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合蓮》中的地理敘事

●張 瓊

被視為近代漢族民間敘事詩代表作之一的《雙合蓮》產(chǎn)生并流傳在湖北崇陽一帶，采用湖北民歌常見的“五句子”形式，七言五句一段，全詩一萬二千余字。長詩講述了崇陽縣桂樹泉（現(xiàn)桂花泉鎮(zhèn)）的一對青年男女胡道先（字三保）與鄭秀英的愛情悲劇。一見鐘情的兩人自訂終身，反抗封建家族制度和婚姻制度的迫害，最后雙雙喪命。劉守華在《論湖北的兩部民間長篇敘事詩》中對19 世紀中葉產(chǎn)生于崇陽的《雙合蓮》給予了極高評價：“像《雙合蓮》這樣的悲劇，雖然在前人的作品中也多次出現(xiàn)過，但用民間敘事詩的形式來表現(xiàn)，把中國封建宗法制度在走進墳墓之前的猙獰面目表現(xiàn)得這樣充分，把青年男女對它的反抗精神表現(xiàn)得這樣強烈，《雙合蓮》確是最出色的一部作品。”①劉守華：《論湖北的兩部民間長篇敘事詩》，《華中師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4期。

這部長詩所呈②鄒建軍：《“地理環(huán)境制約論”的提出與文學地理學研究——以中國民間文學作品的產(chǎn)生為例》，《歌?！?021年第3期?，F(xiàn)出的內(nèi)容和形式，“是由鄂南山區(qū)的自然環(huán)境和兩湖交界地區(qū)的人文環(huán)境所決定的?！弊髡哧愯F匠為了營生，“挑著一座紅爐，走遍崇陽四十八?！雹廴f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41頁。，對崇陽的地理環(huán)境非常熟悉，“十送”中的“土地臺”“毛栗窩”“仙人巖”和“坳背塘”等，凸顯了低山丘陵地帶多樣的地貌特征，“竹林灣”“橘林園”和“毛栗窩”是以此處物產(chǎn)名命，“石嘴橋”展示出一種明代古橋建筑的形態(tài)。作者巧妙地把地理景觀和男女主人公的感情經(jīng)歷融合到“十送”環(huán)節(jié)中，形成獨特的地景布局。從地理敘事①“地理敘事是指文學作品中以地名、地景、地理影像與地理空間建構為主要的敘事方式，是指向文學作品的藝術傳達問題。”鄒建軍：《江山之助》，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第100頁。的視角分析“十送”的地景布局和意義指向，對理解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探究作品的情節(jié)結構、豐富作品的釋讀空間，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一、“十送”與《雙合蓮》創(chuàng)作的地理基礎

長詩所講述的故事，取材于清末道光年間（1851 年前后）崇陽縣三源港桂樹泉村（現(xiàn)桂花泉鎮(zhèn)三山源村）鄧家的真人真事?！峨p合蓮》最初的創(chuàng)作者據(jù)傳是鐵匠陳瑞兆，崇陽楊林畈人，他在走街串巷做鐵工時認識并傾心于鄧（鄭）秀英。聰明善良的秀英發(fā)現(xiàn)了他的心思，便告訴他自己已與三保私定終身。秀英死后，陳鐵匠悲痛萬分，他非常同情秀英和三保的遭遇，把秀英的堅貞、悲苦和冤屈寫進了山歌。陳鐵匠讀過幾年書，有一定的文學基礎，正是以走街串巷過程中的經(jīng)歷為藍本，創(chuàng)作了《雙合蓮》，“每日邊打鐵邊唱，編一段，唱一段，走一處，唱一處”②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41頁、17頁。，《雙合蓮》的故事漸漸流傳開來。

