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日本《外交時報》對“濟南慘案”報道的分析*①

崔 穎 李光貞

(山東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濟南，250358)

1928年5月爆發(fā)的“濟南慘案”，被稱為“日本帝國主義侵華史上的一個重大事件”(1)李家振:《濟南慘案》，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87年，前言第1頁。，對近代中日關系產(chǎn)生了重大且深遠的影響。慘案發(fā)生后，中國各大媒體紛紛報道，并出版多種?？瘜θ哲姷谋┬羞M行揭露，其中的記錄和報道，已經(jīng)成為今天學術界進行相關研究的重要依據(jù)和佐證材料。而在當時的日本國內(nèi)，慘案的發(fā)生亦引起新聞媒體的強烈關注，除報界的密集跟蹤報道外，日本的期刊特別是一些政論性雜志，也圍繞著該慘案發(fā)生前后的背景及影響展開了深度分析與激烈討論。這些分析和討論，基本能反映當時日本社會對“濟南慘案”的認知和態(tài)度。然而囿于語言等原因，目前學術界對“濟南慘案”當時日本方面輿論的相關報道、史料解讀和研究還十分薄弱，只有4篇相關研究論文(2)4篇論文分別為陳清清:《日本人眼中的濟南慘案》，《浙江檔案》2003年第5期；李泰衡、田武雄:《從歪曲事實到揭露真相：日中雙方圍繞濟南事件的輿論戰(zhàn)》，《山東工會論壇》2018年第4期；楊宇翔、馬冰潔:《“濟南慘案”后日本報界對中國反日運動的報道、宣傳與形塑》,《中華文化論壇》2020年第6期；俞凡、石尚上:《“濟南慘案”中的中日輿論戰(zhàn)》,《新聞傳播與研究》2021年第3期。，其中兩篇論文主要是研究報界相關報道，另兩篇研究的是中日兩國在輿論方面展開的論戰(zhàn)。事實上，媒體作為宣傳的重要陣地，“是資訊的主要提供者，是公共輿論的主要發(fā)起者和引導者，因為媒體不僅公開‘銷售事實’，還以各種或明或暗的方式‘銷售觀點’?？梢哉f，在某種程度上，世人對‘現(xiàn)實’的構建是以媒體為中介”。特別是“就中日關系而言，媒體一方面是反映兩國關系的晴雨表或瞭望臺，另一方面在兩國關系發(fā)展中扮演著成敗攸關的角色”(3)馬新明:《日本媒體涉華報道同質(zhì)現(xiàn)象研究》，博士學位論文，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2010年，第191、2頁。。因此，本文在大量原始資料的基礎上，對當時在日本頗具影響力的《外交時報》雜志自1928年5月到1929年6月一年多時間內(nèi)對“濟南慘案”的相關報道進行梳理和分析，以期探究當時日本國內(nèi)社會因此而引發(fā)的輿論以及對當時的田中內(nèi)閣外交政策、中國國內(nèi)反日運動等問題的認知和態(tài)度，力爭客觀地還原當時日本社會在全面侵華戰(zhàn)爭前的輿論導向。

一、《外交時報》：當時日本“外交論壇的中心所在”

《外交時報》創(chuàng)刊于1898年2月。創(chuàng)刊人為日本近代著名外交史學家、社會學家、法學家有賀長雄(1860-1921)。《外交時報》為半月刊，每年24期，從1898年2月創(chuàng)辦至1998年9月?？?，歷時百年，共發(fā)行1351期。關于該刊的創(chuàng)辦宗旨，有賀長雄在《外交時報創(chuàng)刊要旨》中指出，該刊創(chuàng)于“外交風云急聚遠東天地”之時，因“列國觀察我國國情極細致，我國卻對列國形勢頗為無知?！时究l(fā)行目的即為代公眾研究列國外交的過去與現(xiàn)在，審視其與遠東外交的關系，并為我國確定對外態(tài)度提供資料”(4)[日本]有賀長雄:《外交時報創(chuàng)刊要旨》，《外交時報》1898年第1期。筆者譯。本稿未注明譯者的日譯漢均為筆者譯，不再一一注明。。可以看出，《外交時報》的辦刊宗旨主要有兩方面：一是傳遞信息，引導日本國內(nèi)公眾輿論；二是反映日本各界聲音，為日本政府制定決策提供參考。這樣的辦刊宗旨，也凸顯出該刊物作為政論性雜志，與日本政治密切相關的特點。

日本的政論性雜志背后往往有不同黨派集團的支撐和支持，呈現(xiàn)出較強的傾向性。如政論性雜志《政友》和《民政》分別為當時的執(zhí)政黨政友會和在野黨民政黨的機關刊物，前者一貫肯定政府決議，后者則多持反對意見；《日本及日本人》由國粹主義思想集團政教社創(chuàng)辦，在外交問題的表達上，常具有較激烈的民族主義色彩；《改造》由改造社創(chuàng)辦，多關注勞工問題和社會問題，刊登有關社會主義的文章；等等。反觀《外交時報》在創(chuàng)辦之初，有賀長雄為了追求現(xiàn)代辦刊精神，將雜志定位為呈現(xiàn)言論的全面性，明確表示《外交時報》“無論何種題材的文章都不以獲取利益為目的，絕不與國內(nèi)外政府或政黨有所牽涉”(5)[日本]有賀長雄:《外交時報創(chuàng)刊要旨》，《外交時報》1898年第1期。。因此，該雜志當時的刊文標準，不過度拘泥于某種立場，以期呈現(xiàn)出多種政治思想傾向，凸顯該雜志與其他雜志的不同。雖然該雜志定位為“呈現(xiàn)言論的全面性”，卻不刊登左翼稿件，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該雜志并非是無傾向性的。

