賴和對異端的瘋狂排斥。部分擁有能力走出閉塞而接受外部世界所謂教化的“豪強“，反過來又對這個封閉空間加以干涉和統(tǒng)治。長詩中與縣官勾結(jié)、手段毒辣的鄭氏族長就成為好似一品官的地方太上皇，令村里人深感恐懼。村民一方面對族長畢恭畢敬，噤若寒蟬，“男女老少兩邊分，都來迎接族長公”③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60頁、13頁、37頁、45頁、37頁、77頁。，“一更過后二更天，堂前吵得亂糟糟。族長老爺當堂坐，男女老少站兩邊，眾人不敢亂開言”④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60頁、13頁、37頁、45頁、37頁、77頁。，另一方面，又對族長無比歡喜，奉若神明，“族長好似一品官，合屋老少都喜歡”⑤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60頁、13頁、37頁、45頁、37頁、77頁。，這是怎樣的矛盾和悲哀！恐懼是因為族長掌握著生殺大權(quán)，是高高在上、懸于頭頂?shù)亩Y法的象征。依賴是因為失去族長，失去“禮法”、失去“門風”，他們將恐懼鄭家灣在這么一個封閉的空間中何以自處、何以婚嫁，自身在鄭家灣中又何以自處，將變成“孤魂野鬼”，遭遇孤立和放逐?？梢?，封建禮法織就了怎樣一張嚴密而厚實的網(wǎng)，這張網(wǎng)是如何轉(zhuǎn)化成村民的集體無意識。而在這種恐懼和依賴之下，村民又自覺形成對異端的瘋狂排斥，對弱小者的隔岸觀火、落井下石的扭曲心態(tài)，自覺而瘋狂地充當虐殺鄭秀英的馬前卒。他們痛罵鄭氏母女“賤人”“豬狗”“草狗婆”“殘飯潲水”“辱沒門風”，甚至胡三保的族人亦將因胡而亡的鄭秀英污為“掃帚星”“實在不該到凡間”⑥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36頁、52頁、53頁、64頁、66頁、48頁、72頁。，著實令人震驚。應當說，對村民精神世界的描寫，是長詩極為精彩而極容易受到忽視的地方。

三是外在的道貌岸然與骨子里的殺人嗜血。胡鄭同居事件告發(fā)者“走進堂前施一禮，二人來得正相當，楚方老爺在書房”①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36頁、52頁、53頁、64頁、66頁、48頁、72頁。，“堂前施禮”“楚方老爺在書房”兩個細節(jié)尤其值得注意：鄭家繁文縟節(jié)，進入老爺隱秘私人空間——書房，需層層報告的等級森嚴，呼之欲出；頗具錢財，在崇陽縣城有商號的鄭楚方，刻意將自己打扮成“詩書環(huán)繞”“滿嘴禮義”的封建讀書人，滿腹壞水的虛偽的衛(wèi)道士形象呼之欲出。就是這樣一個滿口仁義道德的“讀書人”，對鄭秀英的虐殺是“鄭家門風要得緊，把這賤人賣了罷，一掌胭脂滿面涂”②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36頁、52頁、53頁、64頁、66頁、48頁、72頁。，毫無“仁義”可言。同樣的所謂“耕讀二字過時光，果然是個好兒郎”③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36頁、52頁、53頁、64頁、66頁、48頁、72頁。3的劉宇卿，在搜出胡鄭的私定合約后，暗自慶幸“不怕生庚為憑據(jù)，憑據(jù)在我手中央”，決意“要賣賤人到遠方”④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36頁、52頁、53頁、64頁、66頁、48頁、72頁。，并且“百兩銀子要還原，賣與別人我不管，不能賣與胡道先，萬兩銀子都不賣”⑤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36頁、52頁、53頁、64頁、66頁、48頁、72頁。?？梢姡^的“讀書人”劉宇卿，“夫綱”意識是如何的深入骨髓，內(nèi)心是何等的毒辣和扭曲，這與他表面的“好兒郎”形象形成何其巨大的反差。長詩鮮明地展示了在以鄭家灣為中心的封閉而又相對敞開的地理空間中，人們精神世界的多個含混而矛盾的面向。