女主人公秀英是今桂花泉鎮(zhèn)三山源村人，“鄭（鄧）秀英的故居位于對面北山腳下一個叫劉家沖（鄧家灣）的小山窩里。山?jīng)_正對著大小幾乎一樣的三座山頭，三山村也因此而得名”③杜培清、黎志遠：《根植在民間的愛情絕唱——探尋漢族長歌“雙合蓮”發(fā)源地崇陽縣三山村》，《香城都市報》，2019年4月17日。。男主人公三保家住在今桂花泉鎮(zhèn)，到三源港釣魚散心，到鄭家灣時，與正在家門口水塘洗衣的秀英相遇。相遇后的兩人心意相通，以雙合蓮為證訂下終身，八月中秋在秀英家相會后，被族人告到族長那里。三保被迫逃回家，兩人舍不得分離，依依惜別時，走的就是從三山源村往桂花泉的一段路。鄭家族長鄭楚方是早飯后動身來到的三源港，秀英送三保送到日頭偏西才回轉，可見兩人走了多久?！笆汀敝袥鐾ひ还?jié)，兩人涼亭凳上話私情，三保心疼秀英“已經(jīng)走了八九里，鞋尖腳小嶺又高”④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41頁、17頁。，更是道出了路途的艱難。

“十送”中十個地點的選擇，與詩歌押韻的因素密切相關，但拋開押韻的因素，我們會發(fā)現(xiàn)十個地點一處一景，如同一幅幅畫卷，描繪了崇陽桂花泉豐富的地理景觀，展現(xiàn)了鮮明的地域特色。桂花泉鎮(zhèn)位于崇陽縣西北部。崇陽縣四面環(huán)山，中間為盆地，屬于低山丘陵地區(qū)，地勢由南向北傾斜，崇陽縣境內(nèi)大小河流呈樹枝狀分布，均屬山溪性。亞熱帶季風氣候下，復雜的地貌和植被差異形成陰坡、陽坡、山?jīng)_、山窩、低山丘陵、河谷平畈等特異小氣候?！巴恋嘏_”“竹林灣”“石嘴橋”“橘林園”“石井泉”“毛栗窩”“仙人巖”“古廟門”“涼亭”“坳背塘”十個地點，也確實給讀者帶來空間上和心理上跋山涉水的體驗。從“土地臺”到“仙人巖”這段路是一路上山?！巴恋嘏_”指的是壘土高起的平方地，“竹林灣”指的是水流彎曲的地方有一片竹林，順著流過過橋來到一片橘林園。泉多分布于山谷和山麓，人們往往會在有泉水的地方稍作休息，秀英和三保也是如此，也說明已經(jīng)走了較遠的路程，有些累了?！跋扇藥r”這個地名，顧名思義是仙人所在之處，那必然是在高山之上，云遮霧罩之處。兩人一路往山上走的過程，也是兩人的愛情逐漸熱烈的過程，剛開始秀英的擔憂和害怕，在三保的安撫下逐漸被拋在腦后。直到在“仙人巖”，秀英和三保相約百年，誓死相隨?！跋扇藥r”既是相送途中的最高處，也是兩人示愛的最動情處。離開“仙人巖”，從“古廟門”到“坳背塘”，這段路是下山?！佰瓯程痢敝傅氖巧介g的平地上的池子，說明已經(jīng)從山上來到山腳，三保要繼續(xù)爬山前行，秀英只能轉頭回家。在兩人下山的過程中，之前安撫秀英的三保，感覺到了不安，把全書的節(jié)奏引入到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氛圍之中，為兩人后來的愛情悲劇做了鋪墊。

同時，呈現(xiàn)在地理環(huán)境中的人物關系，也構成地理景觀的重要組成部分：土地臺樹上的烏鴉，嘴里哀嘆的是秀英和三保的命運；石井泉中的泉水因為秀英和三保兩人共飲才會“心中涼沁水也甜”①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16頁、17頁、17頁、17頁、16頁、17頁。；仙人巖上的“青苔纏住松樹腳”②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16頁、17頁、17頁、17頁、16頁、17頁。，因為留下了秀英和三保的足跡，才變成了戀人生死相依的寫照。秀英和三保抽簽問神的古廟門，引起讀者的悲傷、同情和遺憾。同理，“坳背塘”結成雙的烏蛇，對應著秀英和三保一對苦命人，母蛇斃命于三保手下，公蛇受傷逃走，暗示著兩人最終會為自己結下的盟誓付出生命的代價。正是在洞察了這一不祥預兆后，三保才后悔，“不該揀起石來打”③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16頁、17頁、17頁、17頁、16頁、17頁。。