1911年10月，有賀長雄卸任《外交時報》主編職位，其后至1945年日本戰(zhàn)敗前，歷屆主編為大庭景秋(1911.11-1914.04)、上原好雄(1914.05-1920.12)、半澤玉城(1921.01-1945.04)。這幾個主編繼任者與日本政府特別是日本軍方均保持著密切的關系。例如任職時間最長的半澤玉城，原來是《東京日日新聞》記者，與日本近代陸軍奠基人山縣有朋、“一戰(zhàn)”期間的日本首相寺內(nèi)正毅、日本侵華時期侵占中國東北的“滿鐵”實際開創(chuàng)者后藤新平等人均有密切往來。半澤玉城執(zhí)掌《外交時報》后，于1925年設立“外交時報社北京支局”，加大對中國方面的報道。一方面，半澤玉城仍然堅持“本刊與官方及一切政治勢力沒有任何關聯(lián)”(6)[日本]伊藤信哉:《二十世紀前半期的日本外交論壇與〈外交時報〉(五)》，《松山大學論集》2009年第20卷第1號。的所謂中立性宗旨，與當時的其他刊物相比，刊登文章限制較小，在一定程度上容許各種觀點的碰撞。另一方面，該刊撰稿人愈發(fā)傾向于日本政、商、官、學、軍以及評論界的上層人士，例如高橋是清、齋藤實、近衛(wèi)文麿、阿部信行、米內(nèi)光政、東條英機等這些后來做過日本首相的人，均在該雜志發(fā)表過文章。中國方面，如1922年6月開始擔任駐日本公使的汪榮寶，以及“偽滿洲國”第一任外交部總長謝介石也都為該刊撰寫過文章。該雜志除與中日兩國高層人士保持著密切往來外，為了擴大在一般讀者中的影響力，半澤玉城還積極舉辦活動促進與讀者的互動交流，如1923年8月該刊舉辦了“外交問答”活動，征集日本讀者在外交方面的問題并給予解答，該活動持續(xù)近兩年時間?！巴饨粏柎稹被顒咏Y束后，他們先后在1924年、1926年、1931年舉辦三屆外交專題有獎征文活動，讀者紛紛參與，形成了大批擁簇，使該刊“在當時的‘外交論壇’上構筑了扎實、穩(wěn)固的地位”(7)[日本]伊藤信哉:《二十世紀前半期的日本外交論壇與〈外交時報〉(五)》，《松山大學論集》2009年第20卷第1號。。這樣，在日本以國際關系和外交問題為主題的眾多政論性雜志中，《外交時報》憑借對日本外交事務的巨大影響力，成為當時“外交論壇的中心所在”(8)[日本]伊藤信哉:《二十世紀前半期的日本外交論壇與〈外交時報〉(一)》，《松山大學論集》2008年第20卷第1號。。1928年“濟南慘案”發(fā)生后，該刊積極跟進，發(fā)表大量相關文章。因此，對該雜志所刊登的有關“濟南慘案”文章進行系統(tǒng)梳理和深入分析，能夠了解當時日本國內(nèi)的對華認識以及日本制定對華政策的社會基礎，對深刻揭露日本出兵山東的侵略本質(zhì)，能夠提供客觀詳實的佐證材料。

二、從發(fā)文量看《外交時報》對“濟南慘案”的關注

“濟南慘案”發(fā)生后，引起海內(nèi)外極大關注，當時半澤玉城為主編的《外交時報》也持續(xù)跟蹤報道。自1928年5月3日慘案發(fā)生至1929年5月20日入侵山東的日軍全部撤退，“濟南慘案”相關事宜才告結束。在一年多的時間里，《外交時報》共發(fā)表67篇文章，以平均每期達到約2.6篇之多的頻率持續(xù)跟蹤報道和評論，表現(xiàn)出極高的關注度。文章主要集中在1928年5月15日發(fā)行的第563期至1929年6月1日發(fā)行的第588期上，分布在“中國時事”“時評”“論叢”和“研究”四個欄目中，“濟南慘案”的相關報道和評論占了這四個欄目文章總和的近14%。從內(nèi)容來看，四個欄目各不相同。“中國時事”欄目的文章多為新聞通訊，一般沒有作者署名，只是對當時日本政府發(fā)布的“濟南慘案”相關公文公告進行歸納總結，對慘案的發(fā)生及其后的交涉過程進行跟蹤報道。而“時評”“論叢”和“研究”三個欄目中的文章則主要圍繞著“濟南慘案”本身進行深度分析和評論，表達意見和引導讀者，文章篇幅較長，多篇文章達到10個版面以上。從各欄目的撰稿人身份來看，來自各行各業(yè)，立場也較為多樣化，除主編半澤玉城發(fā)表多篇文章外，其他撰文者還有：日本內(nèi)閣外務參與官植原悅二郎、眾議院議員一宮房治郎及柏田忠一、資深外交官內(nèi)田定槌及本多熊太郎、著名學者兼記者安岡秀夫、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畢業(yè)后成為自由撰稿人的“中國通”長野朗、經(jīng)濟學博士木村增太郎、貴族院議員兼法學家山川端夫、漢學家安岡正篤、曾任外務省客卿和“偽滿洲建國大學”教授的學者中山優(yōu)等各界頗有影響力的人物。因為撰稿人中有相當?shù)牟糠质钦缛耸?，所以其文章觀點頗能代表當時日本政府在制定方針時的主張。

日本一般將“濟南慘案”稱之為“濟南事件(済南事件)”。1928年5月3日發(fā)生的該慘案，在5月15日出版的《外交時報》第563期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相關報道。主要刊登在“中國時事”專欄，當時該專欄中共有6篇文章，其中4篇為“濟南慘案”相關報道文章：《濟南的日中兩軍沖突事件》《濟南事件與世界輿論》《與第二次出兵山東相關的日中交換公文》《北伐軍占領山東》。這些新聞除報道慘案的發(fā)生及引發(fā)的國際輿論外，還指出“這將成為日中間的重大問題”(9)[日本]《濟南的日中兩軍沖突事件》，《外交時報》1928年第563期。。此后，該雜志又發(fā)表多篇相關新聞通訊，例如6月1日發(fā)行的第564期中，有《濟南事件的真相》《帝國的第三次出兵山東》《濟南事件善后措施》3篇報道，6月15日發(fā)行的第565期中有《濟南事件與國際聯(lián)盟》報道。這些報道對“濟南慘案”的敘述多引用日本軍方的報告，把責任完全推于北伐軍，只報告日方損失，渲染北伐軍的“殘虐”，絲毫不提日軍對中國平民造成的傷亡。由此來看，《外交時報》的報道立場并非其宣傳的那樣“客觀”，而和當時在日本軍部統(tǒng)一宣傳口徑后的朝日系等各主流報紙的報道一樣，傾向性明顯，很大程度上蒙蔽了世人耳目，考慮到《外交時報》的地位和影響力，實際上是鼓動了日本國內(nèi)的反華浪潮。

