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我以為是個動詞。
初嘗此物,是少年時代,參加同學生日,酒已堂而皇之擺上餐桌,這讓喝健力寶可樂階段的我來說相當詫異,可左看右看,又欣欣然有所動,這倒不是想嘗其味,而是主人家這么擺出來,已多少把我等毛頭小子當作成人看待。
這一份激動,想必少年人都有,做少年是一件苦悶的事,那時怎會想到往后人生這感覺只會愈發(fā)強烈,乃至今歲這般年紀,再提“少年”兩字,恍然有別面之感,大抵已成為相當高級的詞匯,那種意氣、那種生的蓬勃,再難上身。
那酒正是本地大名鼎鼎的平壩,第一口,難喝,幾乎到喉已是顫抖,還不是辣,非親身體會全然難以描述,可到底還是咽下去,仿佛咽下即為大人。那一夜據(jù)事后人估算,我強吞了二兩不足,卻被人左右架回家中,途中嘔吐數(shù)次,仿佛肚中有蛇游,頂上喉來,復又退去,如是三番,終于傾盆而出,那真是一只傾不完的盆啊。吐到大概只剩了些胃水,還逆厄不止,大概也是第一次對天發(fā)誓再不碰這東西,好在這神魂顛倒時刻,母親的愀然色變已渾不可知,搓衣板刑也自然免去。
那以后對酒陡生怕意,這是平壩酒給我上的人生第一堂酒課。好玩的是,十多年后,我隨一眾作家參觀平壩酒廠,不得不承認,看見那一排排標志性的酒瓶和酒標時,我還雙腿打顫,頭皮間的電流又激起回憶,可見少年到大人的蛻變之強烈。
識得的酒客,則要從我爺爺說起,他會釀酒,是否屬于古之“小酒”或哪一種酒,我不知道,總之即造即食(亦可儲藏),想起來也是叢脞往事。我爺爺上世紀六十年代隨工程局從湖南到貴州,修建烏江流域第一座大型拱形重力壩,二十載才因病退湘安居。我三歲離湘入川,后遷貴州,十五歲才孤身返湘,以至三人相見竟對面不識,站臺上人走光了,我背著一只大號背包,等著有人喊出我的名字,可我奶奶只是追著我問,你這個伢子是從哪里來的?我怎么可能告訴她,不是爺爺最后喊出我的名字,我只會這樣越走越遠。這一幕過去十八年了。
那個暑假我待在爺爺老屋,百無聊賴,大躺特躺地在爺爺?shù)闹駬u椅里讀他的存書《老殘游記》《說岳全傳》,倏忽間,才聞到一股清甜銳利之氣打廚房涌來,那是爺爺在出酒了。我立即丟下書奔進廚房,只見廚房大灶上豎著一口木頭大甕,應是甑子,但又不似平常蒸飯用的,因那甑子上還留有一處小眼,一只小管從小眼里探出來,有涓涓細流淌出,這淌出來的就是酒。
爺爺用一只小瓷碗盛了一口給我,我看見酒線漸漸沒過碗底的一個“學”字,那是爺爺?shù)淖州?。我小心嘗試,帶著溫度的酒毫無辛辣之感,它還有些溫潤,竟讓我覺得如此好咽。我干脆一仰脖,讓本就沒多少的新酒涌入口腔,讓碗底那嵌刻的“學”字重新水落石出。說起來,我這不叫喝酒,只是嘗新。喝酒才是爺爺?shù)氖?,他每餐必有酒,不在多,在于一種恒定,那一抿嘴之間酒液順著喉管慢慢落肚的感覺,想必是愉悅的吧。白酒掛杯,想來更掛人腸胃。
爺爺年輕時的事我聽說過一些,不多。當年仁懷要修水渠,爺爺被工程局派去支援,又不知怎么被安排住在一位當?shù)貢浖依铮@正落下懷的事,讓他展開回憶的臉龐開始充滿了酒紅的色彩。頓頓有酒啊。爺爺感嘆,他歷來話少,這些話,說完也絕不延伸,乃至無法讓人形成畫面,高度的簡約抽象,吊著我的胃口。