“崇陽多山，形成了質樸真實的文化性格與審美意趣?！雹芨市∨危骸冻珀枴措p合蓮〉的自由抗爭與詩性傳統(tǒng)》，《歌?！?020年第4期。作者在日常生活中積累起來的對桂樹泉地理環(huán)境的認知，是“十送”中地理環(huán)境描寫的基礎?！笆汀鼻擅畹匕训乩憝h(huán)境的特征，融入人物所思所想所言所行，情景交融，以精練質樸的語言展現(xiàn)豐富的人生體驗，表達強烈的感情，生動地闡釋了人生哲理和社會觀點。竹林灣里秀英和三保自比龍和鳳，石井泉旁水涼心不涼，石嘴橋上浪高橋仍堅，橘林園中及時行樂的秀英和三?！昂盟坪秃隙裣伞雹萑f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16頁、17頁、17頁、17頁、16頁、17頁。，毛栗窩的放牛伢唱出世俗規(guī)矩“世間只有男送女，哪有女子送親哥”⑥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16頁、17頁、17頁、17頁、16頁、17頁。，古廟門的簽文上揭示人生道理“石上栽花根不穩(wěn)，水中撈月枉費心”⑦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16頁、17頁、17頁、17頁、16頁、17頁。。可見，雖然只是詩歌中的一個小片段，“十送”卻能夠以自然地理空間為線索，呈現(xiàn)了作者豐富的地理感知，凝聚了作者的地理想象，形成獨特的地方敘事。

二、“十送”中的地景布局

某些文學作品中確實存在地名、地景、地理影像與地理空間建構參與或承擔了敘事的手段和方式的現(xiàn)象?！笆汀蓖ㄟ^地景布局的設置，凸出人物心理的變化，對人物形象的塑造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進而為人物的言行進行合理化的鋪墊?！笆汀敝行阌⒑腿５娜宋镄愿襁M一步豐富，故事的敘事結構更加完整，推動了故事的敘事進程。

“十送”的起因是秀英和三保的戀情被族人發(fā)現(xiàn)，面臨被搜樓的危險，慌亂中秀英讓三保從后門逃跑。秀英一路相送，兩人難舍難分，先后經(jīng)過從土地臺到坳背塘十個地點，秀英才轉頭回家。從長詩的結構上看，“十送”是具有轉折意義的重要段落，“十送”之前，兩人經(jīng)歷了從相遇、相戀到相愛的過程，“十送”之后，封建族權棒打鴛鴦，秀英被賣，受盡煎熬枉死，三保下獄，歷盡折磨殞命?！笆汀笔莾扇俗詈蟮脑拕e，兩人發(fā)下生死相依的誓言，卻不知此生再無相見機會?！笆汀奔仁敲鎸ψ鍣鄩浩葧r兩人情比金堅的印證，又為兩人后來的悲劇結局埋下了伏筆。與三保的“十想”“十嘆”和秀英的“十望”更偏重靜態(tài)的個體情感表達相比，“十送”展現(xiàn)了秀英和三保兩人感情的動態(tài)互動，讓人物形象更富立體感。