6月后，隨著中日間“濟南慘案”的進一步交涉，《外交時報》相關報道文章涉及的內(nèi)容更為廣泛。特別是“濟南慘案”交涉過程中的緩慢與膠著、中國國內(nèi)日益高漲的反日運動帶來的日商恐慌，進一步激發(fā)了日本國內(nèi)對田中外交政策的質(zhì)疑，日本國內(nèi)普遍認為田中內(nèi)閣能力不足，慘案的發(fā)生與處理損害了日本在華的“利益”。此時《外交時報》也在第564期、565期、567期上連續(xù)發(fā)表《對濟南事件的批判和解決》《出兵濟南與對滿政策》《幣原外交的失敗與田中外交的失態(tài)》等評論文章，對田中內(nèi)閣對華外交政策展開猛烈批評；而在第580期、581期上發(fā)表的《日趨嚴峻的反日實情及其對策》《中國的日貨抵制及對華貿(mào)易策略的轉(zhuǎn)換》等文章中，則將關注的目光投向了中國國內(nèi)的反日運動及其對日本經(jīng)濟的影響；此外，在第577、586期上的《不斷背離的日中國民感情》《“濟南事件解決”之后》等文章中，中國未來局勢發(fā)展以及中日關系走向等，也成為該刊討論的話題之一。

該刊在這期間對“濟南慘案”發(fā)表大量相關報道和文章，最多是1928年6月出版的第564期，達到6篇之多。梳理《外交時報》中與“濟南慘案”相關的報道與評論，特別是“時評”“論叢”“研究”欄目中的深度評論文章，可以看出這些文章里的各類觀點主張既呈現(xiàn)多樣化，也有其內(nèi)在的相通性，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當時日本國內(nèi)對“濟南慘案”的認知傾向和態(tài)度。對這些文章的觀點進行深入分析，對于我們審視20世紀二三十年代日本政府的外交政策、侵華政策、日本對中國的態(tài)度和認識等，具有極高的可信度和重要的意義。

三、《外交時報》對“濟南慘案”的主要觀點

《外交時報》刊登的67篇相關報道文章，從其內(nèi)容來看，大體可以分為兩大類：第一類是對“濟南慘案”的發(fā)生及慘案后對中日交涉過程持續(xù)跟進的報道；第二類是對“濟南慘案”引發(fā)的各類后續(xù)，例如對田中內(nèi)閣處理此事的分析、中國國內(nèi)反日運動及給此后日本經(jīng)濟所帶來影響等的分析評論。其中，第一類報道因為其文章內(nèi)容和觀點大多依據(jù)日本軍方報告而來，沒有進一步分析的必要，第二類報道文章和評論文章，依據(jù)其觀點大體可以分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對田中內(nèi)閣解決“濟南慘案”中拖沓的外交政策不滿

“濟南慘案”發(fā)生后，南京國民政府對日本提出嚴重抗議，同時將日軍暴行向國際社會披露，中日雙方開始交涉解決此事。但緩慢拖沓的解決過程，使日本國內(nèi)對田中內(nèi)閣的外交政策多有不滿，他們認為應該盡快解決此事，進入下一步計劃，久拖不決，會影響日本企業(yè)在華利益。梳理《外交時報》中的相關報道，可以看出批評意見居多，概括來說，《外交時報》的撰稿者們認為田中內(nèi)閣在“濟南慘案”交涉過程中存在三處重大“失誤”。

首先，不滿其錯過了解決該案的最佳時機。撰稿者普遍認為慘案的解決越快越好。例如，中山優(yōu)在第575期發(fā)表的《我看日中交涉——田中外交沒落之一斑》一文中指出：“濟南事件的解決，若是錯過了其印象鮮明之時，則難以自然解決。濟南事件剛發(fā)生之時，首先日本國民憤慨之情充沛；其次，中國自身承認其責任所在，同時在實現(xiàn)北伐的目的下，國民政府本身也意圖快速解決；再者，列國在情感上也都支持日本?！?10)[日本]中山優(yōu):《我看日中交涉——田中外交沒落之一斑》，《外交時報》1928年第575期。該文在歪曲事實的基礎上，希望日本能在“快速”交涉中獲取最大利益。

其次，批評其在交涉過程中不夠靈活，特別是一些關鍵時刻未能抓住時機與南京國民政府修復關系。1928年7月起，南京國民政府相繼與美、英、德等國家重新簽訂關稅條約，開始逐步收回關稅自主權。南京國民政府也照會尚未就關稅問題與中國談判修約的日本，聲明1896年簽訂的《中日通商行船條約》和1903年的《中日通商行船續(xù)約》期滿，在新約未訂前，將施行臨時辦法。然而田中內(nèi)閣依然奉行對華強硬政策，不與中方配合，并行抵制。對此，《外交時報》上也有文章進行批評。一宮房治郎在第574期上發(fā)表《對田中外交的總清算》一文，評論此事乃日中外交停滯時的“救濟福音”，理應借此機會“以積極態(tài)度回復，實施條約改定的交涉，順應新事態(tài)建立新的國際關系”，而田中內(nèi)閣卻對南京政府“施以輕視之態(tài)，對中方聲明不加理睬，以至于今日日中關系完全陷入停頓狀態(tài)，我國亦飽嘗被孤立之悲哀”(11)[日本]一宮房治郎:《對田中外交的總清算》，《外交時報》1928年第574期。。該文批評田中內(nèi)閣錯失“良機”，不僅因此影響日中關系，還使日本喪失了國際支持。

再次，對田中內(nèi)閣外交政策的不統(tǒng)一提出質(zhì)疑。“濟南慘案”發(fā)生后，中國國內(nèi)乃至南洋地區(qū)都掀起了轟轟烈烈以抵制日貨為主要內(nèi)容的反日運動。眼看他們在中國的“利益”將大受損失，日本國內(nèi)對田中內(nèi)閣的不滿之聲越加高漲。美、英、法等國對日本長期駐兵山東的疑忌與不滿愈盛。在多重因素夾擊下，田中內(nèi)閣在“濟南慘案”交涉中的態(tài)度從強硬走向軟化，開始加快與中方談判的步伐。對此，山川端夫在第578期上發(fā)表文章《對華外交的嚴正批判》，認為這固然是一種順勢而為，但“如此一來，中方就會覺察到只要對日外交采取強硬態(tài)度，日本就會屈服?！瓡恢袊@種善于利用對方弱點的對手所鉗制”。他將田中內(nèi)閣的政策變化總結為“朝令夕改”，“最初偽裝強硬，稍遇反對即刻軟化，……政府沒有固定的方針，沒有信念，沒有手腕”(12)[日本]山川端夫:《對華外交的嚴正批判》，《外交時報》1929年第578期。。該文雖然是批評田中內(nèi)閣，但其核心仍然是擔心日本會喪失在山東乃至中國的利益。