三、《雙合蓮》的敘事走向

以鄭家灣為中心的封閉而又相對敞開的地理空間中，人們精神世界的多個面向構(gòu)成長詩的多個敘事走向。

一是倔強的追求與無望的等待。樸素的人生信條以及求現(xiàn)世、求安穩(wěn)的心態(tài)，促成鄭秀英對樸素情愛自發(fā)而又倔強的追求、對外部干預和壓迫的反抗。長詩以濃墨重彩的筆調(diào)集中展示了在封建禮教幾乎無孔不入，對人性的桎梏已近極端的清末，一個原始而封閉的村落中所發(fā)生的驚心動魄的自主追求情愛的“重大事件”與“狂逆行為”。胡鄭不僅自主結(jié)合，還未婚同居長達半年，甚至在事發(fā)以后，鄭遣胡歸以求逃命的途中依然吃酒、云雨，著實令人瞠目，在先后兩次被賣掉，遭遇毒打、污蔑、踐踏等肉體與精神雙重摧殘以后，鄭依然癡心不改，著實令人感嘆。這種對情愛的自主追求和對封建婚姻的大膽、激烈而固執(zhí)的對抗，在當時無疑是驚天動地的，是長詩思想意義的一個重要方面。然而可悲的是，鄭秀英的執(zhí)著終究是“錯付”了。在她一次次歷經(jīng)悲慘遭遇，又一次次地呼喊胡三保中，鄭母所期待的“困龍自有上天日……三源港下一掃平”⑥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36頁、52頁、53頁、64頁、66頁、48頁、72頁。的“英雄歸來”景象始終沒有出現(xiàn)。相反，在“巧買”事件敗露后，胡三保竟然“丟下轎子遠處逃”⑦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36頁、52頁、53頁、64頁、66頁、48頁、72頁。，著實令人大跌眼鏡。直至鄭秀英死后，胡三保還是感嘆自己前生作了惡行，一生都是命數(shù)安排，一身罪惡自己擔承，著實可笑。鄭秀英懸梁之前，產(chǎn)生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夢境，“四更四點淚濛濛，忽夢三保到房中。一頭撲在哥懷里，抱住親哥不放松，醒來原是一場空”①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75頁、53頁、72頁、54頁、46頁。，暗示了鄭秀英心死絕望。由此看來，鄭秀英的悲慘結(jié)局，除了鄭、劉兩族的壓迫，難道和胡三保由思想深處的保守、含混而生出的怯懦、庸俗沒有深刻的關(guān)聯(lián)嗎？

二是無聲的恐懼與震天的欺凌。在這樣一個封閉空間中，與鄭楚方作為衛(wèi)道士相較，真正充當告密者、馬前卒、殺人嗜血者的恰恰是鄭氏、劉氏等村民。長詩也以少量而精湛的筆墨，集中展示了村民在虐殺鄭秀英事件中，如何排斥異端、欺凌弱小，如何扮演急先鋒與劊子手。他們高舉“禮法”的大旗，痛罵鄭秀英傷風敗俗、辱門敗戶，要將鄭這樣的“一堆狗糞快掃開”，令其“永世莫回鄭家來”②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75頁、53頁、72頁、54頁、46頁。。面對鄭父兄早亡，母弱女孤，他們奔走告密、專事中傷，生怕引火燒到自身；他們怒目切齒，“都拿鐵尺并鋼刀……喊聲震天殺氣高”③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75頁、53頁、72頁、54頁、46頁。，唯愿將鄭剝皮，除之而后快。與此同時，在淫威之下，他們又走向另一個極端——無邊的恐懼與猥瑣的卑怯。在族長面前，他們面對鄭秀英母女時的怒目、殺氣，統(tǒng)統(tǒng)消失不見，自覺井然有序，大氣不敢出。這是怎樣的怕強凌弱！其實，除村民欺軟怕硬，長詩還涉及諸多家族與家族、村落與村落之間的斗爭，也無外乎恃強凌弱。