“十送”中每一個地點的情景都以兩小節(jié)的長度來描述，情感表達方式上，有對話式、并列式和遞進式三種。

對話式，就是描述一處地景的兩小節(jié)之間如同兩人之間的對話，包括土地臺、竹林灣、石嘴橋、毛栗窩。情節(jié)的設置上，都以秀英的擔憂開頭，三保的安慰作結。土地臺是“十送”的第一站，剛剛從族人的眼皮子底下逃跑，秀英擔心被族長發(fā)現(xiàn)，受到家族懲罰不說，兩人的愛情也必然被扼殺，心里十分害怕和恐慌，“莫非大禍躲不脫，躲脫禍來又有災”①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16 頁、16 頁、16 頁、16頁、16頁、16頁、17頁、17頁。。三保發(fā)現(xiàn)了秀英的不安，立馬安慰起秀英，“親哥回頭叫聲乖，姣蓮不必掛胸懷，你家族長剛才到，堂前正在把酒篩，誰知我倆到此來”②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16 頁、16 頁、16 頁、16頁、16頁、16頁、17頁、17頁。。在竹林灣和石嘴橋，秀英又提出了新的擔憂，一是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見，怕族人棒打鴛鴦，更怕三保拋棄她，“再要相逢難上難”③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16 頁、16 頁、16 頁、16頁、16頁、16頁、17頁、17頁。，二是怕兩人得不到家族成全，更怕兩人感情生變，“只怕后來不堅牢”④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16 頁、16 頁、16 頁、16頁、16頁、16頁、17頁、17頁。。面對這兩個問題，三保認為秀英的疑慮是女子的見識不夠，應該有“到處地方好相逢”⑤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16 頁、16 頁、16 頁、16頁、16頁、16頁、17頁、17頁。的豪氣和“千年古跡萬年牢”⑥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16 頁、16 頁、16 頁、16頁、16頁、16頁、17頁、17頁。的眼界。在毛栗窩，兩人的感情第一次面對世俗道德的挑戰(zhàn)，放牛伢嘲笑他們是“不明不白兩公婆”⑦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16 頁、16 頁、16 頁、16頁、16頁、16頁、17頁、17頁。。三保回應道，“放牛伢崽少家教，胡言亂語大路邊，君子莫聽小人言”⑧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16 頁、16 頁、16 頁、16頁、16頁、16頁、17頁、17頁。。面對秀英的憂慮，三保的回答明顯是安慰之詞，是對現(xiàn)實的逃避和對未來的空想，并未對兩人面前的問題提出實質性的解決辦法，但依然能安撫秀英的心，這與封建傳統(tǒng)下的兩性關系的結構是密切相關的。秀英不想履行與夏家的婚約，實質上是背叛了封建婚姻規(guī)則，而這一規(guī)則恰恰是封建統(tǒng)治的重要根基之一，不論是夫權、族權，還是政權的立場都是必然不能容忍的，而夏家也絕不允許與三保訂下“雙合蓮”之約的秀英進門。在夏家退婚后，劉宇卿娶秀英進門完全是受了鄭家和媒人的蒙蔽，知道真相后，自然是覺得自己的權利受到挑釁，絕不愿意成全秀英和三保。

并列式，是指描述一處地景的兩小節(jié)之間在內(nèi)容上是并列關系，包括橘林園、石井泉、仙人巖和涼亭，表現(xiàn)的是秀英和三保的恩愛場景。橘林園里飲酒作樂，“好似和合二神仙”①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16頁、16頁、17頁、17頁、17頁、17頁、17頁。。石井泉旁互吐衷腸，“守得云開見天明”②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16頁、16頁、17頁、17頁、17頁、17頁、17頁。。仙人巖上許下誓言，“兩副棺材共冢埋”③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16頁、16頁、17頁、17頁、17頁、17頁、17頁。。涼亭中卿卿我我，“涼亭凳上說私情”④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16頁、16頁、17頁、17頁、17頁、17頁、17頁。。秀英還想往前送，三保勸她早回還。

遞進式，指的是描述一處地景的兩小節(jié)之間在意思上凸顯一種遞進關系，后一節(jié)是對前一節(jié)在情感上的加深、增強和拔高，包括古廟門和坳背塘。古廟門和坳背塘這兩個地點，營造出了與兩人談情說愛完全不一樣的氛圍。在古廟門，上一節(jié)寫古廟簽文說得明白，“石上栽花根不穩(wěn)，水中撈月枉費心，一場美景化灰塵”⑤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16頁、16頁、17頁、17頁、17頁、17頁、17頁。，引出下一節(jié)三保的心理變化，“快帶姣蓮逃脫身，怕人盤問路難行”⑥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16頁、16頁、17頁、17頁、17頁、17頁、17頁。。值得注意的是，此處的這個變化是很重要的，因為前文中一直是三保在安慰秀英。從兩人在途中的恩愛表現(xiàn)看，三保的安慰對秀英堅定自己的感情是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的。直到古廟門抽簽，三保心理上也陷入了被動，但他不想加深秀英的憂心，于是迅速帶秀英離開，避免被人發(fā)現(xiàn)。后面兩人在涼亭中還親密了一陣，秀英想堅持多送三保一段路，遲遲不愿返回。然而，變化已經(jīng)發(fā)生，后面的坳背塘遇蛇進一步突出了這種變化的影響。在坳背塘，上一節(jié)寫兩人遇到一雙烏蛇，母蛇被三保砸死，公蛇受傷逃走，下一節(jié)則有了進一步的解釋：“只怕姻緣不久長?！雹呷f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16頁、16頁、17頁、17頁、17頁、17頁、17頁。三保的心理變化為長詩的后半部分奠定了悲慘的基調(diào)，埋下悲劇的伏筆?！笆汀笔蔷哂嘘P鍵轉折意義的部分，作者特別善于營造情感氛圍，在地理景觀的轉換中，借助對秀英和三保在每一個地點的表現(xiàn)和極具鏡頭感的描述，兩人的悲喜實現(xiàn)了合理自然的體現(xiàn)和轉換。