此外，該刊記者松本钅倉吉于1929年2月初至3月下旬來山東實地調(diào)查后，在第585期發(fā)表的《對從濟南撤兵后的山東之想象》一文中做出如下結論：田中內(nèi)閣的外交政策在多個階段出現(xiàn)失誤，拖延了“濟南慘案”的解決進程，導致最終雖簽訂解決協(xié)議，日軍卻陷入了撤與不撤進退兩難的境地。同時，該文認為：“當田中內(nèi)閣的派遣軍完成了事實上的山東占領后，卻由保護僑民的正道踏入了‘為有利于解決濟南事件而駐軍’的邪道。其狼狽之態(tài)引人嘲笑，無能之舉令人震驚。”(13)[日本]松本钅倉吉:《對從濟南撤兵后的山東之想象》，《外交時報》1929年第585期。而實際上，無論是所謂的“保護僑民”還是所謂的“駐軍”，其本質(zhì)都是日本侵華的一種惡劣行徑。

對于造成上述“失誤”的原因，《外交時報》的撰稿者們認為主要有四點：一是田中內(nèi)閣的對華外交有局限性，缺乏放眼全中國的整體性眼光與策略，“將重點過度置于中國南北新舊軍閥各巨頭的消長沉浮中，為彼等勢力的變化所牽引，而逸失了根本的著眼點”(14)[日本]半澤玉城:《田中外交以來的一年半》，《外交時報》1928年第572期。，因之阻礙了中國意欲統(tǒng)一的大勢，引發(fā)了干涉中國內(nèi)政的疑忌。二是認為田中內(nèi)閣對南京政府認識不足，“值南京國民軍北伐再開之際，只是冷笑觀之?！o視其強烈反感，出兵山東?！媳苯y(tǒng)一后，仍有人預測南京政府如砂上樓閣早晚崩塌?！说葘裾恼`解，導致了對華外交的根本謬誤”(15)[日本]一宮房治郎:《對田中外交的總清算》，《外交時報》1928年第574期。。認為這種輕視之情，使其在交涉中無意積極配合，致使日中關系極度惡化，幣原內(nèi)閣時期已逐漸消減的中國國內(nèi)反日情緒復又日盛。三是認為田中內(nèi)閣人事處理極為不當。“濟南慘案”爆發(fā)時，權力過度下放給駐軍司令官福田彥助，“將如此重大時局的應對交付于一介武夫的駐屯軍司令官，而毫無伴隨出兵所應有的外交準備”(16)[日本]一宮房治郎:《對田中外交的總清算》，《外交時報》1928年第574期。，致使沒有外交經(jīng)驗的武將錯誤處理與北伐軍的關系，擴大了“事件”規(guī)模，延誤了解決時機。四是在慘案交涉過程中，沒有任命“優(yōu)秀稱職”的外交人員。而田中本人原為陸軍大臣，外交謀略不足，外交才能欠缺，“總理本身兼外務大臣最為不適。人各有長短，田中就任外務省恰恰呈現(xiàn)出了其最短處”(17)[日本]內(nèi)田定槌:《關于中國問題的解決》，《外交時報》1929年第579期。?！皾蠎K案”的發(fā)生及處理過程大大打擊了田中內(nèi)閣在日本國內(nèi)的威信，“世界輿論沸騰，國內(nèi)怨聲載道，最終導致田中外交的終結”(18)王升:《試論北伐戰(zhàn)爭時期日本對華政策演變的原因》，《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96年第6期。?？梢哉f，日本國內(nèi)普遍的“不滿”之輿論為田中內(nèi)閣之后的倒臺埋下了伏筆。

1927年4月，日本原陸軍大臣田中義一組閣擔任首相，6月田中內(nèi)閣就在東京召開“東方會議”，確定了進一步加速侵華步伐和實行武裝侵華的方針。他主張對華強硬，出兵山東干涉中國革命，策劃“滿蒙獨立運動”，與其他列強積極爭奪在華利益。但“濟南慘案”發(fā)生后，日本國內(nèi)卻對田中內(nèi)閣對華政策的討論甚囂塵上，當然這種討論并非是制止其侵略政策，而是在不斷“督促”政府要積極搶奪其在中國的利益?！锻饨粫r報》也參與其中，除批評田中內(nèi)閣在“濟南慘案”交涉過程中的所謂“失誤點”外，還就出兵山東是否有必要、“濟南慘案”對日本在“滿蒙權益”的影響等方面進行了激烈的討論。

(二)“出兵派”與“撤僑派”之爭

早在日軍打著“護僑”旗號要第二次出兵山東之時，日本國內(nèi)就已有高漲的反對之聲。1928年5月9日的第三次出兵，也大多被認為是超出了保護僑民的行為。《外交時報》對于爭論激烈的“出兵派”和“撤僑派”的兩種觀點都做了收錄。

植原悅二郎、安岡秀夫等出兵派的辯護理由主要集中在強調(diào)出兵的正當性和撤僑的局限性兩方面。他們首先咬定出兵的目的僅止于護僑，借口參照英美做法，護僑不能被認為是干涉他國內(nèi)政。如植原悅二郎在第565期發(fā)表《我國對華政策的根本觀念》稱：“類似于干涉中國內(nèi)政之事，是絕對要避免的?！椭袊默F(xiàn)狀來說，作為實權者的南北軍閥，若無法保護我國僑民的生命財產(chǎn)，出于自衛(wèi)，我國就必須保護?！逼浯螐姆艞墮嘁嫔蠌娬{(diào)撤僑的弊端，辯稱：撤僑雖能保障人身安全，卻意味著僑民多年經(jīng)營的固定資產(chǎn)，以及膠濟鐵路沿線的日資工廠、礦業(yè)等也將落入北伐軍之手，日后想要重建幾無可能，“如果這樣做，就必須決心放棄在中國的一切既得權益。不僅是中國本土，也要有放棄在滿州的特殊權益，乃至放棄臺灣和朝鮮的心理準備”(19)[日本]植原悅二郎:《我國對華政策的根本觀念》，《外交時報》1928年第565期。。此外，出兵派還斥責主張撤僑的在野黨對華采取“迎合政策”，如安岡秀夫就在第580期的《日本的政爭與中國》一文中稱這是“將中國問題視為‘打倒田中內(nèi)閣’的手段與武器”(20)[日本]安岡秀夫:《日本的政爭與中國》，《外交時報》1929年第580期。。而半澤玉城作為折中主義者，認為“濟南慘案”既已發(fā)生，就應“認同出兵政策的合理性，努力引導出有利的結果”(21)[日本]半澤玉城:《濟南事件與滿洲政策》，《外交時報》1928年第564期。，勿使外交內(nèi)爭化。