三是虛偽的“禮義”與毒辣的虐殺。長詩以一定的筆墨展示了封建時代所謂“禮義”的虛偽和本質(zhì)上的毒辣。在由鄭秀英從最開始的定親到兩次被賣所串聯(lián)起來的鄭家、夏家、劉家的姻親關(guān)系中，表面上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和氣氣，有禮有節(jié)，實際上不過是一次次骯臟的利益交換。夏春福自覺受辱而退婚，收到鄭家賤賣鄭秀英而得的百兩銀子后，竟然稱贊鄭家是“恩人”；鄭楚方賤賣鄭秀英，選擇劉家的唯一理由是劉家莊“三門族戶幾十煙，家家戶戶有良田”④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75頁、53頁、72頁、54頁、46頁。，有錢有勢，嫁妝豐厚，他還自慚鄭姓只有一門幾十煙；劉宇卿賤賣鄭秀英，提出的要求竟然是迎娶鄭的百兩銀子必須拿回來，惱恨自己人財兩空，作為虐殺鄭秀英的劊子手，竟然還認為自己失了“夫綱”，身背血仇大恨?？梢姡谶@樣一個封閉空間中，封建禮教觀念在利益面前顯得多么不堪一擊，又讓這些所謂“讀書人”是怎樣的迷失心智，是非不分，兇狠毒辣。此外，在鄭家母女送走胡三保，鄭氏家族捉奸不成的情況下，“族長一聽大咬牙，無情家法手中拿。先打周氏老不正，養(yǎng)女不教是你差，不可教化別人家”①饒學剛校注：《漢族民間敘事詩——〈雙合蓮〉〈鐘九鬧漕〉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第46頁。，拿起長鞭將周氏打得血淋淋，又將鄭秀英打得皮破血流?？梢姡嵆脚c其說是族長，不如說是專制的暴君，在這樣一個小小的封閉空間里，享有至高無上的絕對權(quán)力，甚至直接決定生殺，何其觸目驚心！可見封建宗法禮教在鄭家灣殺人嗜血的本質(zhì)。

四、《雙合蓮》中的空間建構(gòu)

按照文學地理學環(huán)境制約論的觀點，每一個人都是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因為“人是不可能離開地理而存在和發(fā)展的，所以人類自始至終受到環(huán)境的制約……”②鄒建軍：《“地理環(huán)境制約論”的提出與文學地理學研究——以中國民間文學作品的產(chǎn)生為例》，《歌?！?021年第3期。黑格爾對古希臘地理氣候形成古希臘民族性格特征與民族精神，古羅馬地理氣候形成古羅馬民族性格與民族精神的分析，就證明了這一觀點的合理。如果不把古希臘人放在古希臘四面環(huán)海、島嶼密布、資源匱乏的特殊地理環(huán)境中，也許就很難理解他們活潑、好動、個人本位、崇尚英雄和戰(zhàn)爭的民族性格特征；如果不把俄羅斯人放在氣候苦寒、自然現(xiàn)象變幻莫測的特殊地理環(huán)境中，也許很難理解俄羅斯作家身上所體現(xiàn)出的憂郁深沉、苦難深重的精神氣質(zhì)。同樣，如果不把楚人放在水系縱橫、群山環(huán)繞，漫天風雨時云鎖霧繞如登仙境，晴空麗日時郁郁蔥蔥光影流動的地理環(huán)境中，也許就很難理解他們身上波詭云譎的想象和激進浪漫的氣質(zhì)；如果不把北方人放在平坦廣闊、土厚根深、物產(chǎn)富饒的地理環(huán)境中，也許就很難理解他們身上沉穩(wěn)厚重的氣質(zhì)。地理環(huán)境對民族和地方的精神氣質(zhì)與性格特征起著制約性的作用。即便小到個人，同樣要受到環(huán)境的制約，因為人生活在天地之間，離不開陽光、空氣和水，出門就見到山與水，關(guān)門就會見到自己的居住環(huán)境。由此出發(fā)，這就決定了文學不能不和特定的地理環(huán)境發(fā)生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因為文學所要表現(xiàn)的主體終究還是人和人的行動。這就如同沒有“人”，就難以形成文學，沒有地理環(huán)境又難以形成人的個性一樣。因此，地理環(huán)境的制約性作用，構(gòu)成了文學寫作的一個基本先在性條件。也就是說，如果不把特定精神氣質(zhì)與性格特征的群體或個人，放在特定的地理環(huán)境中，那么如何去構(gòu)建文學的一種最基本的真實性呢？