三、“十送”的意義指向

“十送”中的十個地點，從意義指向上可以分為兩類，預言意義和價值判斷意義。具體而言，就是隱含在地理布局中的代表世俗價值觀的預言和地理布局中對秀英和三保的情感描寫蘊含的價值判斷。

一類是“土地臺”“毛栗窩”“古廟門”和“坳背塘”這些具有預言意義的地點，通過對人類未知的力量的恐懼來影射現(xiàn)實。作者分別借烏鴉的哀哀聲、放牛伢的嘲笑、不吉的簽文和母蛇的死亡這些人力無法掌控的事件的發(fā)生，暗示兩人愛情命運的悲慘結局，借放牛伢之言來揭示世俗禮教對兩人感情的壓迫?！佰瓯程痢弊鳛椤笆汀钡淖詈笠粋€地點，具有特殊的意義存在。在之前的地點遇到任何狀況，三保表現(xiàn)出的都是對秀英的安慰和鼓勵，比如土地臺的“樹上烏鴉叫哀哀”①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16頁、16頁、17頁、17頁、5頁。的不祥征兆，秀英在竹林灣“再要相逢難上難”②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16頁、16頁、17頁、17頁、5頁。的試探，在石嘴橋秀英以橋喻情的忐忑不安，毛栗窩的放牛伢對兩人的嘲笑，即使是在古廟門抽到了不吉利的簽文，三保也是帶著秀英趕緊離開，逃避了眼前的問題。唯獨在“坳背塘”，三保第一次正面顯露了自己的心理，表面上是三保對自己投石傷蛇的行為產(chǎn)生了悔意，背后是對自己與秀英的未來的擔憂。隨著相送的路途越來越遠，距離兩人分離的時間越來越近，現(xiàn)實的問題又重新越發(fā)清晰地擺到兩人面前。在三保的安慰下，秀英對兩人的感情變得更加堅定，已經(jīng)顧不得去考慮其他問題了，而到了兩人即將分別的時候，送別中三保建立起來的情感平衡被他自己打破，古廟門的不吉之簽和坳背塘的母蛇之死，讓聰明善言的三保也無法自圓其說，憂心之余，“快帶姣蓮逃脫身，怕人盤問路難行”③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16頁、16頁、17頁、17頁、5頁。，暗嘆“一身罪惡該我當，只怕姻緣不長久”④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16頁、16頁、17頁、17頁、5頁。。

另一類是“竹林灣”“石嘴橋”“橘林園”“石井泉”“仙人巖”和“涼亭”等表現(xiàn)兩人恩愛感情的地點，指向的是作者對秀英和三保的感情的價值判斷。毋庸置疑，鐵匠陳瑞兆描寫了一對戀人的愛情悲劇，但他對三保和秀英的態(tài)度是有差異的。

在陳鐵匠的筆下，秀英是被夫權、族權和政權等多重勢力壓迫的受害者形象。秀英青春貌美，單純羞澀，是情竇初開、讓人憐愛的少女。她聰明伶俐、爽朗熱情，一眼就看出三保第一次登門討茶吃的目的，挑明三保心思的同時爽朗地表達自己的想法。秀英敢于大膽追求愛情，與三保定情是她的主動選擇。秀英原本與夏家有婚約在身，但她不愿嫁給“三寸辮子吊齊肩，六覺有些不周全”⑤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16頁、16頁、17頁、17頁、5頁。的夏春福。這里的“六覺”是崇陽的方言，意指人的耳、眼、口、鼻、手和腳。青春貌美的秀英當然不愿意嫁給一個身體有殘疾的人，遇到一表人才的三保，燃起了對愛情的向往，主動表明意愿，大膽地追求自己的幸福。秀英對感情堅貞不屈，對封建宗法勢力的安排誓死不從，歷經(jīng)身體殘疾磨難，為情殞命。