然而彼時的濟南，日僑僅2000余人，但田中內(nèi)閣卻先后派遣軍隊共近3萬人入侵山東。浩大的聲勢和遠超撤僑所花費用的高昂軍費，都使出兵派的辯解蒼白無力，引發(fā)了撤僑派的強烈反對。一宮房治郎在《對田中外交的總清算》一文中指出，首先濟南日僑數(shù)量相對較少，出兵所帶來的犧牲過大；其次，會引發(fā)干涉中國內(nèi)政的嫌疑，“導致中國民眾的反感”；再次，“引來列強的誤解”，最終成為“濟南慘案”爆發(fā)的導火索，損失遠大于獲益。妥當?shù)淖龇☉浅穬S至青島，由駐青日本海軍保護僑民，或派兵在青島加強防備：“對于我國在天津、上海、或是青島等有重大權益及眾多僑民的對華經(jīng)濟發(fā)展根據(jù)地，出兵保護極有必要，絕不落于人后。”(22)[日本]一宮房治郎:《對田中外交的總清算》，《外交時報》1928年第574期。

此外，對于田中內(nèi)閣出兵山東的真實目的，《外交時報》的撰稿者們也紛紛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如中山優(yōu)認為，出兵山東會引發(fā)日中間戰(zhàn)爭，反而不利于“滿洲的安定”，“田中內(nèi)閣主導的這次出兵，不僅導致了要面對濟南事件這種慘劇，其對于出兵一事的思維方式，就極為局限，缺乏對將來的洞察和持久性的思考”(23)[日本]中山優(yōu):《對濟南事件的批判和解決》，《外交時報》1928年第564期。。一宮房治郎提議：“日本若想對歐美列國表達沒有占領山東的意圖，那最重要的不是粉飾體面，而是不要錯過撤兵的時機?！?24)[日本]一宮房治郎:《出兵濟南與對滿政策》，《外交時報》1928年第565期。松本钅倉吉也批評出兵：“由最初的單純護僑，在中途變質(zhì)為政略上的保護兼事實上的占領山東，而所有的禍根皆由此滋生?！?25)[日本]松本钅倉吉:《對從濟南撤兵后的山東之想象》，《外交時報》1929年第585期。這些觀點都在客觀上對日本以護僑為名卻想借機侵占山東，意指“滿蒙”的真實目的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揭露。

值得注意的是，當時日本國內(nèi)大多數(shù)“撤僑派”其對出兵山東的不滿，是基于“濟南慘案”對日僑及日軍造成的所謂損失、產(chǎn)生的大量軍費，以及由此引發(fā)的中國國內(nèi)的反日情緒和對日本所謂的“負面”國際輿論。如記者布施勝治在第565期發(fā)表的《過于相信北伐軍，招致濟南事件》一文中認為，教訓在于“輕信中國軍隊的安全保證而放松警惕”以及“干涉外國政爭，扶持一方，則必招致另一方的怨恨”。(26)[日本]布施勝治:《過于相信北伐軍，招致濟南事件》，《外交時報》1928年第565期。但對于駐兵他國的侵略行徑，卻少見批判。如一宮房治郎主張撤僑強于派兵，但對既成事實的入侵山東，仍為其正當化進行辯解：“中國當下未有統(tǒng)一政府，過去對外國人的保護也不周全?！朔N情況下，為護僑而出兵當?shù)?，絕非干涉內(nèi)政，只是行使了國家自衛(wèi)權而已?！?27)[日本]一宮房治郎:《出兵濟南與對滿政策》，《外交時報》1928年第565期。這其實也與前述“出兵派”強詞奪理的強盜邏輯言論不謀而合。

(三)“濟南慘案”引發(fā)的對田中內(nèi)閣“滿蒙政策”的不滿和批評

侵占“滿蒙地區(qū)”是日本大陸政策的內(nèi)容之一。日俄戰(zhàn)爭后，日本從帝俄手中奪取了在中國東北的各種權益，并企望以此為據(jù)點，最終獨霸中國。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華盛頓會議雖然暫時鉗制了日本的計劃，但絲毫沒有減弱其意圖吞并“滿蒙”的步伐。1924年6月?lián)瓮庀嗟膸旁仓乩沙珜H協(xié)調(diào)外交，由露骨的干涉轉(zhuǎn)為經(jīng)濟滲透和背后支持張作霖的浸透式侵略。之后的田中內(nèi)閣則主張對華實行強硬外交，意圖將整個東北從中國分裂出去，置于自己的統(tǒng)治下。所以，日本出兵山東，阻止北伐的更重要目的即為“維護”所謂的“滿蒙安全”，以保證日本在該地的“權益”。對此，雖然有安岡秀夫等人的個別言論表示支持，但基于“濟南慘案”的爆發(fā)，《外交時報》的大部分觀點對該政策的激進性表示不滿。

一宮房治郎在其文章中大致認同前幣原外交政策，認為目前的國際形勢下，日本不可能獨占“滿蒙”，而應維護現(xiàn)有權益，田中內(nèi)閣高調(diào)出兵山東的舉動破壞了與各國之間的平衡，他在第565期上的《出兵濟南與對滿政策》一文中指出：“從濟南事件的發(fā)展來看，其很有可能成為日中之間的腫瘤，必須要極力避免。而解決的第一步就是撤兵，……將滿洲政策的中心放在維護現(xiàn)存利益上。這從表面上看似乎是消極的，但其實才是真正積極合理的做法。(田中的)積極政策過于高調(diào)，會在心理上產(chǎn)生排斥傾向，引發(fā)列國不安?！^積極政策，實質(zhì)上破壞與列國間的協(xié)調(diào)，反而呈現(xiàn)消極的后果，并有可能引發(fā)日中關系的全面惡化?！?28)[日本]一宮房治郎:《出兵濟南與對滿政策》，《外交時報》1928年第565期。