那年暑假結束,爺奶居然起了要送我返黔的念頭,父親也匆忙請假從四川的電站上趕回家中。那一個月,爺爺喝光了父親所有的存酒,據(jù)父親講,有三十多瓶。酒的種類也不少,以四川貴州湖南出產(chǎn)的居多。父親亦是好酒之人,且酒量不淺,我不止聽一位父親同事講過,你爸爸呀,我沒見他醉過的。也不知是恨是羨,總之語氣復雜。那些酒里我記得有一瓶茅臺,還有一種酒我印象深刻,至今難忘,也是沾爺爺光,他讓我嘗一種叫竹葉青的酒,爺爺說,你喝,這是山西名酒。我奉旨喝酒,全不在意母親臉色,那味道也似乎真有些竹葉的清新可人,仿佛在身體里生起了一座葳蕤叢林。我說,好酒!母親聽不得我這么講,眼里要射出箭來,我也不管。更多時候,還是父親陪著爺爺喝,他們父子也不多話,就像我們父子。爺爺精瘦,父親壯實,我翩翩欲倒,祖孫三人各居三地,難得碰面,這聚首在我還是頭一回。很快,酒喝完了,爺爺不讓父親另買,很快動身返湘,無可留念似的。那一去,爺爺再未回來,直到他老人家去世,我們仨再也沒有一起喝過酒。
想到爺爺在鄉(xiāng)間釀酒,我卻全然不曉工序,頗有些遺憾。我微信父親,他眼下在印尼明古魯島的一座火電站上。我問,老頭,你還記得爺爺會釀酒么,什么工序?老頭也回得快,米酒嗎?你媽知道。我說,不是,應該比米酒度數(shù)要高,還要上灶蒸,有一根管伸出來淌酒。須臾,父親講,哦,我這里也蒸酒了,要有蒸格、電飯鍋和電磁爐才能釀造,是干酒,首先要把糯米蒸好加酒藥子,有酒味后加入冷開水,放一個月后才能上電磁爐和蒸酒器,過濾后蒸餾出來的水就是酒,我上次做了十多斤白酒。
不問不知,父親在那邊竟也釀起了酒,可見好酒基因傳承有序,只是到我,這一影響就虛弱許多。我與父親也是聚少離多,但總看過他與人喝酒,喝來喝去,長到?jīng)]邊,我總是等得不耐煩的那個,而等得更不耐煩的是母親,女人早早離席,在一旁挑著眼,以我領悟,在她眼里,這一屋子來喝酒的都是酒瘋子。父親做得一手好菜,這似乎也是招人的毛病,在電站上只要父親做飯,總有同事前來打秋風,自覺一點的會帶酒,空手的也會帶一張笑臉,喲,老李,又在做什么好吃的?總是這樣來上三幾個人,然后團坐,酒局也就開場。
第一次在高海拔地區(qū)喝酒,是在拉薩。是前兩年,接西藏一家人文地理雜志電話,約我去西藏山南采寫幾篇非虛構。在拉薩我還見到了幾個闊別多年的同學(幾年前我們在一個培訓班上混過),西藏大學的教授次仁央宗和作家陳桂芝,兩位大姐早早在家中等我,這也是我第一次去拜訪一個藏式家庭,是央宗老師家,兩位大姐輪番在廚房給我做菜。央宗老師說,你從貴州來,喝這個吧,存了十年了。我一看,是2009年的茅臺,于是搖頭,說不行,我只喝啤酒的??杀缓竽_插進來的藍哥打斷,不行,要喝,你在這里喝了這個,才叫來了這里。這話聽上去簡直毫無邏輯和道理。我們彼此看看,一笑。藍哥跟著講,早知道央宗老師有好酒,被你小子趕上了!其后另一男同學周大哥姍姍而來,在西藏的同學就算是聚齊了,這酒就更值得開了,可三杯之后,我還是喝起了啤酒,并很快忘記了此身何在,也不懼什么叫作高原反應了。
那是我第一次喝年份這么好的茅臺,令人感動的不是酒有多好(實際非常好),而是那一份歷多年未變的情誼,它讓你相信,人世美好,還是因為人。
我還喝過一次年份夠久的酒,是前幾年,小說家蔡駿來貴陽簽售他的新作《鎮(zhèn)墓獸》,約我一見,我?guī)椭殖运釡~,魚都上來了,作家肖哥江虹來電說,在哪,來吃飯,斯繼東和張楚他們一大幫作家來貴陽了,快來。我說,哥,我在請蔡駿兄吃飯啊,大哥們都商量好了么,都今天來,分不過身啊。肖哥說,那正好,你把蔡駿也帶過來。我說,不行,魚都上了。肖哥問,在哪兒?我說了地址,肖哥說,行,那我們過來,你趕緊換個大包,我?guī)Я司?。我聽見“帶了酒”仨字就放心了,于是趕緊讓服務員移師,又急忙加菜,等到一行人殺到,各自就座,肖哥才把自己的茅臺亮出來,第一瓶沒問題,是當年新酒,第二瓶一出,四座叫好,那是一瓶有著六七年年份的老酒了,肖哥一愣,說,拐了,拿錯了。