如果沒有“一港清水”穿流而過，沒有鄭家灣那個“灘頭”通向“遠方”，沒有這樣一種封閉而又相對敞開的獨特地理環(huán)境，就很難在這其中產(chǎn)生樸素自主意識和狹隘保守心態(tài)、對壓迫的恐懼依賴和對異端的瘋狂排斥、外在的道貌岸然與骨子里的殺人嗜血等多個含混而矛盾的精神面向，也就很難形成長詩中所展現(xiàn)的，倔強的追求與無望的等待、無聲的恐懼與震天的欺凌、虛偽的“禮義”與毒辣的虐殺等同樣含糊而矛盾的多個故事指向。“作為精神創(chuàng)造的文學也是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①鄒建軍：《“地理環(huán)境制約論”的提出與文學地理學研究——以中國民間文學作品的產(chǎn)生為例》，《歌海》2021年第3期。，“只是由于人類文學的產(chǎn)生、形成和發(fā)展比人類自身更加曲折與復雜，所以我們說它受到了環(huán)境的制約，也就是總體上的影響”②鄒建軍：《“地理環(huán)境制約論”的提出與文學地理學研究——以中國民間文學作品的產(chǎn)生為例》，《歌?！?021年第3期。?！暗乩憝h(huán)境對于文學所產(chǎn)生的決定性影響，是通過‘人’的中介而實現(xiàn)的，而這個我們所說的‘人’，就是作家或藝術(shù)家（包括了所有的以文字和語言進行表達的人們）?！雹坂u建軍：《“地理環(huán)境制約論”的提出與文學地理學研究——以中國民間文學作品的產(chǎn)生為例》，《歌?！?021年第3期。地理環(huán)境對文學的制約性影響，是通過作家對地理環(huán)境的感知并進而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以特定地理空間的建構(gòu)與空間中人和事的呈現(xiàn)來實現(xiàn)的。

《雙合蓮》作為清末民間作家創(chuàng)作于鄂東地區(qū)的漢族長篇敘事詩，涉及大量的當?shù)刂T如婚嫁、喪葬等民俗風情，提到“一港清水”“一條源”“桂樹泉”“三源港”“發(fā)灘”“埠頭”“煙”“桂花滿山坡”“涼亭”“竹林灣”“坳背塘”等諸多的地方自然地理因素，“大屋”“上屋”“下屋”“合屋”“十字街”（小鎮(zhèn)）“石嘰橋”“橘林園”“石井泉”“三門族戶”“歇房”“外廂”“二堂”等地方人文地理因素，出現(xiàn)“夏家茶”“草狗”“嬌蓮”“三門族戶”“頭人”“爺”“屋人”“人魁”“哇”“清堂”“包管”“過了身”“做聲”“一肩”“包圓”“吃穿屙睡”“出天方”“散精神”“幾十煙”“新文”“風信”等方言因素。由此可見，故事講述者對故事所發(fā)生的特殊地理環(huán)境十分熟悉，對當?shù)仫L俗耳熟能詳，對當?shù)胤窖孕攀帜閬?。雖然我們不能肯定故事講述者有著明確的地理意識，形成了環(huán)境制約論的認識高度，自覺采用了地理敘事的手法，但在長詩中所展現(xiàn)的上述事實，我們能夠明顯地看到，講述者有著一定的自覺意識，總是要把故事放在這樣一個他們熟悉的特定空間中進行呈現(xiàn)，在此基礎(chǔ)上，展現(xiàn)這一空間中人們精神世界的多個面向，形成多個故事走向，并最終形成人物塑造的真實可感，敘事的合情合理。

因此，對于《雙合蓮》，我們不能僅僅看到長詩中追求情愛自由，激烈反抗封建禮教的一面，也不能僅僅看到長詩中反映封建勢力的壓迫和虛偽毒辣一面，更不應指責長詩中所出現(xiàn)的人物思想的含混矛盾、人物形象的含混矛盾。事實上，這恰恰形成長詩的價值所在與意義的豐富性所在：通過地理空間建構(gòu)，全面而真實地反映出特定環(huán)境中，人們的精神世界的真實形態(tài)與人生行動的真實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