半澤玉城、本多熊太郎等人也都在自己的文章中強調(diào)了“滿蒙地區(qū)”對日本的重要性，認為該地區(qū)“不僅是國防的第一線，還與帝國的生存，國民的經(jīng)濟生活有著緊密難分的關系”(29)[日本]本多熊太郎:《幣原外交的失敗與田中外交的失態(tài)》，《外交時報》1928年第567期。。同時，他們認為田中內(nèi)閣的強硬政策在處理“滿蒙問題”上不夠有策略性，易引發(fā)像“濟南慘案”這樣不利于日本的意外事態(tài)。如半澤玉城在第564期發(fā)表《濟南事件與滿洲政策》一文，認為應該強調(diào)日本對“滿蒙地區(qū)”的“貢獻”，以證明日本出兵的必要性：“滿洲的安定及能夠保持長足的進步與繁榮，皆在于日本的開發(fā)與努力。因此日本企盼此地的和平，并為了維護自己的權益而采取特殊的努力，是極為自然也是必要的?！?30)[日本]半澤玉城:《濟南事件與滿洲政策》，《外交時報》1928年第564期。本多熊太郎則認為日本應采取靈活手段，如用“先禮后兵”的方式，就不會在輿論上陷入被動狀態(tài)，在第567期上的《幣原外交的失敗與田中外交的失態(tài)》中，他獻計道：“在出兵前應先對中國的南北方軍隊掌權者予以勸告‘為了終息連年的戰(zhàn)亂，請南北雙方都付出真誠的努力以獲取和平的結局’……中國答應了則罷，若是不答應，帝國即可以作為自衛(wèi)措施出兵山東，進一步再為護衛(wèi)京津滿洲地方出兵?！绱诉@般充分進行后再行出兵，則不僅是中國，列強諸國也斷不能對帝國的出兵有所非議?！?31)[日本]本多熊太郎:《幣原外交的失敗與田中外交的失態(tài)》，《外交時報》1928年第567期。

日本對“滿蒙地區(qū)”利益的爭奪萌生于明治末期，綿延至昭和初期達到頂峰。期間歷屆內(nèi)閣在政策上不盡相同，這些分歧，“雖然在不同時期內(nèi)反映了日本政府、軍部、黨派之間，在實施大陸政策的具體方法和時機選擇等方面，相互意見有不盡一致之處，而在蓄意侵略和霸占中國的基本國策方面則是完全一致的，并且越來越具體，越來越露骨”(32)高書全、孫繼武、顧民:《中日關系史》(第2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183頁。?！锻饨粫r報》中圍繞該問題對田中政策的討論，其本質(zhì)也是溫和派與激烈派的對抗。雖然立場不同，視角有異，但實際上其本質(zhì)精神與“東方會議”中確定的侵華策略并無不同。只是在達成方式上認為不可以冒進，紛紛在表面妥協(xié)、輿論處理、法律援助等方面“獻計獻策”。其實“濟南慘案”沒能阻止國民政府北伐的步伐，還加深了張作霖與日本的對抗，所引發(fā)的國際輿論對日本出兵的譴責以及延及東北地區(qū)的反日浪潮，才是溫和派們批評田中政策的契機之所在。在各方思想深層統(tǒng)一，又有方式手段分歧的背景之下，日本決策層一方面堅定了繼續(xù)蠶食“滿蒙地區(qū)”的野心，另一方面又囿于當時的國內(nèi)外形勢及自身實力，暫時采取了妥協(xié)退讓的態(tài)度，雖然在“濟南慘案”后不久即制造了“皇姑屯事件”，炸死張作霖，但卻未敢實施立即出兵占領中國東北的陰謀。

(四)對因“濟南慘案”所引發(fā)的中國反日熱潮的評析

近代以來，日本的侵略擴張政策帶來了中日關系的惡化和民族矛盾的加深。“濟南慘案”也再次引發(fā)了全國乃至華僑世界的反日、抵制日貨風潮。《外交時報》對此有不少專門論述，側重點主要集中于分析反日運動發(fā)生的原因、主導者、經(jīng)濟影響和對應之策等方面。

對于反日運動的原因，眾議院議員柏田忠一在第577期的文章《不斷背離的日中國民感情》中，對于中國人民這種由于外侮而激發(fā)的憤慨之情，卻謬稱其根本原因是中國實行的反日教育和中國人固有的“來源于自尊心的排外情緒”所造成，并極力詆毀，將“濟南慘案”的發(fā)生歸罪于“因某種契機而喚起這種民族特性時，所引發(fā)的可怖的殘忍性”(33)[日本]柏田忠一:《不斷背離的日中國民感情》，《外交時報》1928年第577期。。此類倒果為因的言論呼應了日本軍部對“濟南慘案”爆發(fā)責任的嫁禍，加深了日本媒體對中國形象的惡劣塑形。

長野朗在第580期的《日趨嚴峻的反日實情及其對策》一文中，將這次反日運動的主導者及其目的總結為三類：一是南京政府及其黨部，包括其中的左派及親共人士，稱其目的除了“試圖利用反日獲取‘濟南慘案’交涉中的主動權，迫使日本讓步”之外，還“借以擴大自身勢力，擴展在全國的影響”；二是職業(yè)反日家，“把所有的運動當成吃飯的手段，……他們打扮成愛國者大肆斂財……”；三是部分民族資本家，“以中國的產(chǎn)業(yè)振興為目的，以反日為機會，進行種種策劃”。這些說法將反日運動的推動力量一味歸結于政治目的、黨派之爭、他人教唆和利益爭奪，而輕視中國人民在此過程中自然噴涌的愛國情懷與正義訴求，因此他們也就不可能真正認識反日運動的起因和日軍的侵略行徑對中國人民的傷害。

長野朗還在文中表達了不能小覷這次反日運動的態(tài)度。如對運動范圍擴大的憂懼：“以前是局部反日，一地反日可持貨去另一地，并無多大痛癢。如今以上海全國反日會為中心，各地都成立反日會，全國同步十分棘手。”再如以偏概全，對運動中的一些措施進行負面渲染：“中方除本國所需報刊用紙及煤炭外，對其他物品的引進也時有緩和，或是征收費用作為救國基金，施行部分進口。民眾需求雖常有不足但亦能忍受，反日機構也以救國基金獲取活動經(jīng)費。日貨因政策或松或緊而滯銷、價格下降，中國商人則趁機大肆收購。中方各方面都得利好，只日方蒙受損失。”(34)[日本]長野朗:《日趨嚴峻的反日實情及其對策》，《外交時報》1929年第580期。這些報道披露了反日運動所取得的部分成果，同時也宣揚了荒誕扭曲的邏輯，通過強調(diào)所受經(jīng)濟損失，將日本置于“受害者”地位，為反日運動強加了“以不公平手段迫害日本對華貿(mào)易”的“加害者”責任。

這些文章通過對新聞素材的歪曲性報道，或竭力展現(xiàn)中國反日運動的某些“缺點”，塑造“盲從、無知”的中國民眾形象，或強調(diào)日本經(jīng)濟“受害者”的地位，以達到配合日本當局對華繼續(xù)采取強硬措施，向南京國民政府施壓取締中國的反日運動，以及對內(nèi)爭取日本民意支持，對外博取國際同情的目的，由此極大地扭曲了“濟南慘案”的真相，為日本侵略擴張作輿論準備。