三保同樣是一個受害者。從成書過程來看，《雙合蓮》“并不是完全由底層貧民所創(chuàng)作的，應當四由當?shù)氐奈幕怂涗?，并?jīng)過了多次的修訂加工，才在民間開始傳唱起來的。”①鄒建軍：《“地理環(huán)境制約論”的提出與文學地理學研究——以中國民間文學作品的產(chǎn)生為例》，《歌?！?021年第3期。三保的結局中，摻雜了自作自受的成分，傳達某種道德勸誡的意義。秀英死后，三保雖然傷心，但也從這段感情中冷靜下來，“人財兩空還是小，秀英死在劉家莊，怕有官司要提防”②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32頁、30頁、39頁、39頁。。三保在獄中身心都受到嚴重的摧殘，家業(yè)也逐漸荒廢，出獄后自覺無臉面對親戚朋友，悔恨交加之余，自比夏桀、紂王、周幽王、楚霸王、呂布和張文遠這些被后世認為是受女色迷惑和為女色禍害之人，后又夢見秀英索魂，最終在極度自責、痛苦和懊悔中撒手人寰。陳鐵匠筆下，秀英死前手握與三保的定情信物“雙合蓮”（繡有一朵蓮花的絲帕被裁剪成兩半，兩人各執(zhí)一半），心中所盼仍是“今生不能成夫妻，來世和哥再團圓”③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32頁、30頁、39頁、39頁。，完成了作者對秀英忠貞不渝地追求愛情的女性形象的塑造。三保死后，作者評價他“先前本是真君子，后入迷途惹禍根”④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32頁、30頁、39頁、39頁。，又在結尾處寫道：“一本歌兒唱出頭，奉勸世人莫輕浮”⑤萬立煌主編：《咸寧長篇敘事山歌》（第一卷），長江出版社，2009，第32頁、30頁、39頁、39頁。，明顯視三保為不懂得克己復禮的反面典型，明確表達出了一種在道德上的勸誡意義。

“十送”中兩人在竹林灣、石嘴橋、橘林園、石井泉、仙人巖和涼亭的親密言行，不僅僅是兩人濃情蜜意的證明，秀英和三保的表現(xiàn)看上去是自由相戀的兩人情不自禁的情感表達，從深層次上看卻是秀英的勇敢示愛和三保的道德迷失，具有不同意義，其中更蘊涵作者的多重價值判斷。同被封建家族勢力迫害致死，為什么作者對兩人的評判存在巨大差異，從根本上看，是作者站在不同的立場進行價值判斷的結果。站在秀英的立場，作者譴責封建勢力對追求自由婚戀者的迫害，站在社會的立場，三保被情所毀，迷失了正途，這種矛盾的立場交織，讓我們看到一個被天然人性和封建禮教拉扯的作者形象。

在“十送”中，兩人第一次考慮到他們的愛情會面對的困難。剛剛品嘗過愛情的甜蜜就被逼出逃，逃跑途中兩人的心理活動是很復雜的。一方面?zhèn)}皇出逃，必然是害怕和恐慌的，不知道兩人違抗族權的相愛行為被發(fā)現(xiàn)后會面臨什么樣的懲罰；一方面甜蜜的情感體驗又讓兩人得到慰藉，擁有了拋開一切壓力的勇氣，全身心投入愛情中。作者用相送途中的十個地點來表達秀英與三保的依依不舍，也在十個地點中暗示了封建禮教的殘酷，兩相對照之下，凄美者更凄美，殘暴者更殘暴，遺憾者更遺憾，給讀者留下更廣闊的探索空間?！笆汀敝械氖畟€地點，通過自然地理空間的鏈接，張弛有度地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在顯露作者的時代局限和創(chuàng)作意圖的同時，藝術化地傳達出了《雙合蓮》中最為核心的美學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