對于如何應對反日熱潮，《外交時報》撰稿者中的部分強硬派要求當局對南京政府施壓，取締中國的反日運動，甚至有激進分子認為，不妨使用武力手段進行鎮(zhèn)壓，如木內(nèi)捨巳在第579期的《從日中交涉到床次會見》文中寫道：“如果中國仍以種種借口繼續(xù)反日，或是以建設之名巧施破壞，又或借款不還，欲行欠賬，則應該采取出兵一類強硬措施。不知幸與不幸，(國民政府的)首都南京就在長江沿岸。若論強硬程度究竟如何，或可派四五艘軍艦，讓南京死灰一片。”(35)[日本]木內(nèi)捨巳:《從日中交涉到床次會見》，《外交時報》1929年第579期。但也有人主張應采取溫和手段，如經(jīng)濟學博士木村增太郎在第581期的《中國的日貨抵制與對華貿(mào)易策略的轉(zhuǎn)換》文中表示，日本應致力于對中國整體經(jīng)濟態(tài)勢的改造，“我國對華貿(mào)易的根本策略，今后必須要有所轉(zhuǎn)換。不能像以往那樣只熱衷于我國產(chǎn)品的賣出，而應首先籌劃利用中國的物資。對于中國物資的利用，目的在于讓中國變富從而培養(yǎng)其購買能力，這才是為我國商品打開銷路的捷徑?！彼€稱：“中國藏有豐富的物資，研究如何將這些物資用于人類的生活，是我國的一大使命。只有完成這一任務，我國才能居于東洋經(jīng)濟的支配者地位。”(36)[日本]木村增太郎:《中國的日貨抵制與對華貿(mào)易策略的轉(zhuǎn)換》，《外交時報》1929年第581期。

無論是“武力打擊”的設想，還是“經(jīng)濟改造”的策略，其中都宣揚了中國應依附于日本，“無論基于地理、歷史還是現(xiàn)實的考慮，日中關聯(lián)都無比緊密，……正確理解中國，盡心盡力為中國的唯有日本”(37)[日本]山川端夫:《對華外交的嚴正批判》，《外交時報》1929年第578期。的謬論。又如安岡正篤在第581期的《對華結論》文中談及反日運動時，建議日本今后不要總是和中國談政治和經(jīng)濟，“必須更進一步富有人情味的從道義上、思想上、藝術上、學問上增強交往”。然而，他所謂的“交往”卻并未將中國置于平等地位，而是充斥著優(yōu)越感地妄稱日本在天津、漢口、旅順、大連等建立的租借地為中國人帶來了“安寧秩序”，“只有在日本人勢力的支配之處，才成為一片樂土。”(38)[日本]安岡正篤:《對華結論》，《外交時報》1929年第581期。因之他才認為比起經(jīng)濟，更應從文化上深度融合，以達到形成“緊密關系”，為日本能夠在這些地區(qū)“正當”行使“自衛(wèi)權”的目的作輿論動員。

《外交時報》中這些以亞洲領導者自居、意圖對中國在軍政經(jīng)及思想文化方面實施指導以建立“良好日中關系”的主張，不難看出其中隱藏的20世紀初日本思想家岡倉天心提出的“亞洲一體論”實質(zhì)。即利用歷史淵源和地理關系，制造亞洲各國間的情感紐帶，形成聯(lián)盟，建立起抵抗西方的共識。在這一過程中“日本與其他亞洲民族，尤其是與中國的沖突便逐步消融于東方對抗西方、同仇敵愾的意志之中”(39)張芝瑾:《石原莞爾的中國認識與亞洲觀》，臺灣大學政治學系中國大陸暨兩岸關系教學與研究中心，2010年，第63頁，轉(zhuǎn)引杜小軍、閆曉艷：《從世界主義到天皇制——岡倉天心“亞洲一體化”淵源與流變探微》，《史志學刊》2019年第1期。。同時，日本要實現(xiàn)其領導權，需要內(nèi)張綱紀，外振威信,“最終指向的是服務于日本一國侵略擴張的利益”(40)杜小軍、閆曉艷:《從世界主義到天皇制——岡倉天心“亞洲一體論”淵源與流變探微》，《史志學刊》2019年第1期。?！皝喼抟惑w論”在之后日本全面侵華期間，被軍國主義勢力發(fā)展為“大東亞共榮圈”思想的輿論武器，使日本在武力侵略他國的歧路上越走越遠。而這一點，在“濟南慘案”交涉期間的《外交時報》上已得到了顯現(xiàn)。

四、《外交時報》中“濟南慘案”相關報道特點及影響

《外交時報》中的“濟南慘案”報道視點相對廣泛，觀點態(tài)度也較為多樣。幾乎包含了當時具有話語權的各領域人士的聲音，基本上能夠反映當時日本各個階層的多種觀點。

對該刊物文章中所出現(xiàn)的這些觀點進行總結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其特點如下：首先，“濟南慘案”的發(fā)生給田中內(nèi)閣帶來較大負面影響，其推動大陸政策的急迫性遭到了較多的反對聲音，但反對之聲的背后難掩對侵略擴張的渴望。日本國內(nèi)輿論普遍認為田中內(nèi)閣的步子邁得太快，應該穩(wěn)打穩(wěn)扎地侵略中國。更顯著的是在各種意見，乃至對政府批評之聲的背后，呈現(xiàn)出的一種基于日本本位主義的認知統(tǒng)一性。即一切從日本的利益出發(fā)，認為中國未來的發(fā)展必須要以實現(xiàn)日本的利益為優(yōu)先：“若要確保東洋的和平、我國的發(fā)展和亞洲民族的世界地位，則首先需規(guī)劃中國的發(fā)展，保全我國在朝鮮及臺灣等地的領土，保護在滿洲的既得權益?！?41)[日本]植原悅二郎:《我國對華政策的根本觀念》，《外交時報》1928年第565期。即使這種利益超越了國家發(fā)展的正當需求，以對他國的侵犯掠奪為代價，也可以在高舉日本國家利益旗幟下踐踏公理?！皝喼抟惑w論”等充斥著國家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侵華思想理論，成為日本政府的決策依據(jù)和精神支柱，也滲透并影響著日本社會的各個階層。盡管日本政府、軍部、各黨派之間，在對華政策的具體實施辦法和時機選擇方面，意見不一，甚至分歧較大，但將中國視為侵略擴張的最佳對象，用以轉(zhuǎn)移國內(nèi)政治、經(jīng)濟矛盾，篡取更大利益方面則是完全一致的。

其次，《外交時報》部分報道在分析事件時，以偏概全，慣以局部的事例代替整體的真相；對某些細節(jié)進行高度渲染，而無視細節(jié)背后所蘊含的情緒和成因。如用“暴虐至極的國民軍虐殺僑民”(42)這是《外交時報》1928年第563期中《濟南的日中兩軍沖突事件》一文的副標題。作為新聞通訊的副標題，顛倒了事件的因果關系，略去了日軍制造慘案的侵略行徑在先的歷史事實，強化報道“濟南慘案”造成的日僑傷亡，卻刻意忽略日軍槍彈下中國軍民更為慘烈的犧牲；片面強調(diào)反日運動中中國人民的激烈情緒，卻避諱尋求反日運動形成的真正原因，或是以“近年來，中國的無知民眾中不斷被鼓吹入仇視日本的思想，導致日中親善難以保持”(43)[日本]木村增太郎:《中國的日貨抵制與對華貿(mào)易策略的轉(zhuǎn)換》，《外交時報》1929年第581期。之類的言論倒果為因，混淆是非。這種無視背景、罔顧事實的報道，或基于此所闡述的觀點具有很大的煽動性，“嚴重地影響了受眾對反日運動的理解和認知的客觀性，只會加劇民眾對立”(44)楊宇翔、馬冰潔:《“濟南慘案”后日本報界對中國反日運動的報道、宣傳與形塑》，《中華文化論壇》2020年第6期。，致使日本輿論走上了仇視中國的不歸路。

再者，很多報道中體現(xiàn)出了日本所謂的精英階層的對華優(yōu)越感和“蔑華觀”。近代以來，西方列強在東方的蠶食擴張使深具“島國心態(tài)”的日本，在“新舊思想、東西方文化激烈沖突，國際形勢變幻莫測的動蕩”(45)崔穎：《論志賀直哉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審父”意識》，《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里孕育出更為強烈的危機感和排他性，對于國家利益和民族發(fā)展形成畸形追求；“恥感文化”又造成其缺乏自省意識和理性認知；古代中國燦爛傳統(tǒng)文化的對日輸出和近代的衰弱落后，中日兩國國力此消彼長所帶來的心態(tài)上的變化和疏遠等，種種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心理的綜合因素摻雜其中，使日本人的“主流對華觀完成了從‘仰慕’中國到‘蔑視’中國的逆轉(zhuǎn)”(46)王美平:《甲午戰(zhàn)爭前后日本對華觀的變遷——以報刊輿論為中心》，《歷史研究》2012年第1期。?！皾蠎K案”報道中的中國，不再是往昔值得學習的文明古國與禮儀之邦，而成了落后愚昧排外的代名詞。因為《外交時報》的撰稿人隊伍中有的直接處于政策的制定及執(zhí)行者位置，有的在政策的提議上有著極大的權力，有的在媒體界占有重要地位，因此這些話語權掌握者的觀點必將成為日本政府制定對華戰(zhàn)略時的重要參考，其言論傾向本身也可看作對華政策的風向標。他們形成的輿論推動日本政府采取強硬態(tài)度解決“濟南慘案”，威逼利誘國民黨政府壓制反日運動。各個階層對侵華策略的深層共鳴，對中國權益的集體無視，昭示了在當時的日本，極端民族主義意識已開始泛濫，侵略擴張成為一切重大政策的出發(fā)點。雖然田中內(nèi)閣于1929年7月倒臺，但日本的侵華步伐絲毫沒有停止。我國研究者這樣指出：“歷史證明：‘濟南慘案’——九一八事變——七七事變——太平洋戰(zhàn)爭，正反映了日本帝國主義實施分割‘滿蒙’，征服中國，兼并亞洲，稱霸世界這一東方會議所確定的征服計劃的侵略歷程。而‘濟南慘案’，正是這一歷史進程的序幕?！?47)李家振:《濟南慘案之國際法觀》，《齊魯文史》2005年第1期。轉(zhuǎn)引自孫興杰：《濟南慘案》，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05年，第163頁。

對于日本民眾，這些報道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蒙蔽真相、煽動情緒、灌輸思想的作用。而《外交時報》對非左翼各種觀點的兼收并蓄，使田中內(nèi)閣的代言者可以通過媒體平臺對出兵山東、侵占濟南、制造慘案等一系列行徑進行辯解，并美化其侵華政策；所謂反對派的批評意見不觸及侵略實質(zhì)，無法給讀者以真相的揭示，讓人誤以為“濟南慘案”的發(fā)生源于日本出兵形式、時機不當；其過度扭曲事實，塑造日中“美丑”兩極分化形象，培植了日本民眾的極端民族主義意識，加重了兩國民間情感的對立和誤解，定型固化了“蔑華觀”，“為日本繼續(xù)制定侵華政策提供了社會基礎，并演化為長期實施侵華政策的認識誘因”(48)王美平:《甲午戰(zhàn)爭前后日本對華觀的變遷——以報刊輿論為中心》，《歷史研究》2012年第1期。。由此可見，雖然《外交時報》一直鼓吹自己“中立”，但實際上在侵華方面起到了重要的“推手”作用。

五、結語

通過對《外交時報》中“濟南慘案”相關報道的梳理和分析，可以看出20世紀20年代末，日本的決策層和部分知識分子雖然對于大陸政策的具體實施時機、方法手段、獲取利益的形式等還存在分歧；中國國內(nèi)的反日運動、國際輿論等尚能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其行動的掣肘，但在沖出孤島、侵占中國東北、攫取在中國的利益，并以此為據(jù)點伺機進一步擴張的總體戰(zhàn)略目標和未來發(fā)展方向上，各界基本達成了一致，反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法西斯主義已在日本抬頭的事實。隨著1929年全球經(jīng)濟危機的爆發(fā)、世界法西斯主義的發(fā)展，日本軍國主義野心進一步膨脹，大陸政策得到了狂熱追捧，日本法西斯主義的步伐因之加快，最終走向了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的不歸路?！皯?zhàn)爭乍一看是偶然發(fā)生的，但這是帝國主義發(fā)展的必然結果?！?49)李光貞：《中日兩國黑島傳治反戰(zhàn)文學研究述評》，《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4期?？梢哉f，“濟南慘案”的發(fā)生絕不是偶然，它是日本大陸政策惡性發(fā)展的必然結果。通過《外交時報》中“濟南慘案”的相關報道，可以看到以其為代表的日本政論性雜志，在推動政府對外擴張政策的實施，促進大陸政策在日本的推行，以及營造侵華輿論、誤導民意、加強侵略擴張思想在日本各界滲透的深入性等方面，都扮演了極不光